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而降的光柱瀑布照亮了蒼茫山林,越是走近那座好似神跡的神潭,那些歡聲笑語便越加喧囂,無論是在塵世中遭逢了何種跌宕往事的人,隻要聽見了這些全然純粹的歡笑,便都不由自主發自內心地覺著融洽自然,然後一不小心將所有傾落大地的光芒都納入眼中,恍惚間就像是來到了仙境之中,隻想要從此寄居於此,於是便得到了永生。


    神潭岸邊有人看見了身穿儒衫長褂的年輕人走近,便站在水中直起身子招手喊道:“君策,來啊,今日神潭水中可是有不少魚呢。”


    穿著一身淡青色長衫的君策笑著揮手迴應,不過卻沒有走近神潭,而是沿著岸邊的嶙峋石子一直往前走去,沿途遇見不少住在附近的居民,看見了君策都熱情洋溢地打著招唿,看來已經是將居住於此兩年的君策當作了這座蓬萊島的自家人了。


    君策獨自走著,一直離開了人聲鼎沸處,眼中出現了一座如今已經許久沒人居住其中的木屋,君策再次頓住腳步,然後站在神潭岸邊低頭看去。


    清澈的潭水倒映在他的眼底,波光粼粼光芒萬丈,君策仰起頭,看見了無數樹冠之上,那波濤起伏的雲海,在那光怪陸離的波瀾中,就是他此前所行走的世界,現在卻那般地觸手咫尺又遙不可及。


    腳步聲走近,君策轉身拱手彎腰行禮道:“見過神官大人。”艾燭擺擺手,他緩緩走到君策身邊問道:“在想什麽?”君策撓撓頭笑道:“沒想什麽,就是在發呆。”


    艾燭也不再追問,而是說道:“聽說你幫著神潭的百姓多找到了幾樣可以播種培育的糧食種子?”


    君策點點頭說道:“意外發現的,就想著看看此處能不能用得上。”艾燭繼續問道:“那幾條禁製之路你都去過了?”


    君策神色有些尷尬,不過還是實誠地迴答道:“本來隻是跟著幾個孩子去其中探索冒險,後來不知不覺就走得深了,還請神官莫怪。”君策沒有忘記自己當初和娘親來到這座蓬萊島上時神官艾燭的叮囑和告誡,那些神潭岸邊百姓視為禁製之路的地方最好還是不要擅自踏足其中的好。


    艾燭卻並無怪罪之意,而是問道:“發現了什麽嗎?”君策神色肅然,認真地思索之後才迴答道:“一些道路之中並不出奇,隻是樹木和其他地方有著不同。一些道路止於半途,無論如何試圖向前踏足都無法跨越。還有一條道路,應該是通往一座峽穀,不過我沒有走入其中。”


    艾燭輕聲說道:“那座峽穀,是蓬萊島當初的神器供奉之地和所有祭司所在的地方,當年你父親就是從那裏帶走了神器去往那座天地,隻是如今那個地方隨著神器的離去已經荒廢了,而所謂的祭司也已經不再存在世間,所以那座峽穀其實並無出奇,以後神潭岸邊的百姓也大可前往,雖然其中還有些神跡殘存,但機緣造化,都是各自的因果罷了。”


    君策似有所悟地點點頭,他沒有注意到艾燭在說完這些話之後有意無意地看了他一眼,等到君策迴過神來,艾燭已經轉身走向林中,然後與身後的君策說道:“一起走走吧。”


    君策跟了上去,這條林中道路他並不陌生,當初他和娘親來到蓬萊島的時候就是沿著這條路去往神潭岸邊,然後在居住附近的百姓的幫助下搭建起了一座賴以寄居的木屋,如今那座孤零零的木屋已經壯大許多,甚至還圍起了一處不小的院落,這自然也是那些熱情的百姓奔走相助的成果。


    走在林中,君策依舊像第一次踏足此地一般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那些古老粗壯的樹木,虯結的根莖脈絡沿著樹幹盤旋環繞,撐著華麗壯大的枝葉搖曳在頭頂。


    此處雖然不見有風,但那些翠綠的葉片還是無聲無息地搖擺著,走得越深,樹冠頂上的枝葉便越加茂密和綠意深深,然後隱去了那些花朵的殷紅顏色。


    此處的樹是不會開花結果的,它們始終翠綠如新,而蓬萊島又沒有四季之分,所以置身於此就像是將春日永遠地留在這裏,讓人自然而然地舒展開所有身軀上的負擔,全身心地沉浸其中。


