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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六章


    今天是四月初四日,離擇定的大順皇帝登極大典的日子隻有兩天了,所以定於巳時整在皇極門的演禮是一次隆重的正式演禮,要做得像真的一樣。


    昨天下午,由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領銜,禮政府尚書鞏焴副署,通告中央各衙門,初四上午在皇極門演禮,文武百官必須在辰時二刻進入午門,準備排班。不參加演禮官員,倘有緊急事項要進入紫禁城中,統由東華門進出。這一簡單通告,也用拳頭大的館閣體正楷寫出,貼在承天門的紅牆上。


    大順皇帝駐蹕武英殿後,皇宮中的事務繁多,既要指揮數百人加緊清理各宮中和各內庫的金銀寶物,又要管理留在各宮中的宮女太監,還要照管不少年老的宮眷,以示新朝的寬仁厚澤。在明朝,有一套臃腫龐大的太監組織,分為十二監,下邊又分為二十四衙門,分管宮中事務。如今太監二十四衙門全部癱瘓,凡留在紫禁城中的太監都暫時養著,白吃閑飯,等候發落。一部分繼續供職的太監,因為大順朝對他們不敢信任,都沒有重要職掌。由於這種暫時的特殊情況,宮中的大小事都聽命於吳汝義了。為著文武百官在皇極門演禮的事,兩天來他忙得不亦樂乎。


    登極演禮已經進行了幾次,但都是小規模的,也不在皇極門。今天是為後日的登極大典作一次正式演習,所以特別隆重。關於登極大典如何進行,如何布置,吳汝義連聽也沒有聽說過。今天的老太監中也隻有極少人看見過十七年前崇禎登極的典禮盛況。而由於朝廷上鬥爭激烈,政局屢變,曾經親眼看見崇禎登極大典的文臣已經沒有了。但新降的文臣中參加過如萬壽節、元旦賀朔等大朝會的人不少,而且有專門記載禮製的書,所以吳汝義會同禮政府和鴻臚寺官員共同研究,擬定詳細儀注,前幾天將“典禮儀注”呈報丞相牛金星,然後由丞相恭呈禦前審閱。李自成用朱筆批了一個“可”字。如今就是依照這份“欽準”的“大典儀注”進行。


    鴻臚寺的讚禮官須要儀表堂堂,聲音洪亮。原來的鴻臚寺官員,過去人浮於事,在北京城破之後,許多人對明朝懷有忠節之心,不願很快向禮政府報到投降。隨後見劉宗敏大批逮捕明臣,拷掠追贓,人們認為李自成果然是“賊性未變”,決非開國創業之君,更加不願投降,有的逃出京城,有的藏匿不出,很重要的鴻臚寺幾乎成了一個空蕩蕩的衙門。所以近幾日來,在民間選拔儀表堂堂和聲音洪亮的人,日夜訓練,充實鴻臚寺官。在舉行登極大典之日,鴻臚寺將要辦四件事:一是派出一部分讚禮官在皇極殿讚禮;二是派一部分讚禮官在承天門頒詔時讚禮;三是在南郊祭天(稱為“郊天”)的場合讚禮;四是為數百位參加大典的文武群臣準備歡慶宴席並為宴會讚禮。現在因為鴻臚寺人數不足,已經決定隻在皇極門演習皇極殿的登極典禮,省去其他演禮。


    今日演禮是登極大典前,專為供李自成偕丞相親臨左順門樓上憑窗檢閱的最後一次演禮。關於文武衣冠,剛進北京後就日夜趕製,所以今日文官必須一律藍袍、方領、藍帽、雲朵補子,六品以上的在帽頂插一雉尾。武將也是一樣,隻是補子的圖樣與文官不同。


    錦衣力士舉著皇帝的全部儀仗,從皇極門丹墀下分兩行夾禦道排列,一直排到內金水橋邊,最後是一對毛色油光,金鞍玉轡的純黃色高大禦馬。


    穿著彩衣的象奴從宣武門內象房中牽來六匹大象,守衛午門,以壯觀瞻。午門有三個闕門,每一闕門分派兩隻大象,相向而立。不無遺憾的是,有一隻大象正患眼疾,見風流淚,所以後來民間傳言,大象為亡國哭泣。


    卻說李自成在前天聽了牛金星關於皇極門正式演禮準備情況的稟報,又看了禮政府呈上的詳細儀注,心中十分高興。可惜,昨日上午召見一群文臣之後,有兩件事破壞了他的心情。一件事是王長順的“闖宮直言”,使他忽然明白了他的人馬進北京後紀律敗壞,發生了許多起搶劫財物和奸**女的壞事。另一件事是聽了劉體純的麵奏,驚聞滿韃子多爾袞已經在沈陽調集人馬,準備南犯,又麵奏吳三桂無意投降,打算固守山海衛,等待滿洲兵南來。這兩件事都出他的意料之外,使他整個下午在武英殿西暖閣,雖然也批閱從各地送來的軍情文書,但是更多的時候在思考、彷徨,有時幾乎是坐立不安。關於部隊的紀律敗壞,他後來因為想著還有李過、羅虎、李侔的人馬,還有雙喜率領的禦營親軍,合起來有一萬多人馬仍然紀律嚴明,士氣如舊,緩急時十分可用,心中也就慢慢地寬慰了。但是滿洲人和吳三桂的情況最使他難以放心。他幾次在心中自言自語:


    “萬一吳三桂同東虜勾結,與我大順為敵,豈不使局勢大壞?……唉,那就糟了!”


    初三日的一個下午和晚上,李自成不急於召見劉宗敏、牛金星和宋獻策等商議大計,隻是因為,一則他要等候唐通和張若麒明天迴京,帶迴吳三桂方麵的真實消息,不見到他們他不肯放棄最後的和平希望;二則他於初六日登極的決定未變,明日文武百官在皇極門正式演禮的決定未變,他決不願取消明天上午的演禮,也暫時還不願使群臣知道劉體純向他秘密麵奏的關於滿洲與吳三桂的真實消息。他知道,如果過早地泄露了消息,必將使舉朝震駭,群臣對演禮也就沒有心情了。


    晚膳以後,吳汝義向李自成麵奏皇極門演禮的事一切準備就緒。禮政府定於巳時開始演禮,文武群臣都將在巳時前一刻進入午門,登上丹墀排班。請皇上於辰時三刻駕臨文華殿,然後登左順門憑窗觀看演禮。李自成問道:


    “群臣對明日皇極門演禮的事有何話說?”


    吳汝義迴答說:“群臣渴望陛下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所以對明日皇極門演禮事莫不精神振奮,喜形於色。那班在西安和來北京路上的新降文臣,尤其是進北京後的新降文臣,盼望陛下登極之心更切。聽說所有降臣都趕製了朝冠朝服,一時買不到合用雉雞翎,就向優人們借用。”


    李自成微微一笑,問道:“孤命你差人去通州叫羅虎前來見孤,他何時來到?”


    “他聽說皇上要他留居北京數日,所以連夜將全營操練之事向將領們安排一下,明日上午必會盡早趕到。他來到後先到午門見臣,略事休息用膳,臣即引他進宮,叩見陛下。”


    李自成略停片刻,又說:“你今日速在皇城外為羅虎尋找一寬大住宅,連夜打掃粉刷,務要煥然一新。一切家具陳設,都要有富貴氣象。床上錦帳、被褥、枕頭等物,一律嶄新,你可命太監從內庫中取出,宮中沒有就到前門外鋪子購買,務要豐富。”


    “皇上為何……”


    “羅虎自幼隨孤起義,屢立戰功。本來在西安時應該給他封號,孤因想著北京登極後還要封一批武將,所以對他暫緩加封。今日聽說我大順軍到北京以後,有許多營軍紀敗壞,失去人心,叫孤十分生氣。倒是羅虎的五千人駐防通州,軍紀嚴明,每日操練不停。還聽說羅虎在通州的諸多行事,頗有古名將之風。孤決定在這兩天之內,就提前下敕書封羅虎為潼關伯。等孤登極之後,在此不多停留即駕返長安,經營江南,給羅虎三萬人馬鎮守北京,作國家北方屏藩。所以你要從明朝公侯大官的府第中尋找一處大的宅院,連夜打掃修繕,盡心布置,暫供羅虎封伯後住家之用。”


    吳汝義滿心高興,因為他認為一則羅虎確實應該封伯;二則在羅虎封伯之後,他自己和一些有功將領當然也就跟著受封了。他叩頭說:


    “謹遵聖諭,臣馬上就辦理妥當。”


    李自成下令為羅虎尋找和布置豪華住宅本來另有用意,但是他沒有說出口來,要等今天晚上他才說出。吳汝義走出武英殿以後,心中感到奇怪:羅虎沒有家眷,一個人在此,封伯何必要一處豪華的住宅?何必要在幾天之內就一切準備停當?


    吳汝義退出以後,李自成又繼續批閱文書。有兩件緊急的軍情文書他必須趕快批複,一件是奉命留守西安、總理朝政的大將田見秀來的火急奏本,稟報說河南各地以及山東境內,雖然派去了地方官吏,但無重兵彈壓,處處情況不穩,已經叛亂迭起,有隨時崩解之勢。另一件是劉芳亮從保定來的急奏,稟奏他占領了保定和真定之後,豫北三府與冀南三府v人心未服,局勢不穩,處處作亂,糧食征集困難。看了這兩件奏本以後,李自成的心情沉重,不覺歎了口氣,在心中對自己暗暗說道:


    “登極事要如期舉行,趕快迴到長安,騰出一隻手平定叛亂,穩定大局,另一隻手平定江南!”


    忽然有輕微的環佩聲和腳步聲來到他的身邊,同時一陣甜甜的芳香撲來。他忍不住迴頭一看,看見王瑞芬來到身邊,服裝淡雅,麵如桃花,唇如渥丹,不覺心中一動。王瑞芬躬身說道:


    “啟奏皇爺,天氣不早,已經二更過後了,請迴後宮安歇。”


    王瑞芬的美貌和溫柔悅耳的聲音頓然減輕了李自成心頭上的沉重。他忽然想到已經有兩夜不曾“召幸”的竇妃,昨日早晨和今日早晨看見竇妃的眼睛分明在夜間哭過,忍不住問道:


    “竇妃可在東暖閣就寢了麽?”


    王瑞芬迴答:“因皇爺尚未安歇,竇娘娘不敢就寢,正在東暖閣讀書候旨。”


    李自成很愛竇妃,立刻吩咐說:“你去傳諭竇妃,今晚到西暖閣住。孤要看幾封緊要文書,過一陣就迴寢宮安歇。”


    “奴婢即去傳諭!”


    王瑞芬到仁智殿東暖閣向竇妃傳下了皇上的口諭之後,竇妃霎時間臉頰飛紅,一陣心跳,一雙明亮而美麗的眼珠被薄薄的一層淚水籠罩。王瑞芬說道:


    “請娘娘略事晚妝,等候聖駕迴寢宮。奴婢去將禦榻整理一下。”


    王瑞芬走後,立刻有兩名宮女進來,用銀盆捧來溫水,伺候竇妃淨麵,然後服侍她將頭發略事梳攏。頭發上的許多首飾都取了下來,放在首飾盒中,隻留下一根翡翠長簪橫插髻中,一朵豔紅絹花插在鬢邊。她本來天生的皮膚白嫩,但為著增加一點脂粉香,她在臉上略施脂粉,似有若無。晚妝一畢,在幾個宮女的陪侍下來到西暖閣皇上寢宮,等候接駕。


    竇妃命宮女們都去丹墀上等候,聖駕迴來時立刻傳稟。她看見禦榻上的黃緞繡龍被子已經放好,又聞見寢宮中有一股令她春心動蕩的奇異香氣,趁著宮女們不在跟前,向王瑞芬悄悄問道:


    “你怎麽在博山爐中又加進了那種異香?”


    王瑞芬湊近竇妃的耳朵含笑答道:“奴婢但願娘娘早生皇子,使大順朝普天同慶。”


    竇美儀從臉上紅到粉頸,低下頭去,沒有說話,隻是感激王瑞芬對她的一片好心,在心中說道:


    “好瑞芬,隻要我日後永保富貴,一定報答你的好心!”


    這一夜,竇美儀重新在禦榻上享受了皇上的濃情厚意,恩愛狂熱時仍如往昔。她確實希望趕快懷孕,為皇上早生皇子。但是她畢竟是深受禮教熏陶的女子,新近脫離處女生活,而與她同枕共被的是一位開國皇帝,非一般民間夫妻可比,所以她在枕席間十分害羞,拘謹,被動,隻任皇上擺布,自己不敢有一點主動行為。但是她心細如發,敏感如電。她深知道皇上雖然貴為天下之主,但畢竟是個人,是她的丈夫,在禦榻上他和常人一樣。今夜她常常從皇上的一些漫不經心的細微動作中,從他的偶然停頓的耳邊絮語中,感到他的心事很重,異於往日。她不敢詢問一句話,隻是在心中問道:


    “初六日就舉行登極大典,明日皇極門演禮,難道還有什麽大事使皇上心中不快?”


    玄武門上響過了五響報更的鼓聲以後,竇美儀和李自成幾乎是同時從枕上醒了。前兩夜李自成因為國事煩心,沒有讓竇妃陪宿,總是不待玄武門的五更鼓響便猛然醒來,而當第一聲鼓聲傳來時他已披衣坐起,不待唿喚,那四個服侍他穿衣和盥洗梳頭的宮女立刻進來。這情形獨宿在東暖閣的竇美儀十分清楚,因為她醒得更早,這時正由宮女服侍,對著銅鏡晨妝。盡管因為偶然獨宿,感到被皇上冷淡,不免妄生許多疑慮,隻怕常言道“君恩無常”,但又敬佩皇上不貪戀女色,果然不愧是英明的開國皇帝。但是今日早起,她卻是另一種心態。


    今日她仍然像往常一樣,不到五更就一乍醒來,本應該立即起床,在皇上起身前迴到東暖閣,梳妝打扮。然而經曆了兩夜的空榻獨眠,昨夜又迴到了皇帝的禦榻上,她倍感幸福。雖然醒來很早,卻有一種什麽力量不使她起身。四月的北京,五更仍有濃重的寒意,而仁智殿沒有地炕,她側臥在皇上的懷中感到溫暖幸福。她將頭枕在皇上的一隻十分健壯的左胳膊上,當她想起身時,卻感到皇上的另一隻摟緊她的右胳膊並沒有放鬆的意思,她忽然在心中充滿幸福地想到白居易的詩句:“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不覺從臉上綻開了一朵微笑。但李自成並沒有覺察竇妃的心思。他正在心情沉重地思慮著唐通和張若麒今日可能會帶來什麽消息。他想著,原來沒料到的一次戰爭,恐怕不可避免;又想著進行大戰會有許多困難,但不打又不行。因為正思慮著這些令他十分操心的軍國大事,所以幾乎將竇妃忘了。


    忽然從武英殿傳來了雲板兩聲,李自成和竇妃同時聽到,不覺吃驚。李自成將竇美儀輕輕一推,向外邊值班的宮女們問道:


    “什麽事,快去詢問!”


    竇美儀趕快下了禦榻,隨便披好衣服,向東暖閣走去。李自成也披衣下了禦榻。有四個服侍穿衣、盥洗、梳頭以及整理禦榻的宮女進來。


    李自成又問道:


    “王瑞芬在哪兒?什麽事敲響雲板?”


    王瑞芬掀簾進來,向皇上說道:“奴婢來到!”隨即趨前幾步,雙手呈上一個小封,又說:


    “這是李雙喜將軍親手交給奴婢的,請皇爺一閱。”


    李自成匆匆拆開批一“密”字的小封,抽出一張用行楷書寫的揭帖一看,忽然臉色一寒,跺了一腳,隨即將揭帖重新疊好,裝進小封,在心中問道:


    “在北京城中駐紮著數萬大軍,竟出了這樣怪事!”


    李自成左右的宮女們不知道夜間出了什麽大事,心中一驚,悄悄地交換眼色。李自成盥洗、梳頭和穿好衣服後,將禦案上的揭帖揣進懷中,由幾個宮女侍候,大踏步往武英殿去。


    竇美儀因為今早偶爾春宵貪眠,不曾像平日提前兩刻起床,所以現在還沒有打扮完畢。一個宮女在竇妃的梳妝台前放一隻成化年製粉彩鳳凰牡丹瓷繡墩,上邊放一個厚厚的黃緞繡鳳軟墊,竇妃坐在上邊,對著銅鏡,讓一個有經驗的宮女替她梳頭。她的頭發特別美,比兩個宮女合起來的頭發還多。當她的頭發打散時,可以一直垂到地上。此刻頭發已經梳好了,宮女正在仿唐代宮中的發型為她梳攏。她雖然不知道北京在夜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在皇上身邊的宮女們已經告訴她皇上拆開一個密封後臉色不好,還在金磚上跺了一腳。她也明白,皇上對前朝的太監很不放心,怕他們心懷故主,既要防備他們行刺,也防備他們竊聽機密。武英殿中一律由宮女侍候,也不準太監們進入仁智殿院中。夜間如果有重要急奏,李雙喜到武英殿西南角,即進入仁智殿院落的入口處,敲響雲板。在西廂房值夜的宮女接了急奏,交給寢宮的宮女頭兒王瑞芬,馬上轉呈皇上。看來這密封中所奏的必非小事,更非平安吉報。竇美儀已經鐵了心要做大順朝開國皇帝的一位賢妃,此刻她對著銅鏡,望著宮女替她梳攏頭發、插上首飾和宮製鮮花,想到黎明前李雙喜敲雲板送來的一封密奏,想到近兩日皇上似乎有什麽心事,又想到吳三桂駐軍山海關尚未投降,不覺在心中問道:


    “我大順朝的江山能坐穩麽?”


    李自成在武英殿丹墀上拜天之後,進入西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立刻將恭候在丹墀一角的雙喜叫進來,命宮女們迴避了。宮女都懂規矩,不僅在殿內的宮女全得退出,連站在窗外的宮女也得避開,絕對不許有人竊聽。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揭帖中所奏的兩件事你可知道?”


    “約在四更時候,從軍師府來的一個官員到東華門遞進密封揭帖。適逢兒臣巡視紫禁城中警蹕情況,來到東華門內,遂將軍師府的官員放進東華門,問他知不知道揭帖所言何事。他說兩件事他都知道,將事情的經過對兒臣說了。”


    “杜勳是怎樣被殺的?”


    “昨夜一更多天,杜勳從朋友處吃酒席迴來。他騎著馬,跟著兩個仆人打著燈籠。離他的家不遠,經過一個僻靜地方,四無人家,一片樹林,還有一個無人居住的小廟。突然有幾人從樹影中跳出,攔住馬頭,用亂刀將杜勳砍死,又砍死了一個仆人,另一個仆人挨了一刀,拚命逃跑。刺客砍下杜勳的腦袋,掛在小廟前的樹枝上,在小廟牆上寫了一句話:‘為先皇帝誅叛奴’。杜勳的家人很快到軍師府稟報此事。軍師府派兵前往搜查兇手,早已沒有蹤跡。”


    李自成默默想道:“沒有料到,北京城的民心不忘明朝!”李雙喜見他沒有做聲,接著說道:


    “崇文門內向西拐,往江米巷去的牆壁上,我一支巡邏隊在二更以後,看見有人在牆上貼出了無頭揭帖,說平西伯吳三桂不日將親率十萬精兵西來,剿除,剿除……”


    “你隻管明白地說!”


    “那揭帖上說,剿除逆賊,恢複神京,為先帝後發喪,扶太子即位,重振大明江山。”


    李自成問道:“什麽人敢這樣大膽?”


    “巡邏隊看見揭帖,糨糊還沒有幹,可是貼揭帖的人沒看見。巡邏隊當即撕下揭帖,去首總將軍府稟報。劉爺下令,將附近住戶抓來了十來個男人,連夜拷問,沒人招供。劉爺下令全部斬首,將首級懸掛在無頭揭帖的地方。這些人正要推往崇文門內十字路口行刑,恰好宋軍師聞訊趕到,苦勸不要殺戮無辜,等天明後取保釋放,以安京師民心。父皇,兩件大事竟然如此湊巧,發生在同一個夜間!”


    李自成是一個性格深沉的人,雖然他想得更多,卻沒有吐露一句,隻叫宮女進來,吩咐傳膳。


    簡單的早膳以後,李自成告訴竇妃說,他要先去文華殿召見大臣,然後去左順門樓上憑窗觀看演禮。竇美儀溫柔地含笑說道:


    “可惜臣妾是個女子,要是身為男子,該有多好!”


    李自成笑著問:“卿為何有這樣想法?”


    竇妃說:“皇上的登極大典乃千古盛事,臣妾備位後宮,既不能參與文臣之列,躬預盛典,跪拜山唿,連皇極門演禮的事也不能觀看,所以才說出此言,懇陛下恕臣妾無知妄言之罪。”


    “這好辦,孤吩咐雙喜,右順門樓上不許兵丁上去,卿可率領宮女們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隻是,不要打開窗子,將窗紙戳破一些小洞就行了。”


    竇美儀喜出望外,立時跪下說道:“感謝皇恩!如此臣妾與宮女們皆可以大飽眼福!”


    午門上的第一次鍾聲響了。鍾聲悠然傳向遠方,全體京城的士民懷著不同的心情傾聽鍾聲,許多人悄悄地議論著李王即將登極的大事,也議論著吳三桂拒絕向大順投降,發誓要為崇禎帝、後複仇,恢複大明江山的事。從來就有一種奇怪現象,每次在時局發生重大變化時候,民間的消息比官方的消息又快又多,其中難免有許多謠傳,但有些謠傳在事後證明有可靠來源。在昨夜崇文門內出現無頭揭帖之前,就不斷有關於吳三桂決心興兵討賊的謠言,而且在北京東郊也發現了無頭揭帖,號召黎民百姓趕製白布孝巾,準備在吳三桂人馬到來時為崇禎帝後發喪。雖然發現的揭帖不多,但是通過庶民百姓的口,一傳十,十傳百,迅速地傳遍京城,猛然間攪亂人心。


    除關於吳三桂要興兵打仗的謠言之外,還有大順軍在北京城內強奸和搶劫的事,愈傳愈多,真實消息和誇大的謠言混在一起。拷掠追贓和縱兵奸淫的事本來就是京城百姓的熱門話題,如今每天都傳出新的消息,傳言什麽侯、什麽伯、什麽大臣的家人到處張羅借貸,在已經交出若幹萬兩金銀之後,於某日被拷掠死了;某某文臣在朝中素有清直之名,也遭拷掠之苦,生命難保。關於奸淫良家婦女的事,盛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懸梁和投井而死的有三百七十餘人,盡管這數目被誇大得極不合理,但是依然滿北京城盛傳不止。同時還盛傳常有婦女被拉到北城牆上**,有少女被**致死,屍體投到城外。由於京城居民對大順軍的仇恨與日俱增,所以有關大順軍奸**女的荒唐謠言愈傳愈多,而且人們竟然都信以為真,然後再添枝加葉,爭相傳播。


    通過山東境內的江南漕運,從去年冬天起就已經不通。供給京城的薪柴、燃煤和木炭,都是從西山來的,如今也不能再進城了。大順軍雖然嚴禁京城的糧食和一切日用必需貨物漲價,但是明不漲暗漲,而且市場上的供應一天比一天緊缺。京城雖然俗稱是在“皇帝輦轂之下”,居住著王侯官宦和富商大賈,但是平民百姓和貧寒之家畢竟居於多數。這班生活在社會下層的平賤寒素之人,世居北京,本來就有代代承繼的正統思想,習慣地把李自成看成是流賊。李自成進入北京後,並沒有立即廢除明朝的各種苛政,也沒有宣布“與民更始”的重要新政,更令人不解的是竟沒有像進入河南一樣,對生活貧苦的小民開倉放賑。所以其執行的拷掠追贓政策雖然看起來隻是嚴厲打擊明朝在京城的六品以上官僚、皇親國戚、公侯貴族,卻使大順政權在廣大中小官吏、士人、商人和下層貧民中也普遍失去人心。


    北京士民前幾天就都知道,今天上午大順朝文武百官將在皇極門演禮,準備新皇帝在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按照常理說,從今日起到登極大典的三天內,正是舉國狂歡,普天同慶的日子,然而今天的情況十分反常,隻有大順朝的文武百官(宋獻策和李岩等很少人數除外)歡欣鼓舞,北京城中的各色人等,不管貧富,心情都很沉重,冷眼旁觀,等候著事態發展。當午門上的鍾聲散往五城各處時候,不論是住在深宅大院的還是住在淺房窄屋的人們都暗暗地搖頭歎息,心中問道:


    “這個李自成真能坐穩江山麽?”


    李自成在午門上敲響鍾聲的前一刻,趁著午門未開,已經由雙喜率領二十名將士護駕,穿過右順門和左順門,來到文華殿了。


    李自成從武英殿啟駕片刻後,竇美儀先由四個宮女捧著香爐,從作為皇帝寢宮的仁智殿出來,也登上右順門樓。隨後,王瑞芬帶一群花枝招展的宮女,帶著一股香氣,登上右順門樓。竇美儀的臉上和鳳眼蛾眉處處掩藏不住湧出內心的喜慶笑容,麵對窗子坐下,而十來個宮女侍立在她的左右。


    李自成已經在文華殿西暖閣的龍椅上坐下,神色沉重。滿洲人正準備興兵南犯和吳三桂想據守山海關抗拒不降,這兩個軍情探報最使他放心不下。他從昨天下午起,就暗暗地盤算著不得已時的作戰方略。但是他對吳三桂的投降仍抱著幾分希望。他反複思索,既然崇禎已經亡國,江山易主,吳三桂再忠心保明朝已經沒有多大意義,而且也沒有什麽前途,何況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已經成了人質,全家性命決定於他降與不降。他欽差張若麒和唐通送去了犒軍白銀四萬兩,黃金千兩,又答應仍封吳三桂為伯爵,世襲罔替,這樣的寵遇厚恩,應該使他傾心歸順。所以盡管宋獻策和李岩都認為吳三桂抗拒不降的成分為多,但是不見到派去的使者迴來,他總是仍希望避免作戰,為大順的北伐軍保存元氣,以應付滿洲人的來犯。


    一個小太監用銀托盤捧來蓋碗香茶,放在禦案上,輕輕地退了出去。隨即吳汝義進來,跪下去叩了一個頭,奏道:


    “臣已遵旨為羅虎安排一座好的宅院。他很快就會到京。稍事休息後,臣即帶他進宮陛見,聽皇上重要麵諭。”


    李自成點點頭,心中暗想:可惜像小羅虎這樣的得力將領太少了!


    “唐通和張若麒還沒迴來?”他問道。


    “迴陛下,唐通和張若麒已經迴京。他們昨夜宿在通州,今日早晨趕迴京城。”


    “快傳他們來見我。”


    “剛才臣接到軍師府稟報,說二位欽差正跟隨兩位軍師從軍師府騎馬前來,稍候片刻就會到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之後,劉宗敏和牛金星進來,行禮之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說道:


    “昨晚發生的兩件事,孤已知道。眼下北京人心不穩,我們原來不曾料到。看來吳三桂的及早投降同後日順利登極,兩件事至關重要。觀看演禮後,我們再仔細商議。五鳳樓上的鍾聲已經響過一陣,此時文武百官正在進入午門。你們趕快到左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孤要等張若麒和唐通來麵奏去山海關的結果,他們跟隨獻策快來到了。”


    劉宗敏說:“我風聞吳三桂不願投降,張若麒與唐通進宮就可以完全清楚。倘若吳三桂敢抗拒不降,請陛下決定辦法,不能留下他成為後患。”


    “你說的很是。”李自成停一停,接著又用堅定的口氣說道:“等孤聽了欽差麵奏之後,我們就商議辦法。江南未平,東虜又將進犯,我們對身邊的吳三桂一定要先下手為強。消滅他之後再打敗滿洲南犯之敵!”


    劉宗敏和牛金星從李自成的麵前退出以後,出了文華門,向左順門走去,心頭上都有一種沉重情緒。昨天晚上,宋獻策分別拜訪了劉宗敏和牛金星,將劉體純探到的滿洲人正在調動八旗人馬和吳三桂準備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的絕密消息告訴了他們,所以他們在文華殿見過聖駕之後,一麵向左順門走去,一麵在想著皇上很快就會聽到張若麒與唐通的稟報。是否要對吳三桂用兵,這是大順朝一件大事,在今明兩日內就要決定了。


    李雙喜對今天的演禮非常感興趣,帶著四個小校,肅靜地站立在左順門的朱紅門檻裏邊。隻見他向身邊一名小校吩咐了幾句話,那小校不敢怠慢,立刻走下台階,打算從金水河和午門之間穿過,奔往右順門去傳令。但是剛剛抬步,聽到李雙喜小聲吩咐:“繞皇極門後邊過去!”小校恍然明白,立刻退出左順門,越過一道石橋從宮牆外邊往北,奔往文昭閣去了。


    正在這時,劉宗敏和牛金星到了。李雙喜帶他們登上左順門樓,憑窗坐下,當即有侍衛用朱漆托盤捧來了兩杯香茶放在幾上。劉宗敏迴頭說道:


    “雙喜兒,你不要在此看了,快迴文華門值房去。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有什麽重要消息,你立刻前來稟報!”


    李雙喜恭敬地迴答一聲“是!”下樓去了。當他迴到文華門時,聽見從皇極門前丹墀上傳過來靜鞭三響,同時看見張若麒與唐通跟隨著宋獻策和李岩帶著一群仆從進東華門了。


    李自成正等著欽差來見,忽聽見從皇極門前傳來了連續三次響亮的鞭聲,他的心中一動,暗想道:“這是靜鞭三響!”果然,停了片刻,又從皇極門前傳來了鼓樂之聲。李自成心中明白,群臣的隆重演禮開始了。直到此時,他仍然希望劉體純昨天所麵奏的山海關消息不十分確切;縱然吳三桂有不降之心,但經過張若麒與唐通力勸,總該有轉念餘地吧?


    李雙喜迴到文華門不一會兒,宋獻策和李岩帶著張若麒與唐通也到了。宋獻策和李岩為著尊重新朝的朝廷體統,很自然地停留在文華門內,也不敢大聲說話,隻是輕聲叫雙喜進去啟奏皇上。李自成正盼著他們來到,對雙喜說道:


    “快叫他們進來!”


    宋獻策、李岩等在禦前叩頭以後,李自成命他們坐下,隨即問道:


    “二位前去山海關犒軍勸降,結果如何?”


    張若麒與唐通不約而同趕緊站立起來,按照幾天來在歸程中反複議好的措詞,由張若麒向新主躬身迴答:


    “啟奏陛下,臣與唐將軍奉旨攜巨款赴山海關犒軍,宣布陛下德意,勸說吳三桂從速降順。吳三桂拜收陛下諭旨與犒軍巨款,頗為感激,確有願降之意。但關寧將士,人數眾多,也有人不願投降,誓為明朝帝、後複仇,不惜一戰。遇到這種情況,吳三桂十分猶豫,希望陛下諒其苦衷,寬限數日,使他能與關寧將領從容商議。”


    李自成一聽,明白吳三桂想用緩兵之計,等候“東虜”大軍南下,在心中暗說:


    “二虎的探報果然確實!”


    他沒有馬上再問,而是想到了對山海關用兵的大事。就在他沉默無言的片刻之間,從皇極門前隱約傳來了音樂聲和鴻臚寺官的讚禮聲,這更增加了他對吳三桂的惱恨。想了一想,他接著問道:


    “吳三桂可知道孤將於四月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


    唐通趕緊迴答:“臣一到山海關即將皇上登極大典的日子告訴了他,希望他能親率一部分文武官員來京,參與盛典。”


    “他不肯前來?”


    “是的,陛下。”


    “也不肯派遣官員送來賀表?”


    “是的。請陛下息怒。”


    李自成又問道:“聽說吳三桂加緊備戰,督催軍民日夜不停,將西羅城繼續修築,尚未完工,是不是決意對孤的義師負隅頑抗?”


    張若麒與唐通被逼問得背上出汗,隻好迴答說是。此刻使他們惟一放心的是,他們同吳三桂談的一些不利於李自成的私話,連吳三桂的左右將領都不知道,李自成縱然英明出眾,也決無猜到之理。


    李自成繼續問道:“兩位愛卿在山海衛,可聽說滿韃子的動靜麽?”


    張若麒答道:“臣在吳三桂軍中,風聞沈陽多爾袞正在調集滿蒙八旗人馬,將有南犯舉動。但東虜何時南犯,毫無所知。”


    “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滿洲?”


    唐通說:“臣與吳三桂都是前朝防備滿洲大將,蒙受先帝特恩,同時封伯。隻是臣知天命已改,大順應運龍興,故於千鈞一發之際,決計棄暗投明,出居庸關迎接義師,拜伏陛下馬前。吳三桂世居遼東,對內地情況不明,所以至今對歸誠陛下一事尚在舉棋不定,這也情有可原。但說他投降滿洲,實無此意。半年以前,因關外各地盡失,寧遠孤懸海邊,北京城中曾有謠言,說他投降滿洲。他為著免去朝中疑心,請求將父母和一家人遷居北京。如今他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都在陛下手中,成為人質,怎能會投降滿洲?以臣看來,他目前隻是因為世為明臣,深受明朝國恩,不忘故主,加上將士們議論未決,所以他尚在猶豫。請陛下稍緩數日,俟他與關寧文武要員商議定了,縱然不能親自來京,也必會差一二可靠官員恭捧降表前來。”


    “他自己不能來麽?”


    “東虜久欲奪取山海關,打通進入中原大道。如今滿洲人已經占據寧遠及周圍城堡,與山海關十分逼近。吳三桂聞知滿洲人調集兵馬,又將入犯。他是關寧總兵,身負防邊重任,自不敢輕離防地。”


    “你們帶去他父親吳襄的家書,勸他投降大順,情辭懇切。他沒有給他父親迴一封書子?”


    “臣離開山海關時候,吳三桂因關外風聲緊急,忙於部署防虜軍事,來不及寫好家書。他對臣與唐將軍說:二三日內將差遣專人將他的家書送來北京。”


    李自成對張若麒與唐通的忠心原來就不相信,欽差他們去山海關犒軍和勸降也隻是為著他們與吳三桂曾經共過患難,想著他們可以同吳三桂深談,而他們也願意受此使命,為大順立功。經過此刻一陣談話,李自成不但知道他們沒有完成使命,而且對他們更加疑心。李自成看見宋獻策的眼色是希望停止詢問,卻忍不住又問一句:


    “唐將軍,吳三桂負隅頑抗的心已經顯明,但孤仍不想對他用兵。你不妨直言,他可曾說出什麽不肯投降的道理?”


    “陛下英明,請恕臣未能完成欽命之罪。吳三桂不忘明朝,自然會有些非非之想。臣不敢麵瀆聖聽,有些話臣已向宋軍師詳細稟報,請陛下詢問軍師可知。”


    宋獻策趕快站起身來,含著微笑說:“吳三桂不忘故君,向陛下有所懇求。雖然是想入非非,但也是事理之常,不足為怪,容臣隨後詳奏。二位欽差大人日夜奔馳,十分鞍馬勞累,請陛下允許他們速迴公館休息,倘陛下另有垂詢之事,明日再行召見。”


    李自成明白軍師的意思,隨即改換了溫和的顏色,向張若麒與唐通說道:


    “二位愛卿連日旅途勞累,趕快休息去吧。”


    張若麒與唐通都如釋重負,趕快跪下叩頭,恭敬退出。


    李自成目送張若麒與唐通從文華殿退出以後,臉上強裝的溫和神色很快消失,望著宋獻策和李岩問道:


    “對吳三桂的事,你們有何看法?”


