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南城的城主府中,城主呂謙麟書房的燭火直至清晨才熄滅,府中管事和仆從都不敢輕易打擾城主這段時日好不容易的休息。


    畢竟自從南境大軍駐紮在蒼南城外起,城主大人就幾乎是不眠不休地住在了書房裏,城主府的許多下屬隻知道那一日從城外軍營迴到府中的城主大人臉色陰沉,卻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也不知道從那一日開始為何城主大人便開始興師動眾地搜羅了魔君傾覆之亂以來南境武林江湖的所有消息,似乎想要拚命從中找出些什麽來。


    昏暗的書房中,桌案上堆滿了紛疊的消息諜報,地麵上還散亂著許多揉成團的廢紙,可呂謙麟依舊是沒能把奏疏送出去,畢竟雖然不久前的那場席卷整座奇星島南境的清洗豪閥氏族的革新中他扮演了非同尋常的角色。


    可他終究隻是一個小小的城主,即便奇星島廟堂上下都毫不懷疑他將來定是可以在朝堂中走到更高的位置,可現在的他依然還是人微言輕,不可能在事關整座島嶼王朝未來抉擇的大勢上說出些讓那端坐中樞高堂的大人物們動搖的話語來。


    可是呂謙麟也不願意坐視不久後的大軍圍剿之事發生,廟堂中樞有意將消息壓了下來,所以直到盤戈親自率領南境大軍駐紮在蒼南城外他才知曉那個大軍包圍賦陽村的計劃。


    可是呂謙麟根本不明白為何那位如今還在光明島的奇星皇帝陛下要做出這種匪夷所思之事來,難道那個在天坤榜上一鳴驚人位居第四高位的“地藏顧枝”就那麽重要,以至於皇帝陛下哪怕汙濁了自己的名聲,也要以大軍威壓之勢逼迫那位武道宗師出山?


    呂謙麟雖然就任蒼南城不久,可無論是廟堂中樞給予他的重視還是他治政手段的成熟沉穩,都為他在如今的王朝廟堂中積攢了不少聲望地位。


    因此以他在官場上的左右逢源,對於如今南境蒼南城附近的所有消息可謂是盡在掌握,所以一年多前那位直隸於皇帝陛下的金令衛來到蒼南城,呂謙麟同樣知曉,可是他並不知道,原來那位以為是無功而返的金令衛竟是真的找到那位當年隱姓埋名消失不見的武道宗師。


    直到他不久前親自去往軍營見到盤戈,才知道原來本打算就那樣任由一位武道宗師在蒼南城中大隱隱於市的皇帝陛下,在得知“地藏顧枝”居然再次在天坤榜上不斷登高之後,終於不願意再輕易放過這樣一道足以決定王朝未來的助力,更是不惜動用王朝精銳大軍,誓要逼得那個武道宗師無法再隱姓埋名悠居深山。


    呂謙麟同樣也知道了泥陽巷的那間木匠鋪子,可從他得到的消息來看,那樣平平無奇的年輕店主已經在一年多前就已經出了遠門,呂謙麟得知的消息便止步於此,可是聽盤戈所言,朝廷竟是還知道了“地藏顧枝”來自賦陽村,於是才有了這一場在呂謙麟眼中不可思議的鬧劇。


    呂謙麟心知肚明,廟堂中樞也知道皇帝陛下此舉定是會招引來不少阻礙,且不說這種逼迫之事會在百姓和武林之間掀起怎樣的喧鬧,許多盡忠職守為王朝謀求百廢俱興時機的官吏也絕不會任由皇帝陛下做出此種自汙名聲之事來,而呂謙麟就在其列,所以直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那些有意避開呂謙麟的消息才終於浮出水麵。呂謙麟這段時間費盡了心思想要找出破解的辦法來,卻終究徒勞。


    光明大會已經落幕,魔君在光明島外“死而複生”並且與整座汪洋宣戰的消息也已經傳遍了一百零八座島嶼,對於當年曾陷入魔君傾覆之亂的奇星島來說,不可謂是一個驚天動地的事情。


    可呂謙麟發現,有關魔君還存活於世的消息居然在近半個月內就已經有流言遍布奇星島的大街小巷了,所以如今奇星島百姓們已經退避了那個驚慌失措的心緒,轉而變作了同仇敵愾誓要與那卷土重來的魔君一較高下的喧騰之勢。


    就連為何當年魔君沒有死於奇星皇帝之手的懷疑也都被掩蓋在了迎戰的聲浪中,呂謙麟敏銳地察覺到了其中的不同尋常,難道皇帝陛下早就知道魔君還未身死?甚至知道了不久之後席卷汪洋的戰亂,所以才要不擇手段地拉攏那位武道宗師?


