夕陽的霞光灑落,透過樹林的稀疏縫隙斑駁閃爍,徐從稚肩頭扛著木柴走出雲神山,晃晃蕩蕩地來到了山腳下的玉石礦洞,眯著眼看見那個孩子依舊傷痕累累鼻青臉腫地走了出來,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地走向遠處的溪流,徐從稚默默地跟了上去。


    孩子蹲在溪水邊捧起秋日裏冰冷的清水澆在臉上,那些腫脹破損的傷口立即刺骨地疼痛起來,孩子齜牙咧嘴卻忍著沒有喊出聲。他洗幹淨了身上的塵土,滿意地發現今日的衣衫沒有破損,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了不易察覺的笑意,一閃而逝。


    他艱難地抬起手掏出藏在懷裏布袋中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抹在臉上,孩子蹲在原地,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知道那個家夥又跟了過來。


    徐從稚放下木柴,站在孩子身後的樹下,說道:“怎麽?又被打了?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話啊,當我的徒弟不吃虧的。”孩子沒好氣地迴道:“說了不學武功就不學。”


    徐從稚說道:“不學武功你就隻能挨打,這樣下去你娘親遲早會發現的。”


    孩子咬著牙轉身看向徐從稚,堅定說道:“不行,學了武功娘親要擔心的。”徐從稚搖搖頭說道:“這是什麽道理,難道你隻挨打你娘親就不擔心了?”孩子倔強地昂著頭,一言不發。


    徐從稚不再多說,扛起木頭說道:“走吧。”孩子收拾好自己的褶皺衣衫和小心翼翼藏好的錢袋子,跟在徐從稚身後走迴了雲庚村。


    巷子外,孩子掏出錢袋子將今日的工錢算給了拄著鋤頭的魁梧漢子,漢子離去之後孩子看見那個簡易搭起的木匠鋪子裏空無一人,東西四處散落著也不怕丟了。


    孩子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地搖搖頭,說道:“你這個朋友真是心大啊。”孩子說得老氣橫秋,徐從稚看了一眼木匠鋪子,說道:“反正這裏麵也沒什麽東西好偷的,那家夥錢都藏在身上呢。嘿,和你還真像。”


    孩子翻了個白眼,自顧自走迴了自家院子。


    徐從稚站在巷子外等了一陣,村子外顧枝和扶音並肩走來。


    顧枝看見徐從稚站在巷子口,抬起拎著一個籃子的手臂搖了搖說道:“買了點東西,今晚去拜訪一下對門的那對母子,都來這裏小半個月了,總不能一聲招唿都不打。”


    徐從稚點點頭沒有什麽意見,三人走迴了巷子裏的院子,扶音問道:“從稚,你是不是和那個孩子還挺熟悉了?”徐從稚搖搖頭說道:“那孩子小小年紀戒心卻不小,這麽久了還是不肯多說幾句話,就跟個悶葫蘆一樣。”


    顧枝樂嗬嗬一笑:“那不就跟你一樣了嘛,你倆站一塊就是葫蘆碰葫蘆。”徐從稚不理會顧枝的取笑,抬著木頭走進院子,扶音笑了笑跟在顧枝身後也走進院子裏。


    院子的門卻是照常開著的,這條巷子本就在村子裏屬於偏遠,再加上沒住著幾戶人家,三個年輕人一塊住著的院子確實不用太過提防。


    吃過了晚飯,徐從稚收拾好碗筷,三個人站在院子裏一合計,又把幾條曬好的魚幹放進籃子裏,而後三人來到對門的緊閉院門外,顧枝理了理衣衫,伸出手輕輕叩響門扉。


    “篤篤篤”


    淺淡的夜色裏,四周靜悄悄的,於是敲門聲顯得格外清脆,院門吱吱呀呀地推開了一條縫隙,柔和散落的光線刺破了視線的昏暗,孩子的腦袋鑽出來,神色警惕地上下打量著三人,而後他看著徐從稚問道:“你們有什麽事嗎?”


    顧枝露出笑臉,扶音上前一步蹲下身說道:“我是住在對門的扶音,已經搬過來這裏半個月了,還沒有過來和你們打聲招唿,不知道今夜能不能叨擾你們一下。”


    扶音的話語說的十分客氣,有些文縐縐的,孩子微微皺起眉頭又自以為極好地小心掩飾,隻是站在對麵的三個人都不是普通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孩子的防備。


    這也難怪,住在這混亂莫測的方寸島誰又敢輕易放下心眼呢?在方寸島上,這是即便稚童都明白的道理,更別說本就警惕心頗重的這個孩子,對於特意登門拜訪這種荒謬事情,孩子的難以置信也是不出所料。


    這時院門又推開了一些,孩子抬起頭,原來是那個溫婉的女子走了出來,孩子身體一下子緊繃起來,緊緊盯著對麵的三個人,即便那裏麵站著一個自己還算熟悉的徐從稚,可是孩子卻沒有絲毫放鬆。


