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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十八日夜晚,駐紮在北京阜成門外的李自成大本營,各文武衙門和軍營,也包括釣魚台行宮,徹夜燈火通明,大小文武官員,都幾乎徹夜未眠。大家不但是因為懷著無限興奮的心情,不能安睡,而且還要商議和準備明早進城的事。


    果然到十九日黎明,北京內城九門幾乎是同時大開。到底是怎麽迴事兒,至今沒有人說得清楚。曾傳說是曹化淳讓他的手下人開的城門,但沒有確鑿的史料為證。總之,在崇禎亡國之前,北京城已經人心瓦解,到昨天下午外城開門迎降以後,防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的精神更加瓦解。太監頭兒們連夜秘密商量,活動得十分緊張。黎明時候,攻城義軍向城上打了幾炮,催促開門,但炮彈越過城頭,並不傷人。守阜成門、宣武門、朝陽門的太監們首先打開城門,緊跟著各城門一時俱開。


    在城門剛打開時候,西城上有的守城軍民不知太監頭兒們的密謀,看見大順軍就要進城,一時陷於恐怖,紛紛從城上滾下逃命。住在阜成門附近的百姓有許多人攜帶包袱,扶老攜幼,紛紛向他們認為比較安全的地方奔跑。亂了一陣,大順軍從各城門整隊入城,另有從正陽門入城的一支騎兵,大約有一千人,俱是白帽青衣,外穿綿甲,背著弓箭,進城後分為數隊,拿著劉宗敏的令旗、令箭,一邊疾速前進,一邊唿叫:


    “大順朝提營首總將軍汝侯劉爺有令:我奉大順皇帝之命,率大軍來安汝百姓,勿得驚惶。爾等須用黃紙寫‘順民’二字粘於帽上,並粘門首!”


    但在剛打開城門的時候,有一陣情況較亂。有些進城部隊按照往日破城習慣,沿街大叫:“不許開門,開門者殺!有騾馬的火速獻出,違令者殺!”自從奉劉宗敏命令進城的安民部隊手執令旗、令箭沿街叫喊以後,百姓不再亂跑了,紛紛互相告訴:“好了!好了!不殺人了!”於是再沒有人奔跑逃命,也沒有唿兒喚女之聲,大街小巷中十分寂靜,但聞疾馳的馬蹄聲和兵器的碰擊聲。


    北京畢竟經過遼、金、元、明四朝,幾百年在皇帝輦轂之下,是一個政治城市。居民們知道新皇帝李自成將要進城,臨大街的家家戶戶都不約而同地在大門外擺設香案,供著黃紙牌位,用恭楷寫著:“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或將大順皇爺寫做“大順皇帝”,也有誤寫為“順天皇爺”。大家如欲走出大門,便用黃紙寫“順民”二字,貼在帽子上。


    昨天晚上,李自成幾乎通宵未眠。晚膳以後,因為北京內城將破,入城在即,他將牛金星、宋獻策和李岩召進行宮,商量進入北京後的重要急務。從崇禎二年起義以來,李自成經過十五年的艱難苦戰,幾經挫折,血流成河,終於有了今天:打進北京,滅亡了明朝,奪取了江山。大順軍全軍上下,所有文臣武將,都興奮鼓舞,認為是大功告成,江南可以傳檄而定,李自成本人當然也認為大順朝的萬世之業已定,隻等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返迴長安,一邊統一江南,一邊營建大順皇宮,恢複盛唐規模。今晚的小型禦前會議,一直到深夜方散。從三更到四更,這一段時間裏,李自成隻是躺下去矇矓一陣,但因為想知道崇禎是否會在皇宮中舉火自焚,兩次詢問是否看見紫禁城方麵起了火光。


    四更以後,駐紮在釣魚台的禦營親軍和文武百官都起來了。黎明前飽餐一頓,收拾了行裝,待命進城。李自成也提前用了早膳,坐在行宮正殿的暖閣中,等待關於內城情況的稟報。他由於興奮,總在想著各種問題,忽而是重大問題,忽而是很小的問題。如今在他的胡思亂想中,他想到稱“孤”和稱“朕”的問題,不禁微笑了。


    他起小對人們稱自己就是一個“我”字,稱了三十多年。去年三月,在襄陽殺了羅汝才,稱新順王,也開始設置了從中央到地方的各級職官。當時以牛金星和宋獻策為首的文臣們一致建議他自稱為“孤”。他對國王自稱為“孤”的事並不陌生,戲台上國王或是自稱為“孤”,或是自稱為“寡人”,都不自稱為“我”。他小時讀過《孟子》,梁惠王對孟子說話就自稱“寡人”。在襄陽稱新順王之後,他很久仍然在說話時自稱為“我”,不習慣改口稱“孤”,引起了在襄陽“從龍”的楊永裕、喻上猷等文臣們幾次進諫。到了西安以後,改西安為長安,局麵大不同了。從今年元旦起,建立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當時文臣們都向他三跪九叩,山唿萬歲,將他看做是開國皇帝,所以建議他自稱為“朕”,以正視聽。但是他一再表示謙讓,答應到北京後改稱為“朕”。今日就要進駐北京的紫禁城了,盡管尚未舉行登極大典,也可以稱“朕”了;雖然一時不習慣,但很快就會習慣的。想著不到兩年中,他從自稱“我”到稱“孤”,又到稱“朕”,不禁心花怒放,靜靜地笑了一陣。


    正在這時,李雙喜掀簾進來,跪下說道:“啟奏父皇,各城門已經大開!”


    李自成驀然站起,說道:“果如軍師所卜!汝侯已經知道了麽?”


    “他已下令,安民的三千騎兵開始分路入城。先從正陽門入城的是一千騎兵。他自己也要很快入城。”


    “紫禁城內起火了麽?”


    “紫禁城方麵沒有起火。隻看見內城東南角有兩處火光。人們說那火光在崇文門內。”


    李自成坐下說:“啊,崇禎沒有自焚!”隨即又問:“你大哥率領的清宮人馬出發了麽?”


    “已經出發,我子宜叔和副軍師同他一起前去。”雙喜抬頭望一眼滿臉春風的義父,又說道:“宋軍師與牛丞相一會兒就來行宮,陪侍聖駕進城。”


    李自成輕輕點頭。他對養子雙喜雖然很愛,但平日受到“嚴父慈母”的傳統思想影響,對雙喜的態度總是十分嚴肅。此刻他由於即將啟駕進城,內心激動,一反常態,忽然對雙喜笑著問道:


    “朱元璋因為生活沒有辦法,到皇覺寺裏當小和尚。後來皇覺寺也窮得沒有飯吃,他到郭子興的手下當兵。這故事你知道麽?”


    “兒臣聽人們談過朱洪武的‘小出身’,知道他的出家故事。”


    “雙喜!朱元璋從當兵開始,出生入死,曆盡千辛萬苦,費了十五個年頭,終於奪取天下,建立明朝。孤自起義至今,你說巧不巧?也恰是十五個年頭!”


    雙喜趕快叩頭說:“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此時誌得意滿,接著說道:“朱元璋身經百戰,驅逐胡元,建立大明,功業遠遠超過宋代的開國皇帝趙匡胤。隻可惜大明朝不到三百年,隻有二百六十年就亡國了。我大順朝決不如此!”


    雙喜說:“大順朝當然是萬世一統。”


    李自成笑著說:“自古沒有不亡之國;周朝雖說有八百年,但是平王東遷之後,過了兩代,周天子徒有虛名,十分可悲。孤隻願大順朝能夠享國四百年就夠了。”他滿意地嘿嘿一笑,問道:“雙喜,你還有事要稟奏麽?”


    “父皇,王長順前來求見,叫他進來麽?”


    “長順麽?他現在哪裏?”


    “在院中等候多時了,不敢貿然進來。他請兒臣啟奏聖上,有旨方敢進來。”


    “叫他進來吧。”


    雙喜叩頭退出片刻,王長順在院中將衣冠整理一下,腳步輕輕地進了暖閣,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叩頭,說道:


    “老馬夫王長順叩見聖駕!”


    李自成微笑點頭:“王長順,你不能再稱老馬夫,你已經是大順朝的牧馬苑使了。你現在來見孤有何急事?”


    “小臣為陛下喂馬十幾年,在沙場上流過血,流過汗,年年盼望著陛下大功告成,穩坐江山。今日聖駕進入北京城,小臣鬥膽,向陛下有一懇求,萬望陛下恩準!”


    “你有什麽懇求?是你的什麽至親好友想要一官半職麽?”


    “不是。倘若有那樣事,小臣決不敢向陛下麵懇。縱然小臣知道陛下定會欽準,小臣也決不為求官事向陛下乞恩!”


    “你到底有什麽大事?”


    “今日聖駕進入北京,還要進入紫禁城,這是我大順朝一件天大的開國大事,請聖上念小臣是起義舊人,忠心耿耿追隨陛下十幾年,沒有功勞有苦勞,欽準小臣扈從聖駕入城,小臣將永世感戴!”


    李自成笑著問道:“已經有幾批人馬整隊入城啦,你為什麽不趕快先進城呀?”


    “小臣不是急著要看北京城內的禦街風光,那,早看晚看都是一樣。小臣在幾千裏東征路上,連做夢也夢見北京士民如何夾道歡迎聖駕。這是千載難逢的盛事,小臣不願錯過!”


    李自成不覺大笑:“這樣小事,你想護駕進城,告訴雙喜一聲得啦,何必經我欽準?我可沒有忘記,你是跟隨孤起義的舊人,十幾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總是跟隨在孤的馬後!”


    皇上說出這一句不忘舊情的話,使老馬夫的眼淚奪眶而出,伏地叩頭,然後哽咽說道:


    “話雖如此,但如今陛下已是皇上,不能不有皇家規矩,小臣怎敢不講規矩!”


    李自成看見長順的眼淚,忽然迴想到起義以後,尤其被圍困在商洛山中和初破洛陽時的種種往事,心中也是充滿感情。含笑說道:


    “長順,破了洛陽以後,大家商議是否應該在洛陽建號稱王,你對孤說了幾句話,孤一直記在心中。孤曾對你說,不管孤以後稱王稱帝,你隻要想見我,可以隨時到宮中見我。俗話說,朝廷老子還有三家窮親戚,何況你是在孤困難時立過汗馬功勞的人。莫多講皇家規矩!”


    王長順趕快叩頭,說道:“叩謝萬歲皇恩!叩謝萬歲皇恩!”


    雙喜進來,向皇上啟稟牛丞相和宋軍師已經來到行宮,等候見駕。王長順又叩了一個頭,趕快起身退出。李自成隨即走出暖閣,來到正廳,南麵端坐等待。牛、宋恭敬地走進來,正要跪下叩頭,李自成揮手阻止,問道:


    “要啟駕麽?”


    牛金星躬身說:“臣等正是來請皇上啟駕。”


    這時,行宮大門外三聲炮響,接著一陣鼓聲。李自成由牛金星和宋獻策在左右陪侍,還有一群親將扈從,走出行宮。在向外走時,他向走在右邊稍後的宋獻策問道:


    “李過進去清宮,可找到崇禎的屍體麽?”


    宋獻策低聲迴答:“李過已經有兩次飛馬來報:周皇後已經自盡,崇禎不知下落。”


    “難道在夜間逃走了麽?”


    “正在紫禁城各處尋找,吳汝義也派人在皇城內各處尋找。臣擔心他昨夜從宮中逃出,藏在民間,等待機會逃出城去。此事關係重大,今日非找到他的下落不可。”


    李自成心中一沉,對牛、宋用嚴厲的口氣囑咐:“如若他藏在民間,務必廣貼布告:凡敢隱藏崇禎者全家斬首;如有獻出崇禎的,可得萬金之賞,還賞給高官厚祿!”


    牛金星和宋獻策同聲迴奏:“遵旨!”


    李自成在一陣鼓樂聲中從釣魚台啟駕了。走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他身後是軍容整齊的二百騎兵,全是甘草黃高頭大馬。這二百騎兵的後邊是一位侍衛武將,騎在馬上,身材高大,擎著一柄黃傘。黃傘左右是十名駕前侍衛武將和傳宣官,都是儀表英俊,神情莊嚴。然後是李自成,穿一件繡著飛龍和潮水的淡青色箭袖綢袍,腰係杏黃絲絛,頭戴寬簷白氈帽,帽頂有高高的用金黃色絲線做成的帽纓,帽纓上邊露出耀眼的金頂。帽前綴一塊閃光的藍色寶石。黃傘,帽纓,袍上的繡龍,說明他已是帝王,而淡青色龍袍和帽前的藍色寶玉,表示他是“水德應運”。為著要臣民明白他是從馬上得天下,而江南尚待平定,所以事前議定,他今日以箭袖戎裝入城。因為是箭袖戎裝,所以這件淡青色繡龍綢袍比普通袍子短半尺,僅及靴口。他本來就身材魁梧,今日身穿戎裝,腰掛寶劍,騎在高大雄駿的烏龍駒上,更顯得他的威嚴和英雄氣概。


    這一匹大順皇帝的禦馬烏龍駒,在西安時已經換成了黃轡頭,黃絲韁,銀嚼環,盤龍鎏金鐙,鍍金銅鈴。


    騎馬跟隨在“聖駕”左右,稍後一點,是牛丞相和宋軍師,以備皇上隨時有所垂詢。跟在“聖駕”馬後的是六政府尚書。按照大順製度,這班文官們,因為天子是戎裝,他們今天都穿的是藍色官便服,暫以絳色絲絛代替玉帶。但為著在東征的路上可以顯示文官的官階,官便服上也有補子,顏色是淡藍。牛金星是一品文臣,所以補子用金線繡著一個大的雲朵。宋獻策的補子上繡著兩個雲朵。尚書暫定為三品,補子上金絲線繡了三朵雲。然後是李自成特準隨駕進城的一個小官,即老馬夫王長順。雖然李自成曾說過要任命他為牧馬苑使,但因為新朝官製尚不完備,大順朝的牧馬苑使究竟是幾品官,尚未確定,所以王長順今天隻是穿著箭袖藍袍,沒有補子。他雖然官職不高,卻憑著他是挑選駿馬的內行,又是李自成的老馬夫,今天騎著一匹青海產的雪白紅唇大馬,使人羨慕。王長順的背後是二百名護駕騎兵,一律是棗紅駿馬。大順的將士一律是藍衣藍帽,十分整齊。文武官員們的奴仆、長隨、親兵,人數眾多,一律騎馬走在最後。


    李自成以大順皇帝身份,沿路“警蹕”,自城外緩轡徐行,望著洞開的阜成門、西直門,並不進城,而是繼續往北走,然後轉過西北城角向東,到了德勝門外。守城門的大順軍將士跪在大道兩旁迎接。從甕城門外的大街開始,到進城後的沿途大街,已經由軍民們匆匆地打掃幹淨,街兩旁的香案也擺出來了。


    李自成由大臣和兵將扈從,威武地走進德勝門。劉宗敏率領幾十員在黎明時已經進城的部分武將,還有新朝中央各衙門六品以上文官,都在城門裏邊迎接聖駕。依照宋獻策和牛金星在禦前擬定的新皇帝入城儀注,按照戰爭中勝利入城規矩,皇上不乘法駕,不用鹵簿,戎衣氈笠,騎馬入城,而迎駕的文武官員騎在馬上肅立街道兩旁,不用俯伏街邊。劉宗敏因為在大順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所以單獨立馬前邊,然後按照唐宋以來習慣,文東武西。而文臣是先按衙門次序,再按品級次序,即按照俗話所說“按部就班”的傳統規矩騎馬肅立在大街的東邊;武將們按照權將軍、製將軍、威武將軍、果毅將軍、遊擊將軍等官階為序,騎馬肅立在大街西邊。看見李自成的黃傘來到眼前,劉宗敏趕快在馬上抱拳躬身,聲若洪鍾地說道:


    “臣劉宗敏,率領文武百官,恭迎聖駕!”