    李岩望一望宋獻策,跪下迴答:“陛下,以臣愚見……”


    “卿可平身,不妨坐下議事。”


    李岩叩頭起身,重新坐下,接著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不肯投降,決意據山海關反抗我朝,事已顯然。但是他自知人馬有限,勢孤力單,所以他既不肯上表投誠,也不敢公然為崇禎縞素發喪,傳檄遠近,稱兵犯闕。他已經知道多爾袞在沈陽調集人馬,將要大舉南犯,所以他要拖延時日,等待滿洲動靜,坐收漁人之利。臣以為目前最可慮的不是吳三桂不投降,而是東虜趁我大順朝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滿洲是我朝真正強敵,不可不認真對待。”


    “卿言甚是。”李自成對李岩輕輕點頭,立刻命殿外宮女傳諭李雙喜叫汝侯劉宗敏和丞相牛金星速來文華殿議事。


    劉宗敏和牛金星坐在左順門上,憑窗觀看演禮。他們都是平生第一次觀看大朝會禮節,自然是頗感新鮮。但是因為皇上遲遲未來,設在他們中間稍前的龍椅空著,所以他們一邊觀看演禮,一邊記掛著皇上召見張若麒與唐通的事。劉宗敏在惦記著欽差去山海關勸降的事,同時又考慮到不得已時同吳三桂作戰的許多問題。牛金星畢竟是文人出身,對將會發生的戰爭雖然也不免擔心,但是更想著不會打仗,吳三桂會投降大順。由於這兩位文武大臣在觀看演禮時的心態不同,所以牛金星始終是麵露微笑,那神情,那風度,儼然是功成得意的太平宰相;而劉宗敏始終是神色嚴峻,心頭上好像有戰馬奔騰。


    與左順門隔著皇極門和午門之間的寬大宮院,竇妃率領一群宮女悄悄地站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右順門的窗子緊閉,竇妃和宮女們都將窗紙戳破小孔,用一隻眼睛向外觀看。那從丹陛下邊分兩行排列到內金水橋的皇帝儀仗,首先映入她們的眼簾,隨即她們看到文武百官在細樂聲中依照鴻臚鳴讚,禦史糾儀,按部就班,又按品級大小,在丹墀上邊站好。忽然,有四個文臣,身穿藍色方領雲朵補子朝服,冠有雉尾,步步倒退而行,自皇極門東山牆外出現,引導一個由四個太監抬著的空步輦,後邊跟隨著幾個隨侍太監,轉到皇極門前邊,步輦落地。丹墀上和丹墀下兩班樂聲大作。當步輦出現時,鴻臚官高聲鳴讚,百官在樂聲中俯伏跪地,不敢抬頭。隨即那倒退而來的四個文臣和八個隨侍的太監好像扈送著聖駕,進入殿內。百官依照鴻臚官的鳴讚,三跪九叩,山唿萬歲。身邊的一個宮女驚奇地向竇妃小聲問道:


    “娘娘,怎麽那四個文臣步步倒退?”


    竇妃說道:“這叫做禦史導駕。真正大朝會,聖駕先到中極殿休息,然後有四位禦史前去請駕出朝。聖駕秉圭上輦,禦史們走在輦前,步步後退而行,叫做導駕。”


    演禮繼續進行。竇妃卻將視線移向正對麵的左順門樓上。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禦座始終空著。她已經命宮女問過在樓下伺候的武英殿太監,知道坐在禦座左邊的身材魁梧的武將是劉宗敏,右邊的是丞相牛金星。到此刻,皇上還沒有親自觀看演禮,此是何故?


    又過了一陣,她看見分明是雙喜將軍來到左順門樓上,向劉宗敏和牛金星說了一句什麽話,這兩位文武大臣登時起身,隨雙喜下樓而去。竇美儀的臉色一寒,不覺在心中驚叫:


    “天哪,一定是出了大事!”


    自從成了新皇帝的妃子以來,她完全將自身和一家人的命運同大順朝的國運拴在一起了。現在一看見劉宗敏和牛金星匆匆地下了左順門樓向東而去,她無心再觀看演禮,便默默對王瑞芬一點頭,率領宮女們下了右順門樓,迴仁智殿的寢宮去了。路上,她心中暗想:皇極門隆重演禮這樣的大事,文臣們怎可如此思慮不周,竟讓太監們在鼓樂聲中簇擁著空輦上朝,多不吉利!


    第二十七章


    劉宗敏和牛金星在李自成麵前坐下以後,從皇上的臉色上已經明白了唐通和張若麒沒有從山海關帶迴好消息,劉二虎曾經探得的消息果然確實。原來劉體純向李自成密奏的吳三桂和滿洲兩方麵的情況,宋獻策和李岩已經在昨夜分頭告訴了劉宗敏和牛金星。為著不影響大順軍心和北京民心,劉體純所探知的消息還沒有向他們之外的任何人泄露。直到現在,在李自成身邊的吳汝義和李雙喜都不清楚。從昨夜聽到宋獻策告訴的探報以後,劉宗敏因為身負著代皇上指揮大軍的重任,所以比牛金星更為操心目前局勢,單等著唐、張今日迴京,報告吳三桂的真實態度,然後迅速同皇上決定大計。盡管還沒有同皇上和牛、宋等人共同商議,但是他心中認為必須一戰,並且已經考慮著如何打仗的事。


    牛金星昨夜同李岩談話以後,心中也很吃驚,但是他沒有想到戰爭會不可避免。他總覺得,吳三桂的父母和一家三十餘口已經成為人質,寧遠已經放棄,關外城堡盡失,隻憑山海孤城,既無退路,又無後援,目前大順軍威鼎盛,他如何敢不投降?他降則位居侯伯,永保富貴;抗命則孤城難守,全家有被誅滅之禍。牛金星直到此時,仍然認為吳三桂決不會斷然拒降,不過是討價還價而已;隻要給他滿意條件,等北京舉行了登極大典,天命已定,吳三桂的事情就會解決。但是當他看見了李自成的嚴峻神色,他的心裏突然涼了半截。


    李自成望著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昨日劉二虎在武英殿麵奏吳三桂無意投降,在山海衛加緊做打仗準備,又說東虜調動兵馬,勢將乘我在北京立腳未穩,大舉南犯。孤認為情況險惡,出我們原來預料,所以命獻策和林泉兩位軍師連夜將情況告訴你們。隻是須要今天聽到唐通、張若麒的迴奏,孤才好同你們商議個處置辦法。”


    劉宗敏問道:“張若麒與唐通剛才如何向皇上迴奏?”


    李自成說:“同二虎探得的情況一樣,吳三桂不願投降,決定頑抗。如今他沒有公然為崇禎帝、後發喪,也沒有馳檄遠近,公然表明他與我為敵,隻是他擔心實力不足,意在緩兵,等待滿洲動靜。目前這種局勢,兩位軍師看得很透。獻策,你說說你的看法。”


    宋獻策對劉宗敏和牛金星說道:“張、唐二人昨晚住在通州,天明以後趕到北京,不敢迴公館,先到軍師府休息打尖,將奉旨去山海衛犒軍與勸降之事,對我與林泉說了。隨後我們帶他們進宮,來到文華殿,將吳三桂的情況麵奏皇上,正如皇上剛才所言。在軍師府時,我詢問得更為仔細,按道理;吳三桂接到我皇諭降的書信與犒軍錢物,應有一封謝表。他知道北京將於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他縱然不親自前來,也應差遣專使,恭捧賀表,隨唐通來京,才是道理。然而這兩件應做的事他都沒做,隻是口頭上囑咐欽使,說他感激李王的盛意,無意同李王為敵。至於降與不降的事,他推說他手下的文武要員連日會議,意見不一,使他不能夠在頃刻中斷然決定。他還對他們說道,自從錦州、鬆山、塔山、杏山等地失陷以後,他率領遼東將士堅守寧遠孤城,成為山海關外邊的惟一屏障,全靠他手下數萬將士上下齊心,如同一人。近來原是奉旨入關勤王,不料北京已失,崇禎皇帝殉國,全軍痛心。他若斷然降順李王,恐怕遼東將士不服,所以他請求稍緩數日,容他與手下的文武們繼續商議投降大事。”


    劉宗敏罵道:“他媽的,這是緩兵之計,故意拖延時間!”


    牛金星接著向皇上說道:“請陛下恕臣料事不周之罪。臣以常理度之,吳三桂必降無疑,不意他憑恃山海孤城,竟敢拒降!”他轉向宋獻策和李岩說道:“吳三桂沒有差專使捧送降表來京,已是悖逆;竟然受到我皇犒軍厚賜,也不叫我朝使者帶迴一封書子以表感謝,殊為無禮!”


    李岩迴答:“此事,我問過二位使臣大人,據他們言,因吳三桂聞知東虜正在調集人馬,準備南犯,他忙於部署軍隊,確保關城重地,所以對皇上犒軍之事來不及修書申謝。至於投降之事,他自己願意,隻是手下文武要員,意見不一。至遲不過三五日,倘若關寧文武鹹主投降,而山海城平安無事,他將親自來京,不敢請求封爵,但求束身待罪闕下,交出兵權,聽候發落。他還說,在他來北京之前,將先給他父親寫來一封家書,稟明他的心意。當然,這些話都是遁辭,也是他的緩兵之計。”


    劉宗敏問:“吳三桂要投降滿洲麽?”


    宋獻策迴答:“他另外有如意算盤。以愚見揣度,他目前還沒有投降滿洲之意。”


    劉宗敏恨恨地說:“他媽的,他打的什麽鬼算盤?”


    宋獻策說道:“張、唐二位在軍師府已經對我與林泉說了。他們剛才對皇上麵奏吳三桂的情況時,皇上看出他們口中吞吞吐吐,便要追問。我怕皇上聽了會大為震怒,所以不待詳奏就叫他們退下休息去了。他們退出以後,我向陛下奏明,陛下果然生氣。目前東虜正要乘我朝根基未穩,大舉南犯,而吳三桂不忘故君,既不肯降順我朝,也無意投降滿洲。吳三桂的如意算盤是,滿兵進長城後,在北京近郊同我大順軍發生大戰,而他吳三桂在山海關按兵不動,養精蓄銳,坐收漁人之利。此為吳三桂之上策。退而求其次,他也不投降滿洲人,隻向滿洲求援,借兵複國,為君父複仇。倘若此計得逞,雖然以後得以土地、歲幣報答東虜,將永遠受滿洲挾製,但他仍會得到一個明朝的複國功臣之名。當然這是中策。為吳三桂設想,最下策是投降滿洲,不但以後永遠受製東虜,且留下萬世罵名。以獻策愚見判斷,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不缺軍糧,不到無路可走,他不會投降滿洲。”


    劉宗敏又問:“吳三桂因知道滿洲人即將大舉南犯,必然趁機對我提出要挾。唐通等可對你說出什麽真情?”


    宋獻策淡淡地一笑,說道:“吳三桂由唐、張二位轉來對我們要挾的話,我已奏明皇上。我以為此時最可慮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南犯,所以我剛才已經勸諫皇上,對吳三桂暫示寬容,不必逼得過緊。老子說,‘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目前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東虜突然乘機南犯,其誌決不在小。今之滿洲即金之苗裔。已故老憨皇太極繼位以後,繼承努爾哈赤遺誌,經營遼東,統一蒙古諸部,臣服朝鮮,又數次派兵進犯明朝,深入畿輔與山東,一心想恢複大金盛世局麵。去年他突然死去,多爾袞扶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以獻策愚見看來,多爾袞必將繼承皇太極遺誌,大舉南犯。倘若他的南犯之計得逞,一則可以為恢複金朝盛世的局麵打好根基,二則可以鞏固他的攝政地位,滿洲國事將完全落入他的掌握,沒有人能夠與他抗衡。所以我反複思考,目前我國家的真正強敵是多爾袞,不是吳三桂。吳三桂雖然抗命不降,且對我乘機要挾,但我們對吳三桂千萬要冷靜處置,不使他倒向滿洲一邊。”


    劉宗敏和大順朝的許多將領一樣,由於多年中總在同明軍作戰,沒有考慮過滿洲人的問題,已經形成了一個習慣性的思維軌道,依舊將吳三桂看成大順朝當前的主要大敵,而不能理解在崇禎亡國之後,大順朝的主要對手變成了以多爾袞為代表的滿洲朝廷。多年來漢族內部的農民戰爭忽然間轉變為漢滿之間的民族戰爭,這一曆史形勢轉得太猛,宋獻策和李岩新近才有所認識,而李自成還不很明白,劉宗敏就更不明白。劉宗敏暫不考慮滿洲兵即將南犯的事,又向軍師問道:


    “軍師,吳三桂如何對我要挾?你簡短直說!”


    宋獻策說:“吳三桂要張若麒與唐通轉達他的兩條要求:第一,速將太子與二王禮送山海衛,不可傷害;第二,速速退出北京,宮殿與太廟不許毀壞。”


    劉宗敏突然跳起,但又坐下,說道:“我明白了,再沒有轉彎的餘地!”他轉向李自成:“陛下,你如何決定?”


    李自成在初聽到軍師奏明吳三桂的議和條件後,確實十分震怒,將禦案一拍,罵道:“豈有此理!”但是他並非那種性情浮躁的人,在盛怒之下能夠自我控製,迅速地恢複冷靜,思考了東征問題。此刻他的主意差不多已經定了,向正副軍師問道:


    “你們的意見如何?”


    宋獻策知道皇上的主意是出兵討伐,站起來說:“吳三桂因知道東虜不日將大舉南犯,所以不但敢抗拒不降,而且還逼我送去太子、二王,退出北京。如此悖逆,理當剿滅,不留肘腋之患。但微臣望陛下對吳三桂用兵之事慎重為上,隻可容忍,施用羈縻之策,不使他投降滿洲,就是我朝之利。隻要我們打敗滿洲來犯之兵,吳三桂定會來降。”


    “林泉有何意見?”李自成又向李岩問道。


    李岩迴答說:“臣也望陛下慎重。”


    李自成又問劉宗敏:“捷軒有何主張?”


    劉宗敏望著宋獻策問:“據你看來,目前吳三桂同滿洲人有了勾結沒有?”


    宋獻策說:“據目前探報,吳三桂同滿洲人尚無勾結。”


    “既然這樣,”劉宗敏說道,“我認為滿洲人尚在沈陽,距我較遠,也尚在調集兵馬;可是吳三桂手中有數萬精兵,占據山海衛,離我隻有數百裏路,可以說近在身邊,實是我大順朝心腹之患。據我判斷,不出數日,吳三桂在山海衛準備就緒,必將傳檄各地,聲言為崇禎帝、後複仇,以恢複明朝江山為號召。到那時,畿輔州縣響應,到處紛紛起兵,與我為敵,南方各省也會跟著響應。一旦吳三桂在北方帶了一個頭兒,樹了一個在北方的榜樣,成了明朝的大忠臣,明朝在南方的眾多將領和封疆大吏,誰肯投降?誰不與我為敵?我的意見是,乘滿洲兵尚未南犯,先將吳三桂一戰擊潰。消滅了吳三桂,奪取了山海關,可以使滿洲人不敢南犯,明朝的南方各將領聞之喪膽,畿輔各州縣都不敢輕舉妄動。此事不可拖延,謹防夜長夢多。對吳三桂用兵之事務要火速,要趕在滿洲人來犯之前將他打敗。”


    李自成頻頻點頭,又向牛金星問道:“牛先生有何主張?”


    牛金星慌忙站起來說:“陛下,今日之事,所係非輕,難於倉猝決定。請容臣與兩位軍師在下邊反複討論,務求斟酌得當,然後奏聞。捷軒身經百戰,胸富韜略,在軍中威望崇隆,無出其右。他剛才所言,堪稱宏論卓識,非臣所及。隻是如必要用兵,也請侯爺迴去與幾位心腹大將一起密議,熟籌方略,務求一擊必中,而且隻可速戰速勝,不可屯兵於堅城之下,拖延戰局,使東虜得收漁人之利。俟今日下午文武重臣們分別討論之後,今晚或明日上午進宮,舉行禦前會議。陛下天縱英明,遠非群臣所及,如此安危大計,總要斷自聖衷。”


    李自成想著牛金星的話很有道理,向劉宗敏看了一眼,見宗敏也沒有別的意見,隨即說道:


    “就這樣吧,今日下午由捷軒同補之召集李友等幾位將領一起商議是否對吳三桂馬上用兵,今晚捷軒和補之來武英殿麵奏。下午,丞相和兩位軍師加上喻上猷、顧君恩一起詳議,晚上你們五位一同來武英殿麵奏。孤聽罷文武們的意見,再作斟酌。明日早膳以後,在武英殿舉行禦前會議,製將軍以上全來參加,聽孤宣布應變之策。”


    牛金星問道:“陛下,六政府侍郎以上都是朝廷大臣,是否參加禦前會議?”


    李自成沒有做聲。牛金星因為皇上平日不叫朝中一年來新降的文臣們參與重大的軍事密議,所以不敢再問。


    劉宗敏問道:“皇上,原來安排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可是眼下應該火速部署軍事,準備大軍出征。事情千頭萬緒,哪有時間準備登極?”


    李自成心中猶豫,轉望軍師。


    宋獻策說:“本來四月初六,初八,初十,十二,都是大吉大利的日子,所以擇定初六登極。如今既然軍情有變,不妨改為初八日登極。在這數日內,一邊準備出征軍事,一邊等候吳三桂的消息。倘若吳三桂有了賀表,軍情緩和,初八日登極大典如期舉行,不再延期。”


    李自成隻怕來北京登極的大事吹了,心中猶豫,轉望牛金星。


    牛金星說:“軍師所言,頗為妥帖。既然唐通等說吳三桂正在與他手下文武商議投降之事,兩三日內應有結果,等一等消息也好。”


    李自成說道:“孤同意改為初八日登極,可以由內閣傳諭各衙門文武百官知道,隻說演禮尚不很熟,不要提軍情一字。”


    眾文武叩頭退出以後,等候在文華門值房中的吳汝義隨即進來,在禦前跪下說道:


    “啟奏陛下,羅虎已經從通州來到,現同親兵們在午門前朝房中休息,等候召見。”


    “他來了好,好。你先安排他們用膳,也安排一個臨時住處。午膳後,孤須稍事休息,準在未時一刻,你帶羅虎到武英殿見我,不可遲誤。”


    吳汝義直到此刻,不知皇上急於召見羅虎是為了何事,更不知為什麽昨天麵諭他趕快為羅虎布置一處堂皇的公館,愈快愈好。他很想問個明白,但現在他所盡忠服侍的不再是從前義軍中的闖王,而是大順皇帝,所以他不敢多問,說了一聲“遵旨!”他伏地叩頭之後,正要退出,李自成又吩咐說:


    “將金銀寶物運迴長安的事,你要火速準備,不可遲誤。午膳後,你將小虎子帶到武英門,候旨召見,你就隻管去辦你的事。幾日之內,一定得把運送金銀的事準備停當!”


    吳汝義乘機問道:“為何如此火急?”


    李自成小聲說:“恐怕免不了一場惡戰,不可不預做準備。不過,這話不可泄露,你自己心中有數好啦。”


    吳汝義不敢再問,心情忽然沉重,恭敬退出。


    李自成在龍椅上又坐了片刻,聽不見隱約的鼓樂聲,知道皇極門演禮的事早已完畢。想著竟然沒有親自觀看演禮,而登極的日子又改為初八,初八這日子會不會又有變化?……事情不可捉摸,使他的心中悵然。他暗暗地歎了口氣,啟駕迴武英殿了。


    進了北京以來,李自成從沒有像今日上午這樣感到心情鬱悶和沉重。在走往武英殿的路上,他吩咐雙喜,立刻差人去兵政府職方司將京東各府州縣和山海衛一帶的輿圖取來,放在文華殿的禦案上,備他閱覽。到了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宮女們立刻進來,有的捧來香茶,有的向博山爐中添香。隨即,王瑞芬體態輕盈地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麵前奏道:


    “啟奏皇爺,娘娘說皇爺昨夜睡眠欠安,今日五更起床,一直忙到如今。如今還不到午膳時刻,請聖駕迴寢宮休息。”


    李自成問道:“你們剛才可服侍娘娘在右順門樓上觀看百官演禮了麽?”


    王瑞芬抬起頭來含笑迴答:“蒙皇上聖恩特許,奴婢率宮女們服侍娘娘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想著後天皇上就要舉行登極大典,舉國歡騰,天下更新,所以娘娘和宮女們無不心花怒放,巴不得明日就是四月初六。”


    李自成聽了王瑞芬的話,在心中稱讚王瑞芬不愧原是田妃的貼身宮女、承乾宮的“管家婆”,果然與眾不同,不但與西安秦王府的宮女們迥然不同,與明宮中眾多宮女相比,她也是一隻鳳凰。然而聽了王瑞芬的美妙言辭,隻能使他想著局勢的意外變化,想著她們還不知道登極大典的事已經改期為初八日,連初八日也有些渺茫。他不肯流露他的不快心情,勉強含笑說道:


    “你快告訴在殿外侍候的太監們,去傳諭禦膳房,午膳孤想吃羊肉燴餅。還有,午膳時命西安來的樂工奏樂。”


    王瑞芬答應一聲“遵旨!”叩頭退出。片刻後重新進來,站在皇上麵前,等候別的吩咐。李自成又說道:


    “你差一宮女,去壽寧宮傳諭費珍娥前來。”


    王瑞芬的心中一動,問道:“皇爺,是傳費珍娥沐浴熏衣,好生打扮,晚膳後來寢宮?”


    “命她午膳後到武英殿來。”


    “午膳後麽?”王瑞芬又問,怕自己聽錯時間。


    “交未時以後前來。”


    王瑞芬覺得奇怪,但是不敢再問,說道:“費珍娥不同於一般宮女,奴婢馬上親自去壽寧宮傳旨吧。皇上不到寢宮去休息一陣?”


    “你去吧,孤要一個人稍坐片刻。”


    王瑞芬迴到仁智殿寢宮,將皇上要在武英殿暖閣稍坐片刻以及命她去傳諭費珍娥於午膳後來見皇上的事,都向竇妃奏明,然後往壽寧宮去了。


    竇美儀在右順門樓上觀看演禮時,因沒有見李自成登上左順門樓,後來又見牛金星和劉宗敏匆匆離去,使她的心中狐疑,擔心出了意外大事。隨後又看見四位禦史從皇極門的東邊步步退行,導駕而出,而迎接來的卻是空輦,登時有一種不祥的感覺。她遵照明宮中祖宗規矩,不敢過問國事,也不敢隨便打聽,但是她很想知道朝廷上到底出了什麽大事,所以才命王瑞芬去武英殿請聖駕迴後宮休息,以觀動靜。她心中明白,皇上盡管出身草莽,以三尺劍奪取了明朝江山,但自古英雄都愛美人,所以自從她蒙受皇恩,來到仁智殿寢宮居住,皇上每日萬幾之暇,總來後宮休息,為的是要她陪伴。她也明白,新皇上的心中也喜愛王瑞芬,隻是新皇上不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的貪戀女色之君,所以他不肯“召幸”瑞芬,也不“召幸”費珍娥和別的宮女,獨使她專寵後宮。如今皇上不肯迴後宮休息,要一個人在武英殿稍坐片刻,分明是心中煩悶,需要獨自思慮大事。但是後天就要舉行登極大典,忽然有何事使皇上心中煩惱?


    更使竇美儀心中不安的是,皇上要在午膳後召見費珍娥。皇上遲早要納珍娥為妃,費珍娥將與她平分恩寵,這事情在她的思想中早有準備,而且她已經決定做一個通情達理的賢妃,不與費珍娥爭風吃醋。可是,為什麽皇上不傳諭費珍娥於晚膳後來到寢宮,而偏要在午膳後在武英殿暖閣召見?她反複尋思,終於有些恍然:大概皇上要在登極之日,對她和費珍娥同時冊封!為著馬上就要冊封,所以事前要告訴費珍娥,以便她做好準備。竇美儀是個細心人,在喜悅中不免要進一步猜想皇上將冊封她們什麽名號。她大概可以封為淑妃,那末費珍娥也是淑妃麽?倘若費珍娥暫不封妃,莫非第一步將封為選侍?再其次封為什麽嬪,什麽貴人,以後逐步加封?……


    過了一陣,王瑞芬從壽寧宮傳旨迴來,先到武英殿向皇上複命,然後迴仁智殿寢宮向竇妃稟報。竇妃含笑問道:


    “費珍娥接旨之後是不是十分高興?”


    王瑞芬迴答說:“娘娘,費珍娥的年紀雖小,心計很深,不同於一般女子。她跪下去聽了我口宣聖旨之後,照例說道:‘奴婢遵旨,謝恩!’叩頭起立,臉上看不出有一絲笑容。”


    “你迴來到武英殿向陛下複命,陛下又說了什麽話?”


    “皇上正在用心看一本攤在禦案上的輿圖,隻是‘哦’了一聲,沒有別的吩咐。旁邊放著另一本輿圖尚未打開,黃綾封麵上貼著紅紙書簽,題寫著《大明皇輿圖》,下有一行小字寫明卷數和地方,奴婢不曾看清。”


    “從前乾清宮的禦案上可曾放過這樣書?”


    “從前奴婢奉田皇貴妃之命送東西去乾清宮,也看到崇禎皇爺的禦案上放有這樣的書,那時開封被圍,河南戰事吃緊,崇禎皇爺日夜焦思,坐臥不安,時常查閱輿圖。聽魏清慧說,《大明皇輿圖》有許多本,由兵部職方司嚴密保管,皇帝調來查閱後仍然交還。娘娘,眼下皇上正忙於準備登極,怎麽有閑工夫查閱輿圖?”


    竇妃不覺想到皇上未駕臨左順門樓上憑窗觀看演禮,劉宗敏和牛金星中途離去的事,心中很覺詫異。但是她掩飾了心中的不安,對王瑞芬淡淡地微笑說:


    “我們的大順皇帝是天下之主。古人說,‘四海之內,莫非王土。’他於百忙中查閱輿圖,也是應有之事。……啊,我們隻管說話,皇上用午膳的時候到了。”


    王瑞芬趕快率領幾個宮女往武英殿服侍皇上午膳。竇妃本來可去可不去,但她一則為要看一看皇上的神情,二則要使皇上心情愉快,勸他努力加餐,所以她稍微打扮一下,也帶著四個宮女去了。


    李自成已經從西暖閣出來,在一張供禦膳用的朱漆描金大案子旁邊麵南的龍椅上坐下。大案上已經擺了二十幾樣葷素菜肴,山珍海錯,但還在繼續增加。丹墀上開始奏樂。往日李自成午膳時鍾鼓司的樂工們奏明朝宮廷的皇家音樂,以琵琶、笙、簫、鍾磬為主,鑼鼓幾乎不用,樂聲雍容幽雅。今天李自成命他從西安帶來的樂工奏樂,不但用了大鑼大鼓、鐃、鈸、簫、笛,還用了銅號、嗩呐。演奏起來,樂聲雄壯,高亢嘹亮,使人感到好像在原野上凱旋時奏的軍樂。竇妃生長於明朝宮中,對這樣的音樂很不習慣,尤其感到嗩呐聲刺耳。但是她為著使皇上高興,裝作很願欣賞的神情,***的麵頰上掛著微笑,腮上的酒窩兒有時深深地陷了下去,而她的含著淺笑的潤澤的雙唇和明眸皓齒特別使李自成感到動心。妃子在皇帝麵前服侍禦膳,一般是立在身邊。李自成對竇妃十分寵愛,特命她坐下陪膳。竇美儀躬身謝恩,然後在皇上的對麵小心坐下。王瑞芬立刻向兩個宮女使眼色,那兩個宮女隨即將準備好的鑲金牙筷,梅花形銀碟和銀湯匙放在竇妃的麵前。李自成笑著問道:


    “這鼓樂你喜歡聽麽?”


    “臣妾生長於深宮之中,今日有幸聽關中來的樂工演奏此樂,可以想象陛下百戰雄風,所以十分愛聽。”


    李自成說:“不知為何,孤今日忽然思念故鄉,所以命西安來的樂工奏樂。”


    “陛下大功告成,猶念念不忘故鄉,這也是人之常情。漢高祖大功告成之後,迴到故鄉,大宴十日。一日他乘著酒興,親自擊築,高唱‘大風起兮雲飛揚’,隨即起舞,慷慨傷懷,泣數行下。此事千古傳為美談。陛下成功不忘故鄉,正是英雄本色,也必會千古傳為美談。”


    “你讀過的書如何記這樣清楚?”


    “臣妾幾年中陪侍懿安皇後讀書,別無他事,所以《史記》中有一些好的文章幾乎都能背誦。”


    “好啊,我大順宮中很需要你這樣讀書多才的賢妃!”李自成端起一杯明宮中製的長春露酒,一飲而盡,笑著問道:“漢劉邦功成還鄉,大會家鄉父老兄弟,歡笑宴飲,為何會慷慨傷懷,流出熱淚?”


    “以臣妾想來,當時西漢國家草創,四夷未服,尤其北方的匈奴,兵勢強大,威逼中國,從周秦兩朝已經如此。劉邦深知創業艱難,守成也很不易,所以安不忘危,樂極忽悲,泣數行下,唱出了‘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詩句。”


    “你解得好,解得好。給娘娘斟酒!”


    竇美儀站起來說:“謝恩!”


    李自成因竇妃講起漢高祖《大風歌》的故事,登時就想起了滿洲兵即將南犯的警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竇美儀從皇上臉上的神色變化猜到了可能是遼東有了重大軍情。她突然明白了為何今日上午皇上未到左順門樓上觀看演禮,而劉宗敏和牛金星正觀看演禮時匆匆離去。她不敢詢問一字,隻是在心中說道:


    “天啊,可千萬不要出重大事故!”


    又上了幾道菜,緊跟著上一個繪著雙龍捧日的禦用平鍋。一宮女揭開平鍋蓋子,竇美儀和眾宮女看見了裏邊盛的東西,都覺新奇,但不知是什麽。李自成又一次麵露笑容,輕聲說道:


    “這就是陝西的羊肉燴餅!”


    宮女們盛了兩小碗,放在皇上和竇妃麵前。李自成一聲吩咐,宮女們立刻為他換了一隻大碗。竇美儀在宮中生活了十幾年,從來沒有聽說過羊肉燴餅。她既嫌羊肉湯的氣味太膻,也嫌那烙餅掰成的小塊太硬。但是她身為妃子,凡事要小心地看著皇上的顏色行事,才能處處得到皇上的歡心。在明朝的後宮中,人們都知道,田皇貴妃之所以寵冠後宮,不僅依靠她天生美麗,也依靠她能夠時時“先意承旨”,博得皇上的歡心,被崇禎皇爺稱讚是“解語花”。所以竇美儀盡管不喜歡麵前的羊肉燴餅,但是不得不裝作很喜歡的樣子,麵帶微笑,好像吃得很香。好在後妃們一般都吃得很少,所以她盡可以稍嚐即止,李自成也不會對她勉強。她的臉頰上掛著微笑,眼睛裏含著微笑,但心中卻在猜想著皇上吩咐做羊肉湯燴餅,命原秦王府的樂工為他奏關中音樂,必是為什麽事動了思鄉之情。她不敢詢問一句,但又渴望知道一點消息。當快要用畢午膳時候,她用溫柔的聲音向李自成試探著問道:


    “陛下,臣妾愚昧無知,今日提起來漢高祖迴故鄉的事,引動了陛下的鄉思,所以比往日多飲了幾杯酒。請饒恕臣妾隨口妄言之罪。”


    李自成說:“這不怪你,孤確實思念關中。”停頓一下,他不覺帶著牢騷地說:“十個北京抵不上一個長安!”


    竇美儀的心中猛吃一驚,不明白皇上為何說出此話,不敢詢問,反而故作理解的樣子嫣然一笑,掩飾了她心中的一團疑問,輕輕說道:


    “陛下愛長安,定都長安,必將如唐太宗那樣成為千古開國英主!”


    午膳很快結束。李自成漱口以後,本該迴仁智殿寢宮休息,但是他揮手使竇妃和許多侍膳的宮女退下,隻留下王瑞芬和四個宮女侍候,迴到西暖閣的裏間,坐在龍椅上,輕輕對王瑞芬吩咐一句:


    “傳諭武英門內的傳宣官,羅虎來到,立刻召見。你也去壽寧宮,傳費珍娥來!”


    王瑞芬帶著一個宮女出去傳旨以後,李自成坐在龍椅上又翻閱山海衛一帶輿圖。但略看片刻,推開輿圖,閉目養神。留下的宮女見此情形,悄悄地退了出去。


    其實,李自成何曾有工夫養神!他思慮著眼前的軍國大事,特別是對吳三桂和滿洲人作戰的大事,千頭萬緒,困難很多。他的心思沉重,情緒忽而憂慮,忽而激動,憂慮時不免後悔來北京太急……


    還不到未時正,吳汝義帶著羅虎來到了武英門,坐在李雙喜的值班房中等候召見。他自己匆匆地辦事去了。


    羅虎自幼就同哥哥羅龍和叔父羅戴恩跟隨闖王起義,在闖王的身邊長大。最初是一名孩兒兵,後來升為孩兒兵中的小頭目,又從小頭目步步提升,接替李雙喜和張鼐成了孩兒兵的總頭目,在闖營中的正式名號為“童子軍掌旗”。十八歲以後離開了童子軍營,屢立重要戰功,成為李自成得心應手的愛將之一。


    盡管羅虎同李自成有這樣非同一般的曆史關係,但今天奉召前來,還是一直在心中七上八下。他一方麵想著蒙皇上單獨召見是對他的“殊恩”,一方麵他從吳汝義的口中知道王長順在皇上的麵前很說了關於他在通州練兵方麵的許多好話,又知道吳汝義奉了皇上口諭要為他火速在北京預備一處極好的住宅,各種陳設用物都要十分講究和嶄新,皇上為什麽突然有這樣決定?為什麽傳諭他今日上午一定從通州趕來?羅虎懷揣著這些不清楚的問題,往武英殿來見皇上。


    羅虎自從李自成在河南稱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以後,就不能常到李自成身邊,有事也不能直接到李自成的麵前稟報。李自成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羅虎直接同他見麵的機會又少了許多。去年冬天,李自成到了西安,將明朝的秦王府作為暫時的大順皇宮,忙於建立新朝,正式設立中央政府的各大衙門,包括丞相府、軍師府、首總將軍府、六政府衙門等等,又頒布了《大順禮製》,羅虎能夠見到李自成說話的機會更少了。在前幾年,李自成同羅虎的關係親如父子,到西安後變成禮儀森嚴的君臣關係,原來的感情大半消失,像幾年前闖王有時拍拍他的頭頂或擰擰他的臉蛋兒的事情,再也不會有了。


    羅虎由傳宣官帶領著,步步向雄偉的武英殿走去,原來是七上八下的心情變得十分緊張,不免怦怦亂跳。丹墀前用漢白玉雕龍欄板隔成三部分丹陛。中間的丹陛是一塊雕刻著精致的雙龍護日和雲朵潮水的很大的長方形漢白玉陛板,陛板兩旁也各有九級台階。但這是禦道,不許文武百官通行。百官隻許從禦道左右,隔著雕龍欄板的九級台階上下。羅虎知道中間不許走,正想從東邊的台階上去,但傳宣官使個眼色,他恍然明白,跟隨傳宣官從西邊輕輕地拾級而上,登上了丹墀。從前羅虎隻聽說皇宮中每一座殿前都有一個地方叫做丹墀,是群臣向皇上行禮朝拜的地方,如今才明白原是一個四方平台,用漢白玉鋪地,左右和前邊有雕工精美的白玉欄板圍繞。丹墀兩邊立著高大的銅仙鶴、銅獅子、銅鼎。武英殿的簷下恭立著兩個太監、兩個宮女,一動不動,等候召喚。好一座巍峨的武英殿,從正殿內到殿外,從丹墀上到整個院落,森嚴肅靜,雖有人卻好似空寂無人。倒是有一隻小麻雀站在一株古柏的高枝上,可能感到天氣陰冷,啾啾地叫了兩三聲,不再叫了。這小麻雀的啾啾聲更增加武英殿宮院中的肅靜意味。


    羅虎原以為皇上坐在武英殿的寶座上等他覲見,不料在丹墀上抬頭偷看,但見正殿中間有一個類似大廟正中的木製神龕,離地三尺,一色金黃,莊嚴精巧,而龕中的黃緞禦座卻是空的。皇上坐在哪兒?他有意向傳宣官詢問,但不敢出聲。那青年傳宣官仿佛明白了他的心意,將他的袖子輕輕地拉了一下。他忍耐著疑問,在心中對自己說:“跟著走吧!”小心跨過了一道朱漆高門檻。


    進了武英殿之後,傳宣官引著羅虎向左走,約一丈遠處,中有一門。一宮女掀開黃緞門簾,羅虎隨傳宣官進了西暖閣的外間。又一宮女掀開第二道門的黃緞門簾。他躬身屏息地進了裏間暖閣。傳宣官走在前邊,向坐在龍椅上的皇帝躬身奏道:


    “啟稟皇爺,羅虎來到!”


    羅虎又一陣心跳,在李自成腳前三尺遠的地方跪下,在緊張中將暗自背誦了多遍的兩句話琅琅說出:


    “臣威武將軍羅虎奉召進宮,參見陛下,祝陛下萬壽無疆!


    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含笑說道:“羅虎,你近日駐軍通州,仍然刻苦練兵,與士卒同甘苦,並且在練兵之餘,讀書寫字。孤知道後十分欣慰,所以特意叫你進宮,當麵告訴你又到你為孤建立大功的時候啦。孤想你已經二十一歲了……”


    羅虎忽然聽見門簾響動,同時看見皇上將未說完的話停住,向門口望去。他仍然恭敬地跪在地上,不敢迴頭一看,但知有人用輕輕的碎步走到他的背後,同時帶來一股清雅的脂粉香。他明白這進來的是一個服侍皇上的宮女。隨即他聽見站在他背後的宮女向皇上說道:


    “啟奏皇爺,待選都人費珍娥已經來到,現在殿外候旨。”


    “帶她進來!”


