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他們就走到了顧枝暫住的那間屋子門外。


    門沒有關,往裏頭看去也還是隻有歪歪扭扭的桌椅和一張床,不過畢竟有了人氣,灰塵少了許多,窗戶打開著,日光斜斜透進來,讓人看著明亮些。


    言奇和白念媛走進去,言奇沒怎麽打量屋子,直直便走向那張床,可是白念媛卻探頭探腦看著,她聽說顧枝剛來的時候還神神秘秘帶著一樣像是刀劍的東西,於是想要開開眼。


    白念媛平日裏和那些村裏的獵戶交談時大大咧咧的,村民都以為她說什麽以後要修行習武然後上陣殺敵也就是說著玩的。


    其實白念媛還真是從小到大就夢想著找到一位武道高手當師傅,然後以後手持刀劍縱橫沙場,闖下一番功名之後就去浪跡江湖,劫富濟貧行俠仗義,想想就讓人心潮澎湃。


    不過這些話白念媛可不敢與言澍和言端仁提起,不然隻是上山打獵受了傷就將自己罵了個狗血淋頭的言端仁,恐怕到時候就要把她給綁在院子裏連出門都不行了。


    白念媛眼珠子轉動著,很快就看見了依靠著床邊牆腳下的那塊緊緊包裹的布條,白念媛眼前一亮,雖然她看著那個白發蒼蒼骨瘦如柴的年輕人不像是什麽江湖裏神秘莫測的大高手,可是從來沒有親眼看見過刀劍的白念媛還是希冀著能夠開開眼,不知道江湖人的刀劍是不是都與話本故事裏說的那樣亮光湛湛,一出鞘就要鋒芒畢露?


    白念媛趁著言奇不注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不知為何,手掌越靠近那塊瞧不出本來麵目的布條,白念媛就好像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越來越震耳欲聾,似乎還有一股難以言語的力量在體內橫衝直撞,牽連她的手掌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


    她以為是激動,於是瞪大了眼睛,手掌猛地抓向那塊布條。


    那一刻,白念媛隻覺得眼前一花,似乎有從天而降的光芒刺入了眼中,讓人隻能閉上眼睛避其鋒芒,蹲在床邊的言奇也愣了一下,然後就看見身旁突然站著一個身影,手裏握著什麽東西。


    屋子裏吹進窗戶的風聲驟然靜寂,耳畔竟是有鏡麵轟然碎裂的清脆聲響,讓人不由得心跳靜止。


    待得白念媛迴過神來的時候,她睜開眼睛卻發現身前的那塊布條已經消失不見,她下意識吞了口唾沫,然後緩緩直起身子,一縷碎發從她的額頭飄下,她轉過身,就看見了顧枝站在身後,手裏握著那塊布條,神色平靜地看向她。


    言奇站起身,看了一眼白念媛,然後就趕緊打圓場道:“顧大哥,你剛在洗碗,我們就想著幫你把被子先拿出去曬一曬。”顧枝收迴視線,白念媛不知為何悄悄鬆了口氣,這才察覺到後背出了一身冷汗。


    顧枝看向言奇點點頭說道:“好,多謝,我來幫忙。”言奇撓撓頭笑笑,然後趕緊招手示意白念媛幫忙。


    言奇和白念媛走出屋子,言奇有些心有餘悸,雖然他全然不知道方才那一刻的恍惚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麽,可是他就是莫名地覺著那時自己站在顧枝身邊,好像直麵著一座嶙峋的高山。


    白念媛也唿出一口氣,言奇湊過去低聲道:“念媛姐,你怎麽能隨便動別人的東西呢?”白念媛拍了拍胸口,也壓低了嗓音道:“我哪知道這東西這麽嚇人啊,不就是好奇嘛。”


    言奇無奈搖頭,不過白念媛小心翼翼迴頭看了一眼屋子,也決定以後不做這種冒險的事情了,怪嚇人的。


    顧枝獨自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秋風吹過,破敗的窗子拍打作響,他低下頭看著手裏布條緩緩鬆開的刀鞘,看見了沾染在刀柄上的血跡,手指下意識地想要擦去,卻如何都抹不開那化作墨色的鮮血。