    君策想起娘親自從住在了蓬萊島之後便喜歡時常去往林中散步,有時獨自行走其中一去就是三四個時辰,君策總要費一番功夫才能尋到娘親。


    不過蓬萊島上既無野獸也無匪患,倒是不怕迷路林中會有什麽意外風險,再加之大多林木環繞處皆有百姓木屋所在,所以無需君策如何擔心。


    但畢竟是身處第一次踏足的地方,君策難免會牽掛幾分,一開始君策總是要跟著卿樂一同去往林中,後來才變作卿樂獨自前往,再後來君策都無需出門去尋了,隻要站在院子前靜靜等待就好。


    雖然來此兩年之後已經不算人生地不熟了,君策和卿樂也與居住在神潭附近的許多百姓都熟識起來,但不知為何君策依舊有些格格不入的異樣感受,他曾經在魚龍混雜暗流湧動的方寸島上生活了十幾年,後來又行走了道德穀山下的王朝鄉野,雖然算不上見多識廣,但至少不是什麽自困藩籬的井底之蛙。


    可是他從未見過一個地方是如此的純粹幹淨,每一日看見的都是人們的真誠笑意,每一日都隻感受到無窮無盡的靜謐和祥和環繞在四周,君策有時也會沉浸其中無法自拔,可是悚然驚覺之後又不知為何感到害怕,好像一旦他無所顧忌地融入其中,就是真真正正的將自己埋葬於此了。


    君策從未將這些心事言之於口,他不願意讓自己那些無端的揣測汙染了這片淨土,但心緒卻從未停住轉動,他想了許多也得到了許多答案,可是隨著答案而來的也是更多的問題,他知道娘親應該知道一些蓬萊島的隱秘,但君策沒有去問,因為在那些隱秘之中肯定關乎一個名字,那個已經離去許多年的人,自己該喊他一聲父親。


    君策突然沙啞著輕聲開口問道:“神官大人當初見過我父親嗎?”艾燭停住腳步轉頭看向君策,老人滄桑麵容上的雙眼幹淨宛如稚童,他靜靜看著君策片刻,然後點點頭說道:“見過。”


    說著,艾燭繼續邁開腳步前行,緩緩說道:“當初君洛越過禁製踏足此地,神潭岸邊的百姓可能無所察覺,但整座蓬萊島都為之一震,那座祭祀峽穀更是異象橫生,數百年來寂靜無聲的神器居然仰天長鳴,好似重逢了許久未見的故人,祭司無法離開峽穀,便隻有我獨自去見君洛。”


    “我本以為君洛獨自來此便已經足夠匪夷所思了,卻沒想到他居然還能帶著兩個人一同來到,那時我簡直不敢相信,可是後來君洛帶走了神器又在那座天地一步步站在了山巔的位置,我才知道原來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是古往今來的武道第一人,所以如今迴頭去看,他所做出的一切事情都不足為奇了,那該是他君洛做到的事情。”


    說到這裏,艾燭轉頭看了一眼君策,輕聲說道:“還有你們的到來,同樣也是君洛隱藏許久的手筆,可我卻覺得本該如此,那樣驚才絕豔的人,怎麽可以就無聲無息地消散世間呢?”君策疑惑問道:“神官大人似乎對於父親頗為看重?”


    “看重?”艾燭搖搖頭說道,“不是看重,而是敬仰。”君策愈加困惑,他知道神官艾燭是這座蓬萊島暗中的守護者和掌權之人,可以說這座蓬萊島一切都盡在艾燭的掌握之中,而蓬萊秘境又是人間仙境所在,艾燭的存在可謂得天地造化,所以君策不明白這樣的人物為何會對那座雲海世界的武道修行之人如此看重,即便那人是武道千年以來的第一人,似乎也不該如此觸動一位秘境神官才對。


    其實君策會如此想也是因為他從未真真正正的去了解當年那位名為君洛的年輕人究竟做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君策隻知道君洛打破了天坤榜兩百年來的格局,隻知道無數江湖人和武道修行之人都敬奉君洛為古往今來武道第一人。


    可是從未真正踏足武道修行和武林江湖的君策無法想象,在高高在上的島主和帝皇威壓數百年之後,居然出現了一個起於微末一鳴驚人的武道高手,不僅一往無前壓盡天下,而且得到了傳說中秘境神器的認主歸附。


    武道修行之艱難和險阻沒有親身經曆其中根本難以想象,無數人困頓於境界關隘的限製,哪怕耗盡一生一世的時間都難以寸進,還有的人費盡千辛萬苦也不過是做到了他人修行的萬分之一,何等絕望!