    李自成輕聲說:“卿率文武百官隨駕進宮!”


    劉宗敏又聲音洪亮地說:“遵旨!”隨即,劉宗敏勒馬到了街心,走在黃傘前邊,導引聖駕前進。


    李自成從文臣們麵前走過時,尤其是看見了地位高的六政府尚書、侍郎,幾乎忍不住拱手還禮。但忽然想起來昨夜牛金星和宋獻策曾一再向他說明,皇帝不可向臣下還禮,他才不拱手了,僅僅用笑容迴答群臣。


    迎接聖駕的兩行文臣武將之後,接著是三百多名跪在地上迎駕的人。他們早已下馬,一望見黃傘就趕快跪下,俯伏地上。李自成看見這一群跪在地上迎駕的人都是蟒袍玉帶、冠服整齊,但同明朝的文官冠服似乎略有不同,最特別的是這些人的下巴和嘴唇上都是光光的,沒有胡須。他正要向左右詢問,忽見杜勳從地上抬起頭來,聲音琅琅地說道:


    “奴婢臣杜勳啟奏聖上:前朝司禮監內臣王德化恭率十二監二十四衙門大小掌事內臣,東廠提督臣曹化淳恭率東廠各級掌事內臣,另外有在大同、宣府、居庸關各地降順之監軍內臣,共三百一十二員,前來跪迎聖駕!”


    李自成一聽說都是明朝內臣,駐馬問道:“誰是王德化?”


    王德化抬起頭來,惶恐地說:“臣是王德化。”


    李自成又問:“你是明朝內臣之首,是崇禎的一個心腹。如今崇禎下落不明,你知道他逃在何處?”


    “昨夜臣在阜成門上,不在宮中。隻聽說宮中很亂,但不知崇禎皇爺逃往何處。”


    “崇禎逃出宮去,必有內臣相隨。你知道是哪個內臣跟隨在他的身邊?”


    王德化迴答:“司禮監的秉筆太監共有七人,有一人體弱多病,長期請假在家。六名秉筆太監有五人今日隨臣來跪迎聖駕,隻有一個王承恩近日常在崇禎皇爺身邊,頗受寵信,今日未來迎接聖駕,聽說天明前他跟隨崇禎皇爺逃出宮了。”


    李自成不再詢問,說道:“啟駕!新降順的內臣們,有職掌的隨在後邊,無職掌的都迴家去,聽候發落!”


    傳宣官接著高聲傳唿:“啟駕!”


    倘若為著趕快進入紫禁城,最近的道路是走地安門進入皇城,再經玄武門進入紫禁城。但是新皇帝一不能走後門,二不能走偏門,必須走皇城的向正南的大門,即當時的大明門,今日的中華門。從德勝門到大明門經過的路線,是牛、宋和一群文臣議定了的。沿途“警蹕”,每隔不遠的距離就有兵丁布崗,氣氛肅穆,隻欠來不及用黃沙鋪路。


    李自成由文武百官和禦營親軍前後扈從,進德勝門後一直向南走,然後從西單牌樓向東,轉上西長安街。所經之處,異常肅靜;沿街兩旁,家家閉門,在門外擺一香案,案上有黃紙牌位,上寫:“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門頭上貼有黃紙或紅紙,上寫“順民”二字。


    李自成騎在高大的烏龍駒上,神態莊嚴,時時在心中提醒自己是大順皇帝身份,非同往日。他左手輕提杏黃絲韁,右手下垂,坐直身子,眼睛炯炯前視,不肯隨便亂看。然而在這種冷靜的外表遮掩下,他的心中十分激動,不停地胡思亂想,竟忽然想起來童年時替本村艾家地主放羊和挨打的情形,也迴憶起起義後許多艱難的往事,不由地在心中感歎說:


    “果然有了今日!”


    他想著他的全體將士們早已盼望著能有今天,連老馬夫王長順也是一樣。長順隨駕進北京城,實現了他多年的夢想,他此刻一定也高興……李自成想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迴頭向王長順看了一眼。


    王長順多年盼望闖王能奪取江山,進入北京,今日果然如願了,而且他自己也有幸跟隨聖駕進城,心頭自然十分激動。但是他對聖駕經過的大街上關門閉戶,斷絕行人,冷冷清清的情景,又覺得十分失望。有一些居民聽見了劉宗敏的傳諭,知道大順軍不再殺人,開始敢將大門打開一半,出來接駕,但都是跪伏香案旁邊,不敢抬頭,不敢做聲,帽子上貼著用黃紙寫的“順民”二字。


    王長順不由地想起幾件往事來。崇禎十四年新年剛過,李闖王的人馬攻破了洛陽,第二天他跟隨闖王進城。百姓們男女老幼在離城幾裏外的官路兩旁迎接,有的提著開水,有的提著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們對闖王一點不害怕,常常提著盛小米粥的黑瓦罐,擠到他的馬頭旁邊,拉著馬韁,要他喝一碗熱乎乎的小米粥再往前走。人們向他控訴福王的無道,官兵的殘害,地方官吏的暴虐。百姓一邊控訴一邊流淚,一邊叫道:“闖王啊,你是我們老百姓的救星!”闖王有時一邊同百姓招唿,一邊滾著眼淚。進到洛陽城內,不管經過哪條街道,老百姓都是夾道歡迎,燃放鞭炮。闖王在馬上不住地點頭微笑,還對父老們拱手還禮……


    崇禎十五年臘月,闖王破襄陽的時候,有些老百姓抬著宰好的牛、羊,迎接到樊城以東的張家灣,甚至有人迎接到雙溝,向闖王控訴左良玉駐軍的種種罪惡。當劉宗敏率領前隊人馬進入樊城時,左良玉在襄陽尚未退走,僅僅是一河之隔,樊城百姓和地方紳士不怕左軍報複,夾道歡迎,燃放鞭炮不絕……


    原來王長順總在猜想,大順皇帝進入北京的時候不知有多麽熱鬧,那盛況一定比洛陽熱鬧十倍,鞭炮的紙花會在大街堆積半尺。他沒有料到,闖王成了大順皇帝,進北京竟是如此這般地冷冷清清,不許老百姓攔著馬頭歡迎,隻能低著頭跪在街邊,而且多數人不敢出來。他知道這規矩叫做“警蹕”。於是他又想,連縣太爺出衙門,前邊還有人擎著“迴避”和“肅靜”的一對虎頭牌,何況是皇帝在街上經過?這“警蹕”就是“靜街”,完全應該,隻是今天還沒有黃沙鋪地哩!


    王長順在心中歎息:“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闖王啦,不能讓老百姓隨便攬住馬頭說話!”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門口都擺著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語說:“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規矩!”


    且說李自成正在西長安街往東走,忽然下旨駐馬。他向身旁一位護駕的將領手中要來一張雕弓,三支羽箭,輕聲說:


    “拔掉箭鏃!”


    侍衛親將趕快拔掉箭鏃,雙手將箭捧呈到他的麵前。他不慌不忙,舉止穩重,向背後連發三矢,說了幾句話。但因為他現在已經是皇帝身份,不能像從前在曠野戰場上那樣大喊大叫,所以他說出來的話隻有近在身邊的文臣武將們才能聽清,但是他不用擔心,立刻有一位在西安經過訓練的宣詔官勒馬出了隊列,轉眼間在街心將李自成的口諭編成了四言韻語,用銅鍾般的洪亮聲音,鏗鏗鏘鏘地向後宣布:


    萬歲有旨,


    軍民欽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驚。


    家家開門,


    照舊營生。


    三軍將士,


    鹹歸軍營。


    騷擾百姓,


    定斬不容!


    李自成的“聖駕”繼續前進,快要進入皇城了。王長順的心中無比興奮:“多少日子就盼望著有這一天!”不覺激動得熱淚湧滿雙眼。


    明朝的文武百官上朝,如果要進承天門,從東邊來的從長安左門進去,從西邊來的從長安右門進去,斷沒有繞道進大明門的。但李自成是皇帝,他不能走偏門進入皇城。他由文武官員和禦營兵將扈從,從長安右門外大約半裏地方向南轉,進公生右門,順著皇城的紅牆西邊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陽門內向左轉,到了大明門的前麵。正陽門和大明門之間是一個四方廣場,俗稱天街,又稱棋盤街,是有閑的市民們賞月的好地方。


    大明門的守門兵將在明朝原是錦衣旗校,從今天早晨起換成了大順朝的禦營親軍。他們一齊跪在地上迎駕,不敢抬頭。往年李自成待他們親若兄弟的情景,一去不複返了。李自成走過下馬碑,在兩個巨大的石獅子前邊駐馬。而隨駕的兵將們都在下馬碑前下馬。他仰頭看城門樓飛簷重脊,鴟吻高聳,十分壯觀。城門三闕,中間有石刻匾額“大明門”;中間闕門兩邊掛的對聯是: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李自成低聲將對聯念了一遍,又念了後邊的一行落款:“臣解縉奉敕恭書”,不覺稱讚說:“好大的氣派!能夠想出這樣對聯,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隨即他又將對聯看了看,每個字有一尺二寸見方,工整有力,書法也使他十分讚賞。他向身邊的牛金星問道:


    “啟東,解學士距今兩百多年,這對聯是他親筆寫的麽?”


    牛金星被這一突然的問題難住了,但他畢竟是一個雜學知識豐富又熟悉明朝曆史掌故的人,隨即迴答說:


    “陛下穎悟過人,有此一問,實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學士大約於永樂十年左右下獄,死於獄中,妻子宗族充軍遼東。成祖於永樂十九年遷都北京,看來解學士並未來過北京,必是他奉旨為南京宮城門書寫這一對聯。雖用的是古人詩句,但用得十分恰切,所以永樂皇帝大為稱讚。不久解學士獲罪,這對聯在他下獄後必然也毀了。後來成祖晏駕,仁宗繼位,知道解縉無罪,下詔將解縉妻子宗族自遼東放歸。仁宗在位不足一年。這一對聯必是在仁宗之後,到了明朝中葉,仿製解學士原來書寫的對聯,懸在此處。臣讀書甚少,隻能作此猜想,請陛下恕臣無知妄言。”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為君的應當時時以寬容為懷,切不可妄殺大臣,毀傷人才。”


    宋獻策趕快說:“陛下將成為千古堯舜之君,實為天下臣民之幸!”


    李自成又說:“這對聯不要更換,門上的匾要換成‘大順門’三個字。”


    牛金星說:“是的,陛下,很快就換。”


    宋獻策接著說:“這中間闕門,是皇帝禦道,平日緊閉。現在特為陛下將中間一門打開,請聖駕騎馬從中間闕門進去。”


    李自成從中間門洞向北望望,並不馬上進去,又迴頭仰望正陽門的背麵,隻覺得無處不巍峨壯觀,確實使他感到震驚,不禁在心中讚歎:


    “果然是北京城!”隨即又在心中說道:“孤雖然定都長安,但北京也是大順的萬世家業。從今以後,這裏將有一位親信大將駐守,孤也將經常來此巡幸!”想到將由誰駐北京時,他想到了他的侄兒李過,並想在不久以後將十分忠心可靠的羅虎升為製將軍,封以勳爵,作為李過的副手。日後倘若命李過率大軍下江南,征四川,就命羅虎留守北京。……剛剛想到這裏,李自成就由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和李雙喜扈從,走進中間闕門。但他們四個人也要避開最中間用漢白玉鋪的禦道。四人之外,全部文臣武將和護衛親軍都從左右闕門進去。


    李自成騎馬走進皇城以後,幾年來要取代明朝的夢想今日實現,一時誌得意滿,心花怒放。忽然想到在西安商議出兵北伐大計時,倘若聽從李岩的緩進之策,何以能有今日?反而貽誤戎機,給崇禎以喘息機會!此時此刻,在馬上他甚至想到他日後的勳業應該同唐太宗媲美。相隔七百年,他又建立了四海統一的李氏皇朝,比他祖先所建的西夏國要強大得多,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如今他已經破了北京,不久將平定江南,混一宇內,李繼遷傳到李元昊,又傳到他身上,才真正使李氏發揚光大。


    大明門內有東西相對的兩排廊房,屋脊相連,各有一百多間,稱做千步廊。兩排廊房的前邊是寬闊的石鋪道路,廊房的背後便是皇城的紅牆。中央各部衙門,都在這紅牆外邊。走在千步廊中間的禦道上,李自成望著天下聞名的承天門愈走愈近,他早已聽說的一對漢白玉華表,金水河橋上的白玉欄板,都在他的眼前不遠。承天門前邊是神聖禁地,如今已經屬於他李自成的皇家私產,馬上他就要騎馬走近承天門了。從前,他在十萬大軍中率將士衝鋒陷陣,盡管是馬蹄動地,殺聲震天,箭如飛蝗,血流成河,他卻以叱吒風雲的氣概臨之,習以為常,心不驚,氣不喘,鎮靜如常,但此刻的勝利竟使他十分激動,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了幾下……


    按照軍師的事前指示:中央文臣們的馬匹都由各自仆人牽出長安左右門,暫送歸各自的衙門;護衛聖駕的禦營親軍們的戰馬暫停在金水河南邊,等皇帝進宮以後,他們的戰馬才能從旁邊的闕門牽進承天門,送進社稷壇院中喂養。按照皇家製度,劉宗敏和牛、宋二人雖然在大順朝地位崇高,也不能騎馬走進承天門。他們都預定駐在東城,所以他們的馬匹隨後由他們的隨從牽到東華門外等候。此時承天門如同大明門一樣,已經由大順朝的禦營親軍守衛,這些親兵早已跪在地上接駕。李自成騎馬從中間的白玉橋上走過去,隻有李雙喜負有保護聖駕之責,可以跟在李自成的馬後步行過橋,但也得避開橋的中間,隻能靠近橋的雕龍欄板走。


    李自成過了金水橋,仍然忍不住仰頭端詳承天門的敦實壯美,忽然想到,等舉行了登極大典之後,需要命文臣們為承天門擬一對聯,寫成二尺見方的黑漆楷書,襯著金色雲龍底,懸掛在中闕門兩旁……他剛剛想到這裏,宋獻策來到他的馬頭旁邊,躬身提醒:


    “陛下,請箭射‘承天之門’,祓除明朝的不祥之氣。”


    李雙喜趕快從背上取下勁弓,又從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雙手捧呈皇上。李自成使烏龍駒後退幾步,舉弓搭箭,隻聽弓弦一響,一箭射中“承天之門”牌上中間空處,即“天”字的下邊,“之”字的上邊。文武群臣和護駕親軍們立刻歡唿:


    “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的箭射承天門,使他的勝利喜悅達到了高潮。這一舉動,是宋獻策在來北京的路上設計好的,得到牛金星的讚成。當宋獻策向他建議在進宮前要箭射承天門,祓除不祥,牛金星連說“此議甚好”,又說道:


    “陛下可記得‘武王克商’的故事?”


