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亮著燭火的光,忽閃著融進月色中,暖暖地落在院子裏,樹葉搖落幾層歲月的痕跡,對坐的人仍是熟悉模樣。


    魏崇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們怎麽先來了賦陽,不是要去東境嗎?”顧枝往屋子的方向努了努嘴,扶音還是與以前一樣,隻要來了魏崇陽這裏就會鑽進屋子裏開始琢磨那些堆積如山的古籍書卷,顧枝說道:“她說要先迴來看看,反正從這邊也不是去不了東境,就是繞得遠了些罷了。”


    魏崇陽的目光投向夜色中一片昏暗的青瀲山,歎了口氣說道:“可惜,當年沒能趕迴來。”顧枝搖搖頭說道:“那時的奇星島可離不開您。”魏崇陽擺擺手說道:“咱們就不用說這些客套話了,顧先生是個讓人看不透的人,但,是個好人。”


    顧枝笑著說道:“當然,他當然是個好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明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卻一句話也不肯說。”魏崇陽看著顧枝苦澀的笑意,認真說道:“顧枝,顧先生經曆了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我們無法去苛責一個失去了太多的人,更無法去言說他生前的一切。”


    顧枝將魏崇陽的茶盞沏滿,說道:“我不怪他的,從未,我隻是一直在想,他們為什麽總是帶著秘密和悲愁,讓人看不清,卻也難過地受不住。”他低下了頭,接著說道:“有時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和他說的話太少了,或者是我忘了他曾說過什麽,是不是,他就是不想告訴我他們內心裏沉重的悲苦,好像說出來了就會壓得人喘不過氣。”


    魏崇陽看著顧枝說道:“顧枝,顧先生當年帶著你從外麵來到賦陽村,他一個人建起那間竹屋,一個人洗衣做飯地拉扯你長大,陪著你和扶音一起觀望這個世界、了解這個世界。他一直就在這山裏,等你迴來,無論是多遠的距離。顧枝,這就是你看到的,這就是你知道的全部,難道這還不夠你去看清一個人嗎,難道這還不夠,你去記住那個一直護在你身前也站在你身後的至親之人嗎?”


    顧枝抬起頭看向魏崇陽,他看著麵色滄桑的老者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背,說道:“顧枝,不要把死亡抗在自己肩上,那是這世間我們唯一無能為力的東西。”顧枝扯著嘴角,不知是笑,還是溢出了悲傷。


    釋懷?隻有時間才能帶來撫平傷痕的力量……


    又或許,隨著歲月落下厚厚堆積,那些難以忘卻的便要更加刻骨銘心。


    顧枝扯開了話題,他問道:“如今奇星島初定,先生此時辭官不會有什麽動蕩嗎?”魏崇陽摩挲著茶盞說道:“奇蒼皇帝不是什麽無能之輩,如今借著奇星島初定的局麵推行改革已可見他的遠見和宏圖,這幾年來我憑著當年的威望為他留下來不少實幹的人才,隻要善加利用虛心納諫,奇星島真會有翻天覆地的那一天的。所以,現在如此年邁的我,除了坐在朝堂上鎮壓一下宵小之外,已沒有什麽大用了。”


    顧枝點點頭,笑道:“反正我是不懂那麽多彎彎繞繞的朝政大事,躲得遠遠地樂得清閑。”魏崇陽笑罵道:“你是不知道這麽多年來皇帝陛下和冀央是費了多大的功夫在找你,像你這種人要是能握在手中自然是極大助力,可要是躲在暗裏,那就不是什麽讓人放心的存在了。”


    顧枝聳聳肩說道:“先生可真是抬舉我了,我不過是一介布衣,手無縛雞之力又沒什麽遠見卓識,哪能是什麽助力,什麽威脅啊。”魏崇陽正了正神色問道:“話又說迴來,你又是為何躲著朝廷和降魔殿?”