    傳旨的宮女迅速退出暖閣。羅虎已經風聞費珍娥是宮中一個美貌宮女,皇上有意選為妃子。所以他趁費宮人尚未進來,趕快說道:


    “陛下有事召見宮人,臣請迴避。”


    “你不用迴避,暫且平身,站在一旁等候。”


    羅虎叩頭遵命平身,退立一旁,不敢抬頭。


    片刻之間,羅虎聽見一陣環佩丁冬之聲隨著清雅的香氣,從外邊進來。羅虎更加不敢抬頭,不敢偷看一眼,但他知道進來的不隻是一個女子,而是三四個人,隻有走在中間的女子發出環佩丁冬聲和首飾上發出輕微銀鈴聲。羅虎在心中判斷:這就是那個姓費的宮女,皇上將納她為妃的美人。


    羅虎隻看見費宮人的紅羅長裙和半遮在長裙下的繡鞋,但是他已經感到這位費宮人必有驚人之美。他有心偷看一眼,但是沒有膽量,頭垂得更低了。


    王瑞芬退到一旁,像鴻臚官讚禮一般,嬌聲說道:


    “費珍娥向皇上行禮!”


    費珍娥跪下,向皇上叩頭行禮,用略帶緊張情緒的柔聲說道:


    “奴婢費珍娥恭頌陛下早定天下,萬壽無疆!”


    李自成含笑問道:“費珍娥,你知道孤今日召見你為了何事?”


    “奴婢不知。”


    “你抬起頭來,聽孤口諭。”


    費珍娥遵命抬起頭來,大膽地讓李自成端詳她的麵容。李自成又一次心中猛然一動,又一次為她的美貌吃驚,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心中說道:


    “將她留下!留在身邊!封她貴人!”


    費珍娥的目光同李自成的目光相遇以後,出於少女的天然害羞之情,迅速低下頭,避開了李自成的炯炯目光。盡管她似乎看見了李自成臉上的那種不同尋常的神情和溫和的微笑,但是她沒有改變對李自成的刻骨仇恨,在心中暗暗地說:


    “你得意吧,你貪戀女色吧,我豈是竇美儀之輩!我為皇上和皇後報仇的日子快到了,即使被剁成肉醬也不後悔!”


    在片刻之間,李自成的心中不能平靜。雖然他的嘴唇上仍然掛著微笑,但是那微笑忽然僵了,幹枯了,不再有任何意義了。他向低著頭的費宮人又望了一陣,轉眼瞥見禦案上攤開的山海衛一帶的輿圖,心情一變,瞟了羅虎一眼,對費珍娥說道:


    “孤今日叫你來武英殿,並無別事,隻是看見你這兩三天的仿書,又有進步,心頭甚為歡喜,叫你前來一見。一二日內,孤對你將有重要諭旨,總望你今後不要忘孤的眷愛才好。”


    費氏叩頭:“恭謝皇恩!”


    倘若是召見別人,當被召見者叩頭謝恩以後,皇上沒有別的事需要麵諭,此時就算是召見完畢,命被召見者退出。但今天李自成卻沒有命費珍娥馬上退出。他現在一則想多看看費珍娥,一則想著向山海衛出兵的事,竟忘了命費氏退出。皇上沒有吩咐,費珍娥不敢起來,處處小心謹慎,在心中暗暗告訴自己:


    “他確實看中我了,我要忍耐,兩三天就見分曉!”


    王瑞芬見皇上繼續看費珍娥,不急於命珍娥退出,在心中歎道:“又一個命中注定要在新皇上麵前蒙恩受封的人!”她輕輕地走到李自成的身邊,悄悄地問:


    “皇爺,請吩咐,要賞賜什麽東西?”


    李自成從複雜的情緒中突然醒來,對王瑞芬輕輕搖一下頭,隨即對費珍娥說道:


    “你可以迴壽寧宮了,兩三天內,孤將有豐厚賞賜。”


    王瑞芬提醒費珍娥:“謝恩!”


    “謝恩!”費珍娥趕快說道,叩了一個頭。


    費珍娥又叩一次頭,然後起身。趁著起身時候,又一次大膽地抬頭向李自成看了一眼,也向旁邊站立的青年將軍的臉上掃了一眼,然後在環佩聲中轉身向外,體態婀娜地走出暖閣,而王瑞芬和隨身服侍的宮女也跟著出暖閣了。


    王瑞芬小心和恭敬地送費珍娥出了武英門,過了內金水橋,將費珍娥的袖子輕扯一下,在一株路旁的鬆樹下停住腳步。四個服侍的宮女知道王瑞芬要對費珍娥說什麽體己話,便離開她們,繼續前行,到右順門下邊等候。王瑞芬湊近珍娥的耳邊,悄悄說道:


    “珍娥賢妹,幾天之內,你就是新貴人,我就是你的奴婢了。富貴請勿相忘!”


    費珍娥正在想著別的心事,聽了這話,感到厭煩,迴頭向王看了一眼,輕輕說道:


    “我不會富貴的。王姐,我知道自己命不比你好,我永遠隻能是一個宮女。”


    “不,不。新皇上已經看中了您,所以兩三天內他要豐厚地賞賜於您。一賞賜,您就蒙恩召幸,選到皇上的身邊了。但求您蒙恩以後,不要忘記我王瑞芬對您的一片忠心!”


    費珍娥不能對王瑞芬流露出自己決心刺殺李自成的心事,忽然想到投水而死的魏清慧和吳婉容,感到悲傷,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後悔沒有隨她們投水盡節,死得容易!”


    她沒有對王瑞芬再說一句話,含淚一笑,轉身向右順門走去。


    且說在武英殿西暖閣中,當費珍娥叩了頭站起來,李自成在對她說話時,又一次被她的美麗容顏所打動。尤其是她的一雙眼睛是那樣黑白分明,光彩照人,最使他動心和吃驚。當費珍娥從他的麵前離開,聽見環佩聲出了暖閣,乍然間他的心中有一種惘然若失之感。但是他馬上對自己說:“已經決定將她賞給羅虎了,縱然是天仙也不能留下!”他從片刻的茫然心情中醒來,命窗外的宮女去武英門向傳宣官傳旨,速叫吳汝義進宮,然後轉望羅虎,親切地輕輕叫道:


    “小虎子!”


    羅虎趕快到禦前跪下,俯首聽旨。


    李自成問道:“孤今日召你進宮,你知道是為了何事?”


    “臣不知道,請陛下明示,有錯即改。”


    李自成微微一笑,說道:“不是為你有錯才召見你,是為你應該褒揚。孤聽說你在通州駐軍,每日勤於練兵,軍紀嚴明,對百姓秋毫無犯,頗有名將之風。還聽說你每日練兵之暇,讀書寫字,也常與當地文士往還,向他們虛心求教。你的這些情況,在目前咱們大順軍將領中十分難得。孤聽王長順進宮來說了後,十分高興,所以特召你進宮一見。”


    羅虎感動地說:“臣自幼跟隨陛下起義,受陛下教導,得能成長,至今受命一營主將。所有練兵之事,整飭軍律的事,都是遵照陛下往日教導,不敢忽忘。”


    李自成問:“啊?是孤教導你的?”


    “是的,陛下。臣與許多幼年孩兒,有許多是陣亡將士的子弟,編入孩兒兵營,不行軍就練武,一個個學會了十八般武藝,弓馬嫻熟。從前,咱老八隊人馬不多,敵不過明朝的官軍勢大,不是被追趕,就是被圍困,日子雖然困難,可大家都聽從陛下的話,不敢隨便騷擾百姓,有時還分出糧食救濟饑民。這樣年月,俺們孩兒兵都親身經過。”


    李自成說:“是啊,我們過了許多艱難困苦的歲月,有幾次幾乎被官兵消滅!”


    羅虎接著說:“咱們的人馬在潼關南原打了大敗仗,隨後潛伏在商洛山中,苦苦練兵,又整頓軍紀。臣那時已經是孩兒兵營中的一個小頭目,記得可清楚啦。陛下為整頓軍紀,獲得民心,連你親堂兄弟都斬啦。臣鴻恩叔是一員好將領,打起仗來勇猛向前,上刀山也不眨眼。斬他時,許多人都哭了,陛下也哭了。他待臣好像親叔叔一般,所以臣也瞞著陛下到他的墳前燒了紙,痛哭一次。就在困守商洛山中的一年多,我跟著陛下學會了如何練兵,如何講究軍紀。”


    李自成想到目前的軍紀敗壞,也想到斬堂弟鴻恩的事,不由地心中感慨。但他沒有說話,隻是在喉嚨裏“哦”了一聲。


    羅虎接著說:“破洛陽之前,咱大軍駐紮在伏牛山的得勝寨一帶,也是天天練兵,整飭軍紀,深受百姓愛戴,所以百姓稱陛下是救星,稱咱們的人馬是仁義之師。那時,臣已經是孩兒兵營的總頭領。如何練兵,如何講究軍紀,臣在這時期又學了很多。”


    李自成歎息說:“可惜到了北京之後,許多大小將領把以往困難日子的事都忘記了,獨有你還牢記不忘,十分難得,難得!”


    羅虎知道近來大順軍在北京城中駐紮,軍紀十分敗壞的事,看來皇上也知道了,所以才有此感慨。但是他在大順軍中是小字輩的將領,對自己所見所聞的事不敢陳奏,隻等待皇上對他有什麽吩咐。


    李自成含笑問道:“聽說有一次你的一哨人馬移防,你下令必須將駐地屋內院外,處處打掃幹淨,又將百姓家的水缸添滿,方許離開,這件事深為百姓們交口稱道。小虎子,從前孤不曾教過你,咱們老八隊可沒有這樣好,你是如何想到的?”


    羅虎迴答:“陛下,臣在孩兒兵營中長大,認識了字兒,學會讀書。去年進了西安,臣買到戚繼光的《練兵紀實》和《紀效新書》,認真讀了,悟出了許多道理。戚繼光從南方調到北方,任薊鎮總兵多年,所以通州城中上年紀的讀書人,知道他許多練兵治軍的故事。臣在通州,從老人們的口中聽到不少戚繼光的故事。前人做過的事,走過的路,俺從前不知道,現在跟著學唄。”


    李自成點點頭,心中稱讚:“真好!”隨即又問道:“那替老百姓打掃清潔的事,也是跟戚繼光學的?”


    “這是跟嶽飛學的。”


    “跟嶽飛學的?”


    “臣在西安時,有一位讀書人對臣講嶽武穆治軍的故事。他說書上記載,嶽飛征討群盜,路過廬陵,夜宿什麽市鎮。第二天天色未明,將士們為主人打掃門庭,洗淨碗盆,挑滿水缸,然後開拔。這故事被臣記在心中,在通州有一哨移營時照樣行事,果然百姓們因久受官兵騷擾之苦,對這次移營的事傳為美談。”


    “什麽書上寫的?”


    “臣不知道。”


    李自成在片刻的沉默中,暗暗點頭,在心中歎道:“可惜我大順軍像小虎子這樣的後生太少啦!”此時,吳汝義不知皇上叫他何事,匆匆進來,在羅虎的一邊跪下。李自成命他平身,在一旁坐下,然後向羅虎含笑問道:


    “你知道孤為何召你進宮?”


    “臣不知道。在通州哄傳吳三桂不肯投降,是不是又要打仗?”


    “打仗的事今日不談,孤今日召見你是為著你的婚事!”


    羅虎的臉色一紅,低下頭去,心中奇怪:“皇上為什麽提到此事?”


    李自成接著說:“你是孤的得力愛將,義屬君臣,情同父子。你的父親早死,母親遠在陝西。如今孤為你選擇德容兼備女子,完成你的終身大事。小虎子,你的意下如何?”


    羅虎臉紅心跳,俯首不言,等候皇上繼續說話。


    李自成又說道:“孤方才召見的那個費宮人,才貌雙全,在數千宮女中十分罕見,孤將她賜你為妻,就在這幾天內為你成親。今日叫你進宮,就是為著此事。孤剛才故意讓你看見費宮人,可滿意麽?”


    羅虎沒有做聲。李自成略感奇怪,轉過頭向吳汝義望了一眼。


    吳汝義本來認為皇上很看中費珍娥,必會將費選在身邊。隻要費珍娥受皇上寵愛,生育皇子,對自己也會有許多好處。沒想到皇上將費宮人許配給羅虎為妻。皇上近一兩天命他為羅虎趕快準備一處富麗堂皇的宅第,原來就為此事!他明白此事已無可改變,便對羅虎說道:


    “羅虎,陛下恩賜你美女為妻,還不趕快叩頭謝恩!”


    羅虎繼續沉默,想著那花白頭發的、從年輕就守寡的、吃盡了苦難的母親,不由地兩眼充滿熱淚。


    李自成以為羅虎是因為年輕害羞,不好意思說話,會心地微微一笑,同吳汝義交換了一個眼色,又向羅虎說道:


    “自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已經到了應該成家的年紀,恰好我大順軍又進了北京,建立了大順江山,由孤主持為你完婚,正是時候。國恩家慶,雙喜臨門,何況孤念你在孤的身邊長大,自幼忠心耿耿,屢立戰功,所以孤將宮中一位仙女般模樣的美女賜你為妻。像這樣如花美眷,世上少有。孤擔心你不相信,所以在召見你的時候,特意召見費氏,使你親眼看看。你心中可喜歡麽?”


    吳汝義催促說:“羅虎,趕快謝恩!”


    羅虎不敢再拖延時間,抬起頭來說道:“陛下,臣風聞吳三桂在山海關不願投降,滿洲人又準備南犯,看來會有一場惡戰。臣請打過這一仗以後,再議婚事,目前暫且讓臣專心練兵,為陛下效命疆場。”


    李自成有點兒愕然:“啊?你嫌費宮人的容貌還不夠美麽?還不稱心?”


    吳汝義忍不住用責備兼愛護的口氣說:“羅虎,你莫要辜負聖心,費宮人可是天仙一般的人兒,在十三行省你打燈籠別想找到第二個!”


    羅虎不怕皇上對他怪罪,大膽迴奏:“請陛下恕罪,臣不是不知費宮人十分貌美,又有文才,隻因臣為孝順寡母著想,寧願娶一個不美也不醜的農家女子為妻,也不要娶一個從皇宮中出身的天仙美女。”


    李自成在心中稱讚羅虎對母親的孝心,但是笑著說道:“常言道,女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費珍娥雖然有花容月貌,在宮中是公主的伴讀宮女,可是一嫁給你,便成了你家媳婦,如何敢不孝順你的母親?”


    羅虎說:“陛下知道,臣家是幾代佃戶,無衣無食,有一年,臣母在帶著臣討飯時候,看見財主家的兩條狼狗撲了上來。臣那時隻有五歲。臣母為護著臣不讓狼狗咬傷,她自己卻給狼狗咬傷了。從那以後,手背上留下一個大疤,右腿走路一瘸一瘸。另外,她小時出天花沒錢醫治,臉上留了一些麻子。自古兒不嫌娘醜,可是費宮人她肯在我母親的麵前行孝麽?她肯替臣母洗衣做飯麽?臣娶了一個美貌媳婦,不但不能行孝,反而要臣母侍候,這妻子臣不敢要!請陛下恕臣違命之罪!”


    李自成聽了羅虎的誠懇陳詞不能不心中感動,但是轉念一想,不覺大笑。


    “小虎子,”他說,“孤既欽賜婚配,這事豈不想到?你放心,孤定要使你母親享福,使費宮人在你母親前做一個孝順媳婦!”


    羅虎不敢相信,低頭不語。


    李自成接著說道:“‘忠孝’二字,天經地義,必須講求。你娶妻先想到孝敬母親,孤甚歡喜。”他轉望吳汝義:“子宜,孤命你為小虎子準備一處很好的公館,一應陳設,都要講究。你可準備得有了眉目?”


    吳汝義站起來說:“為羅虎尋找的公館已經就緒,是一處世襲侯府的新蓋府第,尚未居住。明朝亡國,侯爺被我們逮捕,拷掠追贓,聽說已經死了。新蓋的房子已經派數十名兵丁打掃,各種陳設,都會在三四天內布置齊備。羅虎成婚時需要的新袍服,命裁縫們日夜趕製,不會遲誤。費珍娥的出嫁吉服,聽說宮中倉庫有為宮眷們準備的現成東西,可以挑選使用。”


    李自成說:“你果然會辦事兒!你今日趕快差人去壽寧宮問明費珍娥的生辰八字,再將羅虎的生辰八字,都告宋軍師,由軍師手下的官兒們替他們合一合八字,明日就換庚帖,擇定拜堂吉日,越快越好。”


    羅虎說道:“陛下欽賜婚配,臣實實感戴皇恩,不敢違抗。可是臣母出身寒微,隻有我這一個兒子,娶來的兒媳婦不能在身邊行孝,反而受媳婦的白眼,臣的心……”羅虎忽然流出熱淚,哽咽起來,說不下去。


    李自成受羅虎的真情感動,收斂了臉上笑容,慢慢說道:


    “你對母親有如此孝心,實在可嘉。自古道: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所以真正的忠臣必是孝子,從你的身上可以證明。你所擔心的是新媳婦能不能孝敬婆母,所以你寧願娶一個農家姑娘,不願娶皇宮中的一個美女。這擔心可以不必。孤已替你想了。”李自成轉向吳汝義問道:“你知道孤為何命你為羅虎布置一處如侯伯宅第一樣的公館?”


    吳汝義站起來恭敬答道:“臣也在猜想,但皇上睿智淵深,臣不明白皇上的用心。”


    李自成的臉上又露出笑容,對羅虎說道:“你是立過許多大功的一員虎將。遠的不說,單說去年十月間殲滅孫傳庭的一戰,關係何等重大。是你,率領數千騎兵,潛行密縣山中,繞出臨汝之北,在白沙附近截斷明軍糧道,使孫傳庭全軍潰敗。隨即,你日夜追擊潰軍,混在潰兵中占了潼關。孫傳庭率殘兵敗退臨潼,你又緊緊追趕,進入臨潼,在一陣混戰中殺死了孫傳庭。當然別的將領也出了力量,可是你的功勞不同一般。在西安時候,許多武將都受了封爵,孤故意留下一些功臣到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後再行加封。你和吳汝義,還有李友、雙喜等多人,都準備在北京進行封爵,以示開國大慶。孤為著替你辦婚姻大事,昨日在心中已經決定,不必等候登極大典,提前封你為潼關伯,同時晉升你為製將軍。明日,諭禮部為孤準備敕書,在賜你封爵時候,也封你母親為相應品級的誥命夫人。你是新朝伯爺,你母親是誥命夫人。費宮人縱然美如天仙,豈敢輕視婆母?”李自成忽然哈哈大笑,問道:“小虎子,你還怕新媳婦不肯孝順貧窮的婆母麽?”


    羅虎伏地叩頭,哽咽說:“陛下想得如此周到,臣不敢再有顧慮。臣母如蒙誥封,臣縱然戰死沙場,也難報皇恩萬一!”


    李自成在此刻聽到羅虎說出“戰死沙場”的話,微微覺得不吉,望著吳汝義說道:


    “子宜,你帶羅虎下去,速去準備一切!”


    這天下午,關於是否應該對吳三桂用兵的事,有資格參與密議的大臣,分別在兩個地方進行密商。一個是劉宗敏住的地方,即從前田宏遇府中內宅的一個院落。如今為著商議機密大事,這院落戒備森嚴,並且仿效曆代製度,在天井院中,離廳堂台階前三丈遠的地方,豎了一麵豹尾旗。不管任何文武官員,縱然是提營首總將軍府中的重要人員,不奉特許,誰也不能越過豹尾旗前進一步。


    今天在這裏參加機密會議的人員很少,統共不到十個人,都是製將軍。李侔既是製將軍,而且為豫東起義將士一營主將,是副軍師李岩的兄弟,文武雙全,所以他在劉宗敏的眼中是一位較有分量的人物,自然也參加了這次會議。


    另一個地方是在軍師府的一座小院中,院門口設有警衛,閑人不許入內,小院肅靜已極,隻聽見一隻麻雀在樹枝上啾啾地叫了兩聲,隨即飛向別處。隔著簾子,堂屋裏坐著正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天佑閣大學士牛金星,兵政府尚書喻上猷,文諭院掌院學士顧君恩。按照一般道理,文諭院就是明朝的翰林院,與國家軍事無關,顧君恩參與重大的秘密軍事會議卻是另有道理。李自成在襄陽初步建立中央政權,號稱新順王,改襄陽為襄京,然後就討論下一步用兵方略,當時有三個重要建議,顧君恩的“先占西安,然後揮軍北伐”之策,被李自成采納了,大受稱讚。到了西安之後,是否立刻進兵幽燕,宋獻策、李岩和大將田見秀都主張先鞏固已經占領的各省地方,暫緩攻占北京,大違李自成心意;而顧君恩與許多新降文臣都主張趕快攻占北京,皇上應該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李自成果然親率大軍東征,順利地攻破北京,完成了顧君恩在襄陽建議的用兵方略。在西安建立大順朝時,李自成命喻上猷做兵政府尚書,而沒有用顧君恩。這是因為喻上猷平生也喜歡談兵,在明朝做過兵科給事中和高級官吏,聲望較高,而顧君恩在明朝僅僅是一個拔貢,沒有官職,同喻上猷的資曆和聲望不能相比。另外李自成看出他生性浮躁,不宜做兵部尚書;為著報答他在襄陽建議的軍事方略,命他做文諭院掌院學士,特準他參與重要的軍事密議。由於這種特殊原因,所以顧君恩今日也被邀出席軍師府機密會議。


    當兩個地方進行機密會議的時候,西華門內的一座用紅牆圍起來的巍峨宮院中,李自成焦急地等待著親信的文武大臣們的會議結果,而他自己也在不停地想著對策。


    今日午膳後他沒有時間迴寢宮休息片刻,急急忙忙地召見羅虎和費珍娥,又召見了吳汝義。當決定了羅虎和費珍娥的婚事以後,他就專心考慮著如何打仗的問題。他有時對著京東各州縣和山海衛一帶的地圖研究,有時從禦案邊突然站起,在暖閣中走來走去,有時不自覺地從心中發出來無聲的問話:


    “立刻就東征麽?趁東虜來犯之前就打敗吳三桂麽?……”


    他正想差人分別去首總將軍府和軍師府詢問會議結果,忽然雙喜進來跪下,雙手將一個密封的緊急文書呈上。李自成心中一驚,問道:


    “是什麽緊急文書?”


    “迴陛下,兒臣聽說是吳三桂給軍師府送來一封火急文書,宋軍師和牛丞相看過以後,立刻命書記官抄一份轉給汝侯,將原件密封,差一中軍,送來宮中,囑兒臣立即轉呈禦前。”


    一聽說是吳三桂從山海關來的緊急文書,李自成馬上就想著是不是關於投降的事?是降還是不降?……他一邊胡亂猜想,一邊匆匆拆封。他從大封套中抽出來一個略小的封套,上邊用恭楷書寫:


    敬請


    宋軍師大人閱後賜傳


    吳兩環老將軍大人鈞啟


    大明關寧總兵平西伯行轅緘


    李自成一看這信封上所用的稱謂就不禁動怒,但是還猜不到信的內容。他一邊匆匆打開吳三桂給他父親吳襄的家書,一邊在心中說道:


    “他仍自稱大明平西伯,十分可惡,分明是已無投降之意,又給他父親來封信,何意?”


    他抽出了吳三桂給他父親的家書,看了一遍,氣得臉色都變了,手指也微微打顫。他又將書信要緊的話重看一遍,雖然信中用了一些典故他不能全懂,但是基本意思是明白的:他要造反!他將手中的書信向案上一拋,猛捶一拳,脫口而出地罵了一句:


    “可惡!膽敢如此不恭!”


    李雙喜猛吃一驚,忽然抬起頭來。李自成不等他開口說話,命他叫傳宣官分頭去軍師府和首總將軍府,叫正在商議軍事機密的文武大臣火速進宮,都來禦前議事。


    雙喜說道:“迴父皇,剛才軍師府的中軍說,牛丞相,宋、李兩軍師,喻尚書們為了吳三桂的事,馬上來宮中向皇上麵奏。”


    “汝侯和幾位大將呢?……快傳諭他們火速來禦前議事!”


    “聽軍師府來的中軍說,宋軍師和牛丞相們先去首總將軍府,稍作商議,一同進宮。”


    “你不要等,快差人去首總將軍府,催文武大臣們速來宮中!”


    “遵旨!”


    李雙喜叩頭退出,迴到武英門值房,立刻命一傳宣官飛馬往首總將軍府傳旨,催劉宗敏率領正在會議軍國大事的文武大臣們火速進宮。直到此刻,李雙喜不知道吳三桂的書信中所言何事,隻能從父皇的神情突變,以拳捶案,罵了一句,以及急召文武大臣們火速進宮,猜到必是吳三桂那方麵有意外情況,但是究竟出了什麽驚人變故,他不能知道底細,不知道吳三桂的家書中寫了何事,竟然使皇上如此惱怒。雙喜既吃驚,又不免焦急。他雖然是李自成的養子,又是不離李自成左右的扈駕親將,然而自從李自成在西安建國以後,他們之間便有了新的關係,君臣禮製森嚴。這新的關係遠遠大過了父子關係。在往年,盡管他的年紀不大,在武將中地位不高,但是李自成要處理的許多緊要大事,他都知道,有時李自成主動地告他知道。如今成了君臣關係,皇上要處理的和所考慮的許多大事,輕易不對他說明,而他也不敢詢問。他在值房中坐立不安,向手下人囑咐一句話,便匆匆出了武英門,向東出了右順門,率領十名親兵,到東華門騎上戰馬,向首總將軍府的方向奔去。


    李自成重新拿起吳三桂的書信,打算再一次從頭到尾細看一遍。恰在這時,王瑞芬進暖閣送茶來了。他暫時停止看吳三桂的家書,將目光轉向俊美而溫柔的宮女。在往日,每當他看到王瑞芬的桃花般的臉頰,聞見她身上散發的清幽芳香,他總是情不自禁地端詳著她的桃腮和雲鬢,嘴角掛著微笑,縱然不問她一句什麽話,也要目送她輕盈地走出暖閣。但今天,他看見她進來,看見她將成化瓷蓋碗香茶小心地捧出嵌金絲朱漆托盤,放在禦案上;看見她在小心地向禦案上放茶碗時,向吳三桂的書信上偷偷地瞟了一眼;看見她立刻轉過身子,走到紫檀木雕花鈿螺的茶幾旁邊,沒有一點響聲,在鎏金的狻猊爐中添了香,他的眼光追著她不放,看見她右鬢邊的絹製紅玫瑰花在眼前晃動,看見她恭敬而又膽怯地瞟他一眼,看見她似乎想對他說什麽話但不敢做聲。他的臉上沒有了溫和的微笑,而隻有嚴肅和沉重的神色。而王瑞芬呢,她瞟見了禦案上放著的書信,她看清了信封的濃墨大字,絲毫不誤,是吳三桂寫給他父親的家書,她在心中說道:


    “果然不出娘娘擔心,山海衛出了大事!”


    竇妃自從今天上午宮女們登上右順門樓悄悄觀禮,看見了種種情況,加上她中午為皇上侍膳,已經心中明白,大概從山海衛來了不好的消息。她已經死心塌地要做大順皇帝的一位賢妃,將自身和一家人的榮辱禍福同大順朝的國運綁在一起,所以她午膳後迴到仁智殿寢宮休息,對國事放心不下,暗囑王瑞芬留心皇上的一切動靜,隨時告她知道。剛才,站在武英殿西暖閣窗外的兩個宮女聽見皇上怒捶禦案,罵了一句粗話,又急於唿喚文武大臣進宮議事,王瑞芬很快就知道了,竇妃也跟著知道了。王瑞芬借故為皇帝送茶和添香,窺探動靜,果然偷瞟見禦案上放著吳三桂的家書。雖然她不能知道信上寫的什麽,但是看見信封上寫的字也就夠了。


    竇美儀聽了王瑞芬的悄悄稟報,心頭猛然一沉,暗自問道:


    “吳三桂的一封家書如此重要,難道他竟敢抗拒不降!”


    她喜讀史鑒,關心國事,但苦於沒法猜透李自成的主張。隻是從一些跡象看,她估計會打仗,會向山海衛出兵。她還估計,在禦前會商之後,皇上將迅速差遣一員大將,率領十萬精兵,火速東征。她聽說大順軍來到北京的是二十萬人馬,一直信以為真,所以她認為皇上必將派十萬人馬去征討吳三桂,而皇上自己則坐鎮北京,登極大典將如期舉行。


    竇美儀一向深信女子以柔順為美德,所以自從她被選在大順皇帝身邊,受到寵愛,便立誌做一個不嫉不妒,不幹朝政的賢妃。但是她隻願大順的國運昌盛,江山永固,四海歸心,不願意繼續發生戰爭,更不願在北京近處有兵戎之禍,使生靈塗炭,動搖大順根基。她越想心思越亂,憂從中來,不可排遣,但是她不能同身邊任何宮女說出她的憂慮,隻是在心中暗暗歎氣,默默祝願說:


    “陛下,‘和戰’二字,斷自宸衷,您可要反複思量。須記著兵兇戰危,莫憑一時之怒!”


    因為王瑞芬前來送茶和添香,李自成將吳三桂的家書放下,目光轉移到王瑞芬身上。等王瑞芬離開暖閣以後,他從禦座上站起來,在暖閣中彷徨許久,考慮打仗的事。後來,他在心中歎道:“看來改為初八日登極的事,又不能如期舉行了!”他重新到禦案前邊頹然坐下,拿起吳三桂的家書,再看一遍,那信上寫道:


    不肖男三桂泣血再拜,謹上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得待罪戎行,日夜勵誌,冀得一當,以酬聖眷。近日邊警方急,寧遠巨鎮,為國門戶,附近衛所淪陷幾盡。兒方嚐膽臥薪,力圖恢複,不意李賊猖獗,犯我神京。兒奉先皇密詔,棄地勤王。無奈先皇有棄地不棄民之嚴旨,兒隻得攜遼民數十萬眾入關,士民顛沛於道路,將士遲滯於荒原,使兒不能率輕騎星夜趕程,坐失戎機。兒竊思居庸天險,可為屏障,而京師藉天子威靈,朝野奮起,必可堅守待援。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迨兒進山海關時,賊已過居庸而南矣,良可痛心!


    吾父督理禦營,勢非小弱;巍巍萬雉,何至一二日內便已失墮?兒欲卷甲赴闕,事已後期,可悲,可恨!


    側聞聖主晏駕,臣民戮辱,不勝眥裂。竊意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椎一擊,誓不俱生。不則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縞素號慟,誓複不共戴天之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不料我父隱忍偷生,負君降賊,來書諄諄,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複愧平原罵賊之勇。夫元直柔弱,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並著英烈。我父赫赫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男三桂再百拜。


    李自成再一次將吳三桂的家書看了一遍,在心中對自己說道:“不能再等待啦,馬上出兵!趁東虜來犯之前……”


    他正要傳雙喜進殿,雙喜匆匆地進來了。他聽見聲音,轉過身子,趕快問道:


    “你差傳宣官們分頭去叫議事的文武大臣們速來宮中,已叫去了麽?”


    雙喜跪下說:“迴陛下,兒臣差過兩個傳宣官之後,還怕耽擱時候,又親自騎馬前去。兒臣剛出東安門不遠,迎麵遇見汝侯同議事的大臣們騎馬前來,此刻已經到了。”


    “他們現在何處?”


    “現在武英門候旨。”


    “快叫他們進來!”


    雙喜出去傳旨時候,李自成轉望禦案,“砰”的一聲,又在吳三桂的家書上捶了一拳。


    第二十八章


    文武大臣們在禦前行了叩頭禮後,李自成吩咐一聲坐下。等到大家剛剛坐穩,李自成先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吳三桂的家書你看了麽?”


    劉宗敏迴答說:“看了。書子中使用了一些典故,我們眾武將莫名其妙,經德齊將軍講解之後,我們全明白了。吳襄也是老粗,籮筐大字兒認識不到幾馬車。吳三桂這混蛋小子,他的這封家書,分明是送來給咱大順朝廷看的,哪是給他老子寫的家書!”


    李自成點頭說:“你說的很對。吳三桂表麵上是給他老子修的家書,實在的意思是寫這封書子給孤看的,表明他決不投降。可是他害怕孤立刻發兵征討,所以他不直接給孤寫書子,留下一點迴旋餘地。”他忽然轉向丞相,問道:“啟東,你如何看的?”


    牛金星趕快站起,說道:“陛下睿智天縱,燭照一切,洞見三桂肺腑。臣看了吳三桂的家書之後,也甚憤怒。然反複思忖,竊以為既然吳三桂的事尚有迴旋餘地,不妨暫緩討伐,一麵準備用兵,一麵按期舉行登極大典,以正天下視聽,慰萬民亂久思治之心。到北京後如陛下不早日登極,將失四海喁喁之望。”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覺得牛金星的話也有道理,又向宋獻策問道:


    “軍師府中商議如何?”


    宋獻策站起來說:“奉旨在軍師府議事諸臣,除臣與林泉之外,牛丞相、喻尚書、顧學士都到了。正會議間,接到吳三桂差人送來的這封家書。大家傳閱之後,莫不義憤填膺。然而因為是軍國大事,所關非淺,尚未迅速就有定議。”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問:“主要的是,你們對出兵討伐有何看法?”


    宋獻策心中一驚,迴答說:“顧君恩學士力主討伐,喻上猷尚書,也是主張討伐。然茲事體大,臣不免心存疑慮,希望斷自宸衷。牛丞相認為皇上舉行登極大典極為重要,倘再改期,將失天下臣民之望,亦暴露我大順兵力不足,自身軟弱,反助長吳三桂囂張之氣與遠近各地不臣之心。”


    李自成憤怒地問道:“難道不敢對吳三桂興兵討伐,就能壓下去吳三桂囂張之氣,消滅遠近各地不臣之心麽?”


    宋獻策明白皇上對討伐吳三桂的事已有成見,且“聖心”十分惱火,不宜在此時犯顏直諫。他不再說話,跟著牛金星坐下。李自成知道顧君恩主張討伐吳三桂,將目光轉向顧君恩說道:


    “在襄京時,關於下一步用兵方略,文武們議論不一,是卿建議孤先破西安,再接著進兵幽燕,直破北京。到西安後,要不要緊接著北伐幽燕,眾文武們議論不同,又是卿主張趁熱打鐵,趕快渡河北伐。孤兩次都采納了卿的建議,才有今日的成功。關於對吳三桂的事如何處置,是眼下十分火急的軍國大計,不能夠當斷不斷,猶豫誤事。孤意已決,卿有何高明之見?”


    顧君恩明白皇上對吳三桂用兵討伐的事已經決定,此刻又受了皇上的褒獎,認為這又是立功的絕好機會,立即站起來說:


    “陛下,近日因風聞吳三桂擁有數萬之眾,負隅山海,頗有不降之心,臣對和戰大計,已私心代陛下籌之熟矣。以臣愚見,吳三桂已決意與我為敵,不日必公然倡言舉義,號召遠近,誓為明朝複國,並為崇禎帝縞素發喪。如待那時派兵征剿,彼之戰守準備已立於不敗之地,而各地又紛紛響應,勝負之數非可逆料。故臣反複思維,大膽陳奏,請陛下毅然決定,於登極大典之後,即日東征。以陛下百戰百勝之聲威,攜我軍雷霆萬鈞之勢,一舉掃蕩山海腹心之患,則各地意欲倡亂之人不敢蠢動,欲乘機南下之虜騎,亦必觀望而止步。兵貴神速,不可猶豫誤事,敢請陛下聖斷!”


    顧君恩的意見很投合李自成的心思。他未進北京時候,在路上每天接到許多軍情文書;進了北京之後,每天批閱的軍情文書更多。這些重要文書,多數是留守長安的權將軍澤侯田見秀轉來的,也有由六百裏塘馬直接從湖廣來的,還有從河南來的,從駐守太原的文水伯陳永福處送來的,以及從駐守保定的權將軍劉芳亮處送來的。這些紛紛從遠近各地送來的文書,有許多使李自成感到心煩和擔憂。湖廣方麵,據襄陽府尹牛佺的十萬火急稟報:雖然左良玉駐軍武昌,每日練兵,尚無西進舉動,但四年前投降了明朝鄖陽巡撫的王光恩和光興兄弟,近來十分囂張,從均州東犯,已經圍攻穀城,聲言要攻襄陽。襄陽已改為襄京,是控製湖廣各地的軍事重鎮,是自古兵家必爭之地,倘若失守,不但湖廣之德安、荊州、夷陵各地不保,而且南陽也失去屏障。南陽危險,由商洛入關中之路必將草木頻驚,武關與商州不得安枕……


    李自成點頭說:“目前河南各地也很不穩。”


    顧君恩接著說:“河南位居中原,自古為爭戰之地。目前各府、州、縣駐軍空虛,無力彈壓,可以說危機四伏,十分可慮。況且割據西平和遂平一帶的土豪劉洪起,被左良玉委為副總兵,招兵買馬,擴充地盤,完全與我大順為敵。割據登封的李際遇,乘我大順軍在河南駐軍空虛,派土寨兵丁四處剿掠,威脅洛陽與鄭州,成為中原的一大隱患。臣所言者,隻是我朝的明顯大患。臣以為北京一帶形勢關乎四海視聽,該用兵討伐的必須火速討伐,使局麵早日澄清,以震懾各地反側之心,使之不敢公然叛亂,亦使東虜不敢南犯。”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但沒有即刻說話。他的眼光在劉宗敏等武將和牛、宋等文臣們的臉上掃了一遍,而腦海裏卻閃電般地同時想起了許多足以使他心煩的情況。近來從各地來的軍情塘報和密奏,使他知道河南汝南這個重要地方,已經被劣紳地痞占據,最早被他派兵攻破的並委派了地方官的郟縣城,新近又落入明朝的地方官紳之手。另外,從去年十月起,依靠他的聲威,不靠兵力,差人傳牌到豫東和山東各地,處處百姓驅走了原有官吏,打開城門迎降。可是近來情況已經在變,各地因無兵彈壓,紳民不服,謠言蜂起,派去的州、縣官無力理事,朝不保夕。他不能不想到,倘若吳三桂準備就緒,與江南明臣聯絡,為崇禎縞素發喪,倡言複國,號召天下,從湖廣到河南,到山東,到徐碭一帶,北連畿輔各府、州、縣,必將處處騷動,與我為敵,如何是好?……想到這裏,他忽然下了決心,在心中說:


    “必須趕快東征,一戰打敗吳三桂,奪取山海衛,不要養癰成患!”


