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垂落眼前的白發,視線卻突兀地被遮掩,一塊巨大的陰影籠罩住依附在枯木上的三人。


    顧枝伸出手去,水流在此處急轉直下,原來一處懸崖已經近在咫尺,溪水奮不顧身一躍而下,在天光閃耀下濺射出紛飛的光亮,像是一朵朵盛開的白色花朵,在風中落入水底,然後去往深淵。


    村子裏言家小院的那座小小屋舍,纏繞的布條驟然破碎,那把沒有刀鞘遮掩的漆黑長刀竟是在孤獨和寂寥中顫鳴作響,似乎等待已久。


    千萬裏的汪洋上,若是刻意繞過人煙鼎盛的諸多島嶼,也願意就那樣揚起風帆融入天地之間的無邊無際,那麽要是想要在這般壯闊中去捕捉一葉小舟,簡直就是名副其實的大海撈針,就算是窮盡一生也無法追尋絲毫蹤跡,比如夢想、比如過去、比如離別。


    小舟船頭,即便已經舉世聞名,可他還是穿著那一襲惹眼的大紅長袍,似乎全然不在意若是被旁人看了去,就要心驚膽戰慌不擇路。


    又或者說,其實從一開始這世間如何看待於他就毫無關係,因為他本就不屬於這片天地,卻在如今成了足以操縱整座天地翻覆變革的高高在上的君主。


    他無需附屬於哪一座島嶼,更不會被任何的桎梏牽絆腳步,他要親眼看著天翻地覆,在雙手之間。


    身後船艙內煮茶燙罐的晉漢神色恭謹,他抬頭看向身前獨自站在船頭的主人,輕聲喊道:“主人,茶煮好了。”那個背對著晉漢的身影卻一動不動,晉漢沒敢繼續開口言語,隻是低下頭去,靜靜地等待著。


    不知過了多久,晉漢好似聽見了一聲巨響在附近響徹汪洋,然後就察覺到身下承載的小舟再次無需掌舵搖漿便已經悄然轉向,顯然是離著人間又遠去了。


    鮮紅長袍的身影轉過身,晉漢瞧見了主人身前不是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而是一副飄在半空中的綿長畫卷,一支沾滿了墨水的墨筆即便沒有手掌握住卻依然揮動不停,一行行字跡在畫卷上浮現,晉漢看不清晰,卻知道這副即將成型的字畫主人已經書寫許久,想來已經快要落下終章。


    世人如何去想象?那個在光明島外與整座汪洋宣戰的“死而複生”的魔君,竟是遠離烽火迭起的戰場,就這樣好似一個遊戲人間的世外仙人周遊天下,隻是乘著這葉小舟,身旁也無再多仆人護衛的服侍,若不是這一襲大紅長袍實在太過讓人聞風喪膽,旁人瞧見了他這番瀟灑氣態和俊美容貌,豈不是要以為隻是一個富貴門庭中出身的世子王爺?


    晉漢站起身,端起一杯繚繞熱氣的茶水走到船頭彎腰遞給魔君,魔君伸手接過,還不忘開口道了聲謝,晉漢彎腰更低,魔君飲了一口熱茶,望著遠處慢慢升騰而起的灰黑煙柱,隨意說道:“看來青藤一統聖坤海域的野心終究還是要失敗了啊。”


    晉漢微微直起身子轉頭看向不久前那聲巨響傳來的方向,他低聲說道:“那裏,應該是鄆荒島吧。”魔君點點頭,晉漢便繼續說道:“鄆荒島雖然沒有與承源島那樣向金藤島直接叫板宣戰,卻也是暗地裏不願意依附於金藤島的島嶼之一,再加之島嶼的底蘊足夠深厚,一統天下的王朝也已經綿延數百年,金藤島沒那麽容易咬下這塊硬骨頭。”


