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遊走木匾之上深刻筆劃間,緊閉的木門藏身於初醒的靜謐和繁密的青木中,仿佛在這鬧市之中鑿出了一處與世隔絕的隱秘,三三兩兩的人走過,若不是因那一聲聲沉悶又響亮的嚎叫恐怕都難以察覺這間小小的武館。


    當再次隨著一聲悶響摔落在地,周厭蜷縮著身抱住頭,大喊著:“不打了不打了。”,而居高臨下的布衣男子卻麵無表情地補上了一腳將周厭踹出武館正堂,翻滾著,激起一陣煙塵。


    站在樹下饒有興致看著的年輕男子抬袖捂住臉龐,皺起眉埋怨道:“你至於這麽大動靜嗎!”


    周厭掙紮著起身揉了揉想必仍是烏紫一片的肩頭,撇了眼青年:“哼,有本事自己去試試啊。”


    青年放下衣袖甩了甩,冷笑道:“我沒你那麽傻,明明隻有被蹂躪的份還上趕著找抽。”


    周厭翻了個白眼:“你懂什麽。”


    布衣男子從正堂走出,仍是不動聲色:“你還是拿起你的刀吧。”周厭喊道:“我不,就不拿刀。”


    青年繼續挖苦道:“喲,終於知道自己拿刀也打不過那個人了?不過你不會以為練了拳腳功夫就能贏他吧?”


    周厭搖著頭,似乎帶著遺憾和惋惜:“你看看你,一點誌氣也沒有,不試試怎麽知道囉。”


    青年不置可否:“反正我又不喜歡打打殺殺,贏不贏的都無所謂。”


    布衣男子在正堂門前的廊道木板路上坐下,摸出一個精巧茶壺,眯著眼一口一口地啜著,不緊不慢地說道:“別聊了,趕緊收拾收拾準備開門了。”


    青年走出樹下蔭蔽,一步頓住,周厭站在原地抬起右手,有破風聲咧咧卻戛然而止,周厭指間夾住了一片熟悉的竹簽。


    青年走到周厭身邊,瞥了一眼:“哦?扶音迴來了?”


    布衣男子睜開眼,周厭愣愣地看向男子雙眼,突然咧嘴一喊:“有酒喝嘍!”男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低聲道:“有好酒了。”


    青年無奈地看著開始嘴角垂涎的周厭,嫌棄地皺著眉一掌扇在他的頭頂:“有沒有點出息,就想著白吃白喝。”


    說完,青年似緩實急地邁步跑開,迴過神來的周厭捂著頭大喊:“於琅,有本事別跑啊,娘的,下手這麽重,你今晚要是敢喝一滴酒我打死你。”


    守平小肆的後院傳出一聲聲鈍響,驚著不時落下的幾隻尋蟲吃的鳥兒飛走,而站在院中擼起衣袖不停歇揮動著斧頭的年輕男子,隻是神情專注地壘起一節節柴火。


    旗岸打著哈欠從閣樓上走下,看見後院男子身旁已經高高堆積的柴木,臉色微紅,幾步走到男子身邊:“傅大哥,您又這麽早就起來劈柴火啦?本來就是我該幹的活,還是我來吧。。”


    男子直起身子擦了擦臉上汗水,露出微笑:“無妨,反正我也是閑著無事。”


    旗岸撓撓頭:“傅大哥,以後還是我來吧,不然我可又得挨師父罵了。”


    男子拄著斧頭,輕笑著說道:“沒事,你還是再去將那幾個拳樁多練一會吧,不然你師父可就真要罵你了。”


    旗岸歎了口氣,望了望身後小聲道:“師父也是真小氣,不就偷喝了他幾口酒嘛,居然就加了一個時辰……”


    木門虛掩仍舊昏暗幾分的小肆正堂中有洪亮聲音傳來:“說話大點聲啊。”


    旗岸渾身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竄到牆邊雙膝持平蹲下,紮紮實實地定在原地仿佛坐在凳椅上,雙拳緊握抵在腰間。收斂神色的旗岸板著臉,一本正經地看向走入院中的枯瘦老者,大聲迴道:“師父,我啥都沒說!”