    李自成在片刻間所想到的各地局勢,禦前的文武大臣們因為都是參與帷幄的人,能見到各處軍情塘報,所以同樣清楚。但是因為各懷隱憂,一時間竟無人說話。李自成也不等待,望著劉宗敏問道:


    “捷軒,武將們有何主張?”


    劉宗敏知道李侔主張持重,但是不予重視,坐著迴答說:


    “武將們都主張討伐。兵貴神速,越快越好。”


    李自成又望著李過問道:“補之,你的意下如何?”


    李過恭敬地站起來說:“吳三桂在家書中稱我為賊,決意與我為敵,必將一戰。臣以為遲戰不如速戰;拖延時日,於我不利。我軍進駐北京以後,軍紀已不如前,雖然汝侯令嚴,已經斬了幾個違犯軍紀的人,但敗壞軍紀的事,仍在不斷發生。倘若趕快出師東征,全軍同仇敵愾,軍心可立刻振作。侄臣暗中擔憂,如果拖延下去,一月之後,我軍暮氣已深,軍紀將大大不如今日,想打一場惡戰,恐怕晚了,所以汝侯堅決主戰,侄臣十分讚同。此事迫在眼前,無可迴避。至於登極大典之事,請恕侄臣死罪,不妨推遲一步。”


    李自成聽到李過建議他推遲登極大典,登時臉色一寒,心中一震。但忽然鎮靜下來,李過是他的親侄兒,對他懷著無限忠心,這建議不可不認真思忖。然而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想著顧君恩必有妙計解此難題,隨即向顧君恩問道:


    “再推遲登極大典將動搖朝野視聽,也會大失三軍將士之望。顧學士,你有何更好主張?”


    顧君恩站起來說道:“臣以為,一麵大軍東征,不可遲誤,一麵如期舉行登極大典,以正天下視聽。此二事並不相悖,可以同時進行。陛下以為然否?”


    雖然在李自成看來,顧君恩的建議不無道理,但是他看見李過和劉宗敏都在搖頭,分明是極不讚成。他們是大順朝中極其重要的兩位大將。李自成不能不重視他們的態度,隨後向劉宗敏說道:


    “捷軒,你說出你的主張!”


    劉宗敏很不滿文臣們的態度,傲慢地瞟了顧君恩和喻上猷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冷然說道:


    “陛下,可以請文臣們各抒高見!”


    李自成說:“不,你說吧。你在我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一言九鼎。雖然要大家各抒己見,可是孤等著你一槌定音。”


    劉宗敏從椅子上站起來,魁梧的身子,骨棱棱的眉頭流露出堅定剛毅的神情,突出的顴骨上似乎微微地動了幾下。他將兩隻大手抱拳胸前,用斬釘截鐵的口氣說道:


    “皇上,我們初到北京,腳跟沒有站穩,遇到吳三桂與我為敵,這一仗關乎勝敗大局,非打不可。臣為打仗著想,有意見隻好說出口來,不說出來便是對皇上不忠。”


    “你說,你說。孤正要聽你忠言。”


    劉宗敏繼續說:“我軍來到北京的人馬號稱有二十萬眾,實在說精兵隻有六萬,連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來七萬多人。這六萬精兵,是我們來到北京的看家本錢,其中有部分將士的士氣已經大不如前。吳三桂有關寧精兵三萬多,加上新近從進關遼民中征調的丁壯,合起來有四萬多人。假若我們將全部六萬精兵派去討伐,留下一萬多人馬戍衛北京,比吳三桂的關寧兵隻多了一萬多人。所以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戰,也是一次苦戰。可是我們必須趕快取勝,不能夠屯兵於堅城之下,拖延時日。倘若戰事拖延不決,一旦東虜南下,畿輔各地響應吳三桂,對我軍十分不利。何況,據劉二虎所得探報,吳三桂在海邊屯積的糧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們最多隻能攜帶十日之糧,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縣百姓支援,與我們在河南、湖廣各地時情況不同。所以這次討伐吳三桂,一則是勢在必行,二則是全力以赴,三則是必須一戰將吳三桂打敗。打敗了吳三桂,奪占了山海關,然後迅速迴師,經營北京近畿,方好立於不敗之地,使滿韃子不敢南下,也使河北、河南、山東各地官紳士民不敢反叛大順。獻策,你是軍師,你說是麽?”


    宋獻策十分震驚,但在皇上和劉宗敏、李過等都主張對吳三桂用兵討伐的情況下,他不敢公然反對。不反對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來說道:


    “對吳三桂這樣竊據雄關,擁兵抗拒,成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討伐,義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經有權,請不要立即決定……”


    劉宗敏冷笑說:“獻策,兵貴神速。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倘若拖延不決,一旦吳三桂外與滿洲勾連,內有河北、山東官紳響應,公然打出為明朝複國旗號,局勢大變,我們再想討伐就晚了。”


    李自成又向牛金星問道:“啟東,你平日滿腹經綸,對此事必有遠見卓識,何不說出你的主張?”


    牛金星雖然在心中也主張慎重行事,但見皇上和劉宗敏已經下了決心,他就不敢說出不同的主張了。他恭敬地站起來,向李自成迴答說:


    “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軍師,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縱,思慮淵深,諸臣萬不及一。如此大事,請陛下不必問臣,斷自聖衷可矣。”


    李自成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你看,這一仗應該如何打法?”


    宋獻策迴答:“陛下不是詢問臣此仗是否應該打,而是詢問臣此仗如何打,足見陛下東征之計已定,其他的話都不是微臣所宜言了。但臣忝備軍師之職,理應盡心建言,請陛下另行召對,使愚臣千慮之後,再作一次陳奏。”


    “也好,今晚孤將在文華殿單獨召見你與林泉,諸臣皆不參加。”李自成又轉向劉宗敏:“捷軒,你還有什麽話說?”


    “陛下,對待吳三桂抗拒不降,臣與眾武將出於義憤,也為國家安危著想,堅主討伐,兵貴神速,不要拖延時日。但也知困難很大,非往日同左良玉打仗的情況可比。我軍出兵六萬,隻比關寧兵多一萬多人。吳三桂有堅城可憑,糧草不缺,以逸待勞,先占地利人和兩條。我軍進入北京後已經有一部分士氣不如以前,出征人馬不多,糧草也少,必須拚死血戰,方能取勝。臣請陛下禦駕親征,鼓舞士氣,壯我軍威。隻要將士們看見陛下立馬陣後督戰,定能以一當十,銳不可擋!”


    李自成的心情激動,點頭說:“孤要親自督戰,親自督戰!”


    劉宗敏又說道:“臣請馬上出宮,馳迴將軍府,連夜分批傳唿各營果毅以上將領,秘密下令做出兵準備。我大軍何時離北京出征,請皇上此刻示知,至遲明日決定。”


    李自成想了想,神色更加嚴重,慢慢說道:“軍師原說四月十二日己巳是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倘若萬不得已,再改登極日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日。如今既然對山海用兵緊急,登極大典的事暫不提了,就決定在大軍東征凱旋之後登極吧。軍師,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心中明白,此次皇上禦駕親征,倘若出師不利,東虜又乘機進兵,後果十分可憂。他身為軍師,實難附和眾議。但是看來諫阻已不可能。在片刻間,他的心思十分為難,不覺向坐在右邊的李岩看了一眼。恰好李岩也在看他,分明期望他大膽苦諫。他隨即恭敬地站起來,心情激動,含著眼淚,不禁聲音微微打顫,向皇上慷慨陳辭:


    “臣原是草野布衣,寄食江湖,本無飛黃騰達之誌。崇禎十三年冬,陛下攜仁義之師,進入豫西,百姓奔走相迎,視若救星。獻策平生略明陰陽數術,此時識天命攸歸,河清有日,故攜秘藏《讖記》,匍匐相投。蒙陛下置之帷幄,待如腹心,命為軍師,凡軍旅大事,無不言聽計從。微臣幸蒙知遇之恩,誓以死報,凡大事知無不言。今日遇此東征大計,事關國家安危,臣實不敢不為陛下慎重考慮,以求計出萬全。討伐吳三桂之事,可否請陛下暫緩一日決定。估計今日有新的軍情探報到京。俟臣與副軍師根據各方探報,通盤籌議,今晚進宮,麵陳臣等愚見,然後由陛下聖衷睿斷。況且此次東征討伐,我之兵力尚嫌不足,而敵之地利,頗優於我。皇上縱然必須用兵,也應該廟謀周詳,在出兵前,想出一兩著奇計,以智取勝,不能拚死攻堅。還有,倘若猛攻無益,下一步棋該怎麽走?……凡此種種,容臣與副軍師迴軍師府認真研討,今夜入宮麵奏。”


    李自成覺得宋獻策的話也有道理,心情十分沉重,點點頭說:“孤已說過,今晚在文華殿召對。這次出兵打仗,實是萬不得已。倘若吳三桂公然聲稱為恢複明朝舉兵反我,號召遠近,畿輔與山東紛紛響應,我們再討伐就遲了一步。或者滿洲人準備就緒,八旗鐵騎南下,與吳三桂聯兵對我,那時我們出兵討伐已經晚了。孤東征之計已定,無須再議,再諫便是阻撓大計。”他瞟見劉宗敏在對他點頭,隨即對宗敏說道:“捷軒,你立即迴首總將軍府,分別召集各營將領,傳達孤不得已推遲登極,迅速東征之意,命各營趕快準備,於十二日一早隨孤東征。至於行軍次序,如何部署,你與補之商議,代孤定奪。孤今晚召見正副軍師之後,在運籌帷幄方麵,他們會助你一臂之力。好啦,大家退下去準備去吧。”


    從劉宗敏起,大家依次叩頭,肅然退出。


    “獻策、林泉,”李自成向兩位軍師叫道,“孤還有話囑咐!”


    宋獻策和李岩趕快迴身恭立,等候上諭。“你們迴到軍師府中,獻策要為孤此次東征卜上一卦。”


    宋獻策說道:“古人雲:‘卜以決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決定東征,就不必卜了。”


    李自成說:“當然,十餘年來,孤身經百戰,往往遇著官軍就打,看見有機可乘就打,打不贏就走,並不由卜卦決定。可是這次出師,與往日不同,不妨在出征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是,臣今晚謹遵聖旨卜卦。平日臣為方便起見,總是用三個銅錢卜卦,今晚將沐手焚香,遵照文王舊製,用蓍草卜卦。”


    李自成麵露微笑:“好,卿平日卜卦靈驗,孤今晚等待你卜一吉卦。”


    李岩在西安時曾諫阻李自成急於北伐幽燕,力主用兩年時間傾全力經營河南、湖廣、陝西和山東各地。李自成不僅拒絕了他的建議,而且心中頗不高興,本來有意任他為新朝的兵政府尚書,也就不再提了。從那次事件以後,他聽了宋獻策的私下勸告,以後在李自成麵前該提的意見少提,以免日久招禍。所以在今天禦前會議時候,李岩與宋獻策的意見完全相同,但是他在心中巴不得宋獻策諫阻東征,他自己卻不說話。離開禦前出宮,他一直心情沉重,思考著如何挽迴皇上和劉宗敏的危險決策。但是他明白自己無力諫阻,宋獻策的請求皇上在今晚單獨召對也未必能改變皇上和劉宗敏的已定之策。從東華門到軍師府的路上,他雖然同宋獻策在馬上交換過眼色,卻因為前後左右有許多護衛的將領和士兵簇擁,他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在心中暗暗地歎氣。


    他們策馬迴到軍師府,休息片刻,便同一群常在身邊的文武官員共進晚膳。大家看見正副軍師大人臉色嚴肅,猜想到在宮中討論了重大國事,必定與吳三桂在家書中公然拒降有關,但沒人敢詢問一句。在宋獻策和李岩主管的軍師府,不僅辦事效率很高,和六政府的情況大不相同,而且絕對不許詢問軍國大事的重要機密。每次兩位軍師從禦前議事迴來,倘若他們不將所議之事告訴左右僚屬,大家是不許詢問一句的。用李岩的話說,他同宋獻策這種對國事的嚴肅態度就是古人所稱道的“大臣出宮不言溫室樹”。今晚由於正副軍師的神色異常嚴峻,閉口不談朝廷將如何對待吳三桂拒降的問題,在正副軍師周圍的氣氛也變得大大不同於平日。


    晚膳以後,宋獻策攜著李岩的手走入他單獨辦公的一個大房間,俗稱簽押房。他吩咐中軍,不許呈送公文的人走進小院,也不許服侍的人站在窗外。然後他同李岩隔著八仙桌,在兩把太師椅上相對而坐,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咽下肚去,小聲說道:


    “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委以正副軍師重任,值此國家根基未固之秋,風雲巨變之日,不作犯顏直諫則不忠,盡力苦諫則懼禍,為臣之難,莫過此時。室中別無他人,林泉兄何以教我?”


    李岩低頭沉默片刻,說道:“據你逆料,東征成敗如何?”


    “此事我們已經談過,十分令人擔憂。”


    “兄平生精於數術,占卜如神,何不遵旨一卜?”


    “仁兄學問,弟所敬佩,對卜卦一道,豈有不知?易理變化玄妙,往往也有偶然。弟平日遇事,重在以常理判斷,不靠占卜。有時占卜,幸而一中,人們便競相傳說。有時也不中,不過人們不談罷了。我從軍事上分析利害,心中了然,所以不必乞靈於卜筮。”


    “雖然如此,老兄仍然必須一卜,不然今晚用何話迴奏皇上?”


    宋獻策想了一下,隻好說:“是的,君命不可違,我就占一卦吧。”


    他隨即唿喊簷下肅立的中軍,命仆人端來溫水,淨了手,焚了香,然後從錦囊中取出四十九根蓍草稈兒,放在擦得幹幹淨淨的八仙桌上。這時,他同李岩的心情都很緊張,生怕得到一個不吉之卦。李岩見宋獻策有點遲疑,向他看了一眼,猜到了他的擔心,小聲說道:


    “請兄不必遲疑,也許會得一吉卦,改變你我思路,不用再諫阻東征,豈不甚佳?”


    宋獻策說:“兄言甚是。易理奧妙無窮,也許會卜得吉卦。既然欽諭難違,隻好不管吉兇,且看占卜結果如何!”


    為著表示虔敬,他改變平日占卦習慣,向桌上的蓍草拜了一拜,隨即將四十九根蓍草稈兒分為兩部分,再按照從西周以來三千年間的傳統辦法,將蓍草擺布一陣,忽然大驚,小聲叫道:


    “林泉,你看,得到一個兇卦!”


    李岩驚問:“什麽兇卦?”


    “這是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豈不是應了今日不該東征之事?”


    李岩在少年時也是讀過《周易》的,不覺說道:“果然是個兇卦!”


    宋獻策頹然坐下,歎口氣說:“林泉,《周易》雖然變化無窮,但畢竟隻講陰陽二字。一、三、五、七、九都是陽數,到上九,陽已至極,不可能再向前進,再向前進便要挫折,故卦辭為‘亢龍有悔’。你記得這一卦的《係辭》麽?”


    李岩說:“弟少年時讀《易經》,對孔子所作易傳,反複背誦,至今不忘。《係辭》雲:‘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請兄想一想,我大順朝近來行事,何嚐不是亢龍!……”


    宋獻策趕快作個手勢,要李岩將聲音盡量放小,免得室外有人聽見。李岩搖搖頭,接著說道:


    “孔子在這幾句《係辭》中,緊接著用十分感慨的口氣說道:‘其惟聖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今日你我身居子房與陳平之位,不能諫阻皇上懸軍東征之議,一旦受挫於堅城之下,東虜乘機由中協或西協進犯,截斷我皇上迴京之路,豈但‘亢龍有悔’!倘若我大順不能在北京立腳,影響所及,將見河北、河南、山東各地,變亂蜂起,舉國騷亂,大局崩解之禍,不知‘伊於胡底’!”


    宋獻策輕輕點頭,小聲問道:“事急勢迫,皇上東征之意已決,今晚召對,我們用何言進諫?”


    李岩迴答說:“皇上親率六萬將士,孤軍東征……”


    “不是孤軍,是懸軍。”


    “是的,是懸軍東征,也等於是孤注一擲。此事乃國家安危存亡所係,你我既為順朝大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必當盡職盡忠,對軍國大事的利弊知無不言,方不負事君之道。”


    “如何能恪盡厥職,知無不言?”宋獻策問道,剪去燭花,注目望著李岩。


    李岩低頭沉吟片刻,重新抬起頭來,口氣堅定地說道:“依弟愚見,事至如今,隻好將今晚之卦,不作隱瞞,麵奏皇上。平時陛下十分重視仁兄占卜,倘若今晚聽到卦爻辭之後,果然動心,你我即可乘機反複剖析,冒死苦諫,想來陛下可能采納苦諫,迴心轉意,懸崖勒馬。”


    宋獻策說:“難!難!據我看,此時諫阻東征,十分困難,反而可能惹皇上震怒,埋下你我日後之禍。”


    “我兄往日對皇上知無不言,今晚何以如此憂懼?”


    “往日,”宋獻策感慨地說,“當皇上在艱難困苦之中,依賴眾文武輔佐,虛懷若穀,從諫如流,集思廣益,知人善任,方能克敵製勝,避免挫折,奪取江山。自從破了西安之後,皇上與陝西將領鹹以為大業將成,誌得意滿,驕氣已露,而新降眾多文臣又歌功頌德。才到西安不久,山西、山東未定,河南未穩,更莫說天下已定,皇上急於還鄉祭祖,大宴鄉黨父老,封侯封伯,比漢高祖功成還鄉,還要心急。自西安至米脂,沿途八百裏,修路建橋,於米脂縣北門外改建行宮。李補之率領戎馬萬匹護駕,沿途官紳百姓接駕。如此耗費財力民力,當時不僅你我都不敢有一言諫阻,連啟東也是心有非議而口中稱頌盛德。君臣之間為何有此隔閡?就是皇上與左右的文臣武將都認為大業已成,而陝西將領們紛紛封侯封伯,他們的意見皇上不能不聽。所以勢移時遷,皇上對我與啟東的進言,有時就不像往日那樣言聽計從了。皇上如今進了北京,身居紫禁城中,與在西安時更為不同。弟今晚縱然不避皇上怪罪,披肝瀝膽,諫阻東征,恐已無濟於事。倘若皇上定要禦駕親征,弟無力諫阻,也要盡力獻出補救之策,或能以奇計製勝強敵。縱然不能取勝,也不使局勢變得不可收拾。”


    李岩不覺驚喜,趕快問道:“仁兄有何奇計破敵?”


    宋獻策正要說出他的奇計,忽然中軍進來,請正副軍師大人速去前院接旨。宋、李二人迅速站起,略整衣冠,匆匆走到前院,向北跪下。從宮中來的傳宣官昂然走上台階,麵南站立,帶著濃厚的關中口音和嚴重的口氣,琅琅說道:


    “聖上有旨!正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火速進宮。聖上在文華殿等候召對!”


    中軍將傳宣官送走以後,宋獻策和李岩因為皇上在文華殿等候,不敢怠慢,不能再談別的話,隨即帶著文武隨從、親兵、奴仆等二十多人,走出轅門上馬,向東華門疾馳而去。


    他們在護城河橋內下馬,將一群隨從留在東華門外,進入紫禁城中。當走到文華殿的宮院門前時,他們的心情都很緊張。宋獻策拉一下李岩的袍袖,小聲囑咐:


    “今日召對,不同平日,犯顏直諫的話由我來說,兄隻須幫襯一二句即可。”


    李岩心中感激獻策的關照,小聲說:“請兄盡力苦諫,再獻上破敵奇計!”


    李岩隨在宋獻策的背後,由一宮女帶領,腳步很輕,恭敬地走進文華殿的東暖閣。宮女退出。他們向李自成叩頭,望見皇上的嚴峻神色,不覺心情緊張。僅僅在三年半以前,在伏牛山得勝寨屯兵時候,他們同李自成每日見麵,無話不談,親如朋友,那樣毫無隔閡的情況一去不複返了。


    下午在武英殿禦前會議之後,李自成沒有休息,首先叫來吳汝義,命他趕快準備初十日為羅虎與費珍娥成親的事,務要事事風光。他又叫禮政府尚書和侍郎進宮,告訴他們,他要立刻敕封羅虎為潼關伯,羅母為誥命夫人,命禮政府大臣遵照《大順禮製》,火速備辦敕書和潼關伯銅印。他又召威武將軍、羅虎的叔父羅戴恩進宮,命他聽從宮內大臣吳汝義指揮,督率工匠,連夜將金銀熔化,都鑄成五百兩的整塊,分裝木箱,釘牢,加上封條;所得珠寶首飾,也要裝箱釘牢,內襯棉花,外加封條。羅戴恩率領五百騎兵,五百匹騾子,二百匹駱駝,初十日動身,將數千萬兩白銀,還有黃金、珠寶等物,走娘子關一路,押運長安。他又命李雙喜馳往首總將軍府,詢問劉宗敏是否已經召集了各營果毅以上將領,麵授討伐吳三桂的決策,會商如何出兵的事。雙喜迴宮稟報,劉宗敏先召見了製將軍以上將領會議,傳達皇上聖旨,如今正在分批召見果毅以上將軍訓話,鼓舞士氣,誓為陛下效忠作戰。至於詳細出兵的事,等待正副軍師前去,商量之後,方好一一下令。李自成聽了沒有做聲,等候兩位軍師進宮。


    兩位軍師在文華殿東暖閣叩頭,賜座之後,李自成向他們問道:


    “你們迴到軍師府,為東征卜卦之事如何?”


    宋獻策和李岩恭敬起立,依照獻策囑咐,李岩低頭不語。直到此刻,宋獻策還在心中嘀咕:“要直言不諱麽?”李自成又問道:


    “獻策,你到底卜了個什麽卦?”


    宋獻策躬身答道:“陛下,請恕臣死罪!臣於晚飯後沐手焚香,請出蓍草,敬謹卜卦,竟得一個不甚吉利(他不肯直說兇卦)的卦,不敢冒瀆聖聽。”


    李自成暗暗吃驚,又問道:“到底得的是什麽卦?”


    宋獻策:“在乾卦中……”


    “在乾卦中……什麽卦?”


    “上九,亢龍有悔。”


    “《易經》……孤不曾讀過。什麽叫‘上九’?‘亢龍有悔’是什麽意思?”


    宋獻策心中害怕,仍不敢直言這是兇卦,繞著彎子說道:


    “相傳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卦,成為《周易》。一部《周易》,卦理深奧,變化無窮。總而言之,不外陰陽搭配,相生相克,天地間萬事萬物,莫能逃易理之外。因為易理如此重要,所以孔聖人活到四十多歲時對弟子們感慨說道:‘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易經》中講的是天地間陰陽變化之理,陰陽二氣化為圖像便是乾坤二卦,化為數字,便是單數為陽,偶數為陰。一、三、五、七、九是陽數,二、四、六、八是陰數。因為以數字代表陰陽變化,故卜筮亦稱數術之學。微臣……”


    李自成心急地說:“此刻不是講書,孤要你說明白這一卦主何吉兇。既是兇卦,也須將兇卦的道理說個明白。快說!”


    宋獻策跪下說道:“請恕臣死罪!卦名‘上九’在乾卦中陽盛已到極限,正所謂到了‘物極則反’,是極運,不能再前進了。倘若再往前進,就要受挫,必將有悔。所以這一卦的爻辭是‘亢龍有悔’。《係辭》是孔子作的,解釋此卦說:‘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今日陛下已得北京,仍要懸軍東征,不顧困難,與此卦正合。臣心所憂,不敢不冒死直諫!”


    李自成心中震驚,一時拿不定主意,隨即向李岩問道:


    “林泉,你是舉人,讀過《易經》,深明《易》理。你對此卦有何解釋?”


    李岩已經跪在地上,迴答說:“獻策晚膳後,沐手焚香,用蓍草占卜,得出此卦。當時臣在一旁觀看,心中也為之一驚。《易經》中別的卦中也有‘亢龍有悔’之辭,但不若乾卦中的‘上九,亢龍有悔’最為不吉。剛才獻策所言,敬請陛下采納,對東征事三思而行,以免有悔。”


    李自成忽然疑心正副軍師商量好假托占卜來諫阻東征,登時產生了一股反感。他沉默片刻,又神色嚴峻地向李岩問道:


    “這卦就沒有別的解釋了?”


    李岩說道:“伏羲畫八卦,文王演為六十四卦,變化無窮。但卦辭十分簡單,常人不易全懂。幸有孔聖人出,好學深思,勤奮讀《易》,曾經讀《易》韋編三絕。也就說,穿竹簡的皮條兒斷了三次,足見其閱讀之勤。他曾經說自己‘四十而不惑’,但過四十歲以後,他又對弟子們感慨地說:‘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到了晚年,他周遊列國迴來,專心為《周易》寫出《十翼》,又稱《易傳》,以教後人。《係辭》包含在《十翼》之內,十分重要,為孔子所作,也包含弟子們記孔子的話……”


    “孤要你解釋‘亢龍有悔’!”


    “是的,微臣正要解釋。”李岩又叩了一個頭,接著說道:“剛才獻策所言,正是孔聖人的話。但《係辭》中另外還有幾句話。‘上九,亢龍有悔’,何謂也?子曰:‘貴而無位,高而無民,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這幾句《係辭》頗有深意。”


    “這幾句話與孤東征之事何幹?”


    “請陛下效唐太宗從諫如流,俯聽臣愚昧之見。陛下雖然建國大順,改元永昌,但尚未登九五之位……”


    李自成截住說:“倘若不是吳三桂據山海衛不肯投降,孤在數日內即可舉行登極大典!”


    “微臣願意冒死直言,苟利於國,不避斧鉞之誅。孔子聖人,在‘貴而無位’之後,接著又說,‘高而無民’,更值深思,亦與今日我大順情勢吻合……”


    “我大順已占有南至長江,北至燕山的半個中國,江南亦不難傳檄而定,怎麽說孤目前的處境是‘高而無民’?孤願有忠貞骨鯁之臣,決不罪你,但你要把話說清楚!”


    “臣竊思,我朝雖然新占有數省之地,然而各地不暇治理,瘡痍滿目,人民未享複蘇之樂,故雖有土地而未得民心,所以皇上是‘高而無民’。荀子議兵,首重得民,陛下今日真正之憂不在吳三桂抗拒我朝,不肯投降,而在處處民心未服。萬一東征受挫,東虜乘之,兵連禍結,將以何策善後?請陛下三思!”


    李自成也覺得李岩的擔心並非全無道理,但是他又擔心一旦吳三桂在山海衛城中為崇禎發喪,以興兵複明為號召,傳檄各地,遠近響應,加上滿洲兵乘機南下,局麵會不可收拾。在眨眼之間,他考慮了各種後果,還是認為先發製人,迅速打敗吳三桂為上策。但是他沒有說出來他的決心,又以溫和態度向李岩問道:


    “你說孔子解釋‘亢龍有悔’一卦的一段話,下邊一句是什麽?”


    李岩說:“下邊一句話是‘賢人在下位而無輔,是以動而有悔也’。”


    李自成搖搖頭,說道:“這句話與我大順朝的情況不合。孤於崇禎十三年入河南,得牛金星與你們二位,到襄京後得喻上猷、顧君恩與楊永裕等,都是人才。到了長安以後,又有許多明朝的文臣都是人才,他們知道天命已改,降順我朝,受到重用。路過平陽,破了太原,又來了一批文臣。如今滿朝濟濟,都是孤的輔弼之臣。隻要是人才,孤就錄用,予以高官厚祿,俾其各盡其才,讚襄大業,不能說‘賢人在下位而無輔’啊!你們都是賢人,並沒有身居下僚!”


    “陛下聖明,延攬人才,才有我大順朝於短期中六部鹹備,濟濟多士。然而應該有眾多的地方大吏,府州縣官,為陛下安定封疆,治理國土,恢複農桑,嚴懲奸宄,使百姓得享複蘇之樂,四民鹹有葵傾之心。必須如此,三年之後,方能足食足兵,國家根基稍固,立於不敗之地。目前情況,尚非如此。陛下大概也知,我朝處處尚在戎馬倥傯之中,賢人避居山林,豪強伺機為亂,而派往河南、山東各地的州縣官多係市井無賴之徒,仰賴陛下聲威,徒手赴任,隻知要糧要錢,要騾馬,甚至要女人。百姓常聞‘隨闖王不納糧’之言,始而延頸以待,繼而大失所望。所以《係辭》上說‘賢人在下位而無輔’,與目前賢人避世,不肯為陛下效力的情況,大致相合。也因此‘動而有悔也’。臣愚,直陳所見,懇乞恕罪!”


    李自成雖然明白李岩說的多是實情,無奈自從他到了西安以來,天天聽慣了歌功頌德的話,聽不見談論大順朝政事缺點的話,倘若偶聞直言,總不順耳。他沉默片刻,看看李岩,又看看宋獻策,同時又想著今日午後的禦前會議,劉宗敏、李過、李友等等心腹大將都主張對吳三桂用兵,他自己已經同意,並且向朝臣們宣布暫緩舉行登極大典,而劉宗敏也已經召集重要將領,下達東征命令……他想到這些,對李岩說道:


    “東征之計已定,拖延時日,決非上策。如坐等吳三桂準備就緒,為崇禎複仇,以恢複明朝為號召,傳檄各地起兵,滿洲人也興師南犯,對我更加不利。況且我軍到了北京後,士氣已不如前,這是你們都清楚的。所以就各種形勢看,遲戰不如速戰,坐等不如東征。你們不要再諫阻東征大計,徒亂孤心!”


    宋獻策一反平日的謹慎態度,慷慨說道:“臣碌碌江湖布衣,蒙恩側身於帷幄之中,言聽計從,待如腹心,故臣願以赤忠報陛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臣縱觀全局,衡之形勢,證之卦理,竊以為,陛下東征則於陛下頗為不利,吳三桂如敢南犯,則於吳三桂不利。東虜必然趁機南犯,隻是不知其何時南犯,從何處南犯耳。為今之計,與其征吳,不如備虜。吳三桂雖有數萬之眾,但關外土地全失,明之朝廷已亡,勢如無根之木,從長遠看,不足為患,且可以奇計破之。東虜則不然,自努爾哈赤背叛明朝,經營遼東,逐步統一滿洲,北至白山黑水,以及所謂使鹿使狗之地,勢力漸強,至今已曆三世。皇太極繼位以後,繼承努爾哈赤遺誌,更加悉力經營,改偽國號為大清,不僅占領遼東全境,且統一蒙古,征服朝鮮,利用所掠漢人種植五穀,振興百工,製作大炮。此一強敵,萬不可等閑視之。在今日之前,十餘年來陛下是與明朝作戰,而明朝早已如大廈之將傾,崇禎隻是苦苦支撐危局耳。陛下既來北京,從今日起,必將以滿洲為勁敵,戰爭之勢與昔迥異。故臣以為陛下目前急務在備虜,不在討吳,東征山海,如同舍本而逐末。一旦虜騎南下,或擾我之後,或奔襲北京,則我腹背受敵,進退失據,何以應付?處此國家安危決於廟算之日,臣忝居軍師之位,焦心如焚,不能不冒死進言,懇乞俯聽一二,免致‘亢龍有悔’。”


    李自成不能不思想動搖,低頭沉吟片刻,隨即問道:“孤不能一戰而擊破吳三桂麽?”


    “兵法雲:‘攻其無備,出其不意’,方是取勝之道。今吳三桂據守雄關,頗有準備,無懈可擊,又加以逸待勞,倘若東征不利,豈不折我兵馬,挫我軍威?倘若東虜乘機南犯,我軍遠離北京,又無援兵,必敗無疑。所以臣說陛下東征則陛下不利,三桂西來則於三桂不利。”


    “孤隻打算以速取勝,然後迅速迴師,在北京郊外與東虜作戰如何?”


    “虜兵何時南犯,自何處進兵,是否與三桂已有勾結,凡此種種,我皆不知。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這三句話都是對廟算說的。今日臣等禦前議論東征,議論虜情,就是古之所謂‘廟算’。目前形勢,虜情為重,三桂次之。我對虜情知之甚少,虜對我則知之較多……”


    “為什麽東虜對我的情況知之較多?”


    “往年曾聞東虜不僅派遣細作來北京探刺朝廷情況,還聽說東虜出重賞收買消息。我軍從長安以二十萬人馬東征,虛稱五十萬,又稱尚有百萬大軍在後。這二十萬人馬,過黃河分作兩路,一路由劉芳亮率領,越過太行,占領豫北三府,然後由彰德北上,直到保定。陛下親率十萬人馬,由平陽北上,破太原,占領大同與宣府,入居庸關,到北京隻有七萬多人,每到一地,都沒有設官理民,雖有疆土而不守,雖有人民而不附。凡此種種,東虜豈能不知?倘若虜騎入塞,彼為攻,我為守。兵法雲:‘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長城以內,千裏畿輔,平原曠野,地形非利於藏兵設伏,故守軍非‘藏於九地之下’。而東虜士飽馬騰,可隨時來攻,無山川險阻,乘隙蹈瑕,馳騁於曠野之地,正所謂‘動於九天之上’。故目前戰爭之勢,對我極為不利。我之大患,不在山海一隅之地與三桂之數萬孤軍,而在全遼滿洲八旗之師。臣今衡量形勢,縱覽天時,地利,人和,心懷殷憂,不能不冒死進言。請陛下罷東征之議,準備集全力應付滿洲強敵。倘能一戰挫其銳氣,則吳三桂將可不戰而勝。”


    李自成的心中更加彷徨,又問道:“既然滿洲人尚在調集人馬,趁其來犯之前,為使吳三桂不能與東虜勾結,先將他打敗如何?”


    宋獻策說:“倘若……”


    忽然,李雙喜匆匆進來,跪下稟道:“啟稟父皇,汝侯率領毫侯等幾位大將,還有從通州趕來的製將軍劉體純,有重要軍國大事,來到文華門,請求立即召見。”


    宋獻策和李岩聽說劉體純從通州趕來,隨劉宗敏一起進宮,料定必有重大消息,都不覺心中吃驚。李自成馬上對雙喜說道:


    “叫他們馬上進來!”他又對宋獻策和李岩說道:“你們平身,坐下!”


    片刻工夫,李自成便聽見劉宗敏率領重要大將們登上文華殿的丹墀了。一般武將,進入宮中都是輕輕走路,深怕驚駕;惟有劉宗敏與別人不同,平時腳步就重,到宮中也不放輕,加之此時他為國事心思沉重,一腔怒氣,腳步很自然地比平時更加沉重。


    因為凡是在禦前談論機密時候,太監和宮女都迴避,連傳宣官也不許站在丹墀上邊,所以由雙喜引著大家進殿,並揭起暖閣的黃緞軟簾。


    宋獻策和李岩看見劉宗敏進來,都趕快站立起來。劉宗敏為要做武將表率,先在李自成麵前叩頭,然後平身就座。李過等大將們一齊叩頭,肅然就座,等待提營首總將軍向皇上啟奏作戰大計。宋獻策和李岩看見劉宗敏的骨棱棱的方臉上的嚴峻神色,已知事情有變,同時在心中想道:


    “完了!剛才的一番苦諫將付諸東流!”


    李自成向眾位親信大將的臉上掃了一眼,先向劉宗敏問道:


    “捷軒,你們如何商議?”


    劉宗敏說:“大家都主張迅速出兵,消滅吳三桂,不可遲誤。剛才聽了劉二虎的稟報,大家出兵之意更加堅決,所以臣等立刻進宮,麵奏皇上。”


    李自成轉向劉體純,問道:“德潔,你在通州,又有何緊急探報?”