    顧枝幫著魏崇陽滿上茶盞,隨意地說道:“當年我見過冀央,也聽說了他的想法和作為,可那真的不適合我,坐在幕後運籌帷幄、管著一大幫子人?還是衝鋒陷陣、做一條隻知道殺人的狗?”顧枝搖了搖頭說道:“這些都不是我走出賦陽村想要的,而至於現在,不久前皇帝陛下的金令衛還找著我了呢,可是沒用啊,當年那個意氣風發舉世無雙的大英雄早就散盡修為,安安心心做一個市井小民了,那些個左右天下的大事,可真是有心無力嘍。”


    魏崇陽看著顧枝滿不在意的神色,問道:“當真是散盡修為,甘心流落市井?”顧枝點點頭,魏崇陽再問:“為什麽?”顧枝有些疑惑地看著魏崇陽:“什麽為什麽?”


    魏崇陽問著:“為什麽,甘願隻做一個普普通通之人,為什麽再不動用修為?”顧枝覺出話語裏細微的差別,感慨先生依舊如當年般睿智之餘,也轉換了神色,認真地答道:“因為所求不同,因為身邊人依舊。”


    魏崇陽愣了愣,然後仰天大笑,他伸手指著顧枝說道:“好你個小子,果然是長大了啊。”


    年少時的莽莽撞撞、揮斥方遒,到了世間太平、眾生安康,迴過頭看一看,便知那些翱翔九天的宏圖大願卻怎麽比得過身邊人,於是放下當初的自己,然後握著自己的內心,再看一看世間的風景,從此山河萬裏,做一株搖曳的花,在漫山遍野的芳香中,自得歲月。


    屋子裏的光黯淡了一瞬,顧枝抬起頭看著扶音在朦朧的燭火中走來,扶音走到魏崇陽身邊,握住竹製輪椅的把手,俯下身輕聲說道:“魏先生,夜深了,我們還是進屋去吧。”


    魏崇陽點點頭放下茶盞,在扶音和顧枝的照顧下進了屋躺在床上,老仆端著藥碗走進來,服侍著魏崇陽喝下,然後顧枝和扶音便起身告辭,魏崇陽裹著厚重的棉被囑咐道:“夜裏走山路小心些,顧枝,照顧好扶音。”


    顧枝點點頭,扶音則握了握魏崇陽蒼老的手掌,笑著道:“魏先生不用擔心,您要早些歇息了。”魏崇陽拍了拍扶音的手掌,然後看著他們倆的身影消失在院中的夜色裏,許久之後他才收迴視線,看向站在一旁的老仆,說道:“你也下去休息了吧,不用在這照顧我。”


    老仆走到床邊為魏崇陽掖了掖被角然後應聲退下,空曠的屋內隻剩下了隱隱約約閃爍著的一盞燭火與年邁的老人為伴,在昏昏沉沉間睡去了。


    從那一天之後,雲淺便會在午後書院結了課之後趕到武館,饒有興致地跟著周厭和於琅練著那些學了久了便顯得枯燥無味的武學根本,即便身旁的那些個男孩子總是冷嘲熱諷地捉弄,但雲淺卻總能咬著牙做到最好,漸漸地不再需要周厭和於琅在一旁嚴加看管,也沒什麽男孩子敢隨隨便便欺負雲淺了。


    這一日又是黃昏,武館的門一打開,操練得筋疲力盡的孩子們便一窩蜂地竄出去,隻有雲淺留下來幫著收拾些器具,打掃幹淨屋子,才認認真真地向著黃草庭和於琅行禮,然後在周厭的陪同下走迴家去。


    無視了於琅和黃草庭一如既往的戲謔笑臉,周厭自然而然地領著雲淺走到了城西壺琛巷的千嶺茶館,然後站在門外目送著雲淺走進家去,遠遠地,周厭卻隻是看著那個穿著一身幹淨白裙的女子從櫃台後起身,笑著抱起雲淺,似乎在問著今天的課程如何、有沒有累著了。


    周厭就這麽站在街角處,視線穿過了人來人往,滿懷赤忱與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動。