    老者冷笑一聲,披散長發下的淩厲雙眼在枯黃麵容間閃爍,他低緩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要是被我抓到敢偷懶,再加一個時辰。”


    旗岸立即哭喊道:“別啊師父,再加一個時辰我都不用睡覺了。”


    老者不再理會他,扯了扯雜亂的灰發,半睜著眼麵無表情地看向院牆外的半空,唿嘯風聲起,一片翠綠竹簽落在腳邊,男子放下斧頭彎身撿起,看著其上一筆一劃入木三分的幾行字,露出笑容,念道:“扶音迴來了。”


    老者接過竹簽,看了幾眼。


    男子看著老者仿佛柔和幾分的臉色,問道:“您還是不去?”


    老者搖搖頭:“一把年紀了,跟你們年輕人湊什麽熱鬧,不去。”


    男子似乎還有些猶豫:“那,小肆?”


    老者抬了抬下巴示意蹲在牆邊的旗岸,說道:“不是有這小子嗎?”


    男子看了眼伸長脖子一臉好奇的旗岸,笑道:“行,那就隻能辛苦旗岸了。”


    老者轉身走進小肆中,不緊不慢地說道:“辛苦?這小子再活幾年恐怕都不知道什麽叫做苦。”


    老者走遠,陰影慢慢籠罩,沿著那亂發,沿著簡素長衣,宛如一圈圈年輪滲進深處又將滄桑立在天地。


    日光灑落,微風拂動枝頭,有青葉載著流光飄搖,顧枝醒來,亂了惺忪眼。


    “唿……”顧枝舒展開身軀,舒服地吐出一口長氣,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從自己身上落下,低頭看去,一件寬大長袍掉落在地,顧枝臉上浮現淺淺笑意,彎腰撿起,“這個家夥,看起來五大三粗的,卻又細心得讓人歎為觀止。”


    想到這裏,顧枝抬起頭向四周張望,卻沒有看見那魁梧身軀,他懊惱地拍了拍頭:“昨晚真是喝多了,都忘了跟他說,這家夥不會迴去了吧?”


    正念叨著,通往院落的木匠鋪子後門吱吱呀呀地被推開,扶音提著一個看起來裝了許多東西的木籃小心翼翼地挪動著腳步,而武山走在她身後仔細地護著,怕她一不小心跌了撞了。


    顧枝見狀站起身來,走上前去伸手接過那沉甸甸的木籃,有些疑惑地掀開蓋在其上的布條,看見了一疊疊擺放齊整的糕點,他微微詫異地開口:“不是吧,這麽早你們買這麽多糕點做什麽,還有,這個時辰那些酒樓茶館開門了嗎?”


    扶音揉了揉酸澀的肩膀和手臂,驕傲地揚了揚頭:“天還沒亮呢,我們就在醉仙居外等了半個時辰,終於等到店小二開了門,又等了半個時辰才好不容易拿到這新鮮出爐的糕點。”


    顧枝扯了扯嘴角,視線無奈地在扶音和武山臉上看了幾眼:“所以說嘛,這麽早吃什麽糕點啊?等午後我再去買一些不就好了。”


    扶音走到灶房外水井邊,舀起木桶裏的水仔仔細細地擦了擦手,又取過幹淨的布巾擦去水滴,然後走到顧枝身前,伸手從籃子裏拿起一塊棗糕,咬在嘴裏笑眯起了眼,腳步輕快地走到石桌邊坐下,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這你就不懂了,新鮮做出來的糕點和午後再去買來的味道可就不一樣了。而且我想吃嘛,又等不了太久。”


    將手上的棗糕送進嘴裏,扶音揚起嘴角嘖嘖道:“嗯,果然,還是蒼南城的糕點好吃。”顧枝站在原地無奈地笑著搖搖頭,他看了武山一眼示意他去準備些茶水,然後提著滿滿當當的糕點走到石桌旁,看著一臉享受的扶音,應和道:“好好好,那就多吃點。”