    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笑著推開院門,然後抬眼看向站在院門外的三個年輕人,輕輕說道:“進來吧。”


    扶音笑著行了一禮,當先走了進去,顧枝拎著籃子緊隨其後,徐從稚慢慢悠悠地走在後頭,直到三人都走進了院子,孩子才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女子帶著三人走到了院子後頭的屋裏,不過是幾間低矮的房屋,不過外頭卻搭建有簡易的長廊,將鄰近的幾間屋子也都連在了一處,廊柱和棟梁都是簡單的木製材料,可是雕琢顯出幾分精細,別有一番難能可貴的雅秀。


    走進長廊,顧枝抬頭看了一眼,這座院子正屋外的屋簷下掛著一串銀色的風鈴,在夜風裏輕輕作響,女子走進屋子裏,裏頭隻有一盞昏黃的燭火在隱約跳動,女子先示意幾人坐下,然後又多點燃了幾盞燭火,屋子裏登時亮堂起來。


    女子喊來孩子去備些茶水,還特地說了要拿出些平日裏肯定不會隨意動用的茶葉,孩子有些猶豫地多看了一眼幾人,但還是點點頭跑了出去準備茶水待客。


    在桌旁坐下,借著跳動的燭火光芒,顧枝將屋子裏的模樣盡收眼底。


    正屋裏的陳設有些奇怪,居中擺著一張圓桌子和幾張凳子,右側則是一個軟榻,其上擺著一個棋盤和兩罐黑白棋子。


    屋子左側是一張擺放著宣紙和筆墨的長條桌子,椅子並不高,應當是孩子所用的。


    屋子裏所有一切都收拾得齊齊整整,一塵不染,可又不會顯得空蕩蕩,反而讓人覺得這應該是一處風雅儒士居住的地方。走進屋子的第一眼,便自然而然地瞧見了懸在圓桌之後牆壁上的一幅畫,繪著深遠的山山水水,其間似乎還有人影散落,瞧不真切。


    幾人在圓桌旁坐下,桌上還放著女子所用的針線盒子,女子不好意思地笑著說道:“屋子簡陋,還請各位不要介意。”扶音立即擺擺手迴道:“您客氣了,這屋子收拾得可真幹淨。”女子搖搖頭說道:“我平日裏也沒什麽事可做,整日躲在院子裏也就隻能收拾這收拾那的。”


    扶音笑著點點頭,然後看了一眼顧枝和徐從稚,這才說道:“實在抱歉,這都來了小半個月了,一直未能找到一個空閑的時間前來拜訪一二。”說著,顧枝適時地拿出手中的籃子,扶音將籃子交到女子手中,說道:“這是一些小小的心意。”


    女子沒有接過籃子,搖搖頭說道:“你們遠道而來,想要好好安頓本就不容易了,能來這裏喝上一兩杯茶就已足夠,還帶什麽東西啊。”


    扶音將籃子放在腳邊,卻沒有多說什麽,而是說道:“是啊,這方寸島真是與眾不同,我都花了好些日子才認清楚這來迴的路。哦對了,我就在附近的‘丹心樓’裏做事。”


    女子有些訝異,問道:“可是那座神醫所在的‘丹心樓’?”扶音笑著說道:“我可稱不上什麽神醫,不過那裏麵的先生們都是有大學問的。”


    女子靜靜聽著,眼神柔和,微微低下頭咳嗽了一聲,扶音停下話語,輕聲問道:“夫人可是身體不舒服?”女子擺擺手笑道:“沒事的,老毛病了。”她的聲音有些沙啞,但依舊是平平淡淡的口吻,讓人聽了就似乎會安心許多。


    顧枝看著女子鬢角的細微白發,在燭火的映照下閃爍著光亮。


    扶音還要再追問幾句,門檻外孩子端著茶盤走了進來,女子接過茶盞說道:“夜裏風寒,喝杯熱茶吧。”說完女子挽起衣袖,微微起身,姿態端莊地沏滿了三杯熱茶推到三人身前。


    扶音止住話語,顧枝端起茶杯先道了聲謝,然後輕輕吹散熱氣,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讚歎出聲:“好茶。”女子放下茶盞,看著顧枝輕笑道:“這位小公子還是個精通茶藝的?”