    而君洛的出現和成名,不過短短數年時間都站在了世間的山巔,那樣的遙不可及那樣的光芒萬丈,如果當初君洛沒有隕落於奇星島孤山,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君洛的存在就和光明皇帝一般無二了,無數人將會奉若神明。


    艾燭看重和敬仰的自然不是這些所謂武道修行的微末之道,而是他親眼看見君洛是什麽樣的人,他年紀輕輕意氣風發,卻願意收斂鋒芒和銳氣,即便神器主動認主也沒有擅自帶走神器,而是得到了蓬萊島的認可才帶著神器離去。


    後來君洛為了整座世界與魔君登山一戰,即便明知沒有神器在手就是十死無生,可君洛還是在最終決戰之前將神器送迴了蓬萊島秘境,他無意在這世間留下什麽,也不願意在離去的時候帶走什麽,既是孤零零來到,那便孤零零離去。


    因了和蓬萊島的關聯,其實君洛是有機會從孤山上留下一命的,隻是從此之後就會被困於蓬萊秘境,甚至被抽離魂靈置身於神器之中,所以君洛的離開其實和當年違逆天道的琉懸還大有不同。


    但君洛不願如此,他在隕落孤山的時候將一身得自天地的造化和靈氣都盡數歸還,最終隻換來了三個承諾,如今也都用盡,所以這世間便永遠失去了君洛。


    不知不覺間,艾燭和君策已經走出林木環繞的小徑,喧騰著浪濤聲的汪洋闖入眼中,君策微微眯起了眼睛,但還是很快就適應了那充盈所有視線所及之處的光亮。


    艾燭伸出手指向岸邊,緩緩說道:“當年君洛就是從從此登上的蓬萊島,還帶著卿樂,和一個叫做君衣的孩子。”頓了頓,艾燭看向君策好奇問道:“我看著那座天下許多年了,可是卻沒有看見有關‘君衣’這個名字的絲毫消息,難道那個孩子也隕落在了奇星島的傾覆之中?”


    君策搖搖頭,他在岸邊的細石沙灘上席地而坐,神色有些茫然,眼神中隻倒映著海水的波濤起伏,此外再無其他,隻有最徹徹底底的清澈純粹,君策輕聲說道:“他現在不叫君衣,他叫顧枝。”


    即便蓬萊島的百姓都覺著該是世間最全知全能之人的神官艾燭此時也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恍然,他在君策的身旁坐下,低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那個在君洛之後獨斷天下武道的‘地藏顧枝’,就是他的後人。”


    艾燭的語氣突然有些低沉,他看了一眼不知何時低著頭發呆出神的君策,輕聲說道:“不久前我看見‘地藏顧枝’的所屬光芒突然黯淡,甚至都再難觀測,看來你們所遭逢的災禍,就連如今在那座天地間僅次於那三個人的‘地藏顧枝’都無法全身而退嗎?”


    君策聲音沙啞說道:“他為了護送娘親和我們離開,留在了魔君坐鎮的秦山和出雲島,如今下落不明。”君策的話語突然頓住,然後艾燭才聽見少年聲音顫抖地說道:“生死不知。”


    艾燭雙手長袖垂掛在膝蓋上,他突然笑了起來,君策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他,艾燭緩緩說道:“放心吧,‘地藏顧枝’還沒有死,也不會死,雖然他的光亮暫時迷失了方向,但那是一道曾不遜色於君洛的光芒,怎麽那麽輕易就消散一空,若是如此,那麽這座天地也太過不講道理了吧。”


    君策沉默不語,他仰起頭望著頭頂的雲海世界,卻難以看得清方寸島和奇星島究竟在何處。


    艾燭視線看著海麵遠處,疑惑呢喃道:“他居然還在此處?”話音落下,君策收迴視線望向汪洋之上。


    隻見一葉扁舟悠然而至,在船頭站著一個身穿儒衫長袍的中年人,在他身側放著一個裝滿畫卷書軸的背簍,還有一根垂落絲線卻沒有鉤餌的魚竿搭在船頭,那個中年人笑意溫和,與艾燭拱手行禮之後,視線便落在了君策的身上。


    直到小舟停靠岸邊,君策跟著艾燭站起身,然後就聽見那個中年人輕聲笑著開口說道:“你好,君策,我是井舜。”


    君策意外這個陌生的中年人為何會知曉自己的姓名,可是很快他就被無窮無盡的疑惑占據了心緒。


    那個自稱井舜的中年人輕聲自言自語道:“君策,原來你就是他選中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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