    魔君神色沒有絲毫起伏波動,隻是轉身麵對著墨筆不斷揮動的畫卷,示意晉漢繼續說下去,晉漢斟酌一番說道:“可也正因為鄆荒島上的王朝承平已久,恐怕難以招架魔軍的進犯,一旦被擾動了人心,想來即便有了當年奇星島的前車之鑒,鄆荒島的下場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晉漢視線看向金藤島的方向,此時一副儒衫中年人打扮的他輕輕卷動衣袖冷笑道:“那位野心勃勃的新任金藤皇帝,明明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都沒能打理幹淨,卻還想著一口氣蛇吞象,恐怕最終會落得個見了西瓜丟了芝麻的下場,不僅守不住金藤島的基業,就連聖坤海域的這份威望都要失去。”


    魔君饒有興致地笑著反問道:“哦?你覺得青藤最後就隻是個葬送金藤島和聖坤海域的下場?那你覺得,我先前為何要讓你們去幫著這個一無是處的家夥奪得金藤島的皇位呢?”


    晉漢愣了愣,神色有些惶恐,額頭甚至流下了冷汗,不知為何,離開那座讓眼前主人足夠天下無敵的秦山之後,晉漢卻覺得自己愈加敬畏懼怕魔君,那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無法探尋緣由,更無法言說隻言片語,隻能讓他更加虔誠地俯首稱臣。


    晉漢仔細想了想,這才開口說道:“主人恕罪,是我想得簡單了,原來金藤島需要做的事情和奇星島並不相同。”


    魔君沒有說話,晉漢看著他的背影,繼續說道:“奇星島雖然當年一夜之間就被覆滅,在世人眼中是整座島嶼和王朝的腐朽衰敗,可是隨著近年來奇星島的重新崛起,即便其他島嶼還想要說些無關痛癢的風涼話,也不得不思忖奇星島終將會重新掌握手中的權勢,而旭離海域也會像過去千年來一樣,隻能緊緊跟隨奇星島。”


    “可惜那位青藤皇帝不是懂得運籌帷幄和深謀遠慮的人,隻要手中的權勢膨脹到了足夠去掠奪更多的時候,他就要一直盯著更遠更高的位置去撕咬,明明已經知曉了亂世的到來,卻還是投注了金藤島更多的精力去探尋一統海域的野望,全然顧不上去計較清楚金藤島的自身安穩,從一開始就在人心上落了下乘,更遑論民心所向。”


    “所以金藤島會成為第一座在魔軍鐵蹄下分崩離析的島嶼,即便其他海域的戰爭還更加激烈和跌宕,可是最終金藤島的新任皇帝陛下卻會是第一個被梟首示眾的帝王,那千百年傳承下來的島嶼之主威望的瓦解,會成為敲打世間人心的第一聲擂鼓,更何況,如今的青藤皇帝,可是高踞天坤榜次席的位置,與當年的奇星島一般無二,可這一次,所有無暇他顧的島嶼都要更加審時度勢,去思量這種亂世席卷的傾覆究竟何時就要降臨在自己的頭腦上。”


    魔君揮揮手停下筆墨書寫,晉漢也止住了話語,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魔君的背影,不知道這位即便服侍跟隨了百年卻仍覺著神秘莫測的主人在思考什麽,就像他同樣也不知道明明籌謀已久的傾覆終於拉開帷幕,可為何主人還是遊離在人間和紛爭之外,似乎那些由魔君親手開啟的一切都無關緊要,主人還依舊是那個獨自站在秦山山巔的旁觀者。


    魔君突然問道:“你覺得,之前顧枝在秦山上,是不是真的有機會將我殺了?”


    晉漢悚然一驚,卻沒有急著開口否認,即便他內心深處覺得已經無敵世間的主人絕不可能落敗於任何一個武道修行者的手中,更何況是在秦山之上,可是晉漢還是認真思索許久才開口道:“難道那時的顧枝已經和當年的君洛一般了?”