    劉體純重新跪下,奏道:“臣黃昏時在通州得到了才從山海衛迴來的細作稟報,認為這消息十分重大,趕快用了晚膳,親自飛馬進京。臣先到軍師府,知兩位軍師已經奉詔進宮,適逢首總將軍府的中軍來請兩位軍師議事,臣就到了首總將軍府,將這一重大探報先稟知汝侯了……”


    “到底是什麽重大探報?”


    “連日來吳三桂與部下文武商議,又招集山海衛地方紳士商議,決定興兵複明,為崇禎複仇。又擔心兵力不足,決定差人去沈陽向滿洲借兵。”


    “他要投降滿洲麽?”


    “聽說不是投降,是借兵。等到吳三桂進了北京,收複了明朝江山之後,割給滿洲一些土地,每年給滿洲人大批金銀綢緞,像南宋對金朝那樣。”


    “他媽的,該死!”李自成不覺罵出一句粗話,又問道:“你的探報可靠麽?”


    “迴陛下,十分可靠。臣差往山海衛城中的幾個細作,有的認識了平西伯行轅中的人員,有的認識了當地著名紳士、舉人佘一元的家人,所以得到的消息很真確。據細作稟報,吳三桂差往沈陽借兵的是兩位親信將領,已經動身了。”


    李自成惱怒地對宋獻策和李岩說:“吳三桂向滿洲借兵,戰爭來到眼前,你們剛才還苦苦諫阻孤討伐吳三桂,幾乎誤了大事!”


    宋獻策和李岩本來有許多話可以爭辯,但是李自成已是皇帝,此時頂撞將有不測之禍。他們在心中十分委屈,震驚失色,隻好低下頭去。劉宗敏向李自成說道:


    “聖上不必生氣!宋、李兩軍師都是忠臣,諫阻陛下東征也是出於一片忠心,隻是他們的兵書讀得太多了,越讀越顧慮多端,膽子越讀越小了。咱們從在陝北起義以後,隨時說打仗就打仗,碰上官軍,你不打也不行,那就打唄。一不卜卦,二不查看兵書,三不看皇曆選擇吉日,四不慢慢商議。陛下常常一聽稟報,立刻跳上烏龍駒,揮動花馬劍,身先士卒,衝向敵人,不是常常打了勝仗?陛下常說:兩軍相遇,勇者取勝。又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咱們起義後那麽多年,是在刀刃上走過來的。那許多年呀,咱們不靠陰陽八卦,不講金木水火土,嚐盡艱難困苦,一步一步走向勝利,全靠陛下對敵人敢打敢拚。陛下先稱‘闖將’,後稱‘闖王’,全靠一股闖勁!難道不是這樣麽?”


    李自成頻頻點頭,在心中說道:“東征之事,孤不再猶豫了!”


    劉宗敏又說:“如今滿洲人還沒從沈陽起兵,我軍火速東征,一戰打敗吳三桂,使他來不及與滿洲人勾起手來對我。此是上策,不可失誤。從今夜起,即做出師準備,一部分人馬先移城外。各種輜重軍需,也要連夜準備,兩日內趕往通州,不得稍誤。皇上禦駕親征,北京哪位大臣留守,哪位大將警衛,留下多少兵馬,都得請皇上趕快決定。自從來到北京之後,士氣已經不如從前。皇上既然主意已定,自今夜起,文武群臣凡有向皇上諫阻東征的,便是幹擾東征大計,陛下一概不聽,以示皇上已下決心。如此才能使三軍同心,鼓舞士氣!”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你說的很是。”他又向著大家說:“如何調動人馬,如何東征,由提營首總將軍全權處置。牛丞相和各衙門大臣,自然要留守北京。今夜,你們出宮以後,孤就宣召牛丞相、六政府尚書侍郎等大臣進宮,麵商留守諸事。”


    劉宗敏問:“皇上,北京為陛下行在,又為北方軍事重鎮,必須有一大將率領一萬人在此鎮守,何人為宜?”


    李自成遍觀諸將,沉吟片刻,忽然說:“林泉文武雙全,他留下來,率領一萬人馬鎮守北京,李友、李侔與吳汝義為副。林泉,你以為如何?”


    李岩趕快跪下說道:“臣碌碌庸才,荷蒙重任,不敢違命,縱然肝腦塗地,也要盡心努力,以報陛下,待陛下凱旋!”


    “好,好。”李自成說,“你平身,坐下。獻策,諫阻孤東征的話不用說了,要一戰打敗吳逆,你有何計?”


    宋獻策雖然諫阻東征之議受挫,明知東征必敗,今後大局難料,正應“亢龍有悔”之卦,心中震驚,手心暗暗出汗,但是他畢竟有非凡之處,仍然思慮周密,神態鎮靜,起身奏道:


    “山海衛地勢險要,城池堅固,無法包圍,也不能硬攻,必須出奇兵攻其要害,焚其糧草,使其軍心瓦解,不戰自潰。”


    “能如此就好,請你快說!如何能攻其要害,使其不戰自潰?”


    “據我軍小劉營細作探得確實,吳三桂從寧遠覺華島經海上運來的大批糧秣輜重,隻有一小部分運入山海城中,大部分仍在一百餘艘海船上,停泊於薑女廟海邊。薑女廟在山海關之東,相距十三裏。如今海麵風多,海船都泊於緊靠海岸可以避風之處,容易被我軍出奇兵焚毀,倘若此計能行,吳三桂的數萬關寧兵雖然號稱強悍,必將軍心自亂,人無固誌,不需苦戰,自然崩解。”


    李自成眼睛一亮,想起上次召見劉體純時,自己也曾想到過焚吳三桂糧船的事,連連點頭說:“孤也想到過,可是……薑女廟在山海關之東,我軍如何能夠出奇兵奔襲薑女廟,焚毀糧船?”


    宋獻策在五六年前曾經漫遊冀東,到過山海衛城,略知這一帶地理形勢。這次來到北京,因吳三桂屯兵山海,成為大順朝的肘腋之患,他不得不查閱兵部職方司所藏地圖,又詢問了一些熟悉山海衛附近地理的人,使他對此計胸有成竹。他向李自成奏道:


    “我軍當然不能越過山海衛城,但並非無路可達。在山海關之北約三十多裏處,有一地名日九門口,又名一片石,是燕山山脈最東端的一座雄關。長城自西蜿蜒向東,在九門之北約十裏處隨山勢折而向南,故九門口亦麵向正東。平日守九門口明軍隻有四五百人。倘若派五千騎兵,從撫寧縣境內山間小路於半夜出其不意,襲占九門口,將守軍全部俘獲,不使走漏消息,即可以五百人守九門口,四千五百騎兵出九門口,沿小路前去焚燒糧船。從九門口到薑女廟是一條弦線,大約有四十裏,沒有山嶺,盡是淺崗、丘陵,也有平地,在渤海與燕山餘脈之間,利於騎兵奔馳。路過山海關外數裏處的歡喜嶺時,留下三千人馬,麵向山海關布陣,火器弓弩在前,以防吳三桂的人馬出關救糧。隻派一千五百騎兵,攜帶在北京備好的硫磺等引火之物,飛馳薑女廟海邊,使海船拔錨不及,放火燒船。燒船之後,迅速退迴,與歡喜嶺前的人馬會合,趕快退迴九門口,退入長城以內,不可在山海關外戀戰,徒傷兵力。”


    劉宗敏忘記是在皇上麵前,用力將大腿一拍,大聲說道:


    “妙計!妙計!果然是大順皇帝駕下搖羽毛扇子的好軍師,人間奇才!”


    李自成滿麵含笑點頭,向宗敏問道:“誰可以率領這一支人馬建立奇功?”


    宗敏說:“這支人馬要出長城,繞過山海關外邊,奔襲海邊,一旦被吳三桂截斷後路,便要孤軍苦戰,不動如山,方能殺退強敵,退迴長城以內。依我看,這一支奇兵最好交補之親自率領。”


    李自成微微搖頭,轉望軍師,用眼神詢問意見。宋獻策已經落座,略一思忖,欠身迴答:


    “補之是大將之才,在山海衛城邊與關寧兵兩陣相對,大軍決戰,非他不行。羅虎又勇敢,又機警,與士卒同甘共苦,親如兄弟。命他率領這一支奇兵出九門口奔襲海邊,火焚糧船,必能勝任,用不著補之前去!”


    宋獻策提出派羅虎率一支奇兵去薑女廟焚毀糧船,大家一致同意。羅虎一營隻有三千人馬,當即商定,由李過營中抽調二千精銳騎兵,臨時歸羅虎指揮,事後歸還建製。


    李自成在心中對宋獻策大為稱讚,他出的焚糧妙計,還有他選中的將領,都與自己不謀而合。


    他是個有半生戎馬生涯的起義領袖,非張獻忠一類草莽英雄可比,所以雖然他聽從了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將領的意見,決定搶在滿洲兵南下之前東征吳三桂,不再猶豫,但是吳三桂所率領的關寧精兵,人數估計有四萬多人,憑著堅城,又有山海關長城之險,頗得地利,並不容易吃掉。萬一焚燒糧船之計受挫,隻能靠正麵戰場。他的心中很不輕鬆,又向軍師問道:


    “山海衛城池不大,可以圍攻麽?”


    宋獻策直截了當地迴答:“對山海衛不能圍攻,隻能靠野戰以決勝負。所謂山海關,指山海衛東門而言。此城往北數裏處即是燕山東端。長城自燕山而下,連接山海關,向南行,三四裏處便是老龍頭,緊傍渤海,山海關與燕山腳之間有一小城,名日北翼城,山海關與老龍頭之間也有一小城,名曰南翼城,幾乎與老龍頭的小城相連。臣細察輿圖,知我軍從山海衛城池左右,均無法越過長城,將吳軍包圍。此係就地理形勢而言,我無法圍攻山海衛城。何況以眾寡來看,兵法上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此話雖然不能死解,但必須我軍多出敵人數倍,方可將敵人包圍。今我軍隻比吳軍多出一萬餘人,談何包圍,惟有決勝於野戰耳!”


    李自成心情沉重,又問道:“野戰需要幾天取勝?”


    “野戰隻能打一天兩天,不勝則退,不可戀戰。在強敵之前,全師而歸,即是勝利。”


    李自成的臉色一寒,心頭猛然沉重。


    李岩在心中讚道:“獻策畢竟是忠直之臣,在此緊要關頭,敢說實話!”


    劉宗敏說道:“這次出征,皇上親臨陣地,我軍將士望見黃傘,必將勇氣百倍。為何不見勝利就趕快退兵?”


    宋獻策直率迴答:“其一,屯兵於堅城之下,自來為兵家之大忌。其二,兩軍相交,都將全力以赴,傷亡必重。我軍是懸軍遠征,別無人馬應援,既不能勝,又不速退,危險殊甚。其三,自北京七百裏遠征,攜帶糧食甚少。當地人情不熟,百姓逃避,不能‘因糧於敵’,豈能令三軍空腹作戰?其四,遼東情況不明,東虜從沈陽何時發兵,何時南犯,從何處越過長城,我方全然不知。倘若東虜自中協、西協入塞,斷我歸路,與關寧兵對我前後夾擊,我將無力應付。因想著以上四端,故愚意認為,倘若一戰不能全勝,千萬不可在山海衛城下逗留,必須以火速退兵為上策。”


    劉宗敏怫然變色,說道:“獻策!你怎麽光愛說泄氣話?哼,咱們還沒有出兵,你就想著從山海衛趕快退兵!”


    “是的,侯爺!用兵之道,變化無常,為將者一見形勢不利,不宜再戰,便應全師退兵,以保三軍之命,以後再戰。倘若‘知進而不知退’,便是……取敗之道。”宋獻策本來想說出《易經》原話“亢龍有悔”,但看見皇上臉色嚴峻,便改換說法,避開“龍”字。


    李過笑著問道:“軍師,你這話關乎大局,可不是說著玩的!”


    宋獻策平日與李過交情不錯,也很受李過尊敬,勉強微笑著說:“補之,兵法中《謀攻篇》,不是隻講進攻,也講‘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聖人著《易經》特立遁卦。遁是逃避之意,此卦就是講究如何趨吉避兇,由逃避變為亨通,所以《易經》中說:‘遁之時義大矣哉!’”宋獻策說到這裏,看見皇上的臉色緩和下來,也就不再說了。


    在片刻之中,李自成不說話,禦前諸大將都不說話,似乎都在想著宋獻策所說的這一番意見。李岩很明白獻策的良苦用心,深為佩服,他站起來向皇上躬身奏道:


    “陛下率大軍東征之後,北京兵力空虛。倘若東虜自西協入犯,威逼北京,如之奈何?請陛下速下密詔,命劉芳亮仍然坐鎮保定,控製冀中與冀南三府,但需抽調兩萬精兵,由一大將率領,速來北京增援。有此增援之師,方能使北京安如磐石。”


    李自成點頭說:“此議很好。兩位軍師還有什麽建議?”


    李岩說道:“河南地處中原,綰轂東西南北,十分重要,目前因駐軍稀少,所派州縣官員無力彈壓,也不能理民,情況殊為可憂。請陛下火速密飭袁宗第自湖廣抽調五萬大軍,由他親自率領,馳赴河南,鞏固中原。”


    “湖廣由誰鎮守?”


    宋獻策迴答:“目前左良玉雖然有三十萬人馬,號稱五十萬,屯兵武昌,但是他從前年朱仙鎮大敗之後,暮氣日深,他本人也身體多病,看來不會再有多大作為。白旺駐在德安,足可使左良玉不能向西一步。”


    “那好,孤明日即飛敕袁宗第率五萬人馬離開湖廣,駐軍洛陽,鎮守河南。”李自成向大家望了望,又說:“你們出宮吧,分頭準備出兵東征。要立刻召牛丞相與喻上猷進宮,連夜商議大臣們如何留守北京的事。”


    以劉宗敏為首的禦前會議諸臣在李自成麵前叩頭以後,魚貫退出。在東華門外紛紛上馬,出了東安門不遠,劉宗敏率領眾武將奔迴首總將軍府,繼續連夜會商軍事。臨分手時,劉宗敏在街心勒馬暫停,向兩位軍師說道:


    “老宋,林泉,我同各位大將細商出征的事,少不了你們二位。你們迴軍師府稍停就來,到我那裏一起消夜!”


    宋獻策迴答:“不敢怠慢,馬上就到。”


    迴到軍師府,宋獻策和李岩知道在他們進宮時間沒有什麽軍情大事,便屏退左右,坐下略事休息。宋獻策先輕輕歎一口氣,神色愁悶,向李岩說道:


    “林泉,弟自從崇禎十三年向陛下獻《讖記》,幸蒙陛下置之帳下,待如心腹,於今數年,從未如今日憂心無計,深愧空居軍師之位!”


    “仁兄心情,弟何嚐沒有同感?無奈皇上從馬上得天下,篤信武功,一意東征。他真正依靠的是捷軒等陝西武將!”


    宋獻策趕快使眼色,又搖搖下巴。側耳聽小院中空無一人,然後說道:


    “無論如何,我們隻能盡為臣之道。國運興衰,付之天命!”停了片刻,他又歎口氣,接著說道:“我們都認為崇禎亡國,天下之勢已非從前,此時應該暫舍吳三桂,速調保定之兵,固守近畿,以待滿洲強虜進犯,迎頭一擊。仁兄借‘亢龍有悔’之卦,反複苦諫,未能挽迴聖心。倘若東征失利而滿洲人乘機而至,我朝根基未固,前途難料!”


    李岩點頭說:“弟也有同樣擔心。幸而兄隨後以遁卦進言,似蒙聖上與首總將軍重視,也算是亡羊補牢之計。”


    “不然。大軍鏖戰,兵馬混亂,往往想退出戰場,全師而歸,十分困難。我軍最好不去山海,但我們已無力阻止了!”


    忽然中軍進來稟報:首總將軍府來人,請兩位軍師速去議事。宋獻策和李岩立即起身,懷著沉重的心情走出轅門,策馬而去。


    第二十九章


    李自成已經決定四月十二日率六萬人東征吳三桂,一切準備工作都要在短短的幾天內就緒,不僅首總將軍府、丞相府、軍師府以及各營的權將軍和製將軍,連他們下屬的大小頭目,無人不緊張起來。雖然李自成如今是皇帝身份,下有文武百官各司其事,但畢竟是國家草創時候,又加禦駕親征是非常之舉,他也不能不投身於準備東征的繁忙之中。與往年臨近大戰前的情況不同,他不是心情振奮和激動,而是懷著憂慮,心思沉重。他心中煩悶的是,這是出他意料之外的一次戰爭,原來他根本沒有料到。不但在西安時候,而且在前來北京的路上,直到進入北京之初,他都在勝利的愉快中,隻想著如何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傳檄江南,不再進行大的戰爭而統一全國,建立萬世基業,正如許多文臣們所說的,後人將稱他功邁湯武,德比堯舜。沒料到不但一個關寧將領吳三桂膽敢抗拒投降,連滿韃子也要趁機南犯!早知如此,他會多帶一二十萬人馬前來,使吳三桂不敢不降,滿洲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昨夜,同劉宗敏等決定了禦駕親征的大計之後,又召見了牛金星和喻上猷,密商了丞相和六政府大臣們留守的事,已經將近四更天了。禦膳房端來了點心。他在王瑞芬等如花似玉般的宮女們的服侍下,無情無緒地用了消夜點心之後,離開文華殿,像平日一樣,由宮女們前後跟隨,真所謂珠圍翠繞,七八盞宮燈飄光,迴到了寢宮仁智殿的西暖閣。


    竇妃居於專寵地位,一直等待著皇上返迴寢宮。盡管她早已十分瞌睡,但是不奉旨不敢自己在東暖閣鳳榻就寢。她在椅子上打了幾次盹兒。忽然,一個貼身宮女在耳旁柔聲稟報:


    “娘娘,皇爺離開文華殿迴寢宮來了。”


    竇美儀猛然睜開眼睛,起初不免愣怔一下,隨即完全醒來,望望麵前的宮女,知道不是偶然做夢,是皇爺確實快迴宮了。她又是喜悅,又是擔憂。喜悅的是,皇上就要迴宮;擔心的是,她覺察出今日朝廷上出了大事,非常大的事。從下午到夜晚,連著召集文武大臣到文華殿開禦前會議,密商大計。到底為了什麽事,因為嚴禁宮女們在近處侍候,不能夠竊聽半句,所以她絲毫不能知道。但是她猜想到,必定是出了可怕的軍國大事,說不定是吳三桂不肯投降,稱兵犯順,皇上決定打仗了。她巴不得大順朝皇統永固,國泰民安,再也沒有戰亂……想到這裏,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


    她對著銅鏡,將略微蓬鬆的鬢發整理一下,又在臉頰上輕輕地敷點香粉,忽有宮女來稟:皇爺已經進武英門了。她一陣心跳,趕快在宮女們的陪侍下,走出仁智殿,站在涼風習習的廊簷下,等候接駕。過了片刻,她聽見了一陣腳步聲,看見了一隊宮燈,聽見了走在前邊的一個宮女的通報聲:“皇上駕到!”但聞環佩輕輕響動,竇美儀趕快率宮女們走下白玉台階,在丹墀上跪下接駕。李自成大步走進仁智殿的西暖閣,十分疲倦,在龍椅上頹然坐下。竇妃率領王瑞芬等兩個宮女隨著進來,侍立一旁。她躬身說道:


    “天色不早了,請皇爺安歇吧!”


    “快四更了,你怎麽還不早睡?”


    “國家草創,皇上日夜辛勞,臣妾自應在後宮秉燭等待,方好隨時侍候,不奉旨不敢獨自就寢。”


    “你沒事,快去你的寢宮睡吧。”


    竇美儀忽然感到空虛,正要退出,李自成向她問道:


    “孤已經決定為費珍娥賜婚,你可知道?”


    竇美儀本來已經聽了王瑞芬在武英殿窗外竊聽後的密稟,但是她佯裝不知,故作吃驚神氣,望著皇帝迴答:


    “臣妾一點不知。皇爺為她擇婿,一定十分合宜。不知是哪位功臣?”


    “是孤的一員愛將,名叫羅虎,屢立戰功,明日即敕封為潼關伯,他的母親也將封為誥命夫人。”


    “這位羅將軍有多大年紀?”


    “他今年隻有二十一歲,相貌十分英俊,智勇兼備,治軍有方。”李自成轉向王瑞芬叫了一聲:“王瑞芬聽旨!”


    王瑞芬趕快跪下。


    李自成說道:“你明天早膳以後,去壽寧宮向費宮人傳旨:孤為她擇一佳婿,潼關伯羅虎將軍,即於四月九日成親。此係賜婚,男女兩邊一應婚嫁所需,均由宮內大臣吳汝義與禮政府會商,遵旨籌備。”


    “奴婢領旨!”王瑞芬叩頭起身。


    李自成又對竇妃說道:“你是娘娘,應該給費珍娥一些陪嫁之物,如綾羅綢緞、金銀珠寶首飾之類。民間叫做添箱,在你就叫做賞賜。你想賞賜什麽,命王瑞芬告訴傳宣官,吩咐宮內大臣吳汝義,他就替你辦了。孤心中明白,你很關心費宮人的婚事,理應賞賜從優!”


    “領旨!”


    竇美儀迴到東暖閣,心情有好一陣不能平靜。雖然事情已經證實了皇上使費珍娥同羅將軍婚配,使她不必再擔心有一位十分美貌的才女日後在大順的後宮中會同她爭寵,但是皇上處置這件婚事如此急迫,必是又出了什麽軍情大事,等不到登極之後。她一則掛心國事,二則她正是青春年華,不料又遇上獨眠之夜!她沒情沒緒地在牛角宮燈旁坐了一陣,然後由貼身宮女服侍她卸了晚妝,上了鳳榻,而玄武門恰巧傳來了四更的鼓聲。


    她知道皇上在西暖閣並未就寢,有時坐在龍椅上納悶,有時在暖閣中走來走去。她知道這是皇上進北京以來第一次有這樣不眠之夜。在一刻之前,她在鳳榻上為今夜的獨宿懷著難以排遣的悵惘情緒,但現在想著國家出了大事,十分擔憂,那種獨宿的悵惘情緒一掃而光。她小聲囑咐值夜的宮女:務要在皇上身邊小心服侍,有什麽動靜要立刻來向她稟報。


    過了一陣,她剛要矇矓入睡,忽然從武英殿右邊、通向仁智殿宮院的轉角處,傳來了三聲雲板。竇美儀猛然醒來,睜開眼睛,隨即聽見一個宮女匆匆向仁智殿走來。她知道明朝的宮中規矩,倘若夜間有十分緊急的軍情文書,必須趕快啟奏皇上,司禮監夜間值班的秉筆太監不敢耽誤,走到乾清宮正殿通往養德齋的轉角處敲響雲板,由一位值夜的宮女接了火急文書,送到養德齋的門外邊,交給在養德齋外間值夜的宮女,叫醒崇禎,在禦榻前跪呈文書。李自成初到北京,對明朝留下的太監不敢使用,令李雙喜住在武英門,既擔負保駕重任,也掌管接收呈奏皇上的重要文書。盡管他是李自成的養子,平時不奉特旨宣召,也不能進入仁智殿寢宮。對他不存在防備行刺問題,而是遵照儒家的內外有別的傳統禮法,任何男人不得進入後宮。為著可能夜間有緊急軍情文書必須火速呈到禦前,或有緊要大事必須啟奏皇上,所以仿照前朝辦法,特在從武英殿通往仁智殿宮院的轉角處懸一銅製雲板,由李雙喜將雲板輕敲兩下,驚醒在廊房中值夜的宮女,由她們通報進去。還特別規定,雲板隻能輕敲兩下,以免驚擾聖駕。隻有特別緊急情況,才允許連敲三下。可是剛才,竇美儀聽見雲板竟然是連敲三下。


    竇美儀十分吃驚,一陣心跳,迅速起床。一個在外間值夜的宮女聽見竇妃從鳳榻起身,趕快進來,小聲問道:


    “娘娘,如今還不到四更三刻,怎麽就起床了?”


    竇妃說:“皇爺為國事通宵未眠,我怎麽能安然就寢?快拿熱水,侍候我梳洗打扮。”


    又一個宮女進來。兩個宮女趕快侍候竇美儀梳洗、打扮,穿戴整齊。竇妃盡管心思很亂,對國事胡亂猜測,十分擔憂,但在打扮之後,還是仔細對著銅鏡看了看,親手將一朵絹製紅玫瑰花插在鬢邊。忽然她吃驚地對身邊的宮女們說:


    “聽,皇爺啟駕離了寢宮!”


    一陣腳步聲,李自成在幾個宮女的前後簇擁中走出仁智殿,向武英殿去了。竇妃在心中納罕:自從皇上駐蹕紫禁城中以來,還沒有這樣情況。到底是為了何事?


    服侍竇妃梳洗打扮的兩個宮女不曾到皇上身邊,對雲板三響後在西暖閣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清楚,而在西暖閣侍候皇上的幾個宮女,包括管家婆王瑞芬在內,都隨駕去武英殿了,使竇妃無從打聽消息。她不敢卸妝,不敢重新就寢,隻好坐下去等候消息。她想著,王瑞芬一旦有了時機,一定會來向她稟報消息。


    果然,過了一陣,通宵未眠的管家婆王瑞芬進來了。由於過於疲勞和瞌睡,她平時臉頰上的紅潤沒有了,一雙大眼睛也不再光彩照人了,而眼角出現了一些血絲。還由於沒有時間梳洗打扮,兩鬢邊略嫌蓬鬆,一點憂鬱的神色堆在眉梢。竇妃趕快使眼色命兩個宮女退出,然後小聲說道:


    “瑞芬,你累了。我這寢宮中沒有旁人,你不妨坐下說話。”


    王瑞芬躬身小聲說:“奴婢自幼入宮,在宮中長大,不敢壞了皇家規矩。娘娘,好像朝廷上出了大事,很大的事!”


    “到底是什麽大事?”


    王瑞芬將黃緞門簾揭開一個縫兒,向外看看,見沒有宮女竊聽,又迴到竇妃的身邊,悄悄說道:


    “整整一天,皇上不斷地召見文武大臣,好像都是商量吳三桂的事。剛才過了四更,皇上仍不肯就寢,在寢宮坐一陣,彷徨一陣。忽然雲板三響,是李雙喜將軍遞進一件密封的火急文書。皇上打開文書一看,登時臉色一寒,不由地在金磚上將腳一跺。又過了一陣,他將這封緊急文書往懷中一揣,就啟駕往武英殿去了。”


    “到武英殿做什麽?”


    “皇爺在武英殿的西暖閣一坐下,立刻命人將雙喜將軍叫來。雙喜將軍好像料到皇爺會很快召見他,所以衣帽整齊,坐在武英門的值房中恭候,一聞傳宣,立刻進來。”


    “皇上問了他什麽話?”


    “皇上命宮女們立刻退下,也不許站立在窗外近處,所以問的什麽話奴婢不知。奴婢走在最後,離開窗外時隻聽見皇上的口中說到了吳三桂,又說到滿洲。”


    竇美儀的心頭上猛一沉重,感到大事不妙。她雖然生長於深宮之中,服侍在年輕守寡的懿安皇後身邊,但近幾年來滿洲的兵力日強,成為明朝的一大禍患,她也知道。聽了王瑞芬的不明不白的稟報,竇妃瞠目望著瑞芬,一時無言;過了片刻,揮手說道:


    “你趕快休息去吧。能夠和衣睡一陣也好,說不定皇上什麽時候又要唿喚哩。”


    “奴婢這就去,隨便歪在枕頭上矇矓片刻,不敢睡著。皇上更辛苦,白天和通宵都在為國事操勞,不曾有一刻上禦榻休息!”


    竇美儀沒再說話,又揮手命王瑞芬快去休息。瑞芬退出後,隨即有兩個宮女進來,說天色尚早,請娘娘且到鳳榻上休息。竇妃在宮女們的服侍下卸了妝,靠在枕上休息,同時也揮退了兩個宮女。可是她想來想去,越想越沒有睡意,睜開眼睛,望著宮燈,在心中問道:


    “難道是吳三桂投降了滿洲?難道是吳三桂勾結滿洲人同時來犯?難道是滿洲人又進了長城?……”


    一陣風從樹梢吹過,仁智殿屋簷上鐵馬丁冬。竇美儀翻身下床,重新坐在椅上,無言地注視著羊角宮燈,在心中說道:


    “但願皇天保佑,大順朝逢兇化吉!”


    今天是四月初五日,離決定禦駕親征吳三桂的日子隻隔七天了。昨日上午巳時前後,大順朝的文武百官還處在一片勝利的喜悅之中,齊集皇極門前的丹墀上,依照鴻臚寺官的高聲鳴讚,演***的登極典禮。丹墀下排列著兩行儀仗,又稱鹵簿,從丹墀下直排到內金水橋邊。而午門外站立著六隻高大的馴象,由彩衣象奴牽引,每一闕門兩隻,相向守門,紋絲不動,穩若泰山。皇極門丹墀上的高大銅仙鶴和銅香爐,全都口吐嫋嫋輕煙,香氣氤氳,散滿演禮場中。在丹墀兩邊,鍾鼓司的樂工們隨演禮進程,不斷按照鴻臚的讚禮聲奏樂。樂聲優雅、雍容,不僅氣氛肅穆,更顯出太平景象。但是演禮尚未終場,唐通和張若麒在文華殿叩見了李自成,接著軍師府又收到了吳三桂給吳襄的家書,局麵便突然變了。


    昨天上午,唐、張二人退出之後,李自成立刻同幾位重臣開禦前會議。昨日下午和晚上又繼續禦前會議。宋獻策、李岩原來都不同意對吳三桂急於用兵,擔心一旦東征受挫,東虜乘機南犯,大局將陷於不可收拾。隨著李自成在革命功業上的步步勝利,尤其是從崇禎十五年李自成在中原各地連獲重大軍事勝利以來,他們之間最初的“袍澤”之情步步疏遠,變化為君臣關係;到了西安以後,中央政權確立,百官職掌和品級厘定,當年“袍澤”之情就所剩無幾了。所以關於皇上要往山海衛禦駕親征的大事,兩位軍師雖然當麵苦口諫阻,無奈皇上不聽。隨後他們被劉宗敏請到首總將軍府討論如何出兵的具體問題,完全是奉命行事,諫阻東征的話不再提了。


    他們正在舊皇親田宏遇宅中商議出兵的各種具體問題時,劉體純從通州派飛騎送來的十萬火急軍情探報到軍師府了。軍師的夜間值班中軍副將不敢拆封,立刻派人飛騎送到宋獻策手中。宋獻策拆開一看,臉色一變,不覺在心中驚叫:“果然不出所料!”他立刻轉給李岩。李岩匆匆一看,心中想道:“在西安時我就擔心會有今日,果然不幸言中!”他順手將劉體純的探報轉給劉宗敏。劉宗敏看過之後,又交給宋獻策,說道:


    “兵貴神速,可見禦前所定大計很是,必須趕快打敗吳三桂,消除此一支禍患,再騰出拳頭來對付滿洲!各營如何出兵的事,由我一一下令。你們二位速迴軍師府,將這一軍情探報連夜送進宮中,呈給禦覽。說不定明日一早,皇上會召見我們。你們趕快迴去休息去吧!”


    宋獻策和李岩迅速辭出,策馬奔迴軍師府,將劉體純的軍情密報附了一頁簡單的說明,讓皇上知道他們同劉宗敏都看過了,“特呈禦覽。敬候聖裁”。這一簡單附頁,不是正式奏疏,在當時叫做“揭帖”,清朝稱為“附片”。宋獻策在外邊加了個封套,寫好封好,封口加印,立即叫人騎馬送交東華門值班官員,所以在四更時候,雲板敲響,李自成就看見了這一令他大吃一驚的軍情稟報。但在劉宗敏麵前議事的眾多權將軍和製將軍,大家還坐在悶葫蘆裏,照舊商議出兵的事。他們都知道出了大事,必是關於滿洲人和吳三桂的動靜,但因劉宗敏的令嚴,沒人敢打聽一句。


    宋獻策把李岩邀到簽押房中,屏退左右,繼續談了一陣。他們的心情都非常沉重,隻恨他們自己出身文人,又不是陝西籍,同劉宗敏比起來究竟是遠了一層,遇到目前局勢,如何可以使國家趨吉避兇,化險為夷,他們徒然在心中清清楚楚,卻無力挽救大局。他們因知道明日早飯以後,皇上必然召他們進宮議事,而此刻已經四更多天了,所以他們胡亂吃點東西,悶悶不樂,準備各迴自己房中休息。在分手時候,李岩歎道:


    “近幾個月來,弟常後悔不隱居山林,而今晚矣!”


    “皇上是有為之主,吾兄何出此言?”


    “皇上當然是有為之主,但弟自恨有心報主,無力迴天,不知稅駕何處!”


    宋獻策的心中一動,感到這是一句不吉利的話,但他也有一些同感。他想了想,感慨地說:


    “弟讀《孫子兵法》,很注意《勢篇》中所講的一個道理。如今你我可以迴想,皇上不顧你我多方諫言,占領河南、湖廣之後,接著又到了西安,一直不肯在各地設官理民,使國家可攻可守,處於不敗之地。朝廷不作此根本大計,一意馬不停蹄,北伐幽燕,這不是一二人的意思,而是一個‘勢’字。皇上如今不顧你我苦諫,決意東征,也是一個‘勢’字。這個‘勢’字,就是杜預所說的‘形勢’二字。孫子講究用兵任勢,是取勝之道。我從‘勢’字悟出,遭致失敗,往往也是一個‘勢’字。目前你我無能為力,也是因為形勢已成,非你我可以為力,徒喚奈何!”


    李岩輕歎一聲,迴自己在軍師府內住的一座小院中去了。


    到了巳時過後,宋獻策和李岩被皇上召到文華殿了。


    李自成在五更拜天之後,早膳以前,先將李雙喜和吳汝義叫到武英殿的西暖閣,明白告訴他們,已經決定於十二日己巳,禦駕親率六萬大軍東征,一舉打敗吳三桂,迫其投降,然後騰出拳頭,迎戰滿洲來犯之敵。他還告訴他們:雙喜將隨禦駕東征,不離左右,而吳汝義留在宮中,協助李公子鎮守北京。對於局勢的突然變化,他們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已經心中有數,而現在是完全明白了。同時他們也恍然大悟,怪道皇上急於要擇吉於初九日丙寅為羅虎成親,並且要在初九日以前敕封羅虎為伯爵,原來都是為鼓勵他在戰場上死力效忠!


    吳汝義向皇上稟奏:羅虎的公館已經安排好了,房屋和一切陳設都可以說富麗堂皇,符合大順朝伯爵身份。男女奴仆都是從高門大戶中挑選來的,限令在今日一早全到羅虎公館,有遲誤不報到的惟原主人是問。他還稟奏:


    “昨日陛下對臣麵諭之後,臣立即向禮政府大臣們傳下聖旨,敕封羅虎為潼關伯的敕書銅印,都將連夜趕辦,今日上午將敕書送進宮來用璽,接著在羅虎的伯爵府頒賜羅虎。羅虎受封之後,立刻進宮,叩謝聖恩。估計羅虎進宮謝恩,將在近午時光景。他謝恩後騎馬奔迴公館,文武官員為他賀喜,少不了舉行酒宴。這些必備之事,臣已吩咐下去,務須一切操辦妥帖,風光,方合乎禦賜婚配體統。”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你打算請什麽人為他主婚?”


    “羅戴恩是他的堂叔父,本來由他主婚最為合宜,可是他奉旨押運金銀去西安,明日一早就要動身。大臣之中,陛下以為誰為合宜?”


    李自成略想一下,含笑說道:“這費宮人在明朝宮中是有名的美人,又是一位才女,小羅虎擔心她眼眶太大,輕視他出身微賤,說得難聽是一個流賊,說得好聽也不過是草莽英雄,所以羅虎怕費宮人不能在婆母前行孝,原不想成這門親事。孤為此才趕在羅虎成親前敕封他為潼關伯,封他母親為誥命夫人。你再去找牛丞相傳諭孤的旨意,請他做羅虎的主婚人吧。”


    “如此最好。臣當遵旨而行,包管這一對新人十分滿意。”


    李自成說:“初九日黃昏新人花轎到潼關伯公館,拜天地,送入洞房,接著就是幾十席盛宴。事前樣樣都得準備好,可來得及麽?”