    “記不清了。武王怎樣?”


    “周武王率諸侯之師到了商朝的都城朝歌,紂王已經登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向鹿台連發三矢,然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懸大白之旗。那三矢也就是祓除不祥。”


    “好,好,孤也要射一箭祓除不祥,然後進宮!”


    如今,李自成已經射過了承天門,儼然以周武王的身份,騎馬向皇宮走去。


    到了午門前邊,兩邊朝房,寂靜無人,所有的門都在關著。午門城樓的高大和壯觀,大大地超過承天門。往日午門前是非常神聖的地方,文武百官從來沒有人在五鳳樓前騎馬,也沒有紛亂的腳步聲。然而今天這個地方的情形卻大變了。


    負責清宮和尋找崇禎下落的李過、李岩、吳汝義匆匆地走出午門,跪下接駕。李自成從他們的神情看出來他們沒有找到崇禎下落,不免心頭一沉:“難道是趁著混亂的時候逃出城了麽?”然而他在眾文臣武將和禦營親軍麵前竭力不露聲色,好像滿不在乎,再一次仰望城樓,向牛金星問道:


    “這午門城樓就是俗稱的五鳳樓麽?”


    牛金星躬身迴答:“是的,陛下,以後陛下每日五更上朝,先由太監在此五鳳樓上鳴鍾。”


    李自成輕聲說:“好,我們進紫禁城吧。”


    宋獻策趕快說:“且慢,還需要一個官員為陛下牽著禦馬方好。”


    李自成微微一笑,說:“孤戎馬半生,跋山涉水,什麽樣的險路都走過。如今走進這紫禁城中,還需一個人為孤牽馬麽?”


    宋獻策說:“臣何嚐不知,烏龍駒是皇上騎慣的駿馬,從未出過差池。往年在兩軍陣上,炮火連天,殺聲遍野,烏龍駒馱著陛下衝鋒陷陣,立下大功,名揚全軍。隻是臣所擔心的是,如今一進午門,處處是上下台階,處處是高大的宮殿,金碧輝煌,異常雄偉莊嚴,烏龍駒從來沒有見過。一旦馬驚,稍有閃失,便是不吉之兆。不如有官員為陛下牽馬,以防烏龍駒進宮去有意外之驚。”


    李自成從一切必須吉利考慮,同意了軍師的建議,遲疑問道:


    “命誰為孤牽馬?”


    王長順突然從一群侍衛的親將中走出,快步走到李自成的馬頭前邊,跪到地上,激動得聲音打顫地說:


    “闖王……啊呀,我該死,該死!……皇上!小臣王長順跟隨陛下十五六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沒有離開過陛下,也沒有離開過烏龍駒,身上掛過幾處彩,流過幾次血,沒有功勞有苦勞。請陛下對你的老馬夫恩賜一點麵子,叫小臣為皇上牽馬進宮!”


    李自成微笑點頭:“好吧,長順,就由你牽馬進宮!”


    進了午門,李自成不覺為出現的巍峨宮殿感到震驚。他用馬鞭向北一指,輕聲問道:


    “這就是金鑾殿?”


    引路的太監躬身迴答:“迴陛下,這是皇極門。過了皇極門才是皇極殿,俗稱金鑾殿。”


    李自成“啊”了一聲。


    他在心中說:“一座皇極門竟然有這麽壯觀!”他看了一眼王長順,恰好老馬夫的眼光正從皇極門轉了迴來,同他的眼光遇到一起。王長順的眼睛裏充滿驚奇,也充滿熱淚,小聲哽咽說:“陛下,小臣果然看到今天!”李自成聽見了王長順的低語,他自己也有同感,但他避開了長順的眼睛,迴頭向宋獻策問道:


    “到武英殿去麽?”


    “請陛下駕幸武英殿,百事吉祥。”


    李自成由文武群臣扈從,經歸極門(又稱右順門)往西,過了內金水河上的漢白玉橋,在武英門前下馬。按軍師、丞相和禮政府大臣事前議定,他要坐在武英殿的皇帝寶座上,在樂聲中受群臣朝賀,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入城儀式。但因為崇禎下落不明,使李自成對於在武英殿受群臣朝賀的事興趣索然,連劉宗敏和牛、宋等親信大臣也都認為這件事非常嚴重,當務之急是必須全力在北京城內找到崇禎,不管是死的活的。在李自成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臣從武英門進去以後,文武群臣肅靜地鵠立在武英門外的台階下,太監們等候在金水橋外,恭候傳宣。


    大家正在恭敬等待,一位宣詔官來到武英門外,向大家高聲說道:


    “提營首總將軍與天佑閣大學士口諭:奉聖旨,今日朝賀暫免,文官們各迴衙門辦事,武將們各迴駐地。明朝投降內臣,暫迴各自家中,聽候錄用。明日黎明,但聽午門鍾聲,新朝的文臣們,前來武英殿上朝,不得遲誤!”


    文武群臣立刻退過內金水河,都從歸極門出去。大家已經知道崇禎下落不明,這一消息給將近一年來新降的文臣們心靈上的震動比武將們要大得多。他們害怕萬一崇禎帝逃出北京後到了吳三桂軍中,再由吳三桂保駕,逃到南京,明朝就不會亡,李自成可能落到黃巢的下場,而他們這些急於“攀龍附鳳”之臣,不僅會性命不保,遺臭青史,而且會抄家滅族。剛才都是得意洋洋地跟隨新君進宮,此刻卻心事重重地出宮,而他們誰也不敢將自己的心思吐露一字。


    太監們都失去了原來的氣焰,不敢與新朝的文武官員爭道,退後一步,等文武群臣走出歸極門後,他們才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離開。這些較有地位的太監為著進宮方便,隻有少數住家在皇城外邊,而多數住家在皇城以內。有人住家在皇城內的北邊,即地安門的裏邊;有人住家在西安門內左右的胡同中和玉熙宮的西邊;有人住家在東安門內和東安門外附近地方。幾乎沒有人住家南城。現在聽說崇禎帝不知下落,並沒有在宮中自盡,開始時他們感到驚異,又忽然動了一絲舊情,既不忍心從乾清宮和坤寧宮左邊的東長街走過,也不忍心從袁妃久住的翊坤宮旁邊走過,所以有的出西華門向北轉,有的從西華門內順著廊下家的前邊向北,再出玄武門,也有幾個人向東出歸極門,穿過會極門(又稱左順門)再往東出東華門分道迴家。


    最後從武英門外離開的是王長順。他剛才雖然明白自己的官小位卑,不能隨群臣進武英殿向大順皇帝朝賀,但他想憑著守門的兵將都是來自延安府的同鄉,又是後生晚輩,不會驅趕他走,他要親眼看看從前的闖王如今真格做了皇上,是怎樣在鼓樂聲中登上寶座,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唿萬歲。可是如今就因為活該亡國的崇禎沒有下落,今天取消朝賀,使他感到惘然。王長順又遠遠地向武英殿望一陣,但見台階很高,殿宇深邃,並無一人,他明白一定是皇上同幾位大臣進入暖閣中密商如何搜尋崇禎的事。他對於崇禎的逃出北京並不關心,認為懸出重賞,必會捉到。使他在離開武英門時心中難過的是,從今往後,宮禁森嚴,他想到武英殿見闖王,看來是不容易了。


    過了內金水橋時,他向西華門內掃了一眼,想再看一眼烏龍駒,但是沒有看見。他往前走了幾步,向守衛歸極門的三位禦營親軍詢問烏龍駒在何處喂養。一位米脂口音的軍官笑著說:


    “王大伯,皇上的烏龍駒已經有掌牧官牽到禦馬監的馬棚中了,跟崇禎的幾匹禦馬在一起喂養,它不會受虧待的。你老不用操心啦。”


    王長順忽然想到自己確實是多操心,笑了一笑,但心中不免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空虛和難過。


    第二十章


    大順皇帝由文武群臣扈從,來到武英殿,時光已近中午。他同牛金星略一商量,命六部政府和文諭院的文臣們各迴自己衙門,熟悉辦事地方,召集屬吏,為開始政務做準備。定於明日卯時,舉行早朝,不得遲誤。他隻將李過、李岩和吳汝義留下,詢問關於清宮的一些情況。李過因崇禎尚無下落,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未找到,隻聽說都已經由太監們送出宮了。他必須抓緊時間,繼續在皇城中尋找崇禎,還得弄清崇禎的三個兒子被太監們藏匿何處。李自成隻是囑咐他“不管崇禎死活,務要找到下落”,讓他先走了。


    自從去年在襄陽正式稱王以後,雖然還沒有建立包括朝儀在內的各種嚴密禮製,但是大體上,封建國家的君臣關係,等級差別,開始講究;到西安以後,這種封建禮製更清楚,也更完備,而從今年元旦,正式建立大順朝並宣布改元永昌之日起,君臣間的關係更趨森嚴,起義年代中的夥伴關係很快消失。倘若在一年以前,李自成會留下李岩和吳汝義一起吃午飯,一邊吃飯一邊聽他們講說清宮的詳細情況。但現在他不能留下他們。他是君,他們是臣,按禮製不能同桌吃飯;倘若留下他們吃飯,定會使他們忐忑不安。所以,他對留李岩和吳汝義同進午膳隻是閃了一下念頭,而說出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坐下去,坐下去,說說你們清宮的情形吧。”他還不習慣用“稟奏”一詞,而是要他們“說說”,所以口氣上顯得親切。


    李岩和吳汝義都沒有坐,而是恭敬地站立在他的麵前,向他稟奏宮中的簡略情況。當吳汝義稟奏皇後在五更前已經自縊,停屍於坤寧宮中,李自成不免感動,輕聲說道:


    “其實皇後可以不死。倘若她不死,孤會以禮相待,將她優養終身。”他又對吳汝義說:“你問問太監們,宮中的庫房中一定有好的棺材,命宮女們將皇後裝殮,要小心保護她的屍體!……那位皇貴妃呢?”


    李岩迴奏:“臣從坤寧宮出來即去翊坤宮,皇貴妃袁氏本來也在五更前奉旨自盡……”


    李自成問道:“是奉旨?”


    吳汝義說:“聽說是崇禎命宮女傳旨,叫她趕快自盡。她還沒有斷氣,繩子忽然斷了。她還要自盡,可是宮女們都圍著她哭,沒有人肯替她綁繩子,所以她沒有死成。”


    李岩問道:“陛下,對袁妃如何處置?”


    李自成說:“崇禎的妃嬪們,凡是還沒有死的,娘家住在北京的,都送她們迴娘家去,願自盡的聽便,不願自盡的由我朝優養終身。天啟的皇後你找到了麽?”


    “臣從翊坤宮出來後與子宜將軍分手,他由太監帶領去長平公主的宮中,臣去張皇後的宮中。張皇後尚未死,正在痛哭,宮女們也圍著她哭。臣站在慈慶宮正殿階下,隔著簾子傳了陛下口諭:如若她願意活下去,我朝將以禮相待,優養終身;如願意暫迴張皇親府中,臣將派兵丁護送皇後出宮。臣又說,皇後出宮,可以帶四名宮女,兩名太監,隨身侍候。珠寶首飾可以由皇後斟酌攜帶出宮,以示我朝優遇。”


    “她怎麽說?”


    “這位張皇後果然不凡。她毫無恐懼,隔著簾子說道:‘將軍!本宮是天啟皇帝的遺孀,崇禎皇帝的皇嫂,尊號為懿安皇後,曾經身為國母,今日國亡,義無苟活之理。如今京城中兵荒馬亂,請將軍派將士護送本宮到太康伯張皇親府中,使本宮得以從容自盡,還可以辭別父母。今日我朝的江山尚且不保,本宮也即將身歸黃泉,出宮時何用攜帶珠寶首飾!’”


    “她遭此亡國慘禍,沒有對你痛哭?”


    “她的聲音頗為慷慨鎮靜,隻是略顯蒼啞,分明在臣到慈慶宮之前,她已經同宮女們哭了很久。”


    “你已經派人將她送到張國紀府中了?”


    李岩因知道李自成平日談到懿安皇後在天啟朝立身正派,不附和客、魏奸黨,對她在心中存有敬意,所以他將如何從宮中找到五頂轎子,較大的一頂由張皇後坐,四乘小轎由四個宮女坐,派兵將皇後和隨身服侍的四個宮女和兩名太監護送到張皇親府中,並在張府大門外插一令旗,嚴禁兵丁入內騷擾等經過講了一遍,李自成聽了以後,點頭說道:


    “辦得好,辦得好,張皇後知不知你也是杞縣人?”


    李岩感到吃驚,趕快說道:“迴陛下,微臣非為同鄉情誼。張皇後雖然亡國,但態度仍很高貴,不曾詢問臣的姓名、籍貫。臣自己也未說出一字。”


    李自成轉向吳汝義問道:“你還要談一些什麽事兒?”


    吳汝義先說了崇禎如何到壽寧宮砍傷長平公主,公主由太監何新背出宮去,送往皇親周奎府上暫住,接著又說了崇禎在乾清宮昭仁殿前一劍殺死六歲小公主的事。李自成說道:


    “崇禎也太狠心了!”


    他又詢問了宮中的其他情況,知道宮女的總數大約上萬人,西華門投水自盡的有三十多人,逃散的約三百左右。留在宮中和西苑、北海各宮的總共有七八千人,其餘的分散在昌平各皇陵與西郊的皇家陵墓中侍候香火,多是年紀較大的女子。李自成吩咐說:


    “紫禁城中太監眾多,有的逃散了,沒有逃散的任其迴家。宮女們一個不許出宮,要找到花名冊,等候數日,按冊點名,分賞給有功將士。這紫禁城中,千門萬戶,你們下午要繼續清查,午後,孤也要到各處看看,由雙喜跟隨就夠了。多日來你們都很辛苦,快去休息用膳吧。”


    李岩和吳汝義說了聲“領旨!”向他恭敬地行了叩頭禮,然後退出。雖然李自成明白叩頭下跪是任何臣工對帝王的應有禮節,但是他仍然有一點不很習慣,不自覺地對他們拱手還禮。


    李岩和吳汝義剛剛退出,李雙喜進來了,跪在他麵前問道:


    “父皇,午膳準備好了,要用膳麽?”


    “是我們從長安帶來的廚子準備的?”


    “宮中禦膳房的太監們沒有逃走,兒臣命他們準備午膳。我們從長安帶的幾個廚子也進了禦膳房,處處小心,各種葷素菜肴和各種點心,必須先嚐一嚐,才許送上來。這是宋軍師的囑咐,以防禦膳房的太監們懷有二心。”


    李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午膳就在東暖閣擺好了。雙喜又一次進來,請李自成前去用膳。李自成來到東暖閣,麵南坐下,看見山珍海味,葷素菜肴,擺滿了一張大的方桌,器皿精致,且有金碗銀盤,鑲金牙箸和碧玉酒杯。他的心中忽生反感,望一眼雙喜,忍不住用責備的口氣問道:


    “為什麽擺這樣多的菜肴?”