    呂謙麟書房桌案上的諜報卷宗中,夾雜著許多當年魔君之亂時的記載,可惜有關“地藏顧枝”和“修羅九相”的消息還是被降魔殿牢牢掌握著,難以窺見絲毫。


    日光刺破窗戶,燭火已經燃盡,可呂謙麟還是沒有休息,他閉著眼睛倚靠在椅背上,慢慢梳理腦海中雜亂的思緒。呂謙麟從這所有紛至遝來讓人猝不及防的消息中,捕捉到了奇怪的感受。


    為何皇帝陛下時至今日還未迴到奇星島,似乎有意在延緩迴朝的時機,是要等待這場逼迫之事的落幕?降魔殿中最位高權重的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此時都不在奇星島,而且那些有關降魔殿與奇星島廟堂不和的傳言正在愈演愈烈,難道皇帝陛下也是有意選在了第一正司不在島嶼上的時機與那個作為降魔殿精神旗幟的“地藏顧枝”發難?


    呂謙麟皺起眉頭,隻覺得頭痛難忍,賦陽村這個以往從來不起眼的名字,此時卻在他的腦海中被不斷放大,幾乎占據了所有的思緒,呂謙麟突然睜開了眼睛,他終於想起自己為何會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偏遠村落如此熟悉了!呂謙麟猛地坐起身子,雙手搭在桌案上,甚至有些微微顫抖。


    一年多前,正值奇星島南境整治豪閥氏族最為緊迫的關頭,呂謙麟卻被破例準許入京吊唁,是因為那位曾親自提拔呂謙麟就任蒼南城城主的恩師、奇星島王朝第一任內閣首輔魏崇陽的辭世,皇帝陛下為這位三朝元老進行了風光大葬,雖然呂謙麟在內的許多人都知道那一場聲勢浩大的祭奠隻是對著一個空蕩蕩的棺材,可也不免讓人感慨皇帝陛下對那位兢兢業業開創了奇星島王朝新時代的端元先生的尊敬。


    呂謙麟記得,那位一手打造了如今奇星島王朝廟堂格局的恩師,好像祖籍就在奇星島南境賦陽村!


    書房門外響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呂謙麟騰地站起身,他知道府中的管事仆從絕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打擾自己,所以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大事。


    呂謙麟沙啞著聲音開口道:“何事?”門外的管事應聲道:“稟大人,降魔殿第九正司大人求見。”呂謙麟視線看向屋門,他站在原地唿出一口氣,隻能勉力壓下心中的驚詫和不可思議,他理了理衣衫,腳步沉穩緩緩走出了書房。


    推開門,驟然的日光有些刺眼,呂謙麟看到院落裏站著一身紫色官服的降魔殿第九正司參洺,參洺看見了呂謙麟,上前一步抱拳行禮,便神色匆匆地開口道:“城主大人,城外大軍已經開拔了。”


    呂謙麟神色一變,快步走下屋門台階,喊道:“什麽?”參洺神色嚴肅,沉聲道:“盤戈大將軍親率大軍連夜開拔,此時已經圍住了賦陽村,來往於蒼南城和賦陽村之間的沿路小鎮和村寨也已經被控製住,恐怕來自東境的大軍也已經繞過青瀲山圍住賦陽村了,呂城主,時間不多了。”


    呂謙麟沒有絲毫,快步走向院門,與身邊的管事說道:“備馬。”呂謙麟突然停下腳步,與走在身旁的參洺拱手行禮道:“多謝正司大人通報消息。”


    參洺搖搖頭,其實從官職來說,降魔殿的正司還在一城之主之上,可是降魔殿從來都不在意這些繁文縟節,所以參洺對待呂謙麟也沒有什麽居高臨下的姿態,甚至還出乎呂謙麟的意料主動通風報信,呂謙麟其實並沒有與這位新任蒼南城降魔殿的第九正司有什麽往來,所以更是不知道此時參洺的立場。