    扶音皺了皺鼻子,又拿起一塊豆糕,神色扮作惋惜慨歎道:“是因為你天天都在蒼南城裏,想要吃什麽糕點就能吃得著,我可是好久才能吃上一迴的好嘛。”


    顧枝眼神溫柔地看著扶音,點點頭輕聲道:“慢點吃。”顧枝打量著眉眼飛揚的扶音,挑了挑眉,雙手撐著下巴戲謔說道:“你說,你的那些同窗們要是看到你這個樣子會怎麽想呢?平時多冷淡的一個人啊,也會這樣狼吞虎咽的?嘿嘿嘿。”


    扶音咽下糕點,斜睨了顧枝一眼:“這是在家裏,又不需要像在學院裏那樣裝作一副模樣來,既然好吃的東西就在眼前,幹嘛還拘著性子?實在累了些。”


    顧枝擱在下巴上的腦袋點了點,隨口說道:“在學院裏也無需刻意裝扮模樣啊。”


    武山端著茶盞和茶杯走到石桌旁,席地而坐,粗糙雙手卻嫻熟自然地沏上不滿不少的一杯熱茶遞給扶音,扶音對武山展顏一笑,吸溜了一口茶水,這才迴答顧枝的話:“神藥學院的弟子裏多是各個島嶼那些傑出家族世家的子弟,雖然也有我們這種沒什麽背景家世的人,可是在世間最為繁華的光明島上,想要在神藥學院這樣的聖地中靜心求學,隻有收斂著點才能不顯得那麽格格不入。”


    顧枝說道:“也不必刻苦合群,豈不太累了。”扶音搖搖頭:“也不是為了合群,隻是我到神藥學院去是為了修習醫術,又不是去與人交際往來。若是收斂些性情和處事能夠更好地靜心修習,不用糟心什麽流言蜚語也可以避免出席許多場麵,那就隻是在多做些什麽和少做些什麽之間權衡罷了。”


    顧枝點點頭:“嗯,有道理。”武山也露出一個憨憨傻傻的笑容跟著點頭。


    顧枝突然一拍額頭,直起身子轉頭看向武山說道:“對了,差點又忘了跟你說。你這兩天先別迴賦陽村了,今晚咱們去找三叔和傅慶安他們喝幾杯……”被扶音拍了一下後腦勺的顧枝連忙改口:“啊啊,找他們一起給扶音接風洗塵,哈哈。”


    顧枝委屈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卻暫時沒有理睬他的意思,她眨著眼對武山說道:“對啊對啊,武山大哥,咱們今晚一起去找傅大哥他們唄,再說了,你再在蒼南城多住幾天嘛,還能陪我出去玩。”武山看著兩人,點點頭,咧開嘴扯著笑容悶聲道:“好。”


    扶音笑得眯起了眼,這才轉頭盯著顧枝,伸出手指著他早有預料低垂下去的腦袋,說道:“天天就知道喝酒,說,昨晚又喝了多少,居然在院子裏就睡過去了。”顧枝嘟囔著:“沒多少嘛。”


    扶音立即開始了喋喋不休的說教,顧枝隻是不住地點頭稱是,武山看著他們,笑得始終,溫暖如豔陽。


    當顧枝趕在照常的時間支起店鋪前門的布簾時,街上已是人來人往,不遠處的滄元河在陽光下折射出破碎的點點閃爍,柳枝垂落隨著春風輕拂水麵。


    顧枝舒展開雙臂走到桌案後,剛坐下翻看賬簿就有客人著急忙慌地走進來。詳細記下客人的要求與交貨時間之後,顧枝便走到後院認真挑選起木材。


    扶音百無聊賴地蹲在顧枝身邊,看著他在壘得高高的木材堆裏挑挑揀揀,好奇問道:“這次是做什麽啊?”顧枝掂量著手裏一塊木條,搖搖頭又低身挑選,迴道:“說是要做一個根雕。”


    扶音詫異道:“根雕?你真的學會了啊?”