    雙喜躬身說道:“兒臣親自到了禦膳房,看見菜肴已經準備好了,隻等傳膳。兒臣當即對禦膳房管事太監說道:新皇帝出身農家,素重儉樸,深惡虛華浪費,你們為什麽準備這樣多的菜?據管事太監說,平日崇禎皇帝的每日禦膳費是三十四兩幾錢銀子,每膳要備辦幾十樣葷素菜肴,還有各種點心、小菜,這是皇家規矩,午膳時還要奏樂。”


    “哼,全是浪費民脂民膏!崇禎能吃多少?這種宮中的老規矩不合道理!”


    “崇禎隻挑選可口的菜吃一點,其餘幾十樣葷的素的,山珍海味,往往不曾動動筷子,都撤下去賞給乾清宮中的太監和宮女們吃了,今天禦膳房的太監們驚魂未定,為皇上備辦的午膳已經夠儉,他們還害怕治罪哩!”


    李自成歎息一聲,說道:“曆代帝王,隻有開國之主,生長戎馬憂患之中,與士卒同甘共苦,出生入死,慘淡經營,百戰而有天下。以後繼承江山之主,都是生長深宮,錦衣玉食,不辨五穀,不知百姓疾苦。孤對此深為痛恨!你傳旨禦膳房,以後不管午膳晚膳,隻備幾樣菜就夠了,外加辣椒汁一小碟。還有,金銀器皿一概不用,玉杯也不許用!”


    李自成話剛說完,禦膳房的兩個太監又捧來了兩個朱漆描金食盒,到了武英殿門外,由兩個宮女接住。她們還沒有捧進暖閣,被雙喜看見,向她們使個眼色,同時一揮手。宮女們心中明白,趕快悄悄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命宮女搬一把椅子放在他的對麵,然後命雙喜陪他用膳。但雙喜害怕違背在西安已經製定的《大順禮製》,不敢坐下。自成說:


    “我命你坐你就坐,不要害怕。我同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陪著我吃午飯,我要向你問話。坐下!”


    雙喜很拘謹地坐在他的對麵。一個侍膳的宮女立刻將一雙象牙筷子擺在他的麵前。在用膳的時候,李自成並沒有同養子談多的話,他在掛心著崇禎和他的三個兒子的下落,尤其他擔心崇禎倘若逃出北京,必會留下很大後患。但是盡管吃飯中間沒有同雙喜多談話,實際上他很喜愛雙喜。在當年孩兒兵中,他最喜歡的是三個孩子,年紀稍大的是雙喜和張鼐,略小的是羅虎。雙喜是李自成的養子;張鼐雖非養子,但在李自成夫婦眼中,同養子無大差別。這三位青年將領都是自幼在李自成的義軍中生活,在南征北戰中長成大人,練就高超的武藝,學會了指揮作戰,為李自成立下了汗馬功勞。張鼐已經封為義侯,羅虎的軍銜是威武將軍,被封為鳳翔伯,不久也將要晉封侯爵,佐李過坐鎮幽州(即北京),倘若必須向江南用兵,李過將同劉宗敏率大軍分道南下,這鎮守幽州的重任就要交給羅虎了。至於雙喜的尚無封爵,李自成另有一番深意。宋獻策、牛金星、劉宗敏等幾位重要近臣都心中明白,但從來沒有誰敢提到此事。李自成今年已經三十八歲,尚無兒子,倘若幾年後再無兒子,立太子隻有在李過和雙喜二人中決定。李過的優越條件在於是李自成的親侄兒,但李過與李自成同歲,也沒有親生兒子,所以他不應該立為儲君。雙喜雖為養子,但按其他條件立為太子全都合適。明末起義首領中一向重視養子,而且以養子繼承皇位的事在五代不乏先例。李自成心中打算暫不給雙喜封號,讓雙喜一方麵繼續多立戰功,一方麵跟在他的身邊多學習如何處理軍國大事,再過幾年之後,如果他再無兒子,就給雙喜一個親王的封號。隻要將雙喜封王,就等於定為儲君。


    看著雙喜,李自成忽然問道:


    “你和小鼐子都已經成親了,完了孤一件心事。羅虎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是吧?”


    雙喜站起來恭敬地迴答:“是的,他是屬豬的。”


    李自成含笑說:“不但北京城中有許多名門閨秀,單說這皇宮中也有幾千宮女。羅虎是有功的將領,應該給他選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為妻。這話,你要告訴你子宜叔知道。”


    雙喜高興地說:“兒臣遵旨!”


    用畢午膳,李自成迴到西暖閣坐下。宮女們立刻按照明朝宮中習慣,有人捧來漱口的溫茶,有人捧來吐漱口水的銀漱盂,跪到他的麵前。他雖然感到不習慣,但還是按照皇上在宮中的生活規矩做了,同時在心中歎道:


    “皇帝的生活果然與百姓不同!”


    李自成多天來不曾有一天好生休息,如今破了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駐蹕武英殿,十數年的心願一朝實現,盡管崇禎的下落不明,但心情上也感到驀然輕鬆。他需要躺下去睡一覺,然後在紫禁城中隨便看看。他還沒有說出來這個意思,隻是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一個宮女就趕快在他的麵前躬身說道:


    “請皇爺到寢宮禦榻上休息,那兒已經準備好了。”


    “寢宮在哪兒?”


    “就在這武英殿背後的仁智殿。”


    “好,你在前引路。雙喜,你去看看!”


    仁智殿比武英殿的規模略小,平日很少啟用。在崇禎臨朝十七年中,隻崇禎初年有一次皇後(那時皇後才隻有十八歲!)在仁智殿受命婦們元旦朝賀,為的是命婦們可以在西華門內下轎,進來方便。以後國步艱難,每年元旦都傳免命婦朝賀。這仁智殿雖然仍有宮女和太監負責照料,但是不再用了。今日天明時候,李過、吳汝義和李岩率領將士進入紫禁城內清宮。他們知道武英殿和仁智殿是大順皇帝居住之地,必須火速派專人督率幾十名太監和宮女打掃幹淨,布置好一應所需的皇家陳設。太監和宮女們戰戰兢兢,一變亡國前精神鬆懈的積習,誰也不敢怠慢,不到一個時辰,果然使武英殿和仁智殿處處幹淨,各種家具上毫無纖塵。寬大的禦榻安放在仁智殿西暖閣的裏邊一間,掛著黃緞繡龍床帳,鋪著黃緞床單,上有黃緞繡龍被和繡龍枕頭。紫檀木雕花高幾上擺一個古銅獅子香爐,從口中微微地吐出輕煙。清幽的香氣散滿暖閣。


    李自成由宮女引路,後邊跟著雙喜,從武英殿的西夾道步入後院,再進入仁智殿。這仁智殿雖然規模略小,但也有高高的丹陛和擺設著銅鼎和銅仙鶴的丹墀,圍著雕工精美的漢白玉欄板。


    武英殿和仁智殿的布局如同文華殿和端敬殿一樣,加上東西廂房,形成獨立的一座宮院,有紅牆圍繞。仁智殿平日有幾個擔任看守和灑掃的老宮女,今天增加了十幾個比較年輕貌美的宮女,是從別的宮院中挑選來的,住在武英殿兩端靠著紅色宮牆的廂房中。當李自成來到仁智殿時,宮女們都跪在丹墀上接駕,然後由剛才引路的兩個宮女繼續引駕,替他打起簾子,走進西暖閣內間。當他在禦案旁的龍椅上坐下以後,立刻有一個宮女用銀托盤捧來了一盞熱茶,另一個宮女用纖纖的雙手將茶盞捧放在禦案上。雖然粉彩草蟲的瓷盞蓋尚未揭開,但是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從茶盞中冒出,刺激他不由地口舌生津。


    李自成向站立在暖閣門內的雙喜問道:“你在哪裏休息?”


    雙喜向前走了一步,恭敬地迴答說:“迴父皇,進城以前,軍師詢問了投降的太監和新從龍的明朝舊臣,畫了一張地圖,指示兒臣入宮後住在南薰殿,二百名護駕將士分駐在西華門和歸極門兩處,在武英殿前後左右都要嚴密警戒。今日進宮之後,軍師看了武英殿共有七間,地方很大,吩咐兒臣住在武英門的一邊,另一邊為群臣等候召見的地方。”


    李自成在心中稱讚:“宋獻策果然是難得的好軍師,事無巨細,想得周到!”他又問道:“武英殿的太監們住在何處?”


    “軍師說,這班沒良心的奴婢之輩,縱然降順我朝,也有二心,所以昨日對兒臣和子宜叔當麵囑咐,武英殿原有的太監和新增派的太監,夜間都住在歸極門內六科廊的空房子內,黎明後才能進武英門,做灑掃院中和殿中的事,沒事時就在武英門內的廂房中上值,聽候唿喚,不準他們走進皇上寢宮。皇上在武英殿用膳,也隻用宮女們在旁侍候。”


    “啊!……我們從長安帶來的傳宣官住在何處?”


    “他們也住在武英門內的廂房中,也不能走進寢宮。父皇有話,可命宮女傳諭他們。”


    李自成不再問話,命雙喜出去休息,並要他在申時整前來,隨他在紫禁城中看看。


    雙喜剛走,那兩個為李自成引路來到寢宮的宮女又來到他的麵前,其中那個年紀較長的問道:


    “皇爺要到禦榻上睡一陣麽?”


    李自成點點頭,不覺打個哈欠。他剛取掉氈帽,立刻被一個宮女雙手捧住,放到一個紅漆描金大立櫃中,李自成要脫掉箭袖戰袍,那個年紀稍長的宮女立刻替他解掉絲絛,解開扣子,幫他脫掉袍子,疊起來放進立櫃。李自成對兩個宮女的細心服侍感到很滿意,隨即頹然坐到床沿上,打算脫掉靴子。兩個宮女不等他自己動手,立刻跪到地上,一人為他脫下一隻。李自成從她們的身上聞到了一股香氣,含笑問道:


    “你們倆叫什麽名字?”


    年長的迴答說:“迴皇爺,奴婢叫王瑞芬,她叫李香蘭。”


    李自成又問:“你們是乾清宮的?還是坤寧宮的?”


    王瑞芬迴答:“奴婢們是從別的宮中叫來的。乾清宮和坤寧宮的都人們差不多都投水自盡了,有少數沒有投水的也跟著別的眾都人奔出西華門逃散了。”


    李香蘭補充說:“坤寧宮還剩下四個宮女在守著皇後的屍體。”


    李自成不再問話,在禦榻上躺了下去。他正伸手拉開疊放在禦榻裏邊的黃緞繡龍被,王瑞芬帶著一股醉人的芳香,敏捷地替他將被子拉開,蓋到他的身上。從繡龍被上散發出淡淡的為李自成從來不曾聞過的奇妙的香氣,他望著王瑞芬問道:


    “這被子是熏的什麽香氣?”


    王瑞芬躬身迴答:“迴皇爺,今早進來清宮的吳將軍挑選宮女們來武英殿和仁智殿侍候皇爺,也把奴婢挑來,因奴婢原在承乾宮中,多知些宮中禮節,吳將軍就指定奴婢為皇爺身邊眾宮女的頭兒,宮中俗稱‘管家婆’。這禦榻上一應被、褥、枕、帳各物,不能用前朝皇上使用過的,全是從禦用監的內庫中取出新的。這繡龍被在庫中已經放了幾年,奴婢領出後,放在熏籠上,用外國進貢的香料熏過,所以不是一般的香氣。”


    “外國進貢的什麽香料?”


    “相傳這是大海中的一種龍,有時到無人的海島上曬太陽,口中的涎水流在石上,幹了後發出異香,經久不滅。土人到島上取來,製成香料,獻給他們的國王。國王作為貢物,獻給中國皇帝,所以這種香料就叫做龍涎香。幾年前,皇後賞賜一點給承乾宮的皇貴妃田娘娘,尚未用完。奴婢就是用龍涎香為皇爺熏的龍被。”


    李自成微笑點頭,又看了這位宮女一眼,然後把眼睛閉上。今日初進皇宮,還沒有受百官朝賀,更沒有舉行登極大典,他已經知道了做皇帝的尊貴。宮中的陳設富麗,身邊宮女們美貌,溫柔,知禮,對他服侍得細心周到。他想著他的光輝的武功,極大的勝利,日後的皇帝生活……想著,他含著滿意的微笑進入夢鄉。


    申時過後,李自成被宮女叫醒。王瑞芬帶著三個宮女完全依照服侍崇禎皇帝的規矩,跪地上替李自成穿好靴子,一個宮女用金盆捧來溫水請他淨麵(宮中不用“洗臉”一詞),另一個宮女用紅漆描金龍鳳托盤捧著一個藍花禦窯茶杯,盛著半杯溫茶,請他漱口,另一個宮女跪在一邊,用景泰藍梅花托盤捧著一個白玉般的建瓷小漱盂,承接他吐出漱過口的溫茶。隨後,宮女們又細心而敏捷地服侍他穿好袍子,戴好帽子。雖然李自成對宮女們這樣的服侍感到繁瑣,但是他並沒吩咐免除,反而在很不習慣中舒舒服服地接受了。從貧窮苦難的幼年到身為銀川驛卒,又到起義,經過十五年艱苦百戰的戎馬生涯,到去年十月間進入西安,他開始認為是大功告成,改西安為長安,一麵積極籌備建立新朝,一麵率領戎馬萬匹,造橋梁,修行宮,仿效漢高祖還鄉,以帝王氣派還鄉祭祖,大封功臣和皇族近親,又一麵準備東征幽燕,奪取崇禎的大明江山。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在西安是占用秦王府為皇宮,一切草創,沒有太監,也沒有懂得皇家禮儀的宮女。那些臨時挑選的民女,雖有宮女之名,卻是既不識字,也不懂皇家禮節。在他看來,那些女子隻能算暴發戶家中的粗使丫環,沒法同明朝的宮女相比。就在這午覺醒後的短短時間裏,他的眼前又出現了那低頭跪在他麵前的宮女們的粉頸、桃腮、雲鬢,也出現了那行走的輕盈的體態,說話時的溫柔而婉轉的北京口音,還有那奇妙的脂粉香和熏在衣服上的清幽芳香。他是一個還不滿三十八歲的壯年男子。與張獻忠和羅汝才的性格不同,多年中為著義軍事業,他竭力壓抑著男女之情,被人們稱頌為不貪色,不愛財,胸有大誌。現在進了北京,進了皇宮,在巨大的勝利中,他的感情起了巨大的變化。盡管他表麵上十分嚴肅,內心中卻不由自主地動了男女之情。


    宮女王瑞芬向他啟奏,剛才李雙喜曾經來過,因見皇上未醒,不敢驚擾聖駕,迴武英門值房等候。李自成聽了後,立刻離開寢宮,在宮女們的隨侍下來到了武英殿的西暖閣。隨即將李雙喜叫了進來。他向左右站立的宮女們瞅了一眼,大家肅然退出了。


    “崇禎有下落麽?”李自成向雙喜問道。


    雙喜跪在地上迴答:“啟奏父皇,清宮將士們一直在皇城內各處尋找,尋找崇禎的布告也在全城張貼了,至今尚無消息。不過,太子和二王已經找到了。”


    “找到了?是怎麽找到的?”


    “他們都被太監們送到周皇親府上,布告在各街道貼出不久,周皇親和另一家皇親都不敢隱藏,將他們獻出來的。”


    “現在何處?”