    魔君伸出手握住那根平平無奇的墨筆,手指輕輕摩挲著,他頭也不迴輕聲說著:“說實話,哪怕顧枝在出雲島上遊曆一年,也確實有了長足的進步,可無論是在仙山爭先台還是玄鐵關,我都始終覺得他比起當年的君洛還要差了一口氣,而隻是這絲縷差異就足以天差地別,他殺了祝猷的時候,我看見了些不同,可直到他一步步登山秦山站在我麵前了,我才知道原來這麽多年來我也學會了固步自封,居然就要將丟入井底,幾乎都要看不清這世間的變遷。”


    魔君笑了笑,似是自嘲,又好像這些話語中所流露出的所有含義其實都與他無所牽扯,至於聽聞之人如何揣測,魔君更是毫不在意,他繼續說道:“不得不承認,顧枝的成長比起君洛當年還要更加不可思議,其實武道千年來,天賦最好之人應該是那個‘崆玄七俠’中年紀最小的商寧,可惜還未登臨山巔就半途夭折,隻能說是這片腐朽的天地也終究要迎來黃昏了,可是君洛既然能夠也年紀輕輕就名動汪洋,甚至還開辟古往今來未有之事,不可否認其天賦的出眾,卻更多是在於他對世間和武道的感悟。”


    魔君伸出墨筆輕輕點了點身前的那副畫卷,晉漢這才發現在那之上有一個名字“顧枝”,魔君緩緩說道:“顧枝就要幸運許多,雖然天賦同樣震古爍今,但機緣和機遇都要少些坎坷跌宕,足以讓他一步步走到武道高處去,一覽眾山小也感悟天地生,所以即便修行還差了些,他的心性和武道卻已經幾乎臻至圓滿,所以走到了秦山上的顧枝,比起當年走到孤山的君洛,其實已經不遑多讓了。”


    晉漢那時沒有在山巔能夠親眼見證魔君和顧枝的交手,可是那番氣象既然能夠傳遍汪洋,自然也落入了一直站在山腳仰望的晉漢眼中,隻是晉漢並不知曉那時魔君其實說過顧枝不如君洛的話語,否則就更要驚異為何魔君此時會對於那個恐怕已經身死的顧枝有這般不俗評語。


    魔君的話語打斷了晉漢的思緒,也讓他一時間覺得震詫難言,魔君輕聲說道:“顧枝沒有死,可奇怪的是,如今我竟是尋不到他的蹤跡,而且即便我還在秦山上,也有了他的血液氣息指引,也難以尋覓絲毫,但他確實還活著,否則這座天地的武道恐怕已經轟然傾塌了。”


    魔君輕蔑笑了一聲:“說來可笑,這座天地的支撐實在頗為脆弱,那些在汪洋上生根發芽的島嶼其實離散太久,早就失卻了與世道支柱相關聯的根基,所以一旦運勢、武道、文運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都隨著靈氣支離破碎,那麽這天地哪怕沒有人禍,也要因為天災而毀滅。”


    “所以隻有已經走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位置的顧枝還存活於世,這座天地才能勉強苟延殘喘,此前我還覺著應該是其他兩人動了手腳,如今想想恐怕這座天地自己也懼怕許多,所以庇護著他,可是難道就寄希望於顧枝再次出現能夠向我出刀?”


    “當年君洛在孤山上手持神器能夠殺了我,雖然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而在秦山上,顧枝手持神器同樣能夠做到相近的事情,隻是兩敗俱傷,我會活下來,卻失去所有神異,顧枝也會活下來,卻淪為神器的奴仆,這世間還是什麽都不會改變,所以這番假設毫無意義。”


    “意外的是,此前我的猜測都錯了,神器的關聯並不在於君洛,而是顧枝,原來當年君洛將神器留在蓬萊之時也將神器的主人做了變更,隻是憑借顧枝的血液作為指引卻無法開啟通往蓬萊的道路,這自然是因為我從一開始選擇的道路出了錯,所以無法直接找尋到蓬萊島的所在,更拿不到掌握天地界限的鑰匙。不過既然出雲島和蓬萊有著關聯,光明島和奇星島已經摒棄了可能,金藤島想來也是無所關聯,那麽所剩下的猜測就是嵐涯島或是林山島了。”


