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山巔的孤亭中身穿紅袍的男子落座桌前,眼前刀刻般的石桌棋盤十九道縱橫交錯,黑白兩色的棋子錯落而置。


    這是一局不知出自何人對弈的殘局,線索之深邃布局之高遠簡直是匪夷所思,難以相信這樣複雜的棋局是人力所能算盡的。


    可是坐在桌前對麵的扶音卻知道,這盤棋的執棋人之一肯定就是眼前那個始終一身紅袍大袖的神秘男子,和世間口口相傳的魔君形象毫不相幹,卻實實在在就是那個曾掀起腥風血雨似乎永生不死的魔君。


    魔君看了一眼自從再也看不見棋盤上變幻景色便心神不寧站在孤亭台階上的卿樂,然後看向坐在對麵看似神色安穩卻手指輕輕摩挲指尖風鈴的扶音,淡然問道:“下下棋?”


    扶音沒有說話,魔君卻已經取出白棋在手中,自顧自低頭看著棋局沉吟起來,扶音攥起一枚棋子,卿樂已經重新走進孤亭站在扶音身邊,神色平靜卻眼神幽幽地看著對麵的男子。


    魔君輕輕落子棋盤,扶音便緊跟其後落下一子,魔君也不在意扶音是經過了深思熟慮還是隨意為之,繼續低頭思索然後緩緩落子,扶音依舊迅猛放下黑棋,然後同樣看著棋局不說話,兩人就這樣下了十幾手,魔君突然手中出現了一壺酒,拎在手中看向對麵的扶音和卿樂,笑著問道:“就不問問我山下如何了?”


    早在半月前眼前棋盤就不再展現顧枝一行人的蹤跡和言行,卿樂和扶音哪怕已經耐著性子在此等候了許久,卻依舊還是心中壓著一塊大石頭,猶如厚重夜幕籠罩一層陰霾在心間,隻是扶音和卿樂都不願意在這個高深莫測神出鬼沒的魔君麵前有任何顯而易見的情緒顯露,所以除了日日盯著棋盤以外便再無其他異樣,魔君好似也樂得清閑,直到今日才來到孤亭中。


    魔君見對麵兩人不說話,便將酒壺放在膝蓋上語氣平靜道:“顧枝已經走到山下了,而那座脆弱不堪的‘鬼門關’當然擋不住他,我隻希望他能手下留情讓那幾個眼高於頂的家夥留一條性命,不然之後還得麻煩我再去找人頂替他們的位置,不過現在看來已經又死了兩個了,實在無趣。”


    魔君自言自語,自問自答:“你們不是應該問我,明知道所謂出雲島問心局和山下那座可笑的鬼門關根本攔不住顧枝卻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嗎?因為我實在無聊的很啊,下棋論道,世間一直讓我失望又失望,好不容易出了幾個驚才絕豔的‘天才’卻都早夭,遺憾遺憾。”


    扶音打斷了魔君的話語,沉聲道:“出雲島問心局是為了看顧枝的心境顯化。大同盛世的桃止鎮在所有人眼中都是美好的,那麽對於顧枝來說自由是對的還是大同安穩是對的?傳統皇權治下的北元王朝,有陰私汙穢的勾心鬥角,有遺憾憋屈的人生跌宕,有意氣風發的江湖任俠,對於顧枝來說其中是否也有對錯優劣?然後就是仙府爭先台的十人之爭和玄鐵關的死守一方,這些不就是你想要讓顧枝看見的嗎?”


    魔君靜靜看著扶音,眼神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扶音抓著棋子的手指指節微微發白,她聲音平穩說道:“走過了玄鐵關和秦山之間的荒原再到此時山腳下的‘鬼門關’,足夠你看到顧枝在心境上的選擇了,是還如年少時一般義無反顧地為大義也為私心而向‘魔君’這個稱號出刀?還是選擇在人心上拔河,看見奇星島在覆滅之後短短數年的複興、看見出雲島也能有大同盛世安穩隱居、看見傳統王朝治下的恩怨紛爭概莫能外,那麽是否會多想一想世間的對錯難道真的分明?”