    “現在看管在五鳳樓上,子宜叔與林泉將軍正在向太子詢問宮中事情,等候父皇召見。”


    “叫傳宣官速去午門傳旨:李岩、吳汝義速將明朝太子和永、定二王帶來見孤!”


    過了一陣,李岩、吳汝義二人將太子和永、定二王帶到了李自成的麵前。吳汝義叫太子等趕快跪下,但是太子倔強地不肯下跪。看見他不肯跪,他的弟弟們也不肯跪。李自成態度溫和地對吳汝義說道:


    “不肯跪算了,不必勉強。”他又用文雅的口吻向太子問道:


    “汝父為何亡國?”


    太子自信必死,慷慨迴答:“我父皇勤政愛民,發憤圖治,本無失德,隻因諸臣誤國,所以失去江山。”


    “你知道你父皇現在何處?”


    “天明前我由內臣護送出宮,以後宮中事全然不知。”


    “你不用害怕。你還在少年,非當國之主。明朝種種弊政,非你之過。孤每讀史書,看見三代以後,一遇改朝換代,繼世開國之主多不能以寬仁為懷,對前朝皇室家人宗黨,惟恐不斬盡殺絕,連孩提都不放過。孤心中不以為然,有時掩卷長歎。孤要效法三代聖主,所以破西安、太原之後,對秦、晉二王及其家室宗親,一個不殺,一體恩養。如今秦、晉二王都隨孤前來幽州,你們可知道麽?”


    太子不知道李自成將北京改稱幽州,也不知道李自成言語真假,低頭不語。李岩因為經常參與密議,所以知道李自成的這些話都是出自真心,已經見諸行事。他對太子說道:


    “殿下不必害怕,新皇上是堯舜之主,斷無殺你之心。你應當感謝不殺之恩。”


    李自成語氣誠懇地接著說:“在進軍幽州之前,孤曾與大臣們討論決定,倘若兵臨幽州城下之日,你父皇知道天命已改,願意禪讓,孤將待以殊禮,使他繼續享受人間尊榮,優遊歲月,對宮眷也一體保護。孤還在禦前會議上對文武大臣們宣布:我大順軍進城之日,倘若崇禎帝已經自盡殉國,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一不許殺害,二不許虐待。孤要對太子待以杞宋之禮,封以大國。說明白吧,周成王封微子為宋公,孤將封你為宋王。至於你的兩個弟弟,比你封爵降一級,一封永國公,一封定國公。此事孤早已決定,隻等孤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就對你降敕封王,頒賜鐵券,世襲罔替,與國同壽。”


    吳汝義輕輕推了一下太子:“趕快跪下,向大順皇上叩頭謝恩!”


    李岩也不無感動地說:“此係三代以下未有之仁,殿下趕快謝恩!”


    太子仍然倔強不動,也不說“謝恩”二字。他的兩個弟弟見他是如此態度,也照樣學他。李岩擔心太子和二王的倔強會惹怒大順皇帝,目視太子;在窗外竊聽的宮女們更擔心本來可以不死的太子和二王會惹出殺身之禍,暗中焦急。吳汝義又一次催促太子謝恩,但太子依然不動。李自成看見倔強的太子的眼眶中充滿熱淚,隻是忍耐著不讓眼淚流出。他對吳汝義惻然說道:


    “算了,不必勉強他對孤謝恩。他的國家已亡,母後自盡殉國,父皇不知下落,應該心中悲痛,也應該懷恨於我,要他跪下去叩頭謝恩他當然不肯。孤今得了天下,何計較這些小節!……”


    李岩雖然從六年前就率眾起義,投奔闖王,同明朝決裂,但他畢竟是明朝兵部尚書李精白的兒子,曾中天啟舉人,在對待太子和永、定二王的問題上,他的感情比較吳汝義複雜,所以沒等李自成將話說完,趕快跪下說道:


    “陛下對勝朝如此寬仁,三代而後實屬僅見。四海之內,前朝臣民必將聞之感奮!”


    李自成點頭使李岩平身,對吳汝義接著說:“你派一隊將士將太子和二王護送到劉宗敏處,妥加照顧。你再尋找幾名東宮的舊太監,前去服侍。”


    吳汝義躬身說道:“領旨!”便帶著太子和二王出去了。


    李自成急於想看看他早已聽說的金鑾殿,也想看看皇帝居住的乾清宮和皇後居住的坤寧宮,但他想偕牛金星和宋獻策一同去看,順便還可以談一些別的事情。他叫雙喜去命宣詔官到內閣宣牛丞相進來,並派另一位宣詔官去軍師府召宋軍師速來。


    雙喜啟奏:“迴父皇,軍師曾在申時一刻來到武英門請求見駕,說他有事要麵奏皇上。兒臣說皇上連日勞累,不得休息,剛才在仁智殿寢宮午睡,是否將皇上叫醒?他說‘不必驚駕,我先去內閣找丞相商議,等聖駕醒來後你叫我就是’。此刻軍師一定還在內閣。”


    “叫軍師同丞相一道進宮!”李自成輕聲說,他如今要召見軍師和丞相,已經不再用“請”字,而用“叫”字了。


    內閣是在午門裏邊向東的一個小院內,院門向西,進門過一屏風,便入內閣小院;有五間坐北朝南的平房,除當中的一間供著孔子和四配神位,其餘四間便是輔臣們辦公的地方。在明代這本是機要重地,嚴禁在內閣會客閑談。但是一則大順朝廢除了輔臣製,恢複了宰相製,二則宋獻策地位崇隆,當然可以隨時同丞相牛金星麵商機務。


    過了不多久,牛、宋二人便來到了。他們向李自成行了叩頭禮以後,李自成叫他們坐下,先向軍師問道:


    “獻策剛才進宮,有何緊要事兒?”


    宋獻策使眼色,要雙喜將窗外站立的宮女屏退。雙喜出去揮退宮女們,他自己也去武英門的值房中了。宋獻策重新在李自成的麵前跪下,奏道:


    “臣得到確實消息,吳三桂……”


    李自成說:“獻策平身,坐下說話。”


    宋獻策叩頭起身,坐在椅子上,欠身奏道:“吳三桂的兵力不可輕視,他以山海關為後繼,人馬已有一部分進至永平、玉田與三河一帶,對北京頗為不利。目前我朝文武群臣,莫不望陛下趕快舉行登極大典,而尤以在襄陽和西安兩地降順的文臣盼望陛下登極更切。陛下今日進入北京,估計必有大批明臣投降,甘為新朝效忠。他們一旦投降,也盼望陛下趕快登極。陛下一登極,他們就算是對新朝有擁戴之功。然而以臣愚見,陛下登極典禮大事必須加緊籌備,招降吳三桂一事更為急迫,以免夜長夢多。”


    李自成問:“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宋獻策說:“崇禎十四年八月,洪承疇在鬆山兵潰,吳三桂雖是洪承疇所率八總兵之一,損失不輕,但寧遠是吳三桂父子經營多年的根基,也是洪承疇在關外必守之地,所以鬆山之潰,隻損失了出征援錦之師,他的老本兒留在寧遠,並未受挫。吳三桂因為實力仍在,所以鬆山潰敗後能夠固守寧遠。虜兵進至塔山,也不敢再向前進。近半年來,聽說虜兵繞過寧遠攻占了中後所等城堡,都在寧遠與長城之間,惟獨不敢進攻寧遠,也不敢攻占覺華島。”


    李自成問:“覺華島在什麽地方?”


    “覺華島又名菊花島,在寧遠城東南海濱,為內地由海路向遼東運輸糧食輜重要地,也是防守寧遠的命脈所在。虜軍不攻取寧遠城與覺華島,非不願攻,實因吳三桂在寧遠是一塊硬骨頭,不容易吃掉。所以眼下寧遠兵駐紮在山海關及永平一帶,猶如在北京戶外駐軍,陛下對吳三桂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孤問你,吳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馬?”


    “吳三桂原是寧遠總兵,步騎精兵約有三萬,近來他改稱關寧總兵,受封平西伯,山海關也歸他管轄。守山海關的兵馬素稱精銳,少說有五六千戰兵,所以關寧兵合起來有三萬五千以上,加上駐在秦皇島與關內附近各處之兵,總數在四萬出頭。關寧兵以騎兵最強,號稱關寧鐵騎。”


    李自成聽到宋獻策的稟報,表麵上不動聲色,露著微笑,但心頭上猛然沉重。默然片刻,他向牛金星問道:


    “啟東有何意見?”


    牛金星欠身迴答:“軍師幾年來雖然在軍旅之中,讚襄帷幄,但是素重遼事,總在博訪周諮,所以方才所議,頗中肯綮。以臣愚見,目前對吳三桂以招其來降為上策。我朝一麵籌備登極大典,使四海知道天命已定,耳目一新,一麵派妥當人前往山海關,勸吳三桂早日來降,不要觀望。倘若吳三桂能夠來北京參與皇上登極盛典或派人送來賀表,不僅可以為北方武將表率,亦可以為江北四鎮榜樣。望陛下速差人前去招降!”


    李自成說:“倘若他肯投降,孤不吝高爵厚祿。你看他能投降麽?”


    牛金星胸有成竹,從容說道:“以臣愚見,吳三桂晉封伯爵,奉詔勤王,舍棄父子兩代經營之寧遠,攜帶五十萬百姓入關,寧遠隨即為東虜占領。他兵進永平,我大軍已將北京團團圍住,使他勤王之計化為泡影。如今困居於山海與永平之間,進退失據,軍需民食,鹹失來源。他雖有三四萬關寧精兵,勢如遊魂,此其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一也。吳三桂之父吳襄,偕其母及其妻與子侄、仆婢等三十餘口,於去年移居北京城內,現已成為我朝人質,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二也。自從崇禎十四年二月破了洛陽,三年來陛下身統數十萬眾,所向無敵,威震海內,今日又輕易攻占北京,奪得明朝江山。古人雲‘先聲奪人’,以陛下今之神武威名,東虜未必敢來入犯,吳三桂孤立無助,此吳三桂不得不向陛下投降者三也。還有第四,崇禎十四年洪承疇所率領的援錦八總兵,其中白廣恩、唐通二人已經投降,頗受禮遇,官爵如舊。白廣恩在我朝且已封伯。這些榜樣,吳三桂看在眼裏,豈有頑抗不降,自尋敗亡之理?臣請陛下寬心,明日可命吳襄寫一家書,欽差適當大員,帶著陛下手諭與吳襄家書,並帶著犒軍銀物,前往永平,麵勸三桂速降。十日之內,定有佳音。”


    李自成滿意點頭,又問:“差誰去較為合適?”


    “臣認為唐通最為合適,請陛下聖衷斟酌。唐通是明朝北方的有名鎮將,與吳三桂同時封伯,且為洪承疇援錦八總兵之一,與吳三桂是患難之交,且資曆老於三桂。作為勸降欽使,定必勝任。”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轉向宋獻策問道:“軍師意下如何?”


    宋獻策答道:“丞相所言極是。不過唐通畢竟是一介武夫,言語未免失之過直。臣以為再差張若麒同行,文武搭檔,有張有弛,遇事多有進退,較為適宜。”


    李自成麵帶笑容,又連連點頭,隨即向李岩問道:


    “林泉有何高見?”


    李岩認為宋獻策的擔心也正是他的擔心,對於牛金星的話並不同意,但是在西安時因諫阻過早東征已經深拂主上之意,幾乎受責,加上宋獻策經常對他提醒,如今他最好少說會令李自成和牛金星不愉快的話。他心中矛盾片刻,然後恭敬地站起來說:


    “微臣原來也為東邊的情況擔憂,但聽了丞相之言,也就略覺心寬。臣尚有若幹芻蕘之見,過幾天後,俟陛下稍暇,再為奏陳。至於遣使一事,丞相與軍師計慮周詳,臣無他議矣。”


    李自成急於要看看三大殿和乾清宮等幾處主要宮殿,便點頭同意。正要率牛、宋等起身去看三大殿,雙喜神情興奮地走進暖閣,跪到他的麵前,聲音急促地說:


    “啟稟父皇,崇禎,崇禎……找到了!找到了!”


    牛、宋、李岩都大吃一驚,定睛注視著雙喜的神色激動的眼睛。李自成不覺從椅子上跳起,大聲問道:


    “崇禎藏在何處?有沒有受到傷害?”


    雙喜迴答:“是找到了崇禎的屍體。他已經上吊死了。”


    李自成鬆了一口氣,重新坐下,忽然產生莫名其妙之感,隨即用輕鬆的口吻說道:


    “這倒好處置了!……他是在何處自縊的?是怎樣找到的?”


    雙喜說道:“父皇,全部清宮將士,午後繼續在皇城內各處尋找,總無頭緒。剛才忽然補之差人來說,崇禎已經在煤山東山腳下上吊死了,屍首找到了。旁邊一棵小樹上還吊死一個沒有胡子的中年漢子,好像是個太監。為怕屍首認不確實,如今將乾清宮的兩個太監也叫去了。”


    “崇禎的屍體從樹枝上卸下了麽?”


    “聽說兩個屍首都已經卸下來了,停放在一片草地上。補之剛才差人告訴兒臣,請父皇親自前去看看,下旨如何處置。如今他派兵士將北上門嚴加守衛,不許閑人進入煤山院內。他向父皇請旨,問是否可以將崇禎屍首抬到乾清宮暫時停放,找到棺材裝殮。”


    李自成望著牛、宋等問:“你們看,應當如何處置才好?”


    牛金星欠身迴答:“以臣愚見,陛下雖然以北京為行在,不擬駐蹕過久。但是遲早應將乾清宮祓除不祥,在聖駕返迴長安之前,遷至乾清宮居住數日,或在乾清宮正殿召見群臣,宣布政令,以正天下視聽。因此之故,崇禎屍體應在別處停放,不宜抬迴乾清宮去。”


    李自成問:“停放什麽地方?”


    宋獻策欠身說:“臣聽說正對煤山的是壽皇殿,何妨命太監將壽皇殿的門打開,略事打掃,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壽皇殿中,以備裝殮。”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用什麽棺材裝殮?穿什麽衣服裝殮?他和皇後都裝殮之後,埋葬何處?”


    牛金星迴答:“自古以來,帝後的棺材稱為梓宮,極其講究,既不能在數日內備辦,崇禎又是亡國之君,也用不著了。宮中為年老宮眷們存有較好的現成棺材,可以找出來裝殮崇禎和周後。崇禎可穿上常朝官服,皇後也穿上常朝禮服。如此處理,較為簡便,也不失陛下對待亡國帝後之禮。”


    “如何埋葬?”


    宋獻策迴答:“崇禎既然亡國,也不必為他修築山陵。可將田妃墓門扒開,將田妃棺材移至旁室,將崇禎帝、後的棺材放在正室,再將墓門封好,就算是我朝對亡國帝後以禮埋葬了。”


    李自成又問:“林泉有何意見?”