    “請陛下不必操心,臣已作了安排。此係皇上禦賜婚配,咱大順朝開國以來第一樁欽定佳偶,使英雄與美人喜結良緣,臣豈能不盡力辦好。數百張大紅龍鳳請帖,今日即可備辦停當,按照開好的名單送出。鼓樂、花轎、各色執事,該由什麽衙門、什麽官員操辦,臣已吩咐下去,不會誤事。還由京城中……”


    “不是京城,是行在。”


    “是,是。請恕臣一時錯言。臣已命人由幽州行在的全城中征集一批有名廚師,明日就到潼關伯府,備辦宴席。”


    李自成頻頻點頭,在心中稱讚吳汝義很會辦事,不愧是宮內大臣。他又在心中暗想,到了初九下午,一部分重要武將已經出征或者移營通州一帶了,隻有一部分將領尚在幽州城內。但是不管怎樣,要使尚未啟程的將領們在羅虎的喜宴上快活快活!但是,這隻是他的心裏話,並未出口,輕輕揮手,使吳汝義和李雙喜叩頭退出了。


    今早,李自成不讓竇妃陪侍,獨自在武英殿暖閣中用膳。因為他不斷地思慮著東征的事,他的臉色特別沉重。王瑞芬隻在五更時矇矓片刻,掙紮精神起來,趕快梳洗打扮,像往日一樣花枝招展,率領四個宮女,小心翼翼地侍候皇上早膳,同時受竇妃暗中囑咐,在禦前偷偷地察言觀色,隻要能得到一點朝中情況,便向竇妃稟報。一則因為她是一個最為細心的人;二則她同竇美儀差不多,一心一意維護大順,把自己的一生命運寄托在大順的皇權永固;三則她站立的地方靠近皇上,所以她與其他宮女不同,獨能看見李自成的右眼皮不住跳動。這本來是由於李自成從昨天來缺少睡眠,眼皮的末梢神經過於疲倦,然而當時在民間卻有一種迷信,有一句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崖(讀ai)。”宮女和太監中間,也有這種迷信。王瑞芬認為皇上的右眼皮不住跳動是一個不吉之兆,心中一寒。但是她知道竇娘娘如何為國事憂愁,決定不向娘娘稟報。


    早膳以後,李自成命傳宣官傳旨,辰時三刻,在文華殿召見牛金星、宋獻策、李岩、喻上猷、顧君恩等幾位帷幕重臣。他沒有召見劉宗敏和李過,隻是因為,劉宗敏是他起義後的生死夥伴,遇事果決,他相信此時必已陸續下令諸將,部署出征,而李過是他的親侄,性情有點像他,既不必多詢問李過的意見,也無須再有何叮囑。倒是牛金星等幾位被他重用的文臣,今日同他們既是君臣之分,也有朋友之誼,處此重大決策時候,他不能不再聽聽他們到底還有些什麽謀劃,可以采納。


    在他向傳宣官下了口諭以後,他坐在禦案前沉思,首先想到了宋獻策昨日所卜的“亢龍有悔”的卦,雖然他已經拒絕了兩位軍師的諫阻,同意劉宗敏的意見,在東虜南犯前趕快出兵東征,但是他心裏並不踏實。要他完全不相信宋獻策的卜筮是不可能的,不相信從文王、周公、孔子傳下來的《易經》,也是不可能的。但他同劉宗敏都有十分豐富的打仗經驗,認為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先動手打敗吳三桂方是上策。昨夜接到劉體純的十萬火急的軍情密報,更增加了他先打敗吳三桂的決心。然而他也明白自己手中的兵力不足,也顧慮離關中太遠,緩急之時不能得到人馬增援。想到這裏,他不覺在心中歎了口氣。


    他討厭右眼皮不住地跳動,將右眼皮揉了一陣,然後在心中對自己說:


    “按既定東征方略去行,切不可亂了章法!”


    雖然他剛剛在心中告誡說“不可亂了章法”,卻馬上傳旨宣召正在忙碌著的吳汝義重新進宮。當吳汝義在他的麵前跪下叩頭以後,他揮退在身邊侍候的宮女,低聲問道:


    “孤聽說正陽門甕城內的關帝廟十分靈驗,香火很盛,你知道麽?”


    “臣知道。北京正陽門關帝廟雖然不是很大,但是天下聞名。”


    李自成點頭說:“關帝爺是蒲州人,同陝北僅一道黃河之隔。自來秦晉一家,我朝龍興西北,艱難定邦,必有關帝爺暗中護佑。你須置備供物,代孤前去上香,默祝我朝……”他稍微停頓一下,不說出心中最關心的是東征勝利這件事,而要吳汝義祝禱:風調雨順,五穀豐登,國泰民安。


    吳汝義明白皇上的真正用心,趕快說道:“臣要祝禱,請關帝爺在天默佑,此次皇上禦駕東征,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好,你快去吧。”


    吳汝義退出以後,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中又悶悶地想了一陣,又揉了揉右眼皮,打個哈欠,便啟駕往文華殿去了。


    往日,如果崇禎皇帝從乾清宮往文華殿去,一定要乘步輦,有大批太監跟隨。然而李自成在紫禁城中不管去什麽地方,一動身也稱為“啟駕”,實際卻全是步行,由李雙喜率領二十名護駕將校跟隨,另外有四名從西安帶來的傳宣官,還有挑選到武英殿宮院中侍候的四名宮女。明朝皇帝的所謂“啟駕”的許多陳規和排場,全不用了。


    李自成到文華殿東暖閣坐下片刻,被召見的幾位重臣,都來到文華門了。這樣的召見,不是開禦前會議,而是沿用明朝的舊稱,叫做“召對”,所以禮儀比較簡單。護駕的將校送皇上進入文華殿以後先退往文華門侍候,不奉唿喚不許再走上丹墀。宮女們向禦案上獻茶以後,即退到丹墀上,同傳宣官都站在遠處。


    李自成的右眼皮已經不再跳了,隻是他的心思沉重,臉色陰暗,與他進北京以來的神態大不相同。他剛坐下,端起茶杯潤一潤發幹的喉嚨,李雙喜進來了。聽雙喜稟奏牛丞相等幾位大臣已經到了文華門候旨,他輕輕說道:


    “叫他們進來!”


    隨即,雙喜退出。過了片刻,傳宣官引著大臣們走進文華殿,來到禦前,向李自成叩頭。賜座以後,李自成由於心中焦急,一反往日習慣,首先說道:


    “孤今日召對諸位先生,是為了東征大計。我大順朝經過十餘年的苦戰,獲得天下,國基未固,人心未服。孤本想早日舉行登極大典之後,一麵招降江南,一麵治理百姓,使黎民早享太平之福。不斷打仗,使百姓繼續受戰亂之苦,實非孤的本心。可是吳三桂不識天命,竟敢據山海衛彈丸之地,不肯投降,還要稱兵犯順,妄圖為崇禎複仇,恢複明朝江山。如不將吳三桂趕快剿滅,勢必影響各地,互相效尤,國無寧日。再說,滿洲韃子野心勃勃,與我中國為敵。從前因明朝國勢衰弱,東虜幾次南犯,深入畿輔、山東。今趁我朝在幽燕立腳未穩,又要來犯。如其等待吳三桂與東虜勾結,聯兵對我,何如我先將吳三桂一舉擊敗,騰出手再擊東虜。孤思慮再三,決定采納捷軒等大將意見,克日東征。大計已定,不可更改。如今我軍一部分士氣和軍紀已經不如從前,又加上謠言紛紛,禁止不住。所以東征大計,不能猶豫。稍有猶豫,便會動搖軍心。可是,從目前情況看來,我軍自長安來此,立腳未穩,兵將不多,精兵號稱二十萬,實際來到幽州的隻有六萬之眾,所以東征吳三桂是一件極大的事,也是不得已之舉。昨日獻策和林泉都苦口諫阻,孤不聽從。孤明知是一著險棋,可是這著棋不能不走。舉棋不定,反招後患。好在這六萬精兵多是延安府人,也是孤帶出來的,到艱難時能夠得其死力。孤親自臨陣,與將士們同冒矢石,將士們必會以一當十,拚死殺敵。聽說有的大臣在暗中議論,想建議孤坐鎮北京,控馭萬方,由捷軒率兵去山海衛即可。大家不知,正因為我朝兵力不足,孤非去親征不可。孤今日叫你們來,想在此安危所係的時候,再聽聽你們的意見。隻要有好意見,隻管直言!”


    李自成有一個內向型的性格,平日與部下會議大事,他總是不多說話,讓大家各抒所見,他用心細聽,最後揀合他心意的意見采納。像今日他自己說這麽多的話,實不多見,被召對的幾位大臣都不能不心中感動。但是既然東征的大計已定,不許再有諫阻的話,宋獻策和李岩縱然還有諫阻之心,也因為事已無可挽迴,隻得沉默,隻想著倘若皇上東征受挫有什麽補救辦法。牛金星高居宰相之位,與別人不同,見皇上用眼神示意要先聽他的建言,他欠身問道:


    “剛才在文華門恭候召對時候,臣聽宋軍師言道,昨夜接到探報,吳三桂已經差人去沈陽向滿洲借兵,不知是否確實?”


    “劉二虎幾次探報都很實,這次又送來探報,料已證實。孤認為,既然吳三桂已經往沈陽借兵,我大軍更應該星夜東征,搶在東虜南犯之前一舉將吳三桂打敗。隻要在山海衛打個勝仗,就可鎮住東虜氣焰,使東虜不敢南犯,這叫做敲山震虎。”李自成又掃一眼宋獻策,加了一句:“要是前幾天出兵東征,那就好了!啟東,你是宰相,有何好的應變方略?”


    牛金星、喻上猷和顧君恩聽說劉體純在夜間來的探報,一個個心中大驚。但他們在吃驚之餘,各人的想法不同。顧君恩原是主張討伐吳三桂,也讚成禦駕親征,所以他在心中暗想:悔不早作建議;此時出兵,可能已經遲了!喻上猷原在明朝做過兵科給事中,了解邊情,對戰事頗為憂慮,隻想著未必能穩操勝券,後果難料。但是李自成最重視的是宰相牛金星,他見牛金星沉吟不語,便催問道:


    “啟東,你有何高明之見?”


    牛金星欠身迴答:“時局突變,為臣始料不及,深愧輔弼之職。臣竊思,目前陛下將親率大軍東征,行在重地,兵力空虛,十分可憂。目前應一麵出兵東征,一麵安定行在人心,收拾天下輿情。”


    “這話說得很好。要緊的是如何去做,你可想好了麽?”


    “臣竊思,雖然皇上東征在即,兵事倥傯,然臣為皇上收攬天下人心,使北京士民鹹知陛下雖然出身草莽,龍興西北,卻是個尊聖右文之主。陛下初到長安,即舉行科舉考試,選拔人才,頗收關中士子之心。目前在行在舉行科舉考試,事前沒有準備,出征前已經來不及了。臣謹作兩項建議,第一,陛下在出征之前,不妨親臨孔廟,舉行祭孔之禮。臣的第二個建議是大赦天下,廢除‘三餉’,以示與民更始。原擬在陛下登極詔書中宣布大赦天下,廢除‘三餉’,不妨目前就此宣布,以收天下人心。”


    大家都覺詫異,沒想到牛丞相在此戎馬紛亂之際,竟會建議此不急之務。李自成雖然神情如常,心中卻也納罕。他向別的幾位大臣掃了一眼,都不說話,知道牛金星事前沒有同他們任何人商量過。他從在商洛山中同牛金星見麵開始,對金星就有特殊尊重,禮遇優渥,超過旁人,所以他沒有說牛金星的建議是不急之務,而是口氣平靜地含笑問道:


    “祭孔當然是一件好事。可是此時祭孔,有何題目?”


    “題目是現成的。皇上祭孔是行的釋菜之禮,又稱丁祭,名正言順。”


    李自成說道:“可是每年丁祭是在二月和八月,如今已到四月了。”


    “這是特殊情況,從天啟到崇禎年間,因為朝政紛亂,皇帝很少舉行丁祭。目前我皇上初到北京,二月已經早過,在百忙中初行丁祭,更可見陛下是右文之主,立國聖慮深遠,天下臣民必將刮目相看。”


    李自成不願意人們因襲成見,對他仍然以流賊相看,聽了牛金星的建議不覺心動,問道:


    “已決定十二日出師東征,還有祭孔的時間麽?”


    “有,有。今年四月上旬的丁卯日是在初十,可以於初十日上午聖駕去文廟行釋菜禮,不會誤了十二日出師東征。”


    “如今準備還來得及麽?”


    “在勝朝每逢皇上行釋菜禮,必須全部鹵簿,黃沙鋪路,百官陪祭。如今兵馬倥傯,可以用一半鹵簿,也不必黃沙鋪路,百官不必全去。隻要皇上親臨,行在士民就會額手稱慶。”


    李自成略一思忖,說道:“你同禮政府大臣們商量著辦吧。至於大赦天下,廢除‘三餉’等事,還是放在登極詔書中宣示天下。你們把登極詔書準備好,等孤打敗吳三桂迴來再說吧。”他望望喻上猷和顧君恩問道:“你們還有何話說?”


    喻上猷說道:“臣忝任聖朝本兵,時間未久,尚無絲毫微績。陛下東征之後,丞相留守幽州。臣誓以忠勤,協助丞相,保幽州萬無一失,以待陛下凱旋。”


    李自成轉向顧君恩,用眼神催他說話。


    顧君恩說道:“陛下原定於四月初六登極,後改為初八日登極,如今又以禦駕東征之故,必須改期舉行。”


    “是啊,隻好再改期了。”


    “臣建議,今日由禮政府通諭臣民:陛下登極大典,改為四月十五日舉行。”


    李自成:“啊?那時孤已經啟程三天了。”


    “臣當然知道。請陛下俯納臣的建議,今日由禮政府通告行在臣民,皇上改在十五日舉行登極,此事必有吳三桂的細作,星夜報到山海,迷惑敵人,此係古人所說的‘兵不厭詐’。”


    李自成略一遲疑,隨即點頭說道:“你同牛丞相約同禮部大臣們商量著辦吧。還有何話要奏?”


    李岩心中認為這是欺騙全城臣民,正要說話,見宋獻策向他使個眼色,便隱忍不言了。


    顧君恩又說道:“陛下親率三軍,先聲奪人,東征必可馬到成功。至於探報說吳三桂派人去沈陽向滿洲借兵,此事可以不用擔憂。以臣愚見,東虜決不會很快南犯。”


    李自成趕快問:“何故東虜不會很快入犯?”


    顧君恩說:“去年八月,虜酋皇太極突然在夜間無疾而終。虜酋原未立嗣,為著爭奪皇位,努爾哈赤諸子幾乎互動刀兵。多爾袞也是努爾哈赤之子,皇太極之異母弟,號稱九王。他本來也想攘奪皇位,因恐皇室中自相殘殺,數敗俱傷,釀成東晉的八王之亂,所以他臨時懸崖勒馬,擁戴皇太極之六歲幼子名叫福臨者登極,而自為攝政王,無篡位之名而有掌握大權之實。皇太極本有長子,名叫豪格,也是一旗之主。自古國主死去,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多爾袞廢嫡廢長,妄立幼君,以遂其專權擅政之私,滿洲皇室中如何能服?八旗各旗主如何能服?所以依臣看來,多爾袞在此時候,必不敢興兵南犯。請陛下迅速東征,不必有所顧慮。”


    李自成因顧君恩將滿洲兵南犯事看得太輕鬆,反而不敢相信。他看看宋獻策和李岩的神情都很沉重,顯然與顧君恩的看法不同,便對牛、喻、顧三位大臣說道:


    “你們三位先退下去處理朝政。”他又轉望兩位軍師:“你們留下,孤還與你們有事相商。”


    牛、喻、顧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先向李岩問道:


    “林泉,你平日與獻策留心滿洲事,不尚空談。方才顧君恩說多爾袞因滿洲老窩裏有事,眾心不服,他不會馬上南犯。你認為如何?”


    李岩恭敬地欠身迴答:“兵法雲:‘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今日我軍距關中路途遙遠,後援難繼,而到達北京之兵,隻有數萬,自山海關至居庸關,長城綿延千裏,東虜隨處可入。顧君恩說多爾袞不會南犯,豈非空談誤事!至於顧君恩說多爾袞輔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自為攝政,不肯立嫡立長,眾心不服,此係不知夷狄習俗,妄作推斷。東虜原是夷狄,國王不立儲君,亦無立嫡立長之製。既然多爾袞已經擁戴皇太極幼子為君,在滿洲就算是名正言順。多爾袞為滿洲打算,為他自己打算,都會乘機南犯,以成就皇太極未竟之誌。他一旦興兵南下,滿洲八旗誰敢不聽!他號稱墨勒根親王,這是滿語,漢語睿親王,必有過人之智,不可等閑視之。遇此中國朝代更換之際,他豈肯坐失南犯之機?顧君恩之言,決不可聽!”


    李自成點點頭,轉望宋獻策問道:“獻策,你還有何話說?”


    宋獻策說道:“多爾袞對關內早懷覬覦之心,如今吳三桂既派人前去借兵,南犯遂成定局,隻不知從何處入塞耳。”


    “你有無防禦之策?”


    “自東協至西協,千裏長城一線,我大順朝全無駐軍設防,臣愚,倉促間想不出防禦之策。”


    李自成的心中震驚,開始感到可怕,但想到不出兵必將動搖軍心,隻好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出兵。他又問道:


    “東征的事,隻能勝,不能敗,孤也反複想過。倘若受到挫折,不惟幽燕一帶及河北各地震動,不易固守,中原與山東各地也將受到牽動。你昨日言用奇兵出九門口焚毀吳三桂的海邊糧船,確是妙計。你想,此計定能成功麽?倘若此計不成,我軍又不能一戰取勝,你另有何計善後?”


    宋獻策知道皇上已考慮到東征會受挫折的事,他忽然決定,不妨再一次趁機諫阻,也許為時未晚。於是他趕快離座,跪到皇上腳前,說道:


    “請恕微臣死罪,臣方敢直陳愚見。雖然陛下已經明白曉諭,不許再諫阻東征之事,然臣為我大順安危大計,仍冒死建言,請皇上罷東征之議,準備在近畿地方與東虜決戰。倘若在近畿以逸待勞,鼓舞士氣,一戰獲勝,則國家幸甚,百姓幸甚。今崇禎已死,明朝已亡,我國之真正強敵是滿洲,吳三桂縱然抗命,實係無依遊魂,對我朝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既然吳三桂已經差人向滿洲借兵,我們不待滿洲兵南犯,先出兵打敗吳三桂,迴頭來迎戰東虜,不使他們攜手對我,豈不可以?”


    “不可,此是下策。臣昨日已言:敵我相較,兵力相差不遠。陛下去,陛下不利;三桂來,三桂不利。倘若東虜南犯,則勝敗之數,更難逆料,望陛下千萬三思!”


    李自成因宋獻策的直言刺耳,到底他已是皇上之尊,不覺怫然不悅,停了片刻,問道:


    “倘依照你的妙計,焚毀吳三桂泊在薑女廟海邊糧船,吳三桂還能是我們的勁敵麽?”


    “焚燒吳三桂的海邊糧船,雖是一條好計,但未必就能焚燒成功。”


    “何故不能?”


    “正如孫子所雲:‘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我所能探到的吳三桂糧船停泊之處,確在薑女廟海邊,但天下事時時在變,要從世事瞬息變化上估計形勢,兵法才能活用。就以吳三桂的幾百艘糧船來說,據臣詳細詢問,始知起初泊在薑女墳附近的止錨灣,以避狂風。後因滿洲兵跟蹤而來,占領寧遠與中、前所等地,吳三桂的糧船隻得趕快拔錨,繞過薑女墳向南,改泊薑女廟海灘。十日之後,安知糧船不移到別處?比如說,吳三桂因戰事迫近,命糧船改泊在老龍頭和海神廟海邊,我欲焚毀彼之糧船,不可得矣。再如,倘若吳三桂幕中有人,事先向九門口增強守備,憑著天險截殺我方奇兵,我方就不能越出長城一步。還有別的種種變化,非可預料。所以臣以為用兵重在全盤謀劃,知彼知己,不在某一妙計。這全盤謀劃就是古人所說的‘廟算’。陛下天縱英明,熟讀兵法,且有十餘年統兵打仗閱曆,在智謀上勝臣百倍。然懸軍遠征之事,卻未見其可。微臣反複苦思,倘不盡言直諫,是對陛下不忠;倘因直諫獲罪,隻要利於國家,亦所甘心。陛下!今日召集諸將,罷東征之命,準備迎戰真正強敵,實為上策!”


    “吳三桂借他的一封家書,向孤挑戰,倘不討伐,必成大禍。捷軒已傳令三軍出征,軍令如山。倘若臨時變計,必會動搖軍心,惹吳三桂對我輕視。他反而有恃無恐,在山海衛鼓舞士氣,很快打出來‘討賊複國’旗號。這道理是明擺著的,你不明白?”


    “臣何嚐不知?但是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望陛下從大處著眼,對吳三桂示以寬宏大量,以全力對付滿洲,方不誤‘廟算’決策!”


    李自成神色嚴厲地說:“‘廟算’已經定了,東征之計不能更改,你不用說下去了!”


    宋獻策十分震驚,不敢再諫,隻得叩頭起身,重新坐下。在這次召對之前,他原來已經放棄了苦諫東征之失,隻打算提出一些受挫時如何補救的建議,隻因臨時出現了可以再次苦諫的一線機會,他又作“披肝瀝膽”的進諫,而結果又遭拒絕,並且使“聖衷”大為不快。看見李岩又想接著進諫,他用腳尖在李岩的腳上踢了一下,阻止了李岩。


    李自成雖然聽從了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們的主張,堅決禦駕東征,但他聽了宋獻策的諫阻東征的話,以及宋獻策同李岩對多爾袞必將南犯的判斷,也覺得很有道理,不能不有點動心。沉默片刻,他對兩位軍師說道:


    “對東征一事,你們反複苦諫,全是出於忠心。孤雖未予采納,也仍願常聽忠言。古人常說,天下事不如人意者十常八九。比如,從西安出師以來,群臣都認為隻要破了北京,舉行登極大典,即可傳檄江南,毋須惡戰而四海歸降。沒想到吳三桂竟敢據山海衛彈丸孤城,負隅頑抗;又沒想到滿洲人新有國喪,皇族內爭,竟然也要舉兵南犯。孤麵前並無別人,我君臣間有些話隻有我們三人知道。孤現在要問,萬一東征不利,你們二位有何補救之策?”


    宋獻策對皇上的謙遜問計,頗為感動,趕快站起來說:“臣有一個建議,禦駕東征之時,將四個大有關係的人物帶在身邊。”


    “哪四個人物?”


    “這四個人物是:明朝太子與永、定二王,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望陛下出征時將他們帶在身邊,妥加保護,善為優待。”


    “為何要帶著崇禎的三個兒子和吳襄東征?”


    宋獻策迴答:“三代以後,每遇改朝換代之際,新興之主往往將勝朝皇族之人,不分長幼,斬盡殺絕,不留後患。百姓不知實情,以為我朝對明朝也是如此,吳三桂也必以此為煽亂之借口。帶著崇禎的這三個兒子,特予優待,使百姓得知實情,而吳三桂也失去煽亂借口。外邊紛紛傳言,說吳襄也被拷掠。如今將吳襄帶在陛下身邊,如有機會,可使吳襄與吳三桂的使者見麵。”


    李自成輕輕點頭,又問:“帶著他們還有什麽用處?”


    “帶著崇禎的太子、二王和吳襄,對吳三桂示以陛下並非欲戰,隨時希望化幹戈為玉帛。”


    李自成對和平不抱任何希望,勉強點頭,又問:“還有何用?”


    “倘若戰事於我不利,則必須暫時退避,速迴北京。兵法雲:‘強而避之。’兵法重在活用。如果戰場上於我不利,當避則避。遇到這樣時候,在太子與二王身上,可以做許多文章。”


    李自成不願意想到東征受挫,心頭猛然一沉,停了片刻,又一次勉強點頭,然後又問:


    “你還有什麽建議?”


    “兵法雲:‘兵貴勝,不貴久。’我軍在山海衛堅城之下,倘若一戰不勝,請陛下迅速退兵,不可戀戰,受製於敵,更不可使多爾袞乘我不備,攻我之後。”


    李自成不相信多爾袞會用兵如此神速,暗中想著宋獻策未免將情況想得太壞,淡淡地迴答說:


    “到了交戰之後,看情況再說吧。林泉,你有何建議?”


    李岩說道:“臣有兩個建議,請陛下斟酌可否。”


    “第一個是什麽建議?”


    “微臣以為,皇上親率大軍東征,北京兵力空虛,首要在安定民心,布德施仁,停止對明臣酷刑追贓;其中有幾位明臣素有清廉之名,尤應釋放,以符輿情。”


    “第二個是什麽建議?”


    “北京雖在帝王輦轂之下,但平民居於多數。平日生活困難,今日可想而知。臣第二個建議是開倉放賑,救濟百姓。”


    “獻策之意如何?”李自成問道。


    宋獻策趕快說:“目今已是四月,暮春已盡,初夏方臨,正是萬物生長之季,但近來天象陰沉,北風揚沙,日色無光。望陛下體上天好生之德,多施寬仁之政。所逮數百明臣,有的已死,有的贓已追盡,有的原非貪贓弄權之人,在百姓中享有清正儒臣令譽,身受拷掠,借貸無門。趁陛下東征之前,凡是被拘押追贓的明朝勳戚、文臣、巨商,該釋放的釋放,暫不釋放的也應停刑,等候發落,以安北京人心。”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近日天氣陰霾,日色無光,確如你們所言。捷軒今日進宮奏事,孤就將你們的建議轉告於他。至於放賑的事,目前大軍供應困難,隻好從緩,等東征迴來時再議。”


    召對至此完畢。宋獻策和李岩叩頭辭出以後,心情比召對前更為沉重。他們對東征的必將失利,看得更清,但恨無力再諫,隻好在心中長歎。


    從四月初七日夜間開始,駐紮在北京城中的大順軍,分批開拔,向通州城外集結。需要攜帶的糧草輜重,也陸續從北京出發。就在這戎馬倥傯之中,羅虎偏偏受封為潼關伯,奉旨成親,所以在大順軍的重要將領中,他比別人更加忙碌。幸而他的伯爵府駐進了一百名親兵,府中一切布置,既有親將和親兵,也有吳汝義撥給的成群男女奴仆,他都不用操心。初八日上午,他已接到敕書、銅印,進宮向皇上謝恩。李自成對他的一營人馬在通州紀律整肅、操練不輟,著實稱讚幾句,又勉勵他在這次東征中再建奇功。羅虎從宮中出來,立刻馳迴通州,為全營出征事進行安排。


    李過撥給羅虎的兩千人馬在昨晚已經來到。如今由他直接統帶的人馬共有五千,其中三千騎兵,兩千步兵。新撥來的部隊,將校都很年輕,有許多是從孩兒兵營中出身,同羅虎的關係很好。全營上下,因主將新封為潼關伯,又加欽賜婚配,一片歡快。羅虎迴到通州營中匆忙召集會議,向重要將領下達了準備出征的緊急軍令,也宣示了皇上對他的口諭,包括對全營的褒獎。他在北京城內,風聞有些營中,士氣不振,有些人害怕與關寧兵打仗,使他不免憂慮。當他看見全營上下,士氣旺盛,心中十分高興。他對親信將領們說:


    “聽說吳三桂的關寧兵訓練有素,又聽說滿洲也要南犯,該我們出力報國的時候了。我隻望大家努力,不負皇上所望,再建奇功!”


    午飯以後,羅虎到每個駐兵地方巡視,對將士們說幾句勉勵的話,並說他定於十二日率領大家東征,為皇上效命疆場。巡視以後,他沒有再迴行轅,直接馳迴北京。


    羅虎剛進朝陽門,遇見他的伯爵府的中軍遊擊馬洪才騎馬來迎,在馬上向他小聲稟報:宋軍師在軍師府等候他立刻前去,有事麵諭。羅虎不敢怠慢,徑直向軍師府策馬奔去。在軍師府轅門外約有一箭之地,遇見宋獻策騎馬往首總將軍府議事。他與宋軍師立馬街心,馬頭相交,雙方隨從人等都退在五丈以外,駐馬侍候。羅府中軍馬洪才立馬幾丈外側耳細聽,隻聽見羅虎將軍小聲迴答:“是,是。末將不敢誤事,初九日成親,初十日早膳後就……”以下的話聽不清楚。又聽見皇上要召見的話,其他全聽不見了。


    羅虎在街心聽了軍師的麵諭之後,緩轡向他的伯爵公館走去。雖然他平時同手下將校們感情融洽,親如兄弟,但是凡屬於軍事機密的事,他從不向部下泄露,也禁止部下詢問。他的中軍馬洪才雖然也是從孩兒兵營中出身,原來把他當哥哥看待,此時卻隻能講究軍令森嚴,對他很想知道的話,不敢詢問一字。


    羅虎迴到自己的伯爵公館,同隨從們在大門外下馬,不覺一驚。大門外新添了一座用鬆柏枝搭的牌樓,上有紅緞橫額,上書四個大字:“潼關伯府”。橫額上邊懸著用紅緞做成的“雙喜”字。牌坊左右掛著紅緞喜慶對聯,上邊的金字是:


    皇恩兩降功臣府


    喜氣全來伯爵家


    吳汝義確實堪稱是大順皇帝行在的宮內大臣。盡管皇上身邊的和紫禁城中的事情十分繁忙,單是由他經管清點、登記和運走大批金銀財寶的事,已經需要他耗費很大精力,還有為皇上準備禦駕東征的大事,不但時光緊迫,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忙得他在近一兩天之內竟然兩眼發紅,臉頰蒼白。當羅虎迴到新公館時候,吳汝義恰好也在這裏。吳汝義告訴他說,皇上因為他年輕,母親不在此地,遇此婚姻喜慶大事,很關心他的伯爵府中沒有人員料理,所以欽諭他親自前來看看。他已經從羅虎手下的親隨中臨時分派了幾個在伯爵府中管事的人,並且成立了賬房,掌管府中進出財物和接收慶賀銀錢和各種禮物。羅虎隨吳汝義在府中各處一看,果然吳汝義替他安排得井井有條。他滿心感激,說道:


    “吳叔,請你受侄兒磕頭感謝!”


    吳汝義趕快攔住,沒有使他跪下,說道:


    “好侄兒,你不要感激我,要感激皇恩浩蕩。馬上要東征,但願你為皇上再立大功。”


    羅虎確實感激皇恩,不覺充滿了兩眶熱淚。他的喉嚨哽咽,沒有再說一句話,隻在心中想道:


    “在山海衛城下,我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有傳宣官前來傳旨,叫羅虎立即到武英殿麵見皇上。羅虎立刻出了伯爵府,同吳汝義策馬往東華門奔去。


    被傳宣官引進了武英殿的西暖閣,在李自成的麵前叩頭以後,李自成問了他的新公館情況,然後含笑說道:


    “小虎子,俗話說道:新婚好比小登科,是年輕人一生中的一大喜事。孤本來也想讓你新婚後快樂三天,可是……”


    李自成將話停住,打量羅虎臉上的神情。羅虎也抬起頭來,等皇上將話說完。就在這時,他看清楚皇上的眼窩深陷,臉色發暗,不禁心中一驚。他說:


    “陛下,倘若是軍情緊急,小將願意馬上出征,等打了勝仗以後迴來成親不遲。”


    李自成笑一笑,說:“不。不誤你的成親。孤本意叫你成親後快樂三天,然後出征,可是如今看來,軍情如火,你補之大哥明日就得率各營移駐通州,初十日從通州啟程,你捷軒叔是全軍主帥,他十一日也得動身。等各營人馬啟程之後,孤定於十二日上午辰時啟駕,率領扈衛親軍奔向永平。你呢,要成親,也隻好在十一日啟程,追趕你的人馬。孤已決定,你與費宮人於初九日晚拜堂成親,初十日中午你還得宴請留守北京的文武官員。十一日黎明,你就該動身了。”


    “小將遵旨!”


    李自成有意將派遣羅虎去薑女廟海邊焚毀吳三桂糧船的計謀告訴羅虎,使他在心中有所準備。但是李自成又怕他過早告訴他的親信將校,泄露此計,所以稍微遲疑一下,改了話題,含笑說道:


    “等打過了這一仗,得勝迴來,就派人將你母親接來,你夫妻可以孝事慈母,永享天倫之樂。”


    羅虎叩頭,哽咽說道:“感激陛下隆恩!”


    李自成又說:“費宮人知書識禮,必能做一個孝順媳婦。何況你母親已經是誥命夫人,伯爵之母,身份大非往年!”他不覺微笑,得意他為羅虎擇了佳偶,既美貌又知書識禮。


    羅虎被皇上的幾句話觸動孝心,以頭伏地,暗暗地滾出熱淚。


    李自成向簾外輕輕說道:“叫王瑞芬!”


    王瑞芬恰在簾外,應聲迴答:“奴婢在!”


    隨即,王瑞芬掀開黃緞軟簾進來,迅速而輕盈地來到李自成麵前,站在羅虎背後,等候吩咐。李自成問道:


    “王瑞芬,你從前在承乾宮田娘娘身邊多年,同費珍娥自幼相識。費珍娥的性情,你一定知道。你看她在眾宮女中為人如何?”


    王瑞芬迴答:“迴皇爺,在後宮的眾多都人姐妹中,乾清宮、坤寧宮、承乾宮、翊坤宮,還有公主居住的壽寧宮,這幾個宮中的都人姐妹來往較多,較有頭臉的更為熟識。費珍娥在眾多宮女中是個才貌雙全的人尖子,崇禎皇爺和皇後娘娘都很喜歡她。幾個月前,宮中傳聞,崇禎皇爺有意將珍娥收在身邊。隻是一則因為國事日非,一則崇禎皇爺在宮中不是那種迷戀女色的人,所以沒有‘召幸’珍娥,反使她離開乾清宮,將她賜給公主,陪侍公主讀書。盡管珍娥在後宮中是千不抽一的人,可是十分明白事理,從不在都人姐妹中露出來驕傲之氣;凡是比她年長的,她都以姐姐相稱。都說她是真正的知書識禮,還說她這樣品性,日後必有洪福,必是貴人!”


    李自成不覺笑了,頻頻點頭,隨即向羅虎問道:


    “小虎子,你還擔心她不能做你的賢慧妻子麽?還擔心她不能孝敬你的母親麽?像這樣的姑娘,你在十三行省中打燈籠也別想找到第二人!”


    羅虎伏地沒有做聲,但是他覺得心裏輕鬆多了。


    李自成又向王瑞芬問道:“昨日你去壽寧宮向費宮人傳旨,孤為她欽賜婚配,將她嫁與孤手下的功臣、新封潼關伯羅虎將軍為妻,她可十分高興?”


    王瑞芬的心中一驚,但沒有流露出一絲不平常的神色,立刻含笑迴答:


    “迴皇爺,奴婢向費珍娥宣旨之後,費珍娥伏地叩頭,口唿萬歲。”


    “她說了什麽話?”


    “她很害羞,滿臉通紅,低頭不語,但奴婢看出來她的心中十分高興。壽寧宮闔宮上下,無不為珍娥慶賀。”


    “孤賞賜費珍娥的金銀和珠寶首飾,竇娘娘也賞賜她許多貴重東西,你可都送去了麽?”


    “奴婢帶領四個宮女,分為兩次送去了。費珍娥叩頭拜領,感謝皇恩,也感激竇娘娘的厚恩。”


    李自成向王瑞芬含笑點頭,說道:“你很會辦事,不愧是由貴妃調教出來的人。”


    王瑞芬正在想著費珍娥一天來的異常表情,她感到有點奇怪,既不敢啟稟竇妃,更不敢迴明皇上,所以當聽了李自成說出誇獎她會辦事的話,她沒有做聲,而是在心中歎息:


    “小費有此美滿婚姻,竟然悶悶不樂,也不知感激皇恩,真是奇怪!”


    “羅虎,”李自成說,“你下去吧。一應喜事準備,連同豐盛喜筵,都有人替你安排,不用你操心。你今晚迴你通州軍營,召集部下大小將領,部署東征行軍諸事。明日中午趕迴,黃昏拜堂成親,大宴賀客,完你終身大事。新婚後,為孤再建奇功!”


    羅虎叩頭,平身,向皇上瞟了一眼,心中充滿對皇上的感恩心情,恭敬地走出了武英殿,隨即腳步輕輕地走下丹墀。想到明日就要奉旨成親,娶一位如花似玉又性情賢淑的妻子,滿心得意中又不免有點遺憾,不免在心中歎道:


    “可惜母親不能夠來到北京!”


    召見羅虎之後,李自成在龍椅上略坐片刻,忽然又心緒不寧,站起來在暖閣中走來走去。他雖然決計東征,但也擔心兩件事,一是擔心對吳三桂不能夠一戰取勝,使戰事拖延不決;倘若戰事拖延,對他十分不利。二是他沒法預料多爾袞何時南犯,自何處南犯,使他無從防備。難道宋獻策和李岩諫阻我東征吳三桂,應該聽從麽?但現在大軍已經準備出動,要收迴成命已經晚了,徒然擾亂軍心!