    不過如今事情迫在眉睫,呂謙麟也顧不上計較這些了,他此時隻能盡快趕往賦陽村,看能否製止一場衝突發爆發,一旦大軍和那位武道宗師交手,恐怕影響就再難局限於一座小小的偏遠村落,無論是蒼南城還是整座南境,都要嚴陣以待,更何況,呂謙麟根本不願意看著這場逼迫包圍之勢的發生,所以哪怕知道徒勞無功,他也要再最後拚盡全力挽迴。


    參洺看著呂謙麟,說道:“呂城主,我與你一同前去。”呂謙麟神色困惑,降魔殿有幾位正司大人同樣也收到了朝廷的命令,此時恐怕已經和大軍一同在賦陽村外蓄勢待發了,那麽這位第九正司大人主動請纓與自己一同前去,是要監視自己還是另有謀劃?


    呂謙麟想不通其中關節,也不敢再耽誤時間,便答應下來,兩人各自帶著幾名隨從,便馬不停蹄地出城趕赴而去。


    賦陽村的村民閉門不出,就連需要日日看顧的莊稼地也都拋到了腦後,所有人戰戰兢兢地躲在小院屋子裏,不知道已經來到村口的那些披堅執銳的大軍究竟所為何來。


    村長大人愁眉苦臉地和幾位村子裏的長老站在村口附近,卻始終等不到朝廷的官吏來問詢通告或是傳達旨意,那些默不作聲的甲士氣勢洶洶地站在村外,讓人見之便要心驚膽戰。


    賦陽村的村長是當年曾在廟堂中跟著魏崇陽治政的老臣,隻是已經辭官二十餘年,早不知道如今廟堂的動向,當年的交情關聯也早都斷了,所以現在想要探尋知曉大軍為何到來根本就是抓瞎,他所能做的便是穩住那些沒見過什麽大世麵的村中長老,不讓那覺得大難臨頭的恐慌和絕望繼續彌散,可是劉村長卻也同樣有些不知所措,可除了等待別無他法。


    顧枝的身份,賦陽村中除了栗新以外便再無他人知曉,就連劉村長也對此一無所知,即便他知道顧枝當年便頗受魏崇陽欣賞並且也曾在傾覆戰亂之時外出遊曆,卻很難將那個待人溫和謙虛有禮的少年與“地藏顧枝”相關聯,所以此時劉村長看見大軍來臨,一瞬間便以為是如今改朝換代的朝廷要將魏崇陽當年留下的印記徹底抹除,尋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將已經辭世的魏崇陽從新朝的變革中抹消影響。


    可是轉念一想,如今新朝百廢待興,內閣製度和新政的推行也有條不紊,那位年紀輕輕卻手段不俗的皇帝陛下沒理由如此不管不顧地打壓魏崇陽留在朝廷中的影響,那麽這漫山遍野的大軍又是為何而來?劉村長想不通,坐落偏遠平平無奇的賦陽村,除了曾出現過一個官拜宰輔的魏崇陽,又還有值得如此興師動眾?


    青瀲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簷下,聽見旗岸所說的栗新神色嚴肅,他喃喃開口道:“可是顧枝此時根本不在賦陽村啊。”旗岸點點頭,說道:“沒錯,可是朝廷那邊所知道的便隻是顧大哥離開蒼南城之後迴到了賦陽村,但此後他們便再沒有關於顧大哥的消息了,所以想要找到顧大哥,首當其衝的自然就是賦陽村。”


    栗新抬眼看向旗岸,問道:“那你?”旗岸神色平靜,但雙眼間綻放的光芒卻堅定卓絕,他緩緩道:“我要阻止此事。”


    旗岸站起身,與隻是一個教書先生並無武藝在身的栗新不同,他已經聽見了村外傳來的馬蹄聲和戰甲作響的聲音,旗岸視線望向遠處,栗新聽見身前與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郎說道:“於情,顧大哥對我有恩,更是師父的親人,所以我絕不會坐視朝廷在顧大哥不在之時這般對待賦陽村;於理,如今我是降魔殿的東南巡察,是奇星島的朝廷命官,絕不可能就這樣看著皇帝陛下做出此等荒唐之舉而坐視不理。”