    說著,魔君抬眼看向嵐涯島的方向,在那裏有一個熟悉的氣息,是一個許久未見的故人,雖然不知道他是否已經離開出雲島迴到此處,可魔君也不會被所謂天門攔住腳步,這麽多年來他探尋了所有島嶼,甚至觸犯禁製殺了奇星島島主,也冒險去過了光明島,可是最終依舊覺著蓬萊島好像在刻意疏遠自己,始終都差著那一點距離無法捉摸清楚。


    晉漢也抬頭望向遠處,卻看見在模糊視線中有許多島嶼已經繚繞著戰火紛飛,可魔軍應該才從奉震海域侵襲此處不久,所以戰亂本不該如此深入才對,晉漢很快了悟,看來這座聖坤海域因為那位新任金藤皇帝的自作聰明,甚至都熬不到亂世的席卷,就已經自行墮入了紛爭之中。


    有風帆迎著海浪獵獵作響的聲音傳入耳中,晉漢看見天邊遠處出現了那艘龐大的樓船,是魔軍的主戰艦,也是當初魔君能夠在光明島外戰艦圍堵之下安然無恙退去的依仗,可是晉漢不明白,主人為何傳召主戰艦前來,難道戰局有了什麽變動?


    魔君手中的墨筆已經消失不見,他伸出手摘下眼前的畫卷,手指緩緩卷動,隨口說道:“以前看過一句哲言,說‘人類能夠從曆史經驗中所學到的唯一的教訓,就是人類不會學到任何經驗教訓’。這句話真是說的一針見血,因為人類本心的追求和欲望希冀的存在,本就是所謂的劣根性,一旦有了滋潤生長的沃土,怎麽可能輕易放過?”


    “戰爭、紛亂、死亡、離別、悲傷……世間有那麽多慘烈的文字,可是明明口口聲聲說了那麽多的婉轉言語,卻都無法抑製住戰火的蔓延,竟隻是因為我這一個罪人,就要興起更多的罪人要搖旗呐喊,可一旦後世書寫或是高談闊論,卻還要評判出個善惡來。”


    “所謂的善惡分明是非明辨,似乎已經成了成王敗寇的結語,隻要能夠掌握更多的權勢和大道理,便都可以舍棄所有本該認定的準則,因為這世間習慣了由人心去書寫過去和未來,而現在嘛,就要視而不見和隨意塗抹。你聽,八大海域一百零八座島嶼,無論是人心惶惶還是戰亂紛飛,是不是所有的不幸都要罵一句魔君的慘無人道,隻要再等一段時日,甚至還看不到亂世的影子都得跟著罵幾句,似乎世道就能好一些,卻看不見腳底下的一動不動。”


    竟好像有一個聲音在作答迴應:“說得再多,也無法洗刷你帶來的一切血流成河與生離死別,你所謂的自由和未來,根本隻是一己所念,憑什麽要天底下所有人都來遭受這份罪過?”


    魔君朗聲大笑,小舟已經悠悠停靠在主戰艦的巍峨船舷旁,晉漢縱身飄上了戰艦甲板,魔君獨自站在船頭,手中握著那卷書畫,他的聲音好像隻是盤旋在小舟和戰艦之間,又好像刹那間已經在八大海域都流轉不停。


    魔君緩緩道:“既然還是要問過天下人的主意,那便都來說道說道,看是聖賢的話語能夠挽救,還是自以為的善意信念可以動搖,我就在此處,是手持屠刀的魔君,是主宰魔軍的君主,是武道之路的攔路石,是天地都想要除之而後快的汙點,誰來見我?”


    “來來來,都來與我辯一辯善惡是非!”


    在那一日,不知是由哪一座江湖率先搖起旗幟,所謂的“除魔令”引領了無數武林江湖之人前赴後繼,去往汪洋之間尋找那位魔君的蹤跡,要為世間的安穩太平掙來一個機會。


    寧愚隻是站在天地之間,要見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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