    李自成的思緒紛亂,眉頭緊鎖,踱出暖閣,來到正殿門口,仰視天空,但見灰雲布天,日光愁慘,冷風陣陣,不由地又想起來宋獻策和李岩諫阻東征的話,也想起來建議二事:一是對明臣停止拷掠追贓,先釋放一部分素有清正之名的大臣。二是開倉放賑、救濟百姓。想到這裏,他叫恭立在院中的傳宣官,傳諭李雙喜立即率領一百名扈駕將校隨他出宮,隨即又迴頭對跟在身後的王瑞芬說:


    “你傳諭竇娘娘,她如今是後宮之主。費宮人出嫁之事,她要多操點心,務必使費珍娥事事滿意才好!”


    說畢,李自成大踏步向丹墀下邊走去。李雙喜也於此時,從武英門值房中迎出,跪在院中問道:


    “皇上要駕往何處?”


    “出東華門,去提營首總將軍府!”


    當李自成在武英門外停留片刻,等候李雙喜從駐紮在右順門和西華門的護衛親軍點齊一百人,又從南薰殿小院中牽出戰馬,迅速在內金水河南邊排隊的時候,王瑞芬趕快迴仁智殿寢宮了。


    竇妃十分關心皇上的動靜和國事的消息。明朝宮中習慣,後妃們不許預聞朝政。竇妃生長宮中,尤其是多年生活在寡居的懿安皇後身邊,更加以不聞外事為美德。然而她畢竟是個有思想感情的人,大順朝的盛衰成敗與她本人利害關係密切,所以她不能不時時想知道國家大事,暗囑身邊的心腹宮女聽到什麽風聲,隨時向她稟報。當王瑞芬來到她的麵前時,她已經知道了武英殿中的一些情況,心中十分沉重。王瑞芬正要向她稟報,她輕輕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


    “不用說,我都知道了。”稍停片刻,她忽然問道:“聽說關於費珍娥與羅虎成親的事,皇上也有囑咐的話,別的宮女在窗外沒有聽清。陛下有何欽諭?”


    “皇爺命奴婢告訴娘娘,娘娘是後宮之主,費宮人的婚事就在眼前,要娘娘主持,務必辦得周到妥帖。”


    “啊,這就是了,我也在操著心呢。這是我們皇上第一次欽賜婚配,必須辦得妥妥當當,風風光光,不能有絲毫差錯。昨日你去壽寧宮向小費傳旨,小費聽旨後有何言語?可很高興?”


    王瑞芬的心中一驚,問道:“娘娘為何這樣問我?”


    “我隻是想著小費是一個有心的人,有美貌又有文才,不同於一般宮女,原來她想著會選在皇上身邊,眾宮女也都有這樣想法。我想知道,費珍娥是不是滿意這門親事。”


    王瑞芬更為吃驚,心中暗想,竇娘娘真是聰明過人!但她不敢據實啟稟,有片刻低頭不語。


    竇美儀又問:“她聽了皇上欽諭之後,到底是不是十分高興?”


    王瑞芬看見左右無人,小聲稟道:“奴婢不敢隱瞞,隻好實說。奴婢前去壽寧宮傳旨之後,費珍娥猛然一愣,跪在地上有一陣沒有說話。奴婢連著催她兩句:‘費珍娥趕快謝恩!’她才說道:‘謝恩!’娘娘,你說,豈不有些怪麽?”


    “其實不怪。她原來想著會選在皇上身邊,所以乍然聽到皇上將她賜給羅虎為妻,難免一怔,忘了謝恩。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你隻是瞞著皇上好了。”


    王瑞芬想著竇妃的話也有道理,甜甜地一笑,輕輕點頭。


    竇妃又問:“為她出嫁,皇上賞賜了許多東西,我也賞賜了許多東西,這些來自宮中的賞賜,作為一個姑娘的陪嫁之物,在庶民百姓之家,做夢也不能想到。兩次賞賜,都是你帶著幾個宮女送去。她接到賞賜之物,可很高興?”


    “啟稟娘娘,費珍娥接到賞賜,倒也依照宮中規矩,叩頭謝恩。隻是奴婢看她神色,似有沉重心思,不知何故。”


    “這也是當然的。民間嫁女,都是由父母主持。珍娥七歲入宮,至今十年,不曾與父母見過一麵,也不知父母死活,如今出嫁,自然會想到父母。她對你說了什麽話麽?”


    “娘娘,我是田皇貴妃身邊的。承乾宮同乾清宮、坤寧宮這三座宮院的宮女們常常來往,最為親密。小費平日也拿我當姐姐看待,所以有時也向我吐出來心裏的話。在第二次送去娘娘的賞賜時候,她叩頭謝了恩,我拉她起來。因見她似有心思,隨即離開眾位宮女,獨自拉著她的手,進了她的香閨,悄悄說道:‘小費,皇上和竇娘娘賞賜你這麽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賞賜名貴古玩,單是這些恩賞就值一個富裕的家當,你真有福!’奴婢沒有料到,她竟然說出了一句很不吉利的話!”


    “什麽不吉利的話?”


    “她說,‘瑞芬姐,這都是身外之物,對我無用!’”


    竇妃一驚,問道:“她為何會在出嫁吉期將臨,說出這不吉之言?”


    “奴婢也問她,為什麽好端端地說出這樣的話。她沒有再說一個字兒,奴婢也不好問了。”


    竇美儀略微一想,隨即釋然,含笑說道:“小費說的也是實話。她的郎君是大順朝開國功臣,榮封伯爵,前途無量,日後享不盡榮華富貴,豈靠今日陪嫁之物?”


    王瑞芬不覺笑了,心中想道:“小費的心胸到底不同於尋常女子!”


    竇美儀想了一下,吩咐王瑞芬說:“你現在去武英門值房中找一個傳宣官速見吳將軍,傳我的話,說費宮人明日出嫁,斷沒有花轎從宮中抬出之理。要吳將軍在東華門尋找一個可靠的、富貴的太監之家,騰出好的房屋,最好是個獨院,打掃幹淨,張燈結彩,一切都像北京城中官宦人家打發小姐出嫁的樣兒。明日一早,由一群宮女太監護送費宮人到東華門布置的宅子中休息,要有兵丁護衛,所有陪嫁之物都要從宮中運去,交陪嫁的管事婦女清點一遍,造冊登記,妥為保管。明日午前,鼓樂前導,將所有陪嫁之物,送往潼關伯府。這事不能耽誤,你就去吧!”


    “謹遵娘娘吩咐,奴婢此刻就去!”


    “不,你等一等。”停了片刻,竇妃又說道:“告訴吳將軍,明日上午,費宮人可在巳時以後出宮,不要出宮太早。”


    “為何不讓費珍娥在巳時以前出宮?”


    “我怕費珍娥會有什麽心事,在新婚中不能夫妻歡樂相處,會使羅虎將軍不能夠愉快東征。今晚皇上迴到寢宮,我要請皇上明日早膳之後,在百忙之中,在武英殿召見珍娥一次,麵諭她出嫁之後,既是功臣之妻,伯爵夫人,務要相夫立功,孝敬婆母,莫辜負皇上欽賜婚配,為她擇一佳婿。”


    王瑞芬感動地說:“娘娘真是為費珍娥關心備至,想得周到!”


    竇美儀心思沉重,沒再說話,僅僅苦笑一下。等王瑞芬走後,她站起來,走到擺著一盆鮮花的檀木幾前,觀賞昨日永和宮養花太監獻來的一盆矮樁、虯枝、正在開放的粉紅碧桃,密密的繁花成堆,隻有稀疏的綠葉陪襯。花幾旁是她的梳妝台,上邊除脂粉之外,還有一個銅鏡。在明朝宮中,宮女們都稱讚和羨慕她顏如桃花,為此她也受到大順皇帝的倍加寵愛。她看看盆中碧桃,看看鏡中容顏,看出兩天來她竟然有了一些憔悴,使她不願多看鏡子。她再欣賞碧桃,看見青瓦花盆外是一個官窯藍花套盆,套盆外除刻畫著寫意蘭竹之外,還刻著橫書四個隸字:“國泰民安”。這觸動了她的心事,不再欣賞碧桃了。她坐在椅上,因身邊沒有宮女,輕輕地歎口氣,又沉默片刻,忽然想到皇上到北京後沒有離開過紫禁城,此刻出東華門,必是與劉宗敏密商緊急大事。她在心中說道:


    “我大順朝在北京立腳未穩,忽遇意外之變,正需要像羅虎這樣的將領!”


    第三十章


    今日是四月初九,丙寅。古人對於幹支紀日,非常重視,人事上的吉兇禍福,都與幹支密切相關。在大明崇禎十七年,也就是大順永昌元年,皇曆上的四月丙寅,同樣印著利於婚嫁、狩獵、遠行等事。而今天正是羅虎與費珍娥花燭吉日。


    昨晚李自成迴到仁智殿寢宮後,聽了竇妃的啟奏,他為羅虎在婚後愉快東征,決定今日早膳後召見費珍娥,親自囑咐幾句。作為皇帝,對於一個宮女出嫁,如此關懷備至,亙古少有。竇美儀深知皇上的一片苦心,他實際上關懷的不是費珍娥,而是羅虎。他但願羅虎結此美滿姻緣,一心報國,所以才答應在國事紛忙中召見珍娥。


    比較起來,畢竟羅虎與費珍娥的花燭之喜不似守衛北京一事的關係重大,所以早膳以後,李自成先召見牛金星、李岩和吳汝義,還有兵政府尚書喻上猷。李自成先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孤率師東征之後,幽州仍是行在重地,朝廷各中央政府衙門都在這裏,不僅為北方安危所係,也維係著天下人心。在孤東征期間,行在一切軍政大事,全由你肩負重任,不能有一點疏忽。政事上要率領六政府尚書、侍郎、其他各衙大小官員,盡心為朝廷辦事,振奮朝綱,不可有明朝積習;守城軍事上要與林泉兄弟與子宜、益三和衷共濟,確保安寧,市廛無驚,待孤率大軍凱旋。”


    當李自成說話時,牛金星一直離開椅子,站在皇上麵前,垂手恭聽。等李自成說完以後,金星拱手說道:


    “臣本碌碌,荷蒙倚信,得以備位閣臣之首,敬獻犬馬之勞。值此創業未就,國家多故,皇上又禦駕東征,命臣率百官留守。臣敢不竭盡心力,使陛下無後顧之憂!幸有林泉兄弟與子宜、益三諸將軍率領一萬餘守城人馬,足可鎮懾宵小,維持地方。至於中央各衙門大小臣工,臣已切切囑咐,值此謠言紛紛之日,大家務必小心供職,無事不可外出。”


    李自成點頭使牛金星坐下,向李岩說道:“林泉,孤隻留下一萬多人馬給你,守衛幽州行在,雖然有子宜、益三與德齊做你的幫手,齊心協力,可以保幽州行在重地不會有意外之事,但終究是兵少將寡,使孤放心不下。倘若這行在重地一旦有了變故,我們東征大軍將會退無所歸,來北京舉行登極大典也將成一句空話。林泉,鎮守行在的事,責任重大,孤交到你的肩上,命子宜與益三做你的副手,你有何想法?”


    李岩躬身迴答:“臣本碌碌,蒙陛下待以心腹,肩此重任,惶恐無似。但願陛下東征順利,早日凱旋,行在當能萬無一失。目前北京城外雖有宵小混跡,謠言時起,四郊不靖,隨時有煽亂揭帖,人心浮動,但隻要陛下能東征奏捷,迅速凱旋,拱衛行在不難。臣所擔心者是陛下東征未歸,東虜乘機南犯,突入長城,直逼近畿。如果情況如此,臣隻能盡力守城,以待陛下,勝敗之數,非敢逆料。”


    李自成沉默片刻,然後慢慢說道:“孤知道,你與獻策都擔心東虜南犯,但以孤看來,東虜縱然南犯,也不會如此神速。倘若東虜越過長城,直逼行在城下,你將如何守城?”


    “自來守城有兩種守法,一是以堅城為依托,布陣城外,進行野戰,而城上以大炮支援,此為上策。縱然無炮火支援,但戰場就在近郊,守軍無後顧之憂,且能獲城中隨時增援與接濟之利,士氣倍增,易獲勝利,至少使強敵不能直薄城牆。所以守城之道,此為上策。”


    李自成點頭:“有道理,很有道理。”


    李岩接著說:“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跟隨英宗出塞的明朝大軍崩潰,英宗被也先所俘。也先的蒙古大軍挾英宗直薄北京城外,北京局勢甚危。兵部尚書於謙與若幹大臣,堅決反對南遷,亦不向也先求和,一部分人馬守城,一部分駐軍城外迎敵。在德勝門外與西直門外連挫敵人,迫使也先隻好退兵。崇禎二年,東虜入犯,先破遵化,然後西來,直薄北京。當時明軍三大營兵與各處援兵也是部分守城,部分在城外作戰,使滿洲兵不能攻城,隻好轉往別處。所以欲守北京,必須有力量在近郊野戰,不能單獨倚靠城牆。北京是一座大城,敵人處處可攻,萬一一處失陷,全城隨之崩解。北京內城九門,外城七門。臣僅有一萬兵力,城內巡邏彈壓,城牆守禦,兵力已很不足,更無在城外與敵人野戰之力。臣隨時準備肝腦塗地,以報陛下。倘有不虞,臣不能分兵出城野戰,隻能依仗火炮,殺傷敵人,保衛城池,但望陛下迅速奏凱歸來!”


    李自成見李岩神色沉重,也明白留下一萬人馬實在太少,隻好說道:


    “孤到山海衛討伐吳三桂,十數日定可迴來,估計滿洲縱然入犯,也不會如此之快。孤將行在的留守重任托付給你,不僅因為你身兼文武,胸富韜略,還因為你與丞相原係好友,可以和衷共濟,遇事商量,人和難得。孤已手諭在保定的劉芳亮,火速抽調二三萬精兵,星夜馳援行在,不可有誤。”


    這次召對,到此結束。喻上猷雖是兵政府尚書,但因中央規製尚在草創階段,兵政府等於虛設,所以李自成沒有向喻上猷問什麽話,而喻也無話可奏。吳汝義和李友都是闖王起義的袍澤,又是親信,李友的職責是幫助李岩守城,而吳汝義特別負責守衛紫禁城,還要繼續清理宮中金銀珠寶,運往西安,所以李自成沒有詢問他們什麽話。大家叩頭退出以後,王瑞芬隨即進來了。


    王瑞芬向博山爐中添了香,另一個宮女進來獻茶,還有兩個宮女將一盆永和宮暖房中培養的初開芍藥花抬進來,放在一個雕花楠木幾上。這武英殿西暖閣中有了茶香、花香、龍涎香、宮女們的脂粉香,原來的沉重氣氛,開始有一點兒變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問道:“費宮人還沒來到?”


    “奴婢差了四個宮女去壽寧宮接她前來,恐怕快要到了。”


    “你去請竇娘娘也來!”


    王瑞芬立刻奔迴寢宮,將竇妃接來。竇美儀按照禮儀,跪下叩頭。李自成命她在旁邊的椅子坐下,說道:


    “費珍娥今日出嫁,她的夫婿是孤的一員愛將。這婚事非同一般,所以在她出嫁之時,孤要召見一次,有話囑咐,盼望她相夫立功,夫唱婦隨,百年和好,蔭及子孫。你原來同她相識,今日你是行在後宮之主,所以孤叫你出來,與她一見,也算送她出嫁。”


    竇妃站起來說道:“陛下對羅虎義屬君臣,情同父子。為君的能如此關懷臣下婚事,自古少有。臣妾尚且深為感動,費珍娥在出嫁前蒙皇上親切召見,受此雨露深恩,定會感激涕零。”


    李自成見竇妃說這幾句話時含著眼淚,確實出自真心,十分滿意,而且更使他滿意的是,竇妃隨口對答,言語得體,不愧做過懿安皇後宮中的女官。他向竇妃含笑望了一眼,囑咐說:


    “為著羅虎愉快出征,你對費珍娥也囑咐幾句。”


    “臣妾領旨!”


    一個宮女進來,跪下說道:“啟稟皇爺,費珍娥已經出了右順門,馬上就到!”


    竇妃的臉色一喜,心中歎道:“小費在出嫁時受此殊遇,真是榮幸!”


    費珍娥由幾個宮女陪伴,出了右順門,向武英門外的金水橋走來。她抬頭向洞開的、有軍校守衛的西華門望了一眼,三月十九日黎明時的種種情景,曆曆如在眼前,好像剛過去的一場噩夢。最使她難忘的是乾清宮的宮女頭兒魏清慧和坤寧宮的吳婉容,此刻又猛然想到她們的投水盡節,不禁心中酸痛,暗暗說道:


    “魏姐,吳姐,我們快要見麵了!”


    費珍娥進了武英門,在宮女姐妹的陪伴下向武英殿低頭走去,心頭突突亂跳,猜不到李自成召見她有何話說。北京城每年從春天到初夏,常有陰霾天氣,常常刮風。好在今天的天氣很好,陽光明媚,無風無沙,十分溫暖。但在費珍娥的感覺中,處處是淒涼景象,處處觸動她亡國之痛。


    費珍娥一麵猜想著李自成召見她有何話說,巴不得李自成臨時後悔,要將她留在身邊,另外挑選一個宮女賜給羅虎。然而她又想這是不可能的,木已成舟,今天她就要同羅虎成親了。走完了長長的青石甬路,費珍娥從右側登上了九級漢白玉台階,上了莊嚴肅靜的丹墀。等候在丹墀上的王瑞芬立刻迎來,緊緊地拉住她的手,滿臉堆笑,小聲說道:


    “小費,恭賀你,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


    費珍娥沒有做聲,也沒有笑容。她明白王瑞芬待她很好,是真正對她關心,但是她不明白,瑞芬原是田皇貴妃的貼身宮女、承乾宮的管家婆,深受皇家厚恩,亡國時竟然沒有跟隨魏清慧和吳婉容一起盡節,反而成了逆賊李自成的身邊紅人!她並不恨王瑞芬,隻是在心中歎道:


    “唉,好姐姐,亡國後我才知道咱們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王瑞芬將別的宮女留在丹墀上,單獨帶著費珍娥走進武英殿,轉入西暖閣,讓費宮人暫且止步,她自己走進最裏邊的一間,向李自成躬身稟道:


    “啟稟皇爺,費珍娥奉詔來到。”


    李自成輕聲說:“叫她進來!”


    王瑞芬將費珍娥帶進暖閣的裏邊套間。費珍娥在李自成的麵前大約三尺遠的黃緞拜墊上跪下,叩了一個頭。王瑞芬叫費珍娥給娘娘叩頭。費氏在拜墊上偏轉身子,向竇娘娘叩了一個頭,又將身子轉迴,正對李自成,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隨即又低下頭去,等候口諭。她自從三月十九以來,隻等待慷慨一死,所以此刻毫無畏懼,在心中暗暗想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你這個亡我明朝、逼我帝後自盡的萬惡賊首,可恨你沒有將我留在你的身邊!”


    李自成含笑說道:“費珍娥,孤因你容貌出眾,又有文才,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所以特別施恩於你,處處另眼相看,你心中自然明白。由孤親自為你擇婿,欽賜婚配,今日你就要離開深宮,與孤的愛將、新封潼關伯羅虎將軍拜堂成親。羅虎才二十一歲,已是功勳卓著。他喜歡讀書,文武兼備,治軍有方,頗有古名將之風。日後必將是勳業彪炳,不難有公侯之望。常言道‘夫榮妻貴’,孤隻望你能做他的賢內助,相夫立功,日後白首偕老,兒孫滿堂,蔭及後人,名垂青史。”李自成說完這幾句話,見費珍娥沒有做聲,隨即環顧左右宮女,又用眼色示意竇妃說話。


    竇美儀說道:“珍娥,皇上日理萬機,且又東征在即,今日在你出嫁之前,召你前來,諄諄麵諭。一個宮人出嫁,蒙如此天恩聖眷,自古少有。你應該深體聖衷,相夫立功,上報皇恩。”


    費珍娥仍不做聲。兩天來她風聞將要打仗,此刻知道李自成將要東征,猜想到必定是吳三桂在山海關“倡義討賊”,不禁心中一喜。


    李自成向王瑞芬問道:“費珍娥的陪嫁之物,全都準備停當了麽?”


    王瑞芬跪下迴道:“迴皇上,竇娘娘擔心壽寧宮的宮女們辦事不周,命奴婢親自去看看準備情形。珍娥到底年紀還小,隻有十七歲,在宮中不習慣收拾東西。幸虧吳汝義將軍從壽寧和坤寧宮挑選了四個宮女,作為珍娥的陪嫁婢女,以後就由羅府為她們擇婿婚配。有一個年長的是坤寧宮的宮女,名叫李春蘭,今年二十八歲,比較懂事,就命她做陪嫁婢女頭兒,類似宮中的管家婆,費珍娥的一切陪嫁之物,包括金銀、珠寶、各種首飾,都交她親手經管。她帶著奴婢將珍娥的嫁妝看了一遍,拾掇得井井有條。有一隻小小的皮箱,除裝著珍娥常用的文房四寶,幾本字帖,還有尺子、剪刀,常用的小剪刀和裁剪衣服的一把雪亮的大剪刀。”她不覺莞爾一笑,加了一句:“真是陪嫁周全!”


    李自成也覺有趣,笑著問道:“一把大剪刀?費珍娥,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剪裁衣服的事還用得著你自己動手?”


    費珍娥的心中一驚,但是鎮靜如常,按照準備好的話立刻迴答:“奴婢生長深宮,幼學古訓,知道女子不論貧富,都要講三從四德,四德是:德、言、容、工。奴婢日後縱然是伯爵夫人,仆婢成群,一唿百諾,也不能不講究‘女紅’(同‘工’字)二字,所以隨嫁什物中帶了大小剪子兩把。”


    李自成聽了這話,十分滿意,含笑望望竇妃。竇美儀幾天來巴不得看見皇上又有了笑容,趕快對費珍娥說道:


    “你果然知書明理,不辜負聖眷隆渥,欽賜婚配。你到潼關伯府,必能體貼夫君,孝順婆母,多生貴子,福壽雙全。”


    李自成接了一句:“不久,等羅虎在東征中再立戰功,孤對他另有封賞,也敕封你為誥命夫人。”


    王瑞芬侍立一旁,趕快說道:“費珍娥謝恩,山唿!”


    費珍娥叩頭,但未山唿。


    王瑞芬又提醒道:“山唿!”


    費珍娥又未山唿,伏地不語。


    竇美儀笑著向李自成小聲說道:“因為是提到婚配之事,費珍娥有點害羞,隻叩頭,沒有山唿。請陛下不要怪罪。”


    李自成顯得十分通情達理,輕輕一笑,又點一點頭,向費珍娥說道:


    “孤知道,你從七歲入宮之後,沒有再見到父母家人一麵。等羅虎東征凱旋,差人到你的家鄉,訪查你的父母家人下落,接取他們來到北京,共享榮華富貴。”


    王瑞芬在一旁說道:“費珍娥趕快謝恩!”


    費珍娥按照宮中規矩,伏地叩頭謝恩。她不覺浮出眼淚,在心中說:縱然父母仍在世上,今生也難再相見了!


    李自成向王瑞芬說:“送她迴壽寧宮,馬上就要出宮了。傳諭陪嫁的男女們,小心服侍!”


    費珍娥向李自成叩頭,又向竇美儀叩頭,然後由王瑞芬送出武英殿,再由隨來的四個宮女陪伴,返迴壽寧宮去。當走過武英門外金水橋時,她略停片刻,再一次向西華門望一望,三月十九日黎明的情景,又一次出現眼前,不覺在心裏歎道:


    “整整二十天了!”


    費珍娥迴到壽寧宮以後,稍作休息,就有吳汝義安排的一群太監將她的陪嫁之物,送往在北池子為她準備的一處地方,她將在那裏乘坐花轎,吹吹打打地抬往婆家。她不像民間女子出嫁,嫁妝裏沒有各種紅漆家具,沒有嶄新的繡花綢緞被褥和枕頭,也沒有各種生活用具。費氏畢竟是孤身宮人,在北京並無娘家,亦無親戚,所以凡此一切,都由伯爵府準備停當。她的嫁妝隻有四件:兩件是裝著細軟衣裙和金銀等物的皮箱,一件是朱漆嵌螺描金鏡奩,一件是裝著文房四寶和女工用物的小箱,這小箱中有一件最令宮中女伴們稱讚的是一把從坤寧宮找來的鋒利剪刀,人們稱讚她一出嫁就成了仆婢成群、一唿百諾的貴夫人,竟想著“三從四德”中的女工之事。


    中午以前,費珍娥的嫁妝就由北池子臨時行館出發,鼓樂前導,兵丁護送,抬送到金魚胡同東首的潼關伯府。經過之處,很多沿街士民,男女老少,站在街上觀看。雖然她的嫁妝很少,不像富家大戶的小姐出閣,上百樣陪嫁什物,在鼓樂聲中,熙熙攘攘,塞滿長街,十分熱鬧,也令人豔羨。但是士民們都知道這是新皇帝欽賜婚配,而女婿是大順朝的開國功臣,年方二十出頭,已經封伯,前程似錦。有許多看熱鬧的婦女在心中歎道:


    “這位費宮人,八字兒真是生得好,聽說才十七歲,一出宮就掉進福窩裏,享不盡榮華富貴!”


    中午,費珍娥就在北池子的臨時行館中休息,除隨她出宮的四個陪嫁宮女之外,還有吳汝義為潼關伯府安排的男女奴仆,一部分人臨時來到這兒侍候。宅子外邊有眾多兵丁守衛,禁止閑人走近。廚師們雖然為費宮人安排了精致的午膳,但是她吃得極少,僅僅要了一小碗蓮子銀耳湯喝下肚去。從宮中帶出來的四個宮女都在左右服侍,並不勸她多餐。大家明白,像她這樣有身份的宮女,非一般粗使的宮女可比,本來就吃得很少,加上大家在被選進皇宮前自幼聽說,民間嫁女,做新娘的在頭一天就不吃飯,不喝水,免得到了新郎家中急於大小便,惹人笑話。然而她們並不知道,費珍娥之所以在午膳時飲食很少,除上述原因之外,更由於她心亂如麻,沒有一刻不在想著,今夜她要為她的大行皇帝與皇後慷慨盡節,血濺洞房!


    費珍娥和她的四個陪嫁宮女,自從七八歲時哭別了父母家人,進入皇宮,到如今有的在宮中整整關閉了十年,有的是十年以上。今天她們第一次離開了巍峨的皇宮,走出了禁衛森嚴的紫禁城。這四個宮女從此可以同父母家人見麵,可以在民間擇良婚配,所以她們在心中非常感激費珍娥。倘若不是因為珍娥平日對她們較有感情,不會挑選她們陪嫁,她們仍將關閉在深宮之中,日後命運難卜。由於她們懷著對費珍娥的感恩之情和耿耿忠心,所以她們輪流服侍在珍娥身邊,不使由伯爵府來的女仆和丫環來打擾新娘的休息養神。


    在北池子停留的時間不長,一到未時過後就開始由宮女們服侍,重新梳妝打扮,更換衣服,一切按照官宦之家的新嫁娘的要求打扮好,等待上轎。在這之前,她獨自默坐,冷若冰霜,幾乎沒有同別人說過一句話。宮女們都沒有結過婚,在深宮中也沒有看見過結婚的事,此刻在費珍娥的身邊都不免感到新奇、有趣。有一次當她們離開費珍娥身邊時候,是那樣心情快樂,在一起咬耳朵。那個年長的宮女悄悄地笑著說:


    “珍娥真是不凡,逢著這麽天大的喜事,竟然能冷靜萬分,不露出一絲笑容!”


    第二個宮女說:“你真是瞎說。姑娘出嫁,誰不害羞?誰不拿出個不搭理人的架子?我小時聽家鄉有句俗話:‘你看她,怪得跟才來的一樣!’新娘子才到婆家叫做‘才來的’,總是不露笑臉。”


    又一個宮女說:“珍娥命好,身為亡國宮人,能夠蒙新皇上欽賜婚配,與羅將軍結為夫婦,心中一定喜不自勝,可是珍娥真是含蓄不露,兩天來我從她的眼神中看不出與往日有什麽不同!”


    第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又說:“我知道她從三月十九以後,心中埋藏著亡國之痛。其實,有很多朝中大臣都降了新朝,照舊做官。咱們身為女子,橫豎是皇家奴婢,身不受辱就已經夠萬幸了,亡國不亡國,何必掛在心上?”她忽然一笑,臉色先紅,又用更小的聲音說了一句:“我看,今晚洞房花燭之後,明日她成了伯爵夫人,再也不會心懷著亡國之痛!”


    聽她說這話的宮女們同時悄悄地嫣然一笑。有一個宮女在她的手上輕輕地捏了一下。


    費珍娥雖然隻有十七歲的小小年紀,但是秉性剛烈,很有心思,在一般女子中十分少見。自從三月十九日之後,她再也沒有笑容,也沒有對任何女伴談論過自己的心思。每次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召見她,在眾宮女的眼中都是天大的榮幸,引起紛紛議論和暗暗羨慕。宮女們都認為費珍娥已經被新皇上看中,隨時都會被“蒙恩召幸”,一步登天。然而大家深感奇怪的是,費珍娥每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在女伴麵前從沒有流露出春風得意的神情,也閉口不說出她自己有什麽想法。女伴們也有在宮中讀過幾年書的,都在背後說:小費小小的年紀,卻是個城府深沉的人兒,在女子中十分少有,日後必是一個貴人!


    如今在北池子行館中等待上花轎時候,她總是默默不語,既無笑容,也無悲容,使別人沒法了解她的心情。其實,她的心中並沒有半點平靜,想的事情很多。她想到今生再也不能同父母見麵了,不免感到悲哀,但是想得更多的是近來的,眼前的事,即將發生在洞房中的事。她也想到較遠的一些往事,其中有兩件事她想得最多,情景曆曆,好似發生在昨天一樣……


    一件事發生在三年以前。那時她還是乾清宮的宮女,有一次她去乾清宮服侍皇爺,已經不記得是送茶還是添香,崇禎皇帝正俯在禦案上省閱文書,忽然抬起頭來,向她打量一眼,緊握她的一隻手,將她拉到懷中。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樣事情,完全出乎意外,登時她滿臉通紅,心中狂跳。忽然,崇禎將她摟在懷裏,放在腿上。她渾身癱軟,不能自持,緊貼在崇禎胸前。但是忽然,崇禎將她推出懷抱,也放開了她的手,眼光又迴到禦案,迴到文書上,似乎輕輕地歎息一聲,沒有再望她一眼。她迴到乾清宮後邊的房間中,倒在枕上,心中沒法平靜,而兩頰仍在發熱。管家婆魏清慧看見了她的這種異常神態,趕快追了進來,掩上房門,坐在床邊,悄悄地問她遇到了什麽事兒。因為魏清慧平日同親姐姐一樣對她,感情最好,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動,將她在皇帝身邊遇到的事情告訴清慧,聲音打顫,滿含著兩眶眼淚。魏清慧歎了口氣,悄悄說道:


    “小費,難得你在皇上麵前受此恩遇,倘若日後國運看好,流賊被堵擋在山西境內,京城平安無事,皇上必會賜恩於你,你就有鴻福降臨了!”


    作為宮女,在宮中長大,本來自幼就養成了忠君思想,何況她同眾多宮女一樣,認為崇禎是一個曆代少有的勤於政事的好君主,國事都壞於貪贓怕死的文臣武將,所以在她們的忠君思想中融進了深深的對崇禎的同情。宮女們在深宮中除看見太監之外,從來沒有機會同正常的男性接近。正當費珍娥到了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紀,被年輕的皇帝突然緊握住手,又緊緊地攬到懷中,放在腿上,這事對她的心靈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使她永遠也不會忘記。在三月十九日黎明,有許多宮女在魏清慧和吳婉容的帶領下奔出西華門,投水自盡,一是為著忠君,二是為著要保護自己的貞潔之身,那末費珍娥為著忠與貞兩個字更加不惜一死,她決不許任何人再將她摟在懷中。


    另一件曆曆在目的事兒是她同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的一次見麵。那時,李自成已經越過黃河,正在東來,後宮中雖然消息閉塞,又無處可以打聽,但是都知道“賊兵”一**近一日,人人發愁。有一天,費珍娥去乾清宮呈送公主的仿書,剛走出日精門不遠,遇見王承恩來乾清宮叩見皇上,她躲在路邊,施禮說道:


    “王公公萬福!”


    王承恩望望她,含笑點頭。


    費珍娥乘機大膽問道:“公公,請問您,近日流賊的消息如何?”


    王承恩說道:“你住在深宮之中,何用知道流賊消息?”


    “不,公公,正因為住在深宮之中,所以才應該知道消息,心中早有準備。”


    王承恩覺得奇怪,看了看她,沒再說話,走進日精門去。


    她不怪王承恩不迴答她的詢問,按照宮中規矩,不責備她已經是夠對她好了。她現在想到了這件往事,在心裏暗暗地說:


    “王公公,二十天前您已經隨著崇禎皇爺走了。在幾千個大小太監中,能夠為大明盡節的隻有您一個人。王公公,很快您會在陰間再看見我了!”


    未時未過,四個陪嫁宮女和一個有經驗的女仆,服侍費珍娥重新梳洗打扮,費了許多時間。出宮時穿的衣服全都換了,新換了鳳冠霞帔,百褶石榴裙,紅緞弓底鳳鞋。打扮完畢以後,左右宮女們忍不住小聲稱讚:“真美!她像是天女下凡!”費珍娥向銅鏡中看了看,也看見自己被打扮得容貌更美,但想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心頭一沉,眼光立刻從鏡上移開。


    申時二刻,大門外和院中鼓樂大作。一個年長的女仆用紅緞蒙在費珍娥的頭上,在她的身邊說道:


    “姑娘,請上轎!”


    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由兩個陪嫁宮女在左右攙扶,走到堂前的天井院中,上了花轎。一個女仆用紅線將轎門稀稀地縫了幾針,於是花轎在鼓樂與鞭炮聲中抬出大門轉往東去。四個陪嫁宮女和兩個貼身女仆分坐六乘四角結彩的青呢小轎,跟在花轎後邊。最前邊走的一隊吹鼓手,是大順軍中的樂隊,穿著大順軍的藍色號衣。接著吹鼓手的是一隊打著腰鼓,邊跳邊走的青年,也是大順軍特有的玩耍,都是延安府籍的青年士兵,有一些隻有十五六歲。他們平時是兵,下操習武,逢年過節,或有什麽吉慶大事,便奉命集合成隊,打鼓跳舞助興。打腰鼓的一隊過後,接著一百名騎兵,由兩名武將率領,一律盔甲整齊,馬頭上結著紅綢繡球。接著是簡單儀仗,民間俗稱執事,有金瓜、鉞斧、朝天鐙之類,還有各色旗幟飄揚。接著是花轎。花轎後是幾乘青呢小轎,抬著陪嫁的宮女和侍候新娘的兩個貼身女仆。然後又是一百騎兵。從北池子走東安門大街到金魚胡同東首的潼關伯府,雖然路途並不遠,但因為要炫耀排場,所以這花轎行進很慢。在臨時行館中照料的其他人員,在花轎走後,趕快騎馬從背街上奔往伯爵府了。


    花轎經過的路上,一街兩廂,男女老少,都站在門外觀看。民間紛紛傳說,新娘不但是一個美女,而且是文才出眾,在宮中素有女秀才之稱。婦女們一邊看出嫁的排場,一邊竊竊私語。有的婦女稱讚這位姓費的宮人八字生得好,在兵荒馬亂中能夠嫁一位新朝的年輕功臣,一出嫁就是伯爵夫人,一輩子享不盡榮華富貴。但是更多的婦女在心中搖頭,認為費宮人嫁給一個“流賊”頭目,是一枝鮮花插在牛糞上,以後的日子難料。許多人有這樣想法並不奇怪,這是因為,一則大順軍進了北京以後,暴露的問題很多,大大地失去人心;二則已經紛紛謠傳,說吳三桂要興兵前來,驅逐“流賊”,擁戴太子登極;還有謠傳,郊外已經有人看見了吳三桂的揭帖,傳諭家家戶戶速製白帽,準備好當關寧討賊兵來到時為大行皇帝服喪。在大街兩旁婦女們的悄悄議論中,忽然有一個好心的老媽媽歎了口氣,小聲說:


    “自來新娘出嫁,都是哭著上轎,在轎中還要哭幾裏路。這費宮人自幼離開了父母,怕連父母的麵孔都記不清了,坐在花轎中也哭麽?娘家也沒個送親的人,真是可憐!”


    另一個婦女說:“這新娘在北京沒有父母,也沒個娘家,所以新郎也沒有行迎新之禮,就這麽從臨時行館上轎,抬往婆家。至於哭麽,當然她坐在轎中也哭。哪有姑娘坐花轎不哭之理!”