    周厭轉身離去了,他再次慶幸今天一樣沒有被發現,然後走得遠了便歡快地跑起來,似乎隻這一刻便足夠快活自在了,他笑得幹幹淨淨,像個孩子般,身後人潮入織,遠遠地,女子站在門外,看著他漸漸走遠。


    雲冉站在門外望了許久,直到再也看不清了,才聽見雲淺正站在腳邊問道:“姐姐,你在看什麽啊?”雲冉迴過神來,她慌亂地捋了捋發絲,迴道:“沒什麽。餓了吧?走,吃些東西去。”


    夜裏收拾幹淨之後,茶館便關上了門,雲淺在雲冉的照顧下沉沉睡去,看著樓下櫃台後的燭火還亮著,雲冉歎了口氣走下樓,來到垂著頭喝酒的父親身邊,輕聲說道:“爹,別喝了,快些睡了吧。”雲河迷迷糊糊地迴過神來,他藏好手中的酒壇,然後笑著說道:“爹沒事,你也快去睡了。”


    雲冉咬著唇站在原地不動,雲河有些擔心地問道:“怎麽了,受欺負了?”雲冉搖搖頭,許久之後抬起頭來說道:“爹爹,女兒願意嫁的。”雲河皺著眉問道:“你說什麽?”


    雲冉抬起頭看著雲河,說道:“爹爹,我願意嫁給林幕的。”雲河壓抑著聲音吼道:“你在胡說什麽!”雲冉加大了聲音說道:“爹爹,答應林家吧,別再壞了生意和身體了,雲淺還小不能讓她受這麽多苦,女兒嫁過去哪怕是做妾,至少也能不再有那麽多麻煩了。”


    雲河搖頭吼道:“不行,我不答應!這蒼南城誰不知道他林幕的名聲,你嫁過去就是羊入虎口,我就是搭上這條命也不會答應的。”雲冉落下淚來,她低著頭壓抑著聲音哽咽道:“可是爹爹,還有雲淺啊,我不能那麽自私,雲淺不該受這麽多苦的。”


    雲河哽住了,他抬起頭,卻發現什麽話也說不出口。


    第二日,蒼南城日漸繁華的城門處走來了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男子,他戴著殘破的鬥笠,腰間係著厚重布條包裹的神秘物件,他抬起頭看了看蒼南城巍峨的牌匾,笑了笑便進了城。


    正值午後時分,各家的酒樓茶館正熱情地招唿著過往的行人,年輕人左右看了看便隨便選了一家酒樓,來到二樓欄杆邊上坐下,點了一壺清酒和幾盤招牌菜,獨自坐在那裏悠哉遊哉地看著街上人來人往,他似乎滿是好奇,特別是遠遠地望見了街邊的書院,更是移不開視線了。


    在那裏,女子同樣穿著簡單的長衫和男子坐在一處,聚精會神地看著台上的先生授課,手上還不時記著什麽,年輕人眯著眼認真瞧過去,是漂亮的正楷字跡,年輕人有些汗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笑了起來。


    坐了一會之後,他掏出幾塊銀錢放在桌上,便離去了。


    在城裏晃悠了幾個時辰,果不其然地沒有找到任何據點所在,不得不感概這個所謂“醉春樓”的力量之恐怖,且不說這一路來從未斷絕的追蹤和監視,便是那些好不容易尋著的據點都得花上不少功夫才能打聽出些蛛絲馬跡,如今到了這南境果然沒有那麽簡單就能找到隱藏在各個出其不意角落裏的“醉春樓”。


    哦,倒是聽說了這城裏煙柳巷的那家醉春樓,不過像這種光明正大開張營業的,可卻是一點消息也打探不出來的,也絕不會是真正的“醉春樓“據點”所在。


    嗯,經驗之談。


    年輕人就這麽帶著失望和好奇地閑散逛著,然後便走到了一間裝飾簡樸的茶館之外,看著其中似乎請了說書先生,便帶了幾分興趣地走了進去。


    年輕人才在門邊坐下,櫃台後打著算盤的女子就走了過來,輕聲問道:“客官需要些什麽?”年輕人隨意說道:“來些桂花茶就好。”女子點點頭然後招唿著一旁的夥計去準備,隨後便要行禮退下,年輕人卻突然出聲叫住了她:“欸對了,現在這說的是什麽故事啊?”