    他想要揭下布條看一眼那把長刀,可是他的手掌顫抖著,似乎萬般不情願,他站在原地許久許久,靜靜地感受著腦海裏翻江倒海的劇痛,他臉色蒼白,嘴角竟是有血絲流淌而下。他將布條重新包裹好,然後將長刀倚靠在床邊。


    秋雨不打招唿便匆匆而來,這一日言端仁出門的時候還是晴空萬裏,到了午後便是陰雲陣陣,獨自呆在院子裏的顧枝抬頭看了看雨幕,想了想提起傘抓著一件蓑衣走進雨中,去往村外地裏找言端仁。


    中午吃過了飯,等到言端仁牽著老黃牛出門去,言奇就被白念媛拉著出了門,所以顧枝就算想要給他們送傘也找不著,隻能直接去地裏找言端仁。


    沿著村外的蜿蜒道路往前走,遇見了拉扯黃牛走迴村子裏來的村中老人,顧枝想了想,將手裏撐著的傘遞給了並不相識的老人,老人看著秋雨澆灌在顧枝的白發上,推脫著拒絕,顧枝卻隻是搖頭說無妨,將傘塞進老人的手中,就跑進田地裏去了。


    下了雨的地壟泥濘難行,沉甸甸的麥穗都被打彎了腰,卻仍舊在疾風驟雨裏不屈地直起身子,顧枝找了好一會,才透過雨幕看見了牽著老黃牛往迴趕的言端仁。


    言端仁看見顧枝將蓑衣送過來,愣了愣,又看著顧枝傻乎乎的淋了一身,在拍打的雨聲中提高了聲音喊道:“你咋淋著雨過來?”


    顧枝沒解釋,隻是幫著言端仁將蓑衣穿戴好,然後便牽起老黃牛,言端仁想了想摘下草帽蓋在顧枝的頭上,兩人在雨水泥路裏跋涉,走了好一段才迴到小院。


    言端仁站在屋簷下拍打著身上的泥濘和雨水,難得地主動開口說話:“這雨真是不跟人打商量,過兩天可就要收麥子了,可別耽誤了。”顧枝接過言端仁遞過來的布條擦幹淨身上的雨水,應了一聲。


    言端仁看了一眼屋子,問道:“言奇和念媛呢?”顧枝說道:“不知道,他們吃過飯就出門去了。”


    言端仁點點頭,然後覺得有些不對,問道:“他們一起走的?”顧枝沒覺得奇怪,說了聲“對”,然後就看見言端仁走進柴房看了一眼,而後就變得怒氣衝衝,壓抑著怒氣說道:“那個小丫頭片子又把柴刀和鐮刀都拿走了,肯定是拉著言奇一起跟著村裏的獵戶上山了。”


    說完,言端仁就要提起蓑衣衝出去找他們,顧枝卻拉住了言端仁,看著他說道:“仁叔,我去吧。”言端仁愣了愣,顧枝卻已經跑進了雨中去,言端仁喊著他,可是那個年輕人卻頭也不迴,風雨拍打他的衣衫,那副瘦削的身子好像都要被折斷了,言端仁喊道:“把蓑衣穿上啊,這小子……”


    顧枝埋著頭一路往前跑,一直往村子的深處去,那裏就有一條通往慶鶴山的山路,平日裏獵戶們去山上都是走那條路,今日這雨突如其來讓人猝不及防,恐怕言奇和白念媛也還沒來得及上山,希望能夠在山路附近找得到,若是進了山可就難找了。


    白發沾染了雨水濕漉漉地垂在眼前,遮掩了視線,遠方的道路有些模糊不清,陰雲積聚在天穹高處,於是人間大地都變得昏暗混沌。


    沿途瞧不見人,許多院子屋舍倒是都點起了燭火,搖搖晃晃的光亮透出窗子來,照在顧枝的身上,不知為何,他便覺得那些滲進骨子裏的寒雨都被驅散了個幹淨,抬眼看向遠處的山,風雨作亂。