    其實,費珍娥與一般姑娘出嫁時的心情完全不同,從行館院中上花轎時沒有哭,花轎走在東安門大街上時也沒有哭。她甚至很少想到分別已經十年的父母和家人。她隻是想著她正在一步步走向黃泉,快要跟魏清慧等姊妹們見麵了。由於她隻反反複複地想著今晚上就要慷慨而死,不想別的事,心中幾乎麻木了。


    由於曆來民俗,轎門用紅線縫了,而花轎與官轎不同,左右沒有亮紗窗子,所以費珍娥看不見轎外情況。但是她知道花轎經過之處,一街兩廂的士民都在觀看,花轎前後都有眾多的騎兵護衛,轎前還有鼓樂、儀仗。在她的幾乎麻木的腦海中也想到這出嫁的場麵十分闊綽,民間並不多見,可是這日子在她看來並不是她的喜慶日子,而是她為故君盡節的日子,隻有她自己心中明白!


    雄壯的腰鼓聲一陣陣傳到轎內。費珍娥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鼓聲,從轎中也看不見打腰鼓的人。不過聽得出來,這是一隊人邊打,邊跳,邊向前走。雖然她想著在喜慶時成隊的人敲這種鼓聲一定是李自成家鄉一帶的邊塞之俗,不能登大雅之堂。但是此刻這鼓聲卻給她增添了為殉國帝後複仇的慷慨激情。一件往事又忽然浮上心頭,她不覺心中一痛,眼眶中充滿熱淚。那是三月十九日天明之前,崇禎皇帝已經逼皇後上吊身死,突然來到壽寧宮。她同一群宮女跟隨著公主跪在院中接駕。皇上同公主僅僅說了兩句話,便揮劍向公主砍去。公主為護脖頸,將胳膊一抬,右臂被砍傷,倒在地上。她立刻撲倒在公主身上,舍命保公主不死。崇禎又舉起寶劍,手臂顫抖,不再砍了,迴頭便走。如今已過去二十天了,仍記得清清楚楚。她並不認為崇禎行事殘忍,而是將一切罪惡責任都卸在李自成身上。她在花轎中迴想亡國時種種往事,心中充滿了刻骨仇恨,遺憾的是她不能刺殺李自成,而隻能刺殺李自成的一員愛將!


    自從李自成在武英殿的西暖閣第一次召見費珍娥之後,李自成確實為費氏的美貌動心,隻是他竭力用理智控製著情欲,不隨便“召幸”費氏。以王瑞芬為首的,在李自成身邊服侍的一群宮女,個個都明白新皇上已經看上了費珍娥,很快就會將珍娥“召幸”,選在身邊,封為貴人。費珍娥的心中更清楚,李自成已經看中了她,隨時會將她召到寢宮去住。後來慈慶宮的竇美儀被李自成召到身邊,被宮人們稱為竇妃,費珍娥仍在等候著。自來做皇上的同時封兩個以上的美女為妃的事例很多,李自成既要了竇美儀,再要費珍娥,並不為奇。因為聽王瑞芬在她的耳邊吹風,她不能不相信李自成必將會召她到寢宮居住,使她有機會得遂為崇禎帝、後複仇之願。雖不幸生為女子,但她立誌要轟轟烈烈而死。


    往日,她女伴們都稱讚她的一雙手十分好看,又小又白,皮膚細嫩,真是古人所說的“纖纖玉手”,而她自己對這雙手也很喜歡。可是為了複仇的心願,她反而恨自己不該生這一雙小巧而柔軟的手。


    自從第一次被李自成召見之後,費珍娥就暗暗地練習她右手的握力。在沒人注意時,她經常將右手用力地攥緊,然後鬆開,重複這一動作。如今在花轎中,聽著陣陣的腰鼓聲,轎前轎後雜遝的馬蹄聲,以及走在最前邊的鼓樂聲,她仍在反複地鍛煉著右手的手勁。有時她在心中歎道:


    “就在今晚,成也是死,不成也是死。倘若為故君複仇不遂,白白地送了性命,我也毫不後悔,將在塵世間留一個節烈之名,到陰間懷著一片忠心去叩見殉國的皇帝、皇後,並且毫無愧心地迴到魏清慧、吳婉容眾位在西華門外投水盡節的姐妹中間!”


    花轎在熱鬧的鼓樂聲、震耳的鞭炮聲、歡快的人聲中來到了金魚胡同東首、坐北向南的、有一對石獅子的潼關伯府。但是花轎並未落地,抬進大門,抬進二門,抬過穿堂,然後落地。兩個婦女立刻走來,從兩邊將轎門的紅線扯斷,掀開轎門,將新娘扶出。兩個花枝招展的陪嫁宮女來到,接替那兩個婦女攙扶新娘,走向通往第三進正院的一道門,門檻上放著一件馬鞍,鞍上搭著紅氈。旁邊有一個婦女說道:“請新娘過鞍!”另一個婦女接著說道“歲歲平安!”費珍娥被左右攙扶著,跨過馬鞍。她的心中冷靜,對自己說道:


    “跨進鬼門關了!”


    在這內宅的正門之內不到一丈遠,豎立著一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代替影壁。費珍娥被攙扶著繞過太湖石,從鋪著紅氈的甬路上往北走。雖是內宅,但畢竟是伯爵府,天井院落特別寬敞。過假山後,費珍娥沿著紅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在天地桌前止步。她的頭上蒙著紅緞頭巾,看不見院中情況,但是她聽見當她進來時天井中站滿了人,還有很多人從背後跟了進來,院裏有一班鼓樂正在奏樂。當她在天地桌前停步以後,鼓樂停止了。接著,她在讚禮聲中,同新郎同拜天地,互相對拜。還拜了什麽,她機械地按照讚禮聲行禮,但心中全然麻木,然後就記不清了。


    伯爵府的正院是三進大院,另有左右偏院、群房後院、花園等等附屬院落和房屋,占了金魚胡同北邊的半條胡同。第三進院落的北房是一座明三暗五的、帶有卷棚的宏偉建築,進了擺設豪華的堂屋,左右都有兩間套房,而左手的裏間套房作為費珍娥與羅虎的新婚洞房。


    拜過天地之後,費珍娥在賀客擁擠中,由兩個陪嫁的宮女攙扶,離開天地桌,進入堂屋,立刻就有兩三個準備好的婦女向她的紅緞頭巾上拋撒麩子和紅棗,意思是祝她有福和早生貴子。她沒有在堂屋停留,被攙扶著向前走,進入洞房。在洞房中,雖有舒服的椅子,但是按照民間風俗,她被攙扶著上了腳踏板,坐在床沿。接著羅虎走來,揭掉她的紅緞頭巾,又按照古老禮俗,一雙新人行了合巹之禮。費珍娥的臉孔上冷若冰霜,含著仇恨之意,但是誰也沒有能夠想到,也沒有覺察出來。她當時臉色被脂粉掩蓋,人們在熱鬧擁擠之中,匆匆忙忙地剛能看一眼她的容貌,便迅速被別人擠到旁邊,所以誰也不曾覺察到她的臉色慘白。羅虎一則自己害羞,二則心中慌亂,所以飲交杯酒時並沒有在新娘的臉上多看一眼,什麽也沒看清楚。隨即羅虎退出內宅,往前院去照料賓客。費珍娥從床沿上下來,移坐在一把鋪著紅緞繡花椅墊的檀木椅子上,旁邊是一張書桌,上放文房四寶。她的心中一動,想到了新郎羅虎。剛才行合巹之禮,她第二次看見羅虎。從她的真心說,她也認為羅虎長得很英俊,但可惜她自己的命不好,不幸遇到亡國,更不幸新郎是一個流賊頭目!


    陪嫁的四個宮女原來在壽寧宮都是宮女身份,如今她們成了費珍娥的貼身丫環。但她們很樂意服侍珍娥,對她奉獻出自己的忠心。她們首先慶幸自己能夠隨珍娥出了深宮,當然隨後必會使她們同父母和家人骨肉團圓,或者將她們擇良婚配,臨出嫁時多賞錢物。她們同另外由吳汝義撥到伯爵府的兩個年長的、比較懂事的女仆一商量,不許再有人來鬧洞房,看新娘,好使費珍娥清靜休息。好在這是新皇上的欽賜婚配,而新娘又是伯爵夫人,一切都不同民間婚事,經她們一商量,趕快傳下話去,果然洞房中就清靜了。


    晚膳時候,費珍娥本來什麽也不想吃,總在想著今夜要死去的事。為著增加力氣,她在女伴們的服侍下吃了一小碗銀耳湯,又吃了兩塊點心。漱口以後,她又坐下不動,隻是暗暗將右手攥緊,鬆開,再攥緊,再鬆開……


    她注意到臨窗的桌子上放著相當講究的文房四寶。她特別注意到一隻刻竹筆筒中插著十來支中楷、小楷和大楷筆。其中有一支狼毫大楷已經用過,洗淨了,倒插在筆筒中。她想起來王瑞芬曾向她透露過消息,說這位羅虎將軍不但為大順皇帝在戰場上立過大功,而且善於練兵,在練兵之餘也喜歡讀書和練字。看了這八仙桌上的文房四寶,她相信王瑞芬對她說的話都是真的。她又想起來羅虎的英俊麵孔,她要在今夜刺殺羅虎的決心有點動搖了,不覺在心中問道:


    “是夫婿呢還是仇人?”


    她的眼光又落到那一個古樸的刻竹舊筆筒,看清楚刻工精美,卻不失山野之風,顯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因為公主喜歡寫字,壽寧宮中也有各種筆筒,有象牙的,有宜興朱砂陶瓷的,有粉彩草蟲圖官窯瓷的,有青花人物官窯瓷的,也有名家刻竹的。此刻看著羅虎所用的刻竹筆筒,她想起來三個月前崇禎皇爺賜給公主的刻竹筆筒,原是承乾宮田皇貴妃所用舊物,刻著一隱士扶杖聽瀑,身後一童子抱琴相隨。她仔細觀看羅虎桌上的筆筒,使她大感新鮮。原來這筆筒上用浮雕刀法刻著一頭正在走著的水牛,牛背上有一牧童;忽然一陣風將鬥笠吹去,牧童欠身伸臂去抓鬥笠,但未抓到。筆筒的另一邊刻了兩句詩:


    偶被薰風吹笠去


    牧童也有出頭時


    費珍娥心中明白,這隻刻竹必是世家豪門舊物,被羅虎的部下搶劫到手,獻給羅虎。忽又轉念一想,羅虎是“賊首”李自成手下的重要頭目,搶劫東西甚多,獨看重這一古樸的刻竹舊筆筒,大概他是個牧童出身。她不由地想起來她的哥哥,也是牧童,如今不知死活。羅虎做牧童永遠沒有出頭之日,跟著李自成做了賊,才有今日。想到這裏,她要刺殺羅虎的念頭突然動搖,暗中攥緊的右手鬆開了。但是過了片刻,她又想到為國盡忠的道理上,想到了身殉社稷的崇禎皇帝和皇後,想到了魏清慧等幾十個投水盡節的宮中姐妹,緊咬著牙,在心中說:


    “不行!我如果苟活人世,如何對得起皇上、皇後和眾多在西華門外投水而死的姐妹!”


    她又想到,近來在宮中也聽到消息,關於李自成進北京以後如何軍紀敗壞,如何拷掠大官富商勒索錢財,都由懷念故主的太監們傳到宮中。費珍娥雖然年紀不大,卻有個善於用心,深沉不露的性格。她對聽到的各種消息,閉口不談,隻是在心中咬牙切齒地說:“果然是一群流賊!”近一兩天又聽說吳三桂不顧住在北京的父母和一家人已經成為人質,性命難保,卻在山海衛興師討賊,恢複明朝,嚇得李自成不敢舉行登極,馬上要出兵去對付吳兵,她在心中感到振奮,稱讚吳三桂是明朝的一位大大的忠臣,料想李自成必敗無疑。如今想著近日聽到的種種消息,她對刺殺羅虎,斬斷李自成一個羽翼,又鐵了心了。


    費珍娥雖然坐在洞房中冷若冰雪,但是她知道來赴酒宴的賀客很多,連牛丞相、宋軍師、六政府的大臣們都來了。武將來得更多。不斷地有兩個年長的女仆將前邊的情況告訴費珍娥身邊的陪嫁宮女,由她們轉告珍娥。珍娥始終不言不語,漠不關心,但是到了二更時候,她知道前邊的酒宴將散,忽然擔心,她今夜要刺殺的是一個隻有二十一歲的虎將,而她自己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萬一刺殺不成,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如何能夠刺殺成功呢?她在心中嘀咕起來。


    因為知道新郎伯爵爺就要迴洞房,貼身丫環們趕快來侍候新娘卸妝,先取掉鳳冠,又卸掉雲肩霞帔,將弓底鳳鞋換成了繡花便鞋。接著端來一盆溫水,服侍她淨了手臉,重新淡淡地施了脂粉。這時,那個年紀較長的,在壽寧宮中同費珍娥關係較密的宮女忽然看出來她的臉色蒼白,心中詫異,在她的耳邊悄悄說道:


    “不要害怕,女兒家誰都有這一遭兒。過了今晚,你就是伯爵夫人啦。”


    費珍娥的臉紅了。她為臨死保持貞潔之身,按照想好的主意,悄悄說道:


    “李姐,我的天癸來了。”


    被稱做李姐的姑娘不覺一驚,紅著臉說:“今晚是入洞房的頭一夜,真不湊巧!”停一停,她又小聲說:“別怕,上床時你自己告訴新郎一聲,他會明白的。”


    費珍娥搖搖頭:“我不好出口。”


    李姐也為難,小聲說:“我們四個都人都是沒有出閣的姑娘,也說不出口……好啦,我告訴張嫂子,請她告訴新郎!”


    李姐將那位被稱做張嫂子的女仆拉到屋外,小聲嘀咕幾句。費珍娥聽見張嫂子用含笑的口吻小聲說:“真是無巧不成書,偏偏在好日子來天癸!新姑爺是員武將,正是二十出頭年紀,等待入洞房如饑似渴,他看見新娘子又是如花似玉的美貌,幹柴烈火,可想而知!可是偏遇著新娘子來了天癸,不宜房事,豈不令他生氣?聽說俺家鄉也有過這樣巧事,新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將新娘抱上床去……好吧,伯爺進來時候,我不怕他惱火,大膽地告他知道。”


    李姐滿臉通紅,心頭怦怦亂跳,迴到珍娥身邊,吞吞吐吐地悄聲說道:


    “您別怕,張嫂子會告訴新郎。”


    李姐的話剛說完,忽聽內宅門口有人高聲報道:


    “伯爵爺迴到內宅!”


    在屋中侍候的女仆們、丫環們一齊奔了出去,迎接伯爵。從東西廂房中也奔出一些女仆和丫環,都去天井中恭敬侍候。費珍娥心情緊張,暗暗地說:


    “快到盡節的時候了!”


    她聽見天井中腳步聲稠,有一個人的腳步很重,很亂。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禁心中狂跳,側首向著房門。隨即,眾多人都留在堂屋外邊,隻兩個女仆用力從左右攙扶羅虎,四個陪嫁宮女在左右和背後照料,將羅虎送進洞房。費珍娥恍然明白,剛才聽到的沉重而零亂的腳步聲,原來是羅虎在爛醉中被扶迴內宅。在皇宮生活十年,她從來沒有聽到這樣的腳步聲,沒有看見過這樣酩酊大醉的人,如此情況,畢竟是一群“流賊”的習性未改!


    羅虎本來不會喝酒,無奈今天前來向他祝賀的客人太多,多是他的長輩和上司,也有他的眾多的同輩將領。都因為羅虎晉封伯爵,又加成親,雙喜臨門,不斷地向他勸酒。羅虎竭力推辭,隻因酒量太小,喝得大醉。進了洞房,他隻覺得天旋地轉,沒有看新娘一眼,被兩個女仆攙扶著踉蹌走到床邊,倒在床上便睡。女仆和宮女一陣忙亂,替羅虎脫掉帽子,解開腰間束的絲絛,並且從絲絛上取下短劍,鏗一聲放到鴛帳外的高茶幾上。然後,將他的靴子脫掉,又好不容易將他的藍緞官袍脫掉,再將他的穿著內衣的魁梧身體在床上放好,蓋上繡花紅綾被。這一切,羅虎全然不知,真所謂爛醉如泥。


    兩個中年女仆都是從富家大戶的女仆中挑選來的,比較懂事。照料羅虎在床上安歇之後,她們來到費珍娥的麵前,請她也上床安歇。費珍娥說道:


    “你們,”她又望一望陪嫁宮女,“還有你們,都忙碌了一天,快去睡吧。我再坐一陣,不用你們侍候。”


    那個姓張的女仆說:“迴夫人,我們都是下人,夫人不睡,我們做奴仆的豈有先睡之理。我們已經商量好啦,今夜輪流坐在堂屋裏值夜。伯爵爺何時酒醒,要茶要水,或是嘔吐,我們隨時侍候。”


    費珍娥站起來,帶她們來到外間,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讓她們站在麵前,小聲說道:


    “這裏說話可以不驚動伯爺。你們都聽我吩咐,不用你們值夜,趕快都去睡吧,我喜歡清靜,越是清靜越好。”


    張嫂子又賠笑說:“請夫人不要見怪。民間新婚,不管貧富,為著取個吉利,熱熱鬧鬧,都有眾親朋鬧房的事。鬧房之後,還有人守在窗外竊聽床上動靜,叫做聽牆根兒。今日因夫人不許,已經沒有了鬧房的事,至於奴仆們聽牆根兒,也是為花燭之夜助興的古老風俗,請夫人就不要管了。”


    張嫂子的話引起了費珍娥的十分重視,猛然醒悟,不覺在心中驚叫:“還有這樣事情!”她畢竟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略一沉思,小聲說道:


    “你們六個,都是我身邊的人。她們四個,雖然大順皇上將她們賜給我作陪嫁丫環,但我在心中壓根兒沒有把她們作丫環看待,仍然看她們是壽寧宮的姐妹們。隻待伯爺東征迴來,我就告訴伯爺,著人將她們的父母從家鄉找來,使她們骨肉團圓,由父母領去,擇良婚配。伯爺多多賞賜銀錢,一家不愁吃穿。”


    四個陪嫁的宮女登時眼眶中充滿熱淚。


    費珍娥接著向兩個女仆問道:“聽說你們是吳汝義將軍從富家大戶的奴仆中挑選來的,原來在主人家中是不是家生奴婢?”


    “迴夫人,我們都不是家生的。”


    “如此更好。將來請伯爺賞賜你們住宅、田地,還可以賞賜你們的丈夫一官半職。你們在我出嫁時就來到我的身邊服侍,隻要有忠心,就是我的心腹之人。隻要我潼關伯府有榮華富貴,你們兩家奴隨主貴,自然也有福可享。我雖然年幼,可是我說話算數!”


    張嫂子打心眼兒裏感動地說:“夫人,我們會永感大德!”


    費珍娥問:“這內宅中有多少男女仆婢?”


    張嫂子迴答說:“迴夫人,吳將軍因伯爺年輕,還忙於在通州處置軍事,他昨日特意前來吩咐,這內宅中在晚上隻許丫環女仆居住,不許男仆在內,連伯爺的親兵親將在夜間也不許擅入內宅。”


    “我問的在內宅中的丫環和女仆共有多少?”


    “連在內廚房的紅案白案上的、管茶爐的、洗衣房的、做各種粗細活的,總共有三四十人。”


    “單內宅就有這麽多丫環女仆?”


    “這是堂堂伯府,勳臣門第,內宅中這一點丫環仆女並不算多。前朝侯伯府中,男女大小奴仆,家生的和非家生的、抬轎的、喂養騾馬的、趕車的、駕鷹的、喂鵪鶉的、管莊的、管采買的、管戲班的……嗄七麻搭,哪一府都養活著幾百口子!再過兩三年,天下太平了,咱們潼關伯府,前院後宅,不說護衛家丁,單奴仆也會有一兩百人!不然,怎麽像大順朝開國功臣之家?”


    費珍娥轉向那個叫李春蘭的年長宮女,吩咐她從皮箱中取出來二百兩銀子,放在她身邊的茶幾上。她望了一眼,向張嫂子和李春蘭說道:


    “姑娘們出嫁是終身大事,隻有一次。在北京城中我沒有一個娘家親人,你們同我,名為主仆,其實如同我的親人。這銀子,賞你們每人十兩,聊表我的心意。還有一百四十兩,你們替我分賞內宅中眾多仆婢,有的多賞,有的少一點,總要不漏一人。李姐,你此刻就當著我的麵賞給她們,表表我的薄薄心意!”


    李姐即刻照辦了。


    張嫂子等兩個女仆首先跪下,叩頭謝賞,四個陪嫁宮女跟著也叩頭謝賞。張嫂子謝了賞以後站起來說道:


    “請夫人放心,我們一定會遵照夫人吩咐,將賞賜的事辦好,然後領大家給夫人叩頭謝恩。”


    從遠遠的街巷中傳來了打更聲,恰是三更。


    費珍娥說道:“此刻已經三更,不用叫大家前來謝賞,免得驚醒伯爺。我也要休息了。明天……”


    大家忽然聽見羅虎醒來,探身床邊,向腳踏板上大口嘔吐。兩個女仆和四個陪嫁宮女趕快走進裏間,侍候羅虎繼續向腳踏板上嘔吐,有的人為羅虎輕輕捶背,有的人侍候羅虎漱口,吐進痰盂,有的人拿來濕手巾替羅虎揩淨嘴角,擦去床沿上嘔吐的髒物,有的侍候羅虎重新在床上睡好,將他的頭安放在繡花長枕頭上。然後留下一個女仆和一個陪嫁的宮女清除嘔吐在腳踏板和地上的穢物,其他人都迴到外間,站在費珍娥的麵前。張嫂子向費珍娥說道:


    “請夫人放心,伯爺嘔吐了很多,將窩在胃裏的冷酒冷肴都吐了出來,這就好受了。讓伯爺再安靜地睡一陣,就會醒了。”


    費珍娥沒有做聲。她在心中想道:他一醒來,我縱然立誌為大明盡忠,不惜一死,也沒有辦法刺死他了!


    羅虎剛才嘔吐時候,曾經半睜開矇矓醉眼,看見幾個女人在床邊侍候,誤將一位年紀較小的陪嫁宮女當成了費珍娥,以為新娘也在他身邊服侍。他羞於向“新娘”多看,帶著歉意,從嘴角流露一絲微笑。他實在太疲倦,太瞌睡,加之酒醉未醒,又倒在枕頭上沉沉入睡。


    當清除穢物的仆婢出去以後,費珍娥知道時間不能耽誤,吩咐身邊的全數仆婢們立刻退出,說道:


    “張嫂子,李姐,你們去分賞銀子吧。不要在這裏驚動伯爺,我也要安安靜靜地休息了。將內宅的大門關好。大家勞累了兩天,明天還有許多事做。分賞了銀子後各自安歇,院中務要肅靜無聲,不許有人走動。我同伯爺喜結良緣,原是奉旨婚配,天作之合,與民間喜事不同。你們吩咐內宅仆婢,不許有聽牆根兒的陋習。倘若我聽見院中有人走動,窗外有人竊聽,明日我惟你們二人是問!”


    張嫂子和李春蘭二人,此刻才完全明白,費珍娥雖然隻有十七歲,卻說話幹脆利落,一板一眼,真是個極其厲害的人。她們同時連聲迴答:“是,是。”帶著仆婢們恭敬退出。張嫂子怯怯地問道:


    “夫人,這堂屋門?……”


    費珍娥說:“我自己關門,快走吧!”


    仆婢們走出堂屋以後,費珍娥親自去將堂屋門輕輕關好,閂上兩道閂。她迴到洞房,先向床上看了看,見羅虎仍在沉睡,便略微放了心,坐迴她剛才坐的地方,等待院中人靜。她知道奴仆們為分賞銀,一時還靜不下來。她看出來羅虎一時不會睡醒,所以她靜坐休息,等待下手時機。她忽而想到父母、哥哥、弟弟、妹妹,同村的一些族人,但麵孔有些模糊了。她隻覺一陣傷心:即使父母都還在世,也再不能同他們骨肉團圓了,他們也不會知道她這不幸的弱女子在亡國後會有今夜的血腥下場。她想著,二十天前身殉社稷的崇禎皇帝和皇後,右臂負了劍傷的公主,還有魏清慧和吳婉容等一大群投水自盡的宮人姐妹,還有近幾個月來在深宮中的種種往事,又曆曆出現眼前。


    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庭院中確實聽不見一點人聲。費珍娥從椅子上站起來,麵如土色,渾身輕輕打顫,向床邊走去。她原來在小箱中準備了一把裁衣用的大剪刀,現在不必用了。她從床頭茶幾上拿起來羅虎的短劍,將雪亮的短劍從鯊魚皮鞘中抽出,轉對羅虎站定,正要走向床邊,忽聽羅虎叫道:“殺!殺!”費珍娥大驚,猛然退後兩步,幾乎跌倒,一大綹頭發披散下來。過了片刻,羅虎沒再說話,也沒睜眼,隻是發出輕微的鼾聲。此時從胡同中傳來了四更的鑼聲。費珍娥既害怕羅虎醒來,也害怕內宅中的仆婢醒來,認為絕不能再耽誤了。可是臨到她動手殺人,渾身顫栗得更加厲害,牙齒也不住打架。她一橫心,將披散的頭發放在嘴中,緊緊咬住,上了踏板,看準羅虎的喉嚨猛力刺去,務要將喉嚨割斷。羅虎受刺,猛然睜開大眼,拚力掙紮,翹起上身,伸手欲捉刺客,無奈喉嚨大半割斷,鮮血和肺中餘氣全從傷口噴出。費珍娥怕他不死,迅速抽出短劍,拚力向他的胸口刺去。羅虎頹然倒下,鮮血又從胸前湧出。


    費珍娥在迷亂中退迴到窗前的方桌旁邊,放下血汙的短劍,拿起一支狼毫筆,但是來不及磨墨,重新來到床邊,將筆頭蘸飽鮮血,潦潦草草地在洞房的白牆上寫下七言二句:


    本欲屠龍翻刺虎


    女兒有誌報君王


    她將血筆放到桌上,此時從遠處傳來了第一聲雞鳴,而院中也有人走動了。她必須趕快自盡。可是她感到渾身癱軟,手臂顫栗,不可能用短劍自盡。她在迷亂中從茶幾上抓起羅虎束腰的紫色絲絛,搬個矮凳,舉起顫抖的雙手,將絲絛在洞房門上的雕花橫木上綁好繩套,在心中哽咽說道:


    “魏姐,吳姐,珍娥來了!”


    早膳後沒過片刻,吳汝義來到武英殿的西暖閣,向李自成稟奏了昨夜在潼關伯府所發生的慘事。李自成震驚異常,剛剛端起來的茶杯不覺落到案上。他問道:


    “羅虎的伯府中人員很多,內宅中也有奴仆成群,夜間出了這樣大事,竟沒有人聽見動靜?”


    吳汝義將他已經了解的情況向李自成詳細奏明,然後歎口氣,加上一句:


    “陛下,真沒想到,羅虎這樣一員虎將會死在費珍娥之手!也令人不敢猜想,費珍娥隻有十七歲的小小年紀,竟能使內宅中三十多口丫環仆女沒有一個人稍有覺察!”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伯爵府內宅中的仆婢們直到天色大亮,聽不見上房中有一點動靜,覺著奇怪,隔著窗叫了幾聲,洞房中竟無迴答,更覺奇怪。有人用舌尖舔破窗紙,看見羅虎死在床邊。大家用刀撥開堂屋的兩道門閂,進去一看,先看見費珍娥吊死在洞房的門楣上,後看見羅虎被刺死在床邊,先割斷喉嚨,又在心窩刺了一刀。臣得到稟報,立刻飛馬前去。汝侯劉爺和宋軍師都離金魚胡同較近,已經先在那裏了。羅虎的親兵親將見主將被刺身亡,全體痛哭,要將費珍娥碎屍萬段,祭奠羅虎。宋軍師不許,說目前北京城人心浮動,對費珍娥應作寬大處置。因為東征事大,又很緊迫,宋軍師隨汝侯去首總將軍府,商議羅虎駐紮在通州一營人馬的善後事宜,叫臣進宮來向陛下稟奏。請陛下決定,羅虎與費珍娥的屍體如何處置?”


    李自成想了片刻,說道:“將羅虎好好裝殮,暫將棺木停在城外僧寺,等孤東征迴來,運迴陝西安葬。費珍娥也算是一個烈女,可將她的屍體送到西直門外宮人斜那個地方,焚化之後,將她的骨灰同魏宮人等人的骨灰埋在一起。”


    “遵旨!”


    由於發生了費珍娥刺死羅虎的事件,李自成開始明白,攻破北京和奪取崇禎的江山容易,但真正得到天下人心,並不容易。他攻破北京之後,有許多明朝較有聲望的文臣自盡,不願投降,也是明證。他知道近日來北京和畿輔各地謠言紛紛,人心浮動,都說吳三桂不日要在山海衛起兵西來,將他趕出北京,擁立崇禎的太子登極,恢複大明。他也知道,北京和畿輔士民雖然表麵上不敢反抗,暗中卻等待著吳三桂西來,稱吳三桂是明朝的大大忠臣。他在武英殿西暖閣恨恨地說:


    “不管吳三桂是否已經同東虜勾連,一定得先打敗他,不使他舉起來那個蠱惑人心的……大旗!”他本來很容易想到吳三桂要舉起的大旗上一定是寫著“剿闖複明”四個字,但是他在心中對自己說話也迴避了這四個十分可憎的字。


    這一天,他傳諭丞相牛金星,取消了明日去孔廟行“釋菜”之禮,召見了劉宗敏和李過,詢問羅虎一營的善後事宜,知道已經派了別的得力將領接替羅虎,他也沒有更多意見。


    又過一天,到了四月十一日,羅虎和費珍娥的屍體都裝殮,按他的口諭作了處置。


    劉宗敏和李過都在這一天率大軍離開北京,到了通州,而原在通州的駐軍作為前鋒,也在十一日拔營東征。吳汝義向李自成稟奏說羅營中很多將士得知主將被刺身亡後失聲痛哭,紛紛用白布縫在帽子上為主將戴孝。李自成不覺流出熱淚,深深歎氣,悔不該對羅虎欽賜婚配,落此下場。


    十一日整天,李自成忙於準備禦駕東征的事,分批召見了許多大臣和武將,同時還要批閱一些從長安轉來的特別重要的軍情文書。到了晚上,他對滿洲兵會乘他東征之機越過長城南犯,很是擔憂,又將宋獻策和李岩召進宮中,重新向他們詢問應變之計。


    宋獻策說道:“自從進入北京之後,許多文武大臣誤以為大功告成,江南可傳檄而定,獨臣與副軍師深懷殷憂,常懼怕從關中孤軍遠來,變出非常。臣等杞人之憂,早為陛下所洞察,未加深責,實為萬幸。最近數日,臣等不避斧鉞,苦諫東征非計。以臣愚見,崇禎亡國之後,我大順朝的真正勁敵並非吳三桂,而是滿洲新興之敵,即崛起於遼東的建虜,又稱東虜。既然朝廷決定討伐吳三桂,且大軍已動,忽然改計則動搖軍心。目前補救之策,惟有一邊大軍東征,一邊用太子與吳襄作誘餌,對吳三桂繼續行招降之策,力求將幹戈化為玉帛。萬一非戰不可,望陛下以三日為期,不可戀戰。倘若三日不分勝負,便當托故罷兵,或步步為營退兵,或設伏以挫追兵,總之要趕快迴京,不使滿洲兵越長城斷我歸路。”


    “你以前說可以差羅虎率五千精兵出一片石,奔赴薑女廟海邊,焚毀吳三桂的糧船。今日羅虎已死,此計仍可行麽?”


    “倘若吳三桂的糧船仍泊在薑女廟海邊,此計當然可行。羅虎死後,陛下仍有智勇兼備、威望素著的青年虎將若雙喜、張鼐數人,均不亞於羅虎。然而軍情不定,用計不可膠柱鼓瑟。吳三桂糧船拋錨於距山海關十裏之薑女廟海邊,今日是否移動?十日後是否移動,均係不明實情之事。故奇計雖好,未必時時可用。”


    李自成想著宋獻策的話很有道理,點點頭,轉向李岩問道:


    “林泉,孤明日即啟駕東征,留下你與子宜、益三、德齊共同鎮守北京,你為主將,孤甚放心。我朝開國伊始,立腳未穩,不可遭遇挫折。卿博學多才,胸富韜略,今晚有何好的建議?”


    李岩恭敬地欠身迴答:“陛下如此垂問,愚臣惶恐無似。臣願陛下隨時采納獻策建言,務必心中時時想著東虜今日是我朝勁敵,不可被吳三桂拖住手腳。倘不能一戰消滅吳逆,必須趕快脫離戰場,速迴北京,準備憑恃北京堅城,在近郊與東虜決戰。隻要東虜在北京近郊一戰受挫,北方大局則不致糜爛,吳三桂雖在肘腋,也不足為禍。”


    李自成仍然不相信滿洲兵會來得如此之快,沉吟一下,又問道:


    “近兩三天孤接到一些軍情塘報,知道河南、山東等地,民情不穩,處處可憂。你是河南人,有何安民良策?”


    李岩說道:“臣熟讀荀子《議兵篇》,深感於荀子獨重視‘附民’二字。‘附民’就是士民親附,軍民一心。目前河南、山東各地,所患者正在於百姓失望,與我離心……”


    “這是以後的話,今日且不談吧。”


    宋獻策和李岩叩頭退出,在東華門上馬,馳迴軍師府中。他們都看到東征必將失利,也看到倘若敗出北京,影響所及,前途將不堪設想。但勢已至此,他們無能為力,不覺相對歎息。宋獻策悄悄說道:


    “林泉,自從進了北京以後,皇上始而隻考慮登極大典與不戰而定江南,繼而隻考慮如何招降吳三桂;等知道吳三桂決不投降,便隻想著東征一事。你我二人身為正副軍師,在此成敗關鍵時候,竟不能為廟算竭智盡忠,殊感慚愧!你想,如此懸軍東征,如同孤注一擲,萬一……”


    李岩歎息說:“孫子在《計篇》中說:‘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獻策,在西安出兵之前,我就擔心會有今天!”


    聽見有腳步聲音進來,宋獻策一擺下巴,不談這個問題了。


    這天晚上,李自成又將吳汝義和李友召進宮中,將如何保衛紫禁城和中央各衙的事,對吳汝義又作了一番囑咐。對如何保衛北京的事,向李友作了囑咐。幾天來經宋獻策和李岩反複進言,李自成不能不對滿洲兵的可能南犯,感到擔憂。特別是羅虎的被刺身亡,給他的精神打擊很大,使他開始明白,奪取崇禎的江山容易,收拾天下的人心很難。盡管他決計東征,以求僥幸打敗吳三桂,使滿洲不敢南犯,但是他口中不說,內心中不能不想到可能在山海衛城下受挫,影響安危大局。他特別對李友說道:


    “益三,你是一員難得的戰將,在戰場上閱曆豐富。孤不讓你前去東征,將你留在北京,實因北京萬分要緊,防守上不能有一毫差錯。孤雖然命林泉為鎮守北京主將,你同子宜都是他的副手,但林泉畢竟在戰場上閱曆較淺,雖有滿腹經綸,卻不能衝鋒陷陣。萬一北京有事,出城殺敵,非你不可。”


    李友跪在地上說道:“臣謹遵聖諭,不敢有誤!”


    “子宜,”李自成又向吳汝義說,“你一向辦事細心,孤不必多囑咐了。有一件事,你記著辦好。竇妃自七歲入宮,至今十多年未同父母見麵。孤昨日已經答應她,接她父母來京,使她同父母一見。孤出征之後,竇妃會將她父親姓名,家鄉地名,寫在紙上,命宮女送給你,你務須辦妥!”


    “遵旨!”


    李自成在心緒不安中又過了一夜。就在這天夜間,北京城外到處張貼吳三桂的告示,說他不日率領關寧鐵騎來京,“驅逐闖賊,恢複神京,為先帝複仇”。很快,這消息傳遍了京城。


    早膳以後,李自成由李強和雙喜保駕,離京東征。竇美儀率宮女們將他送到武英門外。牛金星率領留在北京的文武百官恭候在午門外,將他送出承天門,過了金水橋。大家跪在地上送行。王長順也跪在地上,看見皇上向他投了一眼,他趕快說道:


    “請陛下許小臣隨駕東征!”


    李自成說道:“到山海衛必有一場苦戰,你留在北京吧。”


    王長順想到了羅虎的死,忽然間熱淚奔流。李自成避開了他的眼睛,輕聲說:


    “啟駕!”


    三聲炮響,李自成啟駕了。明朝的太子、永王、定王,還有吳襄,騎馬跟在背後。太子和二王都用黑綢包著發髻,身穿暗綠綢袍,由將士抱著騎在馬上。


    出了齊化門以後,李自成因宋獻策尚未來到,在東嶽廟附近駐馬等候,派人去催。很多士民擁擠道旁,觀看太子和二王,有不少老年人落下眼淚。士兵們大聲吆喝群眾,揚鞭驅趕。李自成傳令,可以讓士民觀看,隻不許擠到身邊。


    等宋獻策帶著隨從們策馬來到,李自成的禦營才繼續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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