    扶音抬眼看著魔君,那雙清澈眼眸中有漫無邊際的汪洋起伏搖曳,似還有天上日月雲層的聚散離合,扶音無法想象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怎麽會是一手造就奇星島生靈塗炭的魔君呢?可是扶音眼神中沒有困惑和猶疑,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堅定。


    從那個雨夜在顧枝背上迴到了竹屋,此後拿起醫書的她一直沒有絲毫猶豫地走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獨自遠赴汪洋去往光明島求學、趕赴偏遠方寸島深研醫術,她還有一個未曾付諸於口卻知道顧枝一定早就懂了的小小奢望,她想要和當年先生一樣走遍八大海域所有島嶼,研學求道、治病救人,汪洋那麽大,怎麽能不去看看呢?


    說到武道登高,那虛無縹緲的道心從來就沒有人能夠清楚說明,更像是籠罩在武道登山路上的一層迷霧,看得見卻難以觸碰,更加難以去理解,隻是所有最終能夠走到武道最高處的宗師高手都明白,唯有堅守道心明澈心境才能守住本心和武道根本,可惜世間大多武道修行之人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走到那個境界去,也就根本沒有這種遠慮和深思。而始終隻是深研醫術的扶音,卻好像有著世間最為難能可貴的堅韌道心。魔君拿起手邊的酒壺看著扶音,眼裏噙著笑意。


    扶音微微皺眉沉聲問道:“可是你大費周折做了這麽多事情究竟是為了什麽?”


    魔君喝了一口酒,反問道:“你覺得我費盡心思覆滅奇星島是為了什麽?你覺得我在出雲島上這幾百年又是為了什麽?”


    扶音沉吟片刻,緩緩道:“玄鐵關外豢養的魔軍和出雲島的雲霧地界,你想要的從來不隻是一座奇星島或者出雲島,而是整座天下?”


    魔君點點頭又搖搖頭:“我要天下做什麽?”說完,魔君伸手示意扶音繼續落子行棋,扶音撚住棋子問道:“難道還是因為無聊消遣?”


    魔君無聲而笑,扶音輕輕落子,魔君笑著好奇問道:“你的棋術也是顧筠教的?”扶音不說話,魔君嘖嘖稱奇道:“可惜當年沒能親眼見一麵這個顧筠,能夠教出扶音和顧枝的人究竟是什麽樣子的,真是有些好奇了呢。”


    魔君自顧自一揮袖子,然後說道:“當然不隻是無聊的消遣,雖然世間總是無趣,可也還有些事情可以多琢磨琢磨的,我從來都不覺得世道人心‘不過如此’,也不覺得一切道理事物都能夠被人翻覆手掌間,就像汪洋大海,難道它存在的意義就隻是為了拍岸淘沙?自然不是的,汪洋大海從來都在那裏,而所有不同尋常的意味都不過是後世妄自的揣測,這當然無可厚非,可若是一直如此,隻為了表象而強加自以為是的本質,那麽世間可還知道真正的根本所在?”


    魔君將酒壺輕輕放在膝蓋上,繼續說道:“我親眼看著世道變遷許多年,當然不隻有失望,因為世間還有許多的美好和歡喜,那就是人們的希望。可是世間真的變得更好了嗎?也許是的,可是這樣的道路這樣的前方真的一片光明坦途嗎?


    不,在我眼中,那些端坐高位的島嶼之主和權貴早已畫地為牢,汪洋之上是無數島嶼,可是天下何曾是一座座孤島了?人們隻知道守著門前分毫利益沾沾自喜,卻沒有看見汪洋那麽大,沒有看見世道往上走的更大可能性。可笑的是,那座汪洋中心的光明島明明就擺在所有人麵前了,可是還有那麽多的人選擇視而不見,因為在他們眼中封建傳統的利益才是落袋為安的根本。”


    扶音皺眉愈深,竟是有些捉摸不定魔君究竟想要說什麽,甚至扶音和卿樂都不由得產生了一種錯覺,眼前的人不是那個窮兇極惡的魔君,而是一個憂國憂民憂心天下的忠良義士。扶音聲音略微沙啞地說道:“既然天下世道如此不堪,那麽這就是你奪取天下的理由?”