    他的耳中突然闖進了清脆的風鈴聲,他一愣,好像在眼中出現了一座清澈見底的湖水,然後就在青山的影子裏,矗立著一座竹屋,風雨不動。


    顧枝腳下踉蹌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他伸手抹開眼前的雨水,往著山路跑去,腦海一片滯澀,他竟是有些分不清流淌在臉上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可為何自己有些悲傷?然後那股悲傷刺穿了心肺,讓他忍受不住。


    山路附近有一座山神廟,平日裏香火也還算是旺盛,嫋嫋青煙和香火閃爍的光芒照進顧枝的眼中,他下意識放慢腳步,然後就看見了山神廟屋簷下有一個影子在與自己使勁招手。


    顧枝跑近了些,才看清楚是言奇,言奇趕緊將已經渾身濕透的顧枝拉進廟裏,露出欣喜的神色問道:“顧大哥你怎麽來了?”


    顧枝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喘息道:“仁叔聽說你們不在家裏就要出來尋,可是雨太大了,我就說我來找你們便好。”言奇有些好奇:“你咋知道什麽在這裏?”


    顧枝低頭看向言奇腳邊籮筐裏的柴刀和鐮刀,言奇於是便了然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然後拉著顧枝走進廟裏廟祝燃起的篝火旁,白念媛悶悶不樂地和幾個村裏頭的獵戶坐在一塊,還有村子本想要來廟裏燒香祈福的幾個老人家。


    此時一個相熟的獵戶正笑嗬嗬勸慰白念媛道:“行了,還耍性子呢,可別哭了啊,下次再帶你上山不就好了嘛。”白念媛彎著膝蓋將下巴放在上麵,悶聲道:“下次叔爺一定不會讓我出門了。”


    獵戶大大咧咧說道:“那你就偷跑出來嘛,從小到大你幹的還少了?”坐在旁邊的獵戶們都哈哈大笑,顯然也都是親眼看見過小時候的白念媛有多調皮,那時候村子裏的大小孩子都被白念媛給耍的團團轉,到現在還有年輕人瞧見了白念媛下意識就低下頭喊一聲“大姐頭”呢。


    看見顧枝和言奇走過來,獵戶們也抬眼點點頭致意,雖然都和顧枝沒見過幾麵,但畢竟也在村子裏左鄰右舍,見著了總要打個招唿。顧枝禮數周到地拱手抱拳,然後低著頭看向白念媛,聲音有些沙啞說道:“仁叔喊你們迴家了。”


    白念媛哭喪著臉不說話,言奇歎了口氣,有些無奈。


    最後還是等到雨小了些,言奇和白念媛才拎起竹筐和柴刀鐮刀跟著顧枝迴了家,一路上白念媛唉聲歎氣,念念不舍地不時迴頭看向山林,對幾乎注定了一輩子都要在村子裏度過的白念媛來說,那座充滿了神秘和跌宕的深山,就是她此生能夠走近的沙場和江湖了。


    等到再過幾年,雖然言澍和言端仁不會逼著她結婚成家,可是她也不可能再像如今這般耍性子了,總不能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況且言奇雖然不說,但白念媛知道他以後一定是要找機會進京考取功名的,所以白念媛就得多賺些錢才好,沒準以後言奇當了大官,自己這個姐姐還能沾沾光去外頭見見世麵。


    就這樣想著,言家小院已經近在眼前,似乎察覺到了白念媛心裏頭低沉的心緒,就連頭頂本來要散去的陰雲重又匯聚,竟是一時間電閃雷鳴,一場大雨又要忽如其來。


    言奇接過白念媛手裏的籮筐和鐮刀,招唿了一聲就當先跑迴了院子,白念媛也跟著跑去,踩在雨落之前迴了家。顧枝落在後頭,看著言奇和白念媛的背影,他突然迴頭看向被雨霧籠罩的深山,然後轉頭,就看見了驟然點亮的燭火,照進心裏去。


    言奇和白念媛站在屋簷下,低著頭接受言端仁的訓斥,屋子裏已經點亮了燭火,一閃一閃,灶房裏有青煙升起,應該是言端仁在為淋了雨的言奇和白念媛燒熱水。


    顧枝站在院門附近似乎愣在了原地,然後靜靜地看著,雨幕垂落眼前,似乎為眼前的景象蒙上了一層輕紗,讓人看不清晰便想要走近些,他抬起頭望向天空中,雨水砸進他的眼中,他閉上眼,舉起手捂住了雙眼。