    旗岸繼續說道:“光明大會已經落下帷幕,魔君在光明島外宣戰,雖然有些島嶼之主並不認為一個魔君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攪亂整座汪洋,可是親身經曆過當年傾覆戰亂的奇星島無比清楚,那位魔君究竟有著什麽樣的手段,更何況如今還‘死而複生’,就像是無可戰勝。奇星島有意在魔君宣戰的消息傳遍整座汪洋之前便事先透露謠言,就是要已經幾乎被殺破了膽的奇星島百信重新凝聚起抵抗之勢,‘地藏顧枝’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環。“


    旗岸一揮衣袖,聲音清朗道:“奇星島的複興,在於未曾消磨於當年黑暗混沌而仍心存著光明道德的仁人誌士,在於當年傾覆戰亂之時所有不屈不撓為民族大義和世間太平而奮不顧身的英雄俠客,在於奇星島民族千年來傳承源遠的血脈力量,所以那位新任的奇星皇帝陛下的新政,是要將世間的權勢都還給所有百姓,是要將這座必將複興重現輝煌的奇星島交由所有人民,豪閥氏族可除,人心劣根難去,若為了所謂大義前程而舍棄了奇星島旗幟張揚的根本,那麽這座奇星島還是和當年一夜之間覆滅於魔君之手的奇星島一般無二。”


    旗岸轉身看向站起身的栗新,說道:“所以無論是作為降魔殿的東南巡察還是作為師父的弟子,今日我都會阻止此事,哪怕拚卻性命也毫無畏懼。”栗新看著少年認真的神色,他歎了口氣,然後問道:“可你要怎麽做才能阻止大軍的威逼之勢?即便直言告訴他們顧枝此時並不在賦陽村,他們哪怕親眼所見也要存疑,那時就算翻遍了整座奇星島也要找到他,可是顧枝如今下落不明,難道真要攪弄得奇星島雞犬不寧才罷休?”


    旗岸搖搖頭說道:“皇帝陛下此舉不隻是為了一個‘地藏顧枝’而來,還有站在他身後的‘修羅九相’以及所有仰慕向往‘地藏顧枝’的江湖人,今日大軍前來,哪怕見不到‘地藏顧枝’,他們也要帶迴去一個答案。那就是如今所有武林江湖之人中唯一的天下第一,那個舉世無雙的‘地藏顧枝’,在世間大勢席卷而來的局麵下,也要依附於奇星島的權勢,那麽奇星島就能將人心各異的江湖人都收攏在‘地藏顧枝’這樣一麵旗幟下,而這便極有可能是奇星島能夠在未來做出更多抉擇的關鍵。”


    栗新微微皺眉,沉聲道:“哪怕不惜以大軍逼迫‘地藏顧枝’?”旗岸點點頭,他嘴角帶著些苦笑,輕聲道:“如果顧大哥真的在賦陽村中,並且拒絕了皇帝陛下的旨意,那麽大軍真有可能要直接動手,否則也不會召集東南兩境的精銳同時圍住賦陽村,這樣的兵力壓製下,哪怕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也要忌憚退卻。”


    栗新還是覺得不可置信,呢喃道:“即便要賭上賦陽村中無辜百姓的性命嗎?”旗岸沉默片刻,才低聲道:“如果亂世真的要到來,那麽此時的犧牲都可以由以後的太平來掩蓋,此事也不全是那位皇帝陛下一人的旨意,而是早已為不久後的亂世做足準備的整座王朝廟堂心照不宣的認可,因為一個天坤榜第四‘地藏顧枝’的歸順,將意味著奇星島會占據更為舉足輕重的地位,也就能為此後的戰亂留下更多的機會。”


    旗岸和栗新離開了竹屋,沿著那條山間小徑緩緩走向賦陽村,遠處,栗新看見了模糊的無數人影,就像是厚重的陰雲從天空中落了下來,就那樣阻隔在賦陽村外,籠罩住了所有天光和溫暖。旗岸看著遠處,他雙手緊緊攥拳,神色堅定。


    一個人的成長,是因為再無人守護前方,所以不得不走出避風港下,去往遙遠而未知的遠方?還是離開了當初年少時幻想的安詳靜謐,才發現世間原來不是非黑即白善惡明辨?


    成長是有重量的,肩負著難以承受,也迎向不可戰勝,是選擇也是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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