    顧枝笑道:“好歹也學了有幾年了,不至於還學不會吧。”


    扶音托著下巴點點頭:“這樣啊。”


    顧枝拿起一根圓滑木頭輕輕放在扶音頭頂,問道:“你怎麽這麽悠閑啊,你們學院的人不是來奇星島給人治病的嗎?”


    扶音晃了晃腦袋甩開壓迫,說道:“也不是,我們這兩天會先在城裏休息,之後會出城到各個偏遠村寨為人診治。雖然他們說了要走遍奇星島,不過我覺得能夠走過南境和東境也就要耗去許多時間了。”


    顧枝也迴憶起昨日那個什麽皇子的話,點點頭:“這樣也好啊,你以前不就一直說想要去走遍更多地方,尤其是那些偏遠深幽處,為百姓治病除災嘛。那就這幾天先好好休息,做足準備。走吧,給你看看我的手藝。”


    說完,他拎起一塊嶙峋樹根走向店中一個木床上坐下,這裏擺滿了木製品的粗胚和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器具,顯然便是顧枝動手幹活的地方。他簡單地在桌案上掃了幾下示意扶音坐在幹淨的地方,然後拿起一個小鐵錘和鐵杵敲打樹根,說道:“還好,這個根雕的要求不高,不然還真沒辦法趕工完成。”


    扶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便一言不發地看著顧枝開始忙活起來,期間又來了幾位客人,扶音便代著記下要求和時間,倒也在忙碌和清閑交錯間度過了一上午。


    扶音坐在櫃台後,支起雙手托著下巴,雙眼望著不遠處埋首雕琢的顧枝,有汗珠順著他的鬢角劃落,可他神色專注卻是完全沒有在意,扶音便這麽看著他。


    看著,春日陽光正好,歲月安寧。


    蒼南城今日有些格外的喧囂,慵懶的春日午後裏沒能躺著幾隻蠢笨的老貓,洶湧人群的擁擠和翻騰而起的嘈雜驚擾了悠閑,城中幾處衙門公文張榜的地方匯攏了一圈圈的人潮,人們抻長了脖子嘴裏不住念叨著:“快說說,快說說,什麽情況啊?”


    終於,前頭有人高聲喊了起來:“奇星島上榜啦!奇星島上榜啦!”


    人群頓時在向前擁擠中顯得愈加雜亂,可是肩挨著肩的人們都能感受到彼此的那股翻湧的期待和興奮。


    厚重紅木打造的寬榜上貼著一張碩大黃紙,潑灑的墨色暈染出那十個名字的神秘與宏大,高踞榜文之首的依舊是毫無懸念的“光明皇帝”,而緊隨其後的“金藤皇帝”也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可是位列三甲之位的竟是“奇星皇帝”!


    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呐喊,有人扯著喉嚨仿佛將畢生氣力都吼了出來:“奇星皇帝萬歲!奇星皇帝萬歲!”


    那段黯淡歲月攜著深厚煙塵與粘稠血淚還是始終壓迫著奇星島所有人的心神,曾經僅次於天下第一大島嶼光明島之下的奇星島,似乎再也難以重現往日榮光,萬眾敬仰的奇星皇帝更是跌出天坤榜之列。可是僅僅三年之後,奇星皇帝便以無雙武力再次登臨天坤榜前三甲,這無疑是一道撕破奇星島百姓心間陰霾的強光。


    人們漲紅了臉雙眼溫熱,仰起頭,春日的光芒似乎刹時間就如盛放的花骨朵,無限燦爛。


    當人們略略收起振奮的心神,便將視線再次沿著那些墨字往下看去,跳過幾個傳承百載天坤榜席位的島主之名,人們似乎有意無意地在找著什麽,終於,人們看到了期待的那個名字,可是?


    有人困惑不解地咦了一聲,隨後疑問在人群中散開。


    怎麽“地藏顧枝”隻落在了天坤榜榜末一席?是誰打亂了已有三年未曾變過的天坤榜序位,越過那位已然在奇星島如同神明一般的英雄?


    天坤榜第九:“戮行者徐從稚”。


    天坤榜第十:“地藏顧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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