    先生,對不起。


    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對不起,對不起自己沒有照顧好她,也對不起沒有將自己的日子拚盡全力地過好,好像如今這樣失魂落魄的自己便最是對不起。


    耳畔傳來了聲音,顧枝愣愣睜開雙眼,看見言端仁皺著眉頭站在屋簷下喊著自己,老人嘴裏似乎說著什麽,埋怨一個大小夥子怎麽腦子好像不太靈光,還站在那淋雨。


    顧枝應了一聲,然後跑向了燭火擁抱下的屋子,溫暖的感受順著光亮爬上他的身軀,將他圍繞著。


    秋雨過了不久,村外的麥田便金黃得晃眼,這一日幾乎村子裏所有的人都放下手頭的事情,聚在了自家的田地裏,舉起鐮刀收割豐收的麥穗,就連孩子們也都吵吵鬧鬧地跟著娘親來地裏幫忙,撿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麥穗,然後像捧著什麽寶貝一樣的相互叫喊著,喜不自勝。


    言端仁拄著鋤頭站在地裏指使著揮舞鐮刀的言奇和顧枝各司其職,意外地發現對農務一竅不通的顧枝居然在收割麥子時上手極快,便問他是不是在哪裏收過麥子。


    可顧枝隻是搖頭說自己隱約記得在哪看過,言端仁便不問了,想來就連他也忘了眼前這個年輕人,其實是個失卻了所有記憶的可憐人,不知來曆,也忘了過往。


    麥子收完了,可田地卻還要繼續精心照料,否則那趕著秋風到來的冬日可不會手下留情,言奇和顧枝也在地裏忙活了幾日,才幫著言端仁將田地準備好,然後就可以等待著來年春雨的降臨,迎來播種的季節。


    秋末的時候,在歲禾城醫館裏忙昏了頭的言澍才想起來往村子裏寄一封書信,說是醫館裏實在忙不過來,隻能讓顧枝在言家小院多住一段時日了,等過段時間戶籍文牒準備好了,才帶著顧枝離開。顧枝倒也不急著離去,言端仁就說不必迴信,畢竟年光時候言澍總要迴來,倒是再說,顧枝答應了。


    慶鶴山的山巔妝點白雪顏色的時候,村子裏奔走的孩子們也驚喜地發覺天空中落下晶瑩的雪花來,不知不覺冬日就急著來與人間見麵,孩子們可高興壞了,私塾先生也就讓叫嚷著要打雪仗的孩子們提前離了私塾,大街小巷都是孩子們歡笑追逐的身影,言奇捧著書走迴家去,瞧見孩子們熱情洋溢地堆著雪人,也不自覺地露出笑意。


    直到年關將近了,言澍才匆匆趕迴了村子裏,準備好的文牒戶籍轉交給了顧枝,言端仁卻說不用著急,先把年節過了再說以後的事,不必急著說離開還是留下的主意,圖個吉利也好。言澍自然是看顧枝的意思,既然見顧枝不著急,也就樂嗬嗬地說一起過個熱鬧年。


    過年?顧枝有些記不清了,可是卻隱約覺得,原來一年也就這麽快過去了。村子裏熱熱鬧鬧的,孩子們吵著要準備好些煙花爆竹,大人們從城裏將數不清的東西滿載而歸,所有的小院屋簷下都掛滿了紅彤彤的燈籠,門扉上的門神和大門兩側的春聯也都要換成新的,滿是些人間美好的語句和念想。


    言奇和言澍都忙著幫村子裏來求字的村民們寫春聯,顧枝也幫著寫了幾幅,惹得言澍和言奇連聲稱讚,就連路過瞧見的言端仁也讚賞地點頭。白念媛從酒館裏搬迴來好些酒壇子,裝滿了釀好的醇酒,就等著年夜飯的到來。


    辭舊迎新的除夕夜,顧枝透過搖晃的酒杯,聽見了煙花爆竹驟然劃破夜空的聲音,然後他露出笑意,輕聲說:


    “新年快樂。”


    ——


    寫於2024.02.09(大年三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地藏太平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星舟子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星舟子曰並收藏地藏太平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