    李岩欠身迴答:“丞相與軍師所言,十分妥當,微臣但請陛下飭工政府連夜派工匠在東華門外搭一蘆席靈棚,明日將崇禎帝後棺材放置靈棚之內,任勝朝舊臣前去‘哭臨’致祭,太子和永、定二王也應去祭奠父母。還可以命僧道錄司派僧道去靈棚前誦經,超度亡靈。七日之後,再送往昌平埋葬於田妃墓中。如此處置,更顯出我皇對勝朝寬仁聖德。臣碌碌寡聞,不知所言當否。”


    李自成高興地說:“好,好!啟東;這事情命工政府與禮政府共同去辦。現在,都隨孤去看看崇禎的屍體。”


    他先站起來。牛、宋、李岩也都趕快站起來。李雙喜率領十名衛士跟在後邊。當走出武英門以後,他迴頭向雙喜問道:


    “吳汝義到哪兒去了?”


    雙喜趨前一步,躬身迴答:“他奉旨到午門前邊,派遣一隊將士將太子和永、定二王護送去提營首總將軍行轅,正要迴武英殿來,剛走到金水橋邊,恰好得到稟報:我清宮人員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了崇禎的長女長平公主……”


    李自成驀然一驚,問道:“不是聽說長平公主昨夜被崇禎用劍砍傷,隨即由太監背出宮去?”


    雙喜說:“是的呀,兒臣同子宜叔也覺奇怪。子宜叔罵了前來稟報的官員,他問不出一個頭緒,趕快往壽寧宮去了。”


    李自成望著大家說道:“怪事!真是怪事!走,我們看崇禎的屍體去!”


    李自成率領牛、宋等親信大臣到了煤山的北上門口時,因為雙喜已經派人跑步通知了李過,所以李過匆忙來到萬歲山門接駕。李自成問道:


    “崇禎的屍體如何找到的?”


    李過躬身迴答:“方才有一太監看見崇禎的禦馬吉良乘從煤山的大院中出來,出了北上門,左右張望,似乎想進玄武門,又不肯進,抬頭叫了幾聲。這馬,鞍轡沒有卸,連肚帶也沒有鬆。臣尋找不著崇禎的下落,正坐在玄武門內休息,得到稟報,立刻來到玄武門外,牽住禦馬打量,心中恍然明白,就在馬身上輕輕拍拍,將馬牽進萬歲山門,說道:‘禦馬,你帶路吧,去尋皇上,尋找你的主人!’由禦馬在前引路,果然在一個很隱蔽的去處找到崇禎的屍首。”


    李自成問道:“你上午帶將士進煤山院中查看,為何沒有看到禦馬?”


    李過迴答道:“根據禦馬監的太監言講,崇禎的每一匹禦馬都十分馴良。崇禎下了禦馬,不再管了,連肚帶也沒有鬆,匆忙上山。這禦馬等候主人迴來,不敢遠去;後來等不到主人,就在山下吃草,走進樹林深處。大概臣進入煤山院中時,隻顧登山尋找崇禎,也遇到兩隻梅花鹿被驚跑了,卻沒有留意禦馬。也是臣地方不熟,一時疏忽。這馬在密林中等候半日,不見主人返迴,才在山上山下各處尋找,到僻靜處看見主人已上吊死了,才跑出萬歲山門,站在路上悲鳴,告訴人們崇禎皇帝在什麽地方。”


    李自成點點頭說:“常言道,好馬通人性,確實如此!如今崇禎的屍首放在哪裏?”


    李過說:“放在上吊的槐樹下邊,如何處置,等候陛下降旨。”


    “引我們先去看看吧。”


    崇禎和王承恩的屍體都放在煤山腳下的荒草地上,相距不到一丈遠。李自成看看崇禎臉孔還很年輕,白淨麵皮(當然死後已經灰白了),略有清秀的短胡須,長發散亂,帽子已經失落,雙目半閉,舌頭略有吐露,脖頸下有一條被絲絛勒成的紫痕,一隻靴子已經失去……李自成的心中一動,不忍多看。此刻他看著崇禎的屍體,並沒有感到勝利的喜悅和興奮,而是產生了很複雜的思想和感情,竟然使他在心中歎息一聲。


    在他和大臣們後邊跟來的幾個太監,此時都轉到崇禎屍首的腳頭,由一個顯然地位較高的中年太監領頭,向崇禎跪下,叩了三個頭,而那領頭的太監還禁不住小聲嗚咽,熱淚奔流。李自成向太監們問道:


    “你們裏邊有沒有乾清宮的太監?”


    那個領頭的太監忍住嗚咽,叩頭說:“迴聖上,奴婢是亡國的待罪內臣,原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名叫吳祥。”


    李自成將吳祥上下打量一眼,命他將崇禎的屍體停放在壽皇殿中,找棺材裝殮,又說:


    “你的主子倘若願意將天下讓孤,不要自盡,孤定會對他以禮相待,優養終身。可惜他不知道孤的本心,死守著‘國君死社稷’的古訓,先逼皇後自盡,他自己也上吊了。你是乾清宮的管事太監,孤看你不忘舊主,還是有良心的。你要在宮中找一好的棺材,將你的舊主小心裝殮,停放在壽皇殿中,好生守護,等候孤的聖旨。乾清宮中的宮女還有沒有?”


    吳祥迴答:“大部分都投水自盡了,也有逃出宮去的,如今還剩下十來個宮人仍住在乾清宮中,等候發落。”


    “等你們將崇禎的屍首抬到壽皇殿以後,命乾清宮的宮女們來給崇禎梳頭,更換衣服靴帽。”


    “領旨!”吳祥叩了一個頭,又問道:“請問聖上,崇禎皇爺臨朝十七年,一旦身殉社稷,深蒙陛下聖德,準予禮葬,此實亙古以來未有之仁。不知裝殮之時,是否可用皇帝的袍服冠冕?”


    關於此事,李自成剛才本已采納了牛、宋等人的意見,但此刻他的心思很亂,竟然忘了在武英殿商議的話,一時拿不定主意,迴頭向牛、宋等望了一眼。


    牛金星趕快說道:“以臣愚見,崇禎既是亡國之君,自然不能用皇帝冠冕龍袍入殮。況且臨時找來的棺材,亦非梓宮,更不可用皇帝衣冠入殮。陛下對勝朝亡國之君施以堯舜之仁,不加戮屍之刑,史冊上實不多見。用宮便服或常朝服入殮,準許太子、二王與勝朝舊臣‘哭臨’,於禮足矣。”


    李自成再一次同意了牛金星的意見,吩咐吳祥照辦,並說皇後的裝殮也照此辦理。李自成吩咐畢正要離開,跪在草地上的吳祥忽然說道:


    “陛下,奴婢舊主崇禎皇爺臨死前在衣襟上寫了幾句話,請陛下看看。”


    李自成驚問:“寫了什麽話?”


    吳祥說:“崇禎皇爺寫遺詔時,臣在乾清宮暖閣窗外站立,並未親眼看見。當時隻有管事宮人魏清慧站立在崇禎皇爺的身邊侍候,臣是聽魏宮人說的。皇上不妨看一看他的衣襟裏麵。”


    “你趕快翻開他的衣襟,讓孤看一看他寫的什麽遺言!”


    吳祥在荒草上膝行到崇禎的腿邊,翻開袍子前襟,果然有幾句話歪歪斜斜地寫在袍子裏兒上。李自成和隨侍身邊的大臣們都趕快低頭觀看。因崇禎當時心慌手顫,字體潦草,李自成不能夠完全認清,命吳祥趕快讀出。吳祥一邊讀,大家一邊看。念完以後,大家互相看看,在片刻間都沒做聲,但心中都想了許多問題。他們對“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一句話,不能不受到感動。隨後,李自成鬱鬱不樂地說道:


    “自古至今,天下無不亡之國。亡國之君,曆代都有,但是並不一樣。崇禎雖然失了江山,但是這是氣數,是他遭逢的國運所致。古人說‘蓋棺論定’,據孤看來,崇禎實非一般的亡國之君!”


    牛、宋和李岩都沒說話。他們因看了崇禎的衣襟遺言,都不免受了感動,而且也同意李自成的評論。不過,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所以都沒有發表意見。李自成望望草地上的另一具屍首,又看了吳祥一眼,問道:


    “那個陪著崇禎上吊的太監是誰?你認得他麽?”


    吳祥迴答:“迴聖上,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大軍快到北京時欽命他提督京營和內臣守城,可是無兵無餉,一籌莫展,隻得陪著主子自縊。”


    李自成說道:“他也是一個對主子有忠心的人。他的屍首應該如何埋葬?”


    “迴皇爺,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可以命其家人將屍體領迴,自行裝殮殯葬。”


    李自成說:“既然王承恩有家人在京城居住,這事兒你就辦了吧。”


    “奴婢領旨!”


    李自成帶著牛、宋等大臣,轉到煤山的北邊,遠遠地向壽皇殿和其他建築看了看,隨即又轉到煤山西北腳,沿著黃土磴道,登上煤山中峰。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副軍師製將軍李岩,毫侯權將軍李過,站立在他的左右。養子雙喜帶著十名護駕武士站立在煤山中峰兩側一丈之外。


    十幾年來,李自成率領著老八隊的起義人馬,起初活動於陝西、河南、山西境內,後來進入湖廣,打迴陝西,東征幽燕。他走過無數的高山大川,都不像此刻登上煤山的心情舒暢。其實煤山並不是山。它是明朝初年改建北京城的時候,將元大都的北麵城牆拆毀,利用一部分城牆土堆成了這座假山,不但不能同大山相比,也不能同大山餘脈的丘陵相比。論它的占地範圍和高度,都不值一提。按照當時計算,從山頂垂直到地麵是一十四丈。就這座小小的假山的中峰,在當時就是北京城內的最高處。李自成登上煤山的正中峰頂之後,向南縱目,從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到房屋鱗次櫛比的南城和外城,從午門、端門、承天門、大明門、正陽門直到永定門,盡入眼底。神聖不可侵犯的紫禁城,如今踏在他的腳下。遼、金、元、明四朝赫赫的皇都,如今踏在他的腳下。占領了北京就是滅亡了明朝,奪取了天下。十幾年百戰經營,如今才看見真正勝利了,大功告成了……李自成一站到煤山的中峰之巔,又是欣喜,又是驚歎,不自覺地發出一聲:


    “啊!”


    原來因為崇禎父子都沒下落,為他的大順江山留有很大隱患,使他駐進武英殿以後一直放心不下。如今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崇禎的屍首找到了,擺在他麵前的隻有節節勝利,隻有擇吉登極,招降吳三桂,再招降南方的左良玉及江北四鎮,消滅張獻忠,統一全國,建立傳之久遠的大順鴻業,而且他很快就要開始按照盛唐的規模重建京城長安。此時雖然他也想到宋獻策和李岩所擔心的滿洲入犯,然而他認為他的大順朝並非風雨飄搖的明朝,東虜必不敢來。他懷著躊躇滿誌的心情向牛金星說道:


    “啟東,如今崇禎已經有了下落,登極大典之事要加速籌備。北京雖好,終是行在,孤應當早迴長安,一麵招撫江南,一麵經營關中,奠定我大順朝萬世基業。”


    牛金星躬身迴答:“今日初進北京,六政府尚未安頓就緒。臣已告訴了禮政府,依照軍師所擇吉日,皇上準備於四月初八日即位。從二十六日起,每逢三、六、九日百官上表勸進,陛下三讓而後俯允諸臣之請。禮政府從明日起即火速準備大典儀注,還有法駕、鹵簿等事,百官還要準備朝服,鴻臚寺也要做許多準備。這三四天內,明朝舊臣必然陸續投降,也要使在北京新降諸臣躬逢盛典,得沾陛下雨露之恩。”


    “張若麒與唐通何時去山海關勸降?”


    “臣將於明日叫來吳襄麵談,用他的口氣給吳三桂寫一家書,還要與張、唐二人商量如何前去,由戶政府籌措五萬兩銀子和一千匹綢緞帶去,作為陛下犒軍之物。最快,也得三天後才能動身。”


    李自成又說:“但願吳三桂能隨我大順使臣於四月初八之前來北京。”


    牛金星說:“倘若吳三桂因為有五十萬遷入關內百姓需要安置,不能如期來參與盛典,應該有賀表送來。隻要吳三桂有賀表來到,即是他順應大勢,在陛下駕前稱臣,不惟不再擔心他會勾結滿洲韃子為患,而且也可為南方諸鎮表率。”


    李自成微笑點頭,望一望宋獻策和李岩,用眼色向他們征詢意見。他們二人對滿洲的問題看得比較嚴重,目前對吳三桂的問題也看得比較複雜。因皇上正在躊躇滿誌,牛金星的話已經使皇上含笑點頭,他們也隻好恭敬點頭,不敢說出他們的不同看法。李自成以為軍師和李岩同牛金星的看法相同,便不再多問,轉身打算下山。恰在這時,雙喜從樹隙中看見吳汝義走進萬歲山門,立刻向他躬身稟報:


    “啟奏父皇,吳子宜將軍進萬歲山門了。”


    李自成向身邊的大臣們說:“我們快迴宮吧。真是怪事,原聽說長平公主已經由太監背出宮了,剛才又聽說公主並未出宮,在宮中投井未死,被人救出。孤命吳汝義親自去壽寧宮處理此事,他現在來了。我們下山吧。兩個公主……真是怪事!”


    第二十一章


    在一個複雜的悲劇時代,由於不同的生活條件和思想原因,大人物扮演著悲劇角色,小人物也扮演著悲劇角色。


    大約在兩個月前,有一次費珍娥在宮內的東一長街遇見了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她趕快低頭避到路邊,等王承恩快走到身邊時,她忍耐不住,大膽地抬起頭來,福了一福,跟著問道:


    “王公公,聽說流賊李自成來犯京師,近日消息如何?”


    王承恩停住腳,向她打量一眼,認出她原是乾清宮的宮女,近來到了壽寧宮,陪伴公主讀書。宮中的眾多宮女,沒有人敢對他說話。最有麵子的莫過於乾清宮和坤寧宮的宮女頭兒,也不敢對他這樣隨便地說話。宮女們不許關心國事,更不許對軍情打聽一字。他不料麵前的這個不過十六七歲的美貌少女竟然不顧祖宗家法,向他打聽賊氛消息。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是一個都人,住在深宮之中,外邊事何必打聽?”


    “不,公公,正因為我住在深宮之中,外邊事才要知道。”


    “你知道了有何用呀?”