    女子看了看帷幕之後的說書先生,答道:“哦,好像是當年南境白發醫仙的故事。”年輕人愣了愣,他抬起頭看著女子問道:“白發醫仙?”女子看見年輕人透亮的雙眸中似乎有些異樣的情緒,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點頭稱是,年輕人點點頭念叨道:“有意思。”便轉過身去認真地聽著。


    此時說書先生正說道當年白發醫仙不畏鬼門關惡鬼的強大威勢,冒著生命危險潛入城主府中,暗中下藥為民除害的故事,搭配著說書先生刻意營造的氛圍和人們記憶裏那些黑暗的時光,白發醫仙便仿佛是個降世的仙人般救民於水火,不畏艱險、英勇果敢……年輕人隻是端坐在原地認真聽著,卻漸漸地冷了神色。


    再說到“地藏顧枝”除魔衛道,破滅鬼門關惡鬼之後白發醫仙再次出山,周遊南境各處為民診治,卻不收取一絲一毫,隻是赤著腳走遍了南境的山川河流,深入窮鄉僻壤,為休養生息的百姓們消解苦難,帶來希望……


    不知不覺地,年輕人皺起了眉,他看著四周那些個麵帶敬仰的看客聽眾,似乎有些意外地從無數神色中覺出真情實意的流露,坐在不遠處的一位老者還默默流下淚來,年輕人聽見那老者對著周邊人說道:“當年我家老婆子身患重病幾乎不治,醫仙大人妙手迴春才撿迴一條命啊。”


    “是啊。”一旁有人附和道,“我家老二當年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了,是醫仙大人費盡千辛萬苦采了藥草才救迴來的。”


    台上,說書先生義正言辭地歌功頌德;台下,圍坐著的人們神色動容地追憶往事。年輕人就坐在這看似荒唐的無數生息之間,竟是慢慢地慌亂起來。


    年輕人咬緊了牙關,他閉上眼不再看周圍的一切,隻是想起了無數個雷雨交加的深夜,還有藏在幽深林間雜亂狹小的木屋,他睜開眼無比堅定地握住了腰間緊緊纏繞的,刀。


    年輕人端起茶盞和幾盤精致糕點走到鄰桌,笑著彎腰行禮說道:“諸位前輩,可否同桌片刻?小子對於白發醫仙的故事實在仰慕許久,望諸位不要介意,容我多聽一聽。”


    圍坐在一處的幾人麵麵相覷片刻,顯然對於年輕人“前輩”的稱唿有些受寵若驚,但也沒有猶豫太久便招唿著年輕人坐下,隨即那最先出言感慨的老者又接著說道:“其實當年醫仙大人倒也不止一人行走南境,聽說他還帶了一位年輕女子同行,說是他的弟子。”旁邊有人附和著說道:“我也聽說了,有人說那女子是醫仙大人的女兒,但也有人說醫仙大人並未婚娶,總之對於醫仙大人的來曆卻是沒什麽人知曉的。”


    聽到這裏,一側有人湊了過來,麵帶傲然地說道:“其實我知道醫仙大人的來曆。”


    “哦?”聽著這話一旁的人都圍了過來,年輕人也放下了茶盞轉過身去看著開口之人,那人見眾人視線都聚攏而來,便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曾聽說過當年醫仙大人隱世之時乃是在一處名叫賦陽的偏遠村莊內,有不少人都曾去過那裏求取醫仙大人的醫治,隻是後來醫仙大人行走南境之後便失了蹤跡,漸漸地也就無人知道醫仙大人到底在何處了。”


    年輕人問道:“意思是說,醫仙大人便來自那賦陽村?”


    說話那人搖搖頭說道:“醫仙大人究竟從何而來無人知曉清楚,但至少可以確信的是醫仙大人曾在賦陽村住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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