    顧枝端著茶杯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幾聲,說道:“是我家先生喜好喝茶,這麽多年來耳濡目染也就習慣了些。”女子點點頭,說道:“若是公子喜歡的話,就拿幾包茶葉迴去吧。”


    孩子始終站在女子身後不說話,聽的這話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女子似有所覺但卻沒有理會,顧枝看了一眼孩子,放下茶杯迴道:“不用了,我平日裏也不怎麽喝茶的,多謝夫人好意。”


    女子沒有多說,迴頭看了一眼始終攥緊拳頭和徐從稚幹瞪眼的孩子,笑道:“這孩子也一直和我說起你們呢,畢竟是村子裏難得的年輕人,又是從外頭來的,這孩子好奇得緊,就是臉皮薄一直不敢主動打招唿。”


    說完,女子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十四五歲的孩子卻還是顯得有些瘦削矮小,女子眼神溫和,滿是憐惜疼愛,孩子好像是被娘親戳穿了心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著嘴,漲紅了臉。


    之後又是一番簡單的寒暄客套,扶音看了一眼天色便找個借口帶著顧枝和徐從稚起身告別,女子也帶著孩子送到了院子裏。


    跨過正屋門檻,顧枝下意識抬眼望去,先前進門的時候未曾注意,原來在低矮院牆的一角栽種著一株枝幹蜿蜒的樹,秋日裏落葉凋零看不清是什麽樹木,但是黑暗中卻能看見在樹枝之間零零散散地懸掛著好些木片,其上好似書寫著細小的墨字。


    告辭離別,迴到了自家院子,顧枝走在最後合上院門,卻愣了愣,他恍惚間又看見了那株不算高大的樹,在樹下,似乎有低矮的墳塋,落葉層層堆疊,是一個還是兩個?顧枝抬眼看向對麵早已合上的院門,皺了皺眉。


    夜深人靜,燭火搖搖晃晃然後忽地熄滅,日夜交替。


    第二日,從“丹心樓”逛蕩迴來的顧枝照例坐在了巷子外的棚子內,低下頭小心細致地雕琢著手上的木頭,棚子外沿的木板上坐著幾個附近巷子裏的老人,帶著自家壞了的木製器具來找顧枝,一來是離家裏近些方便,二來這個年輕人的價錢也要收的比別人便宜些,而且三三兩兩的相識之人約好了一同來此,也可以坐下來拉拉家常。


    無所事事的老人們高談闊論,顧枝安安靜靜地埋頭忙著手上的活。


    巷子口,女子和孩子一同走了出來,孩子的手上拿著一把鋤頭,女子則提著一個籃子,今日秋高氣爽,正是收割的好時節,於是孩子今日沒有去往礦場,而是決定和娘親一起去田裏收麥子,然後轉手賣出去就可以為即將到來的冬日攢些銀兩。


    女子看見了坐在棚子裏忙活的顧枝,想了想帶著孩子走上前去主動打了聲招唿,顧枝抬起頭站起身,鄭重其事地拱手行禮:“見過夫人。”


    女子笑著說道:“如果不介意的話,喊我一聲樂姨便是了。”顧枝直起身,也露出了笑意,說道:“樂姨,您以後也不必喊我公子了,挺不習慣的,叫我顧枝就好。”


    女子點點頭,然後拍了拍身邊孩子的肩膀,說道:“和顧枝哥哥打聲招唿。”


    孩子好像有些不情不願,神色警惕,握著鋤頭的手臂緊緊繃著,他硬著脖子說道:“我叫君策。”


    說完,他轉身就走,女子歉意一笑和顧枝說了聲抱歉,顧枝擺擺手示意無妨,而後女子提著籃子追上了孩子的步伐,低下頭輕輕說著什麽,應當是語氣溫和的責備,孩子也不還口,就那麽安安靜靜地聽著,輕輕點頭。


    顧枝站在原地看著遠處一大一小的背影,孩子瘦弱的肩上扛著鋤頭,女子消瘦白皙的手臂上提著籃子,他們在陽光下慢慢走遠。


    顧枝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跟上去問一聲“需不需要幫忙”,他蹲下身拿起木頭,重新雕琢了起來。


    徐從稚走出巷子來到顧枝的木匠鋪子裏,依靠著木柱,問道:“今天還要不要木頭?”顧枝頭也沒抬,說道:“對麵那戶人家的孩子和他娘親去收麥子了,你要是閑得慌,就去搭個手。”


    徐從稚往村子外的方向看去,眯起眼,看見了那兩個遠去的背影,想了想點點頭跟了上去。


    秋風輕輕吹過,丹心樓裏一個小小的屋子裏,扶音帶著幾個學徒為前來問診的病患們耐心診治著;巷子外,顧枝坐在簡易搭起的木匠鋪子裏小心翼翼地雕琢著木頭;雲庚村外的崎嶇沙土路上,一大一小的身影並肩走向他們即將豐收的田地,在他們身後還有一個年輕人遠遠地跟著,腳步閑散。


    小巷子裏有那兩座相對而立的院子,其中一座的小院裏栽著一株前人留下的桃樹,枝葉早已慢慢落盡。另一座院子裏,牆角處也有一株自十幾年前種下的樹木,秋風一吹,樹下堆滿落葉的兩座矮矮的小土包露出了模樣,樹上,光禿禿的樹枝之間,寫滿了字跡的木牌隨風搖曳。


    屋簷下,風鈴輕輕作響。


    叮叮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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