    “我的心裏應該早有準備。”


    王承恩感到這宮女很不尋常,又望了望她,不願用重語責備她,但也不對她說出外邊的任何軍情,匆匆向玄武門方向去了。


    自從李自成的大軍到了北京城下,費珍娥就不斷暗想萬一城破,她將如何盡節。她有三個必須死節的道理:第一,正如那個時代的千千萬萬的婦女一樣,把貞節看得同生命一樣重要,甚至是更重於生命,決不能活著受“逆賊”之辱。第二,她生在宮廷之中,讀的是孔孟之書,將忠君看做是“天經地義”。第三,她曾經蒙皇上喜愛,在偶然中被皇上突然摟進懷中,緊緊地放在膝上,片刻又推了出來。她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在那出乎她意外的乍然之間,她始而驚駭羞赧,滿臉通紅,心中狂跳,唿吸緊張,渾身癱軟,不知所措;繼而是感激皇恩,陶醉於夢一般的幻想之中。在她所處的那樣時代,倘若在尋常百姓之家,一個守身如玉的清白女子被男人突然抱在懷中,這是極大的“非禮”,她會不顧強弱不敵,拚死抗拒,大聲叫喊,迴手給那個對她粗暴侮辱的男子一個耳光。然而這一次突然將她摟在懷中,強行放在腿上的不是尋常男人,而是她的皇上,並且是隻有三十三歲的年輕皇上,這性質就完全不同。她心中明白,倘若不是國事危急,流賊正在向北京進犯,皇上必會將她“召幸”。一想到晚上被“召幸”的事,她不免心跳臉紅,心蕩神搖,沉醉於幸福美妙的夢幻之中。她知道在現有的幾千宮女中,她是容貌最美的宮女之一;還有一個被大家稱為美貌的姑娘是慈慶宮中懿安皇後身邊的竇美儀。但她費珍娥就在皇上身邊,已經服侍皇上數年,已經成為皇上的心上人兒。她想,隻要流賊不能打進居庸關或進居庸關後破不了京城,像往年東虜入犯一樣,國家有驚無險,賊退後一切如舊,皇上寬了心,她必蒙恩晉封,逐步封為妃,到那時,她的父母和一家人都要享不盡榮華富貴。在不久前,皇上將她賜給公主,陪伴公主讀書,但是她心中明白,皇上並沒有忘記她。每次她送呈公主的仿書來到乾清宮的東暖閣,皇上總要停住批閱文書的朱筆,深情地看她一眼。有一次皇上分明想拉她的手,不巧吳祥進來奏事,皇上將下巴一擺,使她退出了。這一切蘊藏在她這個少女心靈深處的事情,近來每一想起來就使為皇上盡節的思想更加堅決。她不僅不能失去處女的貞潔,也不能辜負皇恩!


    今日五更,當她同壽寧宮中決計盡節的幾個女伴奔到坤寧宮中,又隨著吳婉容召喚的一大群宮女奔往乾清門時,她對去護城河投水自盡的念頭開始動搖。當乾清門外聚集了兩三百宮女時,隻聽魏清慧高聲叫道:“姐妹們,有誌氣的都跟我出西華門投水自盡!”於是宮女們跟著魏清慧踉蹌地繞過武英門前邊的內金水河向西華門奔去。中途,有一個比她小的宮女跌了一跤,她攙起來這個宮女,抓住女伴的胳膊繼續往前跑。天開始亮了。她對投河的念頭更動搖了,不願意就這樣死去,同時想到了公主。


    當兩三百宮女跑出了西華門,擁擠在護城河岸上以後,十分混亂,很多人圍攏魏清慧和吳婉容的身邊,準備投水,有人從岸邊後退,費珍娥在混亂中忽然下定決心,迅速迴頭奔跑。她正要跑進西華門時,聽見魏清慧在人群中大聲唿喚她,同時還聽見吳婉容對魏說:“不要喊她!她怕死,我們快投河吧!”她本來道路不熟,在緊急和慌亂中迷失了方向,誤奔到歸極門,已經跨過高高的朱漆門檻,忽然看見李自成的將士正從午門進來。她反身退迴,想起了來時道路,向北踉蹌奔跑,過了武英殿宮院紅牆和崇樓(與皇極門東西平行)之間的金水河石橋,又跑過了寶寧門以後,才相信不會被進宮來的賊兵捉到。她想著魏清慧已經投水死了,一邊向前跑一邊在心中對她們說道:


    “魏姐,吳姐,請你們等等我,我們在陰曹地府相會!”


    在大順軍第一次清宮時,美貌的費宮人沒有被發現,午膳後第二次清宮時才由一個壽寧宮的小太監露出口風。大順軍將士從一個枯井中將她找到。


    從昨天晚上起,後妃們和宮女們都知道城破就在眼前,無心用膳。費珍娥見公主不肯用膳,她也未進飲食。今日天亮時她跳進枯井,井底潮濕,又很陰冷。當她被撈上來時,腿腳已經凍僵,嘴唇發青,快被折磨死了。人們趕快把皮衣服披到她的身上,在她的麵前生起一盆炭火,又熬了一碗薑湯加紅糖讓她喝下。過了一陣,她的體力稍稍地恢複了。


    當她才從枯井中被第二次清宮的將士們救上來時,盡管她的身體十分衰弱,但是她坐在地上毫無畏懼之色,對著站在她麵前的軍官擺出來一種高傲的樣子,說道:


    “我是大明皇帝的長女,長平公主。既然亡國,不懼一死。你們不得對我無禮!”


    這個軍官看見她雖然身體衰弱,但是容貌很美,神態高貴,以為她確是公主,立即差人去稟報吳汝義,跟著找來幾個壽寧宮的宮女將費珍娥扶進宮中,小心服侍。壽寧宮的宮女雖然也有投水的和逃走的,但大部分都沒有離開宮中。清宮的軍官審問了幾個宮女,證實從枯井中撈出的女子並非公主,而是陪伴公主讀書的宮女名叫費珍娥。他詢問費珍娥為什麽藏在枯井,為什麽要冒充公主。費珍娥不肯迴答,隻是冷冷地說:


    “你的官卑,我不同你說話,休要多問。倘若你的主子已經進宮,我可以對你們的主子當麵說出真情。”


    這個軍官立刻派人去稟報吳汝義。當吳汝義來到的時候,費珍娥已經喝過了紅糖薑湯,在火盆邊烤暖了身子,漸漸恢複了嫩白,還從白嫩中略微透出來青春的紅潤。她看了吳汝義的神氣、裝束和身後的隨從,猜到這必是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幾個宮女也看出吳汝義是一位重要人物,都跪下迎接,不敢抬頭。費珍娥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既不肯跪,也不肯一拜,隻是低頭不語。吳汝義不敢輕視她,先說出他自己的名字和官職,然後問道:


    “你是什麽人?”


    費珍娥迴答:“亡國宮人費珍娥。”


    早進來的那個軍官向吳汝義說道:“就是她冒充公主。”


    吳汝義問道:“你為何冒充公主?”


    “為救公主,甘願一死。”


    “你長得像公主麽?”


    “有點像,但不全像。公主是金枝玉葉,何等高貴,別人縱然容貌相似,精神斷難相同。”


    “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抬起頭來。


    吳汝義驀然一驚,幾乎不敢正視費珍娥光彩照人的臉孔和一雙鳳眼。他將目光轉向旁邊的兩個宮女,心情很不平靜,問道:


    “你們不要害怕,都站起來。費宮人在你們公主的身邊掌管何事?”


    一個年紀稍長的宮女迴答:“她原在乾清宮伺候皇上。皇上因她書讀得好,字也寫得好,將她賜給公主,在公主身邊伴讀。”


    “你是什麽人?”


    “我是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


    “費珍娥也寫仿書麽?”


    “她的仿書寫得很好。有時她到禦前呈送公主的仿書,皇爺命她同時呈上自己的仿書,看後總是臉帶笑容,賞賜宮花彩緞,還稱她是宮中最好的女秀才。”


    “你去把她的仿書拿來!”


    壽寧宮“管家婆”不敢怠慢,趕快將費珍娥的仿書取來,雙手捧呈吳將軍。吳汝義雖然讀書不多,但是他看見費珍娥的仿書寫得實在不錯,在女子中確是少見。他又看一眼費珍娥,幾乎不敢同費珍娥的目光相對,隨即又將費宮人渾身打量一遍,問道:


    “你今年芳齡幾歲?”他不自覺用了“芳齡”二字,流露出他對費珍娥不以普通的宮女看待。


    “我今年虛歲十七,比公主長了數月。”


    “你為何冒充公主,既然不肯對我直說,願意向大順皇上麵奏,我不勉強於你,你好生進食,好生休息,梳洗更衣,等候陛下召見。”吳汝義又對“管家婆”劉香蘭說:“你們好生照顧她趕快用飯,讓她休息,不得疏忽!”


    劉香蘭躬身迴答:“謹遵鈞命!”


    吳汝義又忍不住向費珍娥的臉孔上望了一眼,轉身走出,他邊走邊在心裏說:


    “到底找到了,皇上一定會十分滿意;不久迴到長安,皇後看見了也會滿意!”


    劉香蘭將吳汝義送出宮院門外,迴來後吩咐宮女們有的去為費珍娥打荷包蛋,有的去準備人參雞湯,還吩咐另外的宮女在費珍娥休息和吃了東西之後,幫助費珍娥梳洗更衣,等候新來的皇上召見。她對費珍娥悄悄地說:


    “珍娥妹妹,因為你命中注定是新朝貴人,我們壽寧宮的姐妹們都蒙了你的福,逢兇化吉。你一步登天之後,千萬不要忘記壽寧宮中的姐妹們,懇求新皇上早降天恩,放姐妹們平安出宮,迴到父母身邊。”


    費珍娥對宮中姐妹們十分同情,但是她沒有做聲,隻是在心中說道:


    “哎,劉姐,我很快就會被逆賊們千刀萬剮!”


    吳汝義知道李自成去萬歲山看崇禎的屍體,離開壽寧宮就趕快走出玄武門。他在萬歲山門前遇見李自成帶著幾位大臣走出,就在路旁跪下奏道:


    “啟稟陛下,在壽寧宮枯井中撈出的不是公主,是一位美貌宮女。”


    李自成問:“她為什麽要冒充公主?”


    “臣一再問她,她都不肯迴答,說要見大順皇上當麵陳奏。”


    “怪事!你為何不嚴加審問?”


    吳汝義吞吞吐吐地說:“這,這個女子非同一般,既有美貌,也有文才,並且是神態鎮靜,毫不害怕,不是用威逼可以屈服的。臣請陛下今晚萬幾之暇,務必召見她一次,當麵一問,聽她對陛下吐出真情。”


    李自成搖搖頭,微笑說:“秦王府和晉王府都有上千宮女,兩府的宗室也都有眾多女子,都是你點名處置。你不是剛進城的鄉巴佬,沒有見過世麵。這個宮女真的有出眾美貌?”


    吳汝義說:“臣不敢有欺君的話。”


    李自成又問:“這宮女叫什麽名字?現年幾歲?”


    “她的名字叫費珍娥,虛歲十七。”


    李自成露出微笑,完全明白了吳汝義的用心。站在他身後的牛、宋和李岩也都心中明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點頭。李自成年將“不惑”,尚無子嗣,不僅是李家的一件大事,也是大順朝的一件大事。當李自成離西安東征之前,皇後高桂英曾經當麵囑咐宋獻策和吳汝義,也通過紅娘子囑咐李岩,進北京後要留心為皇上物色一個妃子。但是李自成同張獻忠的性格完全不同,他聽了吳汝義的話也動了納費珍娥為妃的念頭,在表麵上卻不肯流露出他急於召見的意思,先命吳汝義平身,然後以無動於衷的態度隨便問道:


    “你剛才說,這個費珍娥還有文才,何以見得?”


    吳汝義躬身迴答:“臣不敢隨便妄言,臣聽壽寧宮的管事宮女言講,崇禎很誇獎費珍娥的文才好,稱她是宮女中最好的女秀才。”說到這裏,他將費珍娥的一卷仿書呈上。


    李自成雖然半生戎馬,不善書法,但他平日喜歡讀書,也喜歡欣賞別人的字,此刻看了費珍娥的娟秀字體,忍不住在心中暗暗點頭。他沒有忘記自己的皇帝身份,所以他沒大聲說好,隻是看了兩張仿紙,含笑點頭,將一卷仿書遞給了牛金星,在心中默想:這個姓費的宮女既然容貌很美,又有文才,不妨召見一次,再做決定。


    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岩共同觀看費珍娥的仿書,都對這仿書發出稱讚。宋獻策因看出來李自成已經有意將這個費宮人納為妃子,更是說出些“溢美”的話。當然他的稱讚話並不離譜,例如說費珍娥的字是以歐字為底,趙字為麵,又說從她仿上填的小字看,顯然習過《靈飛經》,這些話都使牛金星和李岩點頭同意。看過仿書,宋獻策向李自成躬身建議:


    “既然這個費宮人自稱有話要向陛下麵奏,請陛下迴寢宮後召見一問。”


    李自成淡淡地迴答一句:“今日初進北京,諸事繁忙,等閑的時候召見她吧。”


    因為天色已將黃昏,李自成草草地看了一下三大殿,便命幾位大臣各迴衙門去處理要務,又命吳汝義去劉宗敏處,將已經尋找到崇禎屍首的事告他知道,於是他在李雙喜和武士們的前後扈從下迴武英殿去。


    宋獻策的軍師府設在明朝的戎政衙門,所以他同李岩在內金水河南邊送李自成出歸極門(右順門)以後,再同牛金星拜別,然後轉身往東,步出會極門(左順門),從文華門的南邊出東華門上馬。當他們快出東華門時,宋獻策拉住李岩止步,小聲說道:


    “林泉,皇上年近不惑,尚無太子,這是我大順朝臣民所關心的一件大事。適才皇上聽了吳子宜的稟奏,又看了一張仿書,已動了納費宮人為妃之意。此為我大順朝一大好事,足下位居副軍師,為朝廷密勿大臣,理應勸皇上召見費氏,何以默無一言?”


    李岩笑一笑,說道:“愚弟受陛下殊恩,謬蒙以國士相待,正患無以圖報,豈不關心陛下尚無太子的大事?況在長安啟程之時,關於為皇上物色妃子一事,賤內曾傳下皇後懿旨叮嚀,愚弟豈敢忘懷?隻是……”


    “尊意如何?”


    “弟有一點淺見,隻敢對老兄說出,望勿使同僚聞知,也莫讓皇上知道。”


    “你我多年知己,無話不談,請足下快說出來吧。”


    “以弟碌碌淺見,皇上初來北京,應以安邦建業為急務,首先昭示天下,廢除前朝一切苛政,更要緊的是從今廢除三餉,永不再征;其次是號召京師及各地前明官吏,隻要誠心投順,照舊錄用,但對貪官汙吏一定嚴懲不貸,以其家財賑濟饑民。北京雖為明朝皇都所在,但輦轂之下,貧民甚多。平日江南財賦與米糧,賴漕運源源供應北京。近來漕運已斷,北京官家尚可支撐一時。貧窮小民,家無積糧,馬上就有饑饉之憂。如何平抑糧價,救濟貧民,安定人心,雖然困難甚多,但亦刻不容緩。還有,欲求安國定邦,建立百世基業,必須廣羅人才。自古英雄創業,可以馬上得天下,而不能以馬上治之。北京為天下視聽所係,亦是人才薈萃之地,陛下到北京後首先急務應是招納賢士,正所謂‘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今日陛下一到北京便留意選妃,雖出自臣下忠心……”


    宋獻策搖搖頭,不讓他把話說完,拉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小聲說道:


    “幾年來,足下有許多次很好的建議,弟深為讚同。你在去伏牛山得勝寨途中,於神垕地方寫的那封書子,縱論天下形勢,向主上提出建議,據宛洛以經營中原,建立根本,以圖天下。那封書信,宏謀卓識,非同凡響,文筆暢達,條理嚴密,頗有陸宣公奏議之風,為近世所少見。不惟弟與啟東捧讀再三,佩服萬分,主上也讚不絕口。然而兄之宏謀卓識,未見之實行,竟成為一紙空言。倘若依足下建議方略,今日我大順義軍不會孤軍遠征,使你我在全軍騰歡中暗懷杞憂。即如去年十一月在西安討論義師是否迅速遠征幽燕,文臣中隻有你我,武臣中隻有田玉峰,意主持重,但不能暢所欲言。今日已經進了北京,大家歡喜鼓舞,別的話皇上未必聽得進去,說多了反而不好。”


    “獻策,目今不是天下已定,而是決定成敗存亡的關鍵之時。有些大事,你我不言,何以上對陛下,下對萬民?”