    魔君看了眼扶音,手指卻輕輕落子,笑道:“你很聰明。所以其實知道我根本不會這樣為了權勢地位而道貌岸然,太過可笑也更加無趣。那麽我是為了什麽呢?”


    站在扶音身後的卿樂手掌攥著衣擺,低聲呢喃道:“天翻地覆,移山倒海。”


    魔君抬眼看向卿樂,笑道:“不愧是當年的崆玄島島主之女,哪怕願意隱居方寸島做一個尋常普通的鄉野婦人,可是見識和眼界終究還是不同,真不知道當年你和君洛一起離開崆玄島是浪費了這一身才學還是命運使然,因為沒有卿樂也就沒有後來的君洛和此時的顧枝,當然可能還有將來的君策。”


    卿樂看著眼前那個好像無所不知的魔君,不願意在往事上糾纏深究,她沉聲問道:“這麽做除了生靈塗炭還有什麽益處嗎?哪怕山海傾覆,難道世道人心就能借此縫補修繕嗎?”


    魔君微笑道:“為什麽不能呢?奇星島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範例嗎?”扶音撚起棋子的手指一頓,抬頭看著魔君,問道:“奇星島是你故意為之?”


    魔君微笑點頭,娓娓道來:“奇星島曆來就是僅僅位於光明島之下的第二大島嶼,可惜那些穿慣了黃袍的皇帝陛下已經自以為是太久,甚至都看不見就在身前的光明島革新,那麽我就隻能幫上一幫了。你看,經過十餘年的浩劫,如今的奇星島已經痛入了骨髓,知道痛了也就知道該怎麽做了,於是我就將島嶼重新拱手相讓,還給了那個年輕人一個親手殺了魔君的聲名。”


    扶音看著魔君問道:“奇星皇帝登上孤山‘親手殺了魔君’也在你的謀劃之中?”魔君搖搖頭:“不,是奇蒼從躲藏在旭離海域邊緣島嶼重新迴到奇星島本來也就是計劃中的一部分罷了,隻是我不會幫他收複舊山河,所以找到魏崇陽組建複國大軍、借助顧枝和‘修羅九相’勢如破竹都是時運造就,我不過是最後再小小推了一把。還好,奇蒼做的還不錯,至少最後成功走到了孤山,而且幸運的是他找到了向來高看光明島政見的魏崇陽,這才能夠水到渠成地把我交給奇蒼的那些事情有條不紊地推行下去。”


    扶音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奇星皇帝在奇星島上推行的革新都是你安排的?”


    魔君晃了晃酒壺,笑道:“這很奇怪嗎?光明島都已經變革兩百年了,可那些固步自封的權貴卻還是視而不見,因此所有的革新隻能停滯在玉乾海域甚至隻有光明島這一座島嶼,這難道不才是最為不可思議的事情嗎?”


    卿樂已經落座扶音身旁,雖然依舊強忍著心緒,可是本就身體虛弱的她還是臉色微微發白,好在山巔的清風不算寒冷刺骨,甚至帶著略微暖意,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那個魔君的隨手為之。扶音轉頭看了一眼山下的方向,最後輕聲問道:“可這一切和顧枝的問心一路有何關係?”魔君笑了笑不說話。


    扶音低聲問道:“難道一切真的需要做到如此地步嗎?”


    魔君將空蕩蕩的酒壺輕輕放在腳邊,嗓音清冷道:“已經無可挽迴了不是嗎?無論是安享太平許久的島主和權貴,還是不甘如此許久的更多怨恨和憤懣,就像是一堆柴火,其實隻需要有人投下一顆火星就夠了,而或早或晚還有區別嗎?別無選擇的選擇就是唯一的選擇,也是我給世間的一個選擇,是繼續隨波逐流還是激流勇進,是繼續固步自封還是邁出那一步從此天高海闊,權衡之間罷了。”


    魔君轉頭看向雲霧遮掩的山崖,可其實在他眼中就是燭火點點的天地山河,他輕聲自言自語:“人間萬萬年,天地蒼生萬物可還有走進光明之中的勇氣和問心無愧?兩百年了,你還沒看見自己所做隻是徒勞無功嗎?”


    這是一場問道對弈,對坐執棋之人,隻是寧愚和井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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