    宋獻策心中一驚,望著李岩片刻,忽然以輕鬆的態度拍一拍李岩的肩膀,笑著說道:


    “皇上和眾將們都正在興頭上,文臣們都在等待皇上登極後加官晉爵,你我何必不識時務,故意使皇上和文武群臣掃興?至於你我原來擔心的事,不過十日,必能看出眉目。到那時,你我身為正副軍師,成敗利鈍之事,責無旁貸,自然要盡忠建言。至於皇上早日納妃,本是一件小事,你何不在這樣小事上隨波逐流,和光同塵?”


    李岩也笑了,點頭說:“老兄深諳世道,所言極是。其實,為皇上納妃事,弟也十分留心,今日上午弟奉旨去處理懿安皇後出宮之事,看見一個宮女容貌甚不一般,雖在驚慌之中,但神態鎮靜,舉止優雅。我詢問慈寧宮管事太監陳安,知道這個宮女名叫竇美儀,論容貌在後宮中數一數二,頗通文墨,在張皇後身邊是一位六品女官,與一般宮女不同。她請求隨懿安皇後出宮到張國紀府中,隨皇後從容自盡。弟因想到為陛下物色妃子的事,不答應她隨懿安出宮。倘若陛下必欲在目前戎馬倥傯中選一妃子,竇美儀未必不強於費珍娥。應該從二人中挑選一位,何必今日就匆忙決定?”


    宋獻策猛一高興,問道:“既然你看見竇美儀才貌出眾,舉止優雅,堪充大順後宮之選,何不奏明陛下?”


    李岩笑著說:“我之所以不急於奏明陛下,第一是弟認為陛下選妃事不宜過急;第二是弟不願留下一個向皇上不獻忠言讜論而獻美女之名;第三,到適當時候,比如說,數日之後,吳三桂的歸順有了眉目,北京能夠暫無東虜入犯之憂,由我們共同向皇上建議選妃,由禮政府進行初選,然後請皇上自行選定。在初選時,費珍娥也好,竇美儀也好,除她們二人之外,宮中難免尚有遺姝。古人雲‘十步之內,必有芳草’,何況北京城這個地方?一旦下詔選妃,除宮中女子之外,也要在北京城內清白良家女子中仔細挑選。何必匆忙決定?”


    宋獻策忍不住哈哈大笑,拉著李岩向東華門外走去。李岩問道:


    “仁兄為何大笑?”


    宋獻策說:“足下高見,弟深有同感,但有一事,使弟細想之後不覺大笑。”


    “哪一點使兄大笑?”


    “你在慈慶宮看見了才貌雙全女子,堪當後宮之選,但你不願留下向皇上獻美女之名,不肯奏明皇上。這正是你的可敬可愛之處,但也是你在義軍中不能和光同塵的地方。這幾年你已經成了背叛朝廷的‘流賊’,卻不能擺脫宦門公子氣與書生氣,怎能不使我大笑乎?”


    李岩點點頭,也笑了。他們隨即在東華門外上馬,帶著等候在東華門外的一大群文武隨從奔往設在燈市大街的軍師府去。


    晚膳,禦膳房仍然為李自成準備了各種葷素菜肴和點心,足有三四十樣,仍然是比民間的正式宴席還要豐富。李自成不知不覺皺一下眉頭,向侍立一旁的宮女頭兒王瑞芬問道:


    “禦膳房的頭兒來了麽?”


    “迴皇爺,他在殿外侍候。”


    “叫他進來!”


    禦膳房的頭兒是一個中年太監,還沒有摸清新皇上的脾氣,誠惶誠恐地進來,跪下去不敢抬頭。李自成望望他,用溫和的口氣說道:


    “從明天起,禦膳不要準備這麽多的菜了。孤深知民間疾苦,不願看見皇宮中如此浪費。按原來明朝定例,皇上一個人的禦膳每天用三十四兩幾錢銀子,太浪費了。在平民百姓之家,一年吃飯也用不了這麽多銀子!從明天起,每頓禦膳,葷素八樣就夠了,另外加一碟辣椒汁。崇禎吃過羊肉湯燴饃和牛肉刀削麵麽?”


    “迴陛下,崇禎皇爺不曾吃過。”


    “啊,你們大概也沒有做過。孤從長安帶來的禦廚會做,明天叫他們做這兩樣陝西膳食,你們學學。”


    “奴婢遵旨!”


    晚膳以後,李自成漱了口,迴到武英殿西暖閣休息。吳汝義進來,跪在他的麵前叩了一個頭,說道:


    “啟奏皇上,剛才牛丞相差人進宮,囑咐臣轉奏陛下,明日舉行進北京後第一次早朝。因為武臣們多不熟悉朝儀,太早了容易亂了班次,他建議辰時三刻舉行,不知可否,請示聖裁。”


    李自成問:“要奏樂麽?”


    “丞相說了,這是常朝,不必奏樂。但其他朝儀都要依照在長安製定的《大順禮製》行事,以昭示我大順朝開國體統。如今,禮政府的官員們正在忙著準備。”


    李自成擔心武將們確實不懂朝儀,而且人數又多,難免在行禮時亂哄哄的,鬧出笑話。他想了一下,說道:


    “明日早朝,武將們忙於軍事,可以不必前來,隻要文臣們前來早朝就行了。”


    吳汝義問道:“汝侯、毫侯也免朝麽?”


    “汝侯位居文武百官之前,毫侯任北京內城警衛重任,說不定早朝後孤將有話要問,叫他們也來早朝吧。”


    李自成吩咐以後,見吳汝義仍跪在地上不起來,心中奇怪,忽然想起那個美貌宮女的事,含笑問道:


    “子宜,你還有事要奏麽?”


    吳汝義抬起頭來,麵帶笑容,奏道:“陛下今晚無事,是否可以召見那個姓費的宮女?”


    李自成的心中一動,用不大在意的神氣說道:


    “知道了。”


    吳汝義叩頭退出。為著明日在武英殿第一次早朝的事,他今晚要協助禮政府和鴻臚寺做許多準備工作,所以在武英門對李雙喜囑咐了幾句話,便匆匆出宮了。在李自成手下的重要將領中,吳汝義沒有顯著戰功,也不是智謀出眾,但憑著他對李自成忠心耿耿,小心謹慎,勤勤懇懇辦事,而且在文武大臣中人緣很好,所以深得李自成和皇後高桂英的賞識,看成是難得的心腹之臣。今天他偶然看到了費珍娥,很希望這個美貌的宮女被皇上看中,受到寵幸。倘若費珍娥能夠產一男孩,就是太子,而他因為又替大順皇帝辦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將更加受到重用。他明白,費珍娥開始大概隻能封為貴人,或者封為選侍,但隻要生下一個太子,便會母以子貴,晉封為妃,再逐步晉封為貴妃、皇貴妃。等日後太子繼承皇位,今日的費宮人就是來日的“聖母皇太後”了。他吳汝義到了那時,縱然年已老邁,因受到“聖母”的眷顧,一家人的榮華富貴,也會十拿九穩。這樣想著,他的腳步輕快,喜上眉梢,心頭上舒展極了。


    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又停了片刻。一個宮女捧來一杯香茶,躬身放在幾上,揭開碗蓋,柔聲說道:


    “請皇爺飲茶!”


    李自成隨便向茶碗上瞟了一眼,茶色金黃,散著若有若無的輕煙,也散發出熱茶的清香。幾乎同時,他也在獻茶宮女的半邊桃腮和雲鬢上瞟了一眼,一股脂粉香使他的心中一動。他本保持著帝王的尊重,但是忍不住又對獻茶的宮女打量一眼。


    宮女頭兒王瑞芬來到他的麵前躬身說道:“皇爺勞累了一天,今晚無事,請到仁智殿寢宮休息。”


    李自成輕輕點頭,便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但是他畢竟未脫離農民習慣,迴頭向茶碗看了一眼,覺得倒掉可惜,端起來飲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問道:


    “皇爺喜歡飲這種茶麽?”


    李自成點點頭,微微一笑。陝西不產茶,也不講究飲茶,所以李自成對茶道毫無知識。但是他為著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問。兩個宮女提著兩隻宮燈引路,三四個宮女在後邊跟隨,他在花團錦簇和香風圍繞中,離開武英殿往寢宮去了。


    李自成在作為臨時寢宮的仁智殿西暖閣坐下以後,立刻由一個宮女用雕花精美的朱紅堆漆梅花托盤獻上來一盞蓋碗香茶。王瑞芬在紅漆描金高幾上的古銅博山爐中添了香,轉身來到他的麵前柔聲問道:


    “皇爺,要洗腳麽?”


    李自成想起來已經三四天沒有洗腳。雖然陝北人沒有經常洗澡和洗腳的習慣,但畢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豐滿白嫩的臉上看了一眼,不期同她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心頭不免一動。他輕聲說:


    “拿洗腳水來!”


    王瑞芬向站在背後的宮女們使個眼色。過了片刻,一個宮女端來一個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幾,擺在李自成的腳前,跟著有一個宮女用鍍金銅盆端來了熱水,放在矮幾上邊,另一個跟著進來的宮女拿著幹的白棉巾,站在背後。李自成用手一試,洗腳水溫熱適宜。他正要親自脫靴子,端來方幾和端來鍍金銅盆的兩個宮女同時跪下,替他將靴子脫下,又替他脫掉白布襪子。李自成將雙腳放進水中,他自己也聞見腳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動手洗腳,兩個跪在地上的宮女趕快一個人替他洗一隻臭腳。她們似乎並不嫌髒,白嫩的纖手動作雖輕,卻洗得仔細,連藏在腳趾縫中的汙垢全都洗淨。兩隻腳洗淨以後,鍍金銅腳盆立刻端走,將濕腳放在紫檀木小方幾上。拿白棉腳巾的宮女立刻跪下,將濕腳擦幹。另一個宮女取來了幹淨布襪,替李自成穿好襪子,又穿好靴子。然後,小方幾從他的腳前拿走了,地上的髒襪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歎息說:


    “做皇帝果然與百姓不同!”


    他看見費宮人的幾張仿書放在禦案上,命王瑞芬拿來給他。他仔細看了仿書,不禁微笑點頭。他從仿書上的娟秀字體,想到吳汝義盛誇費珍娥的美貌,使他動了召見費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願落一個好色之名,群臣會談論他初進北京就急於挑選美女,所以他硬是將召見費珍娥的心思壓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麽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寢宮中,男女的事情總不能離開心頭,甚至王瑞芬在麵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搖蕩。王瑞芬是承乾宮田皇貴妃的貼身宮女和“管家婆”,並無美人之名,隻是她五官端正,鳳眼蛾眉,皮膚白嫩,說話和舉止溫柔,已經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張獻忠或羅汝才,今晚會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覺,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將她摟進懷中,然而他李自成畢竟不同。他平時律己甚嚴,不飲酒,不賭博,更不貪色。為著打發掉眼下的清閑時間,他拿起幾上的一本《三國演義》,翻到他平日最喜歡看的“火燒戰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連一頁也讀不進去。總想著男女之事,幾乎不能抑製住平日很少出現的欲火。


    他對王瑞芬定睛端詳片刻,使王瑞芬滿臉緋紅,心頭怦怦亂跳,低下頭去,以為新皇上的“恩寵”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當這“恩寵”眼看要降臨時,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立好,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的天,我不該點了那種香!”


    原來在宮中有一種曆代相傳的秘製香料,即在名貴香料中加入“春藥”,名叫“夢仙香”,需要時撒入香爐,同別的香一起慢慢燃燒。男女們聞了這種香氣,會刺激房事之欲,女的還容易受孕。用現代的話說,就是這種由禦藥房秘製的香,能夠刺激男女分泌較多的性激素。當年天啟晏駕,崇禎當晚由信王府被迎進宮中,準備第二天繼承皇位時,魏忠賢和客氏還沒有受到懲治,他們陰謀使不滿十七足歲的新皇帝一登極就貪戀女色,命宮女在他休息的宮中點燃這種香。他聞見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監拿走香爐,吩咐以後永不許在他的寢宮中點燃這種香。在皇後和田、袁二妃的宮中,都有這種秘製夢仙香。當崇禎皇帝去承乾宮、翊坤宮住宿的晚上,兩位貴妃娘娘的貼身宮女都在寢宮中點燃這種香,但秉性端莊的周皇後憑著她自己的天生美麗,也憑著她同崇禎在信王府時的患難與共,不許點燃這種香,認為有損她的皇後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將她從承乾宮帶來的這種香末撒在博山爐中,果然她看出這香氣使新皇帝春心大動,而她自己也有點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幾分醉意。在這片刻間,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會蒙受新皇上的“恩幸”,從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問道:“壽寧宮中有一個費珍娥,你見過沒有?”


    王瑞芬一驚,如夢初醒,抬起頭來迴答:“迴皇爺,奴婢見過。”


    “她長得很美麽?”


    “她原在乾清宮侍候崇禎皇上,在乾清、坤寧兩宮中算是個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說話。從離開西安至今,他已經將近三個月沒有接近女性。在東征路上,由於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滅亡,每日以經營天下為急務,使他沒有心思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進了北京,奪得了金鑾寶座,崇禎的屍體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隻是舉行登極大典和傳檄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義十多年來心情最輕鬆愉快也最誌得意滿的時刻,他正是不滿四十歲的春秋鼎盛時期,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宮女們的包圍之中,生活在氤氳縹緲的香氣(他不知道其中有“夢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況,對女性有一種如饑似渴的需要。他看見王瑞芬站在麵前幾步外,低頭等候他的吩咐,似乎還聽見她的很不自然的唿吸和心跳。他輕聲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頭,嬌聲迴答:“奴婢在聽候皇爺吩咐。”


    李自成將下巴輕輕一點,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離皇上隻有兩步遠了,不知是跪下好還是站著好。因為皇上沒有再說話,她就隻好立著不動。李自成輕聲問道:


    “王瑞芬,你今年幾歲了?”


    “奴婢虛歲二十。”王瑞芬膽怯地迴答,無端替自己瞞了兩歲。


    “啊,看來像十八九歲。”李自成望著她點頭微笑,又無話可說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歲,已經十分成熟。盡管她深居宮中,從來不曾同成年的男性(除皇帝和承乾宮中的太監)有見麵機會,但是一則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獲得男性的愛,二則她是田妃的貼身宮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禎常去承乾宮住宿,由她細心地服侍年輕的皇上和皇貴妃上了禦榻,又替他們輕輕放下帳簾,然後輕輕地退出寢宮暖閣,坐在外間等候唿喚。每當她悄悄地靜聽禦榻上微弱的聲音,想像著禦榻上一對年輕夫妻的恩愛情況,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動情,隻好悄悄地離開田皇貴妃的寢宮外間,腳步踉蹌地走迴自己的房中。這已經是往日的記憶了。此刻她看見新皇上是一個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經看中了她,從他眼裏露出來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著她可能受到“寵幸”,她的唿吸更困難了,心更慌了,原來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紅潤而矇矓了。另外的宮女都不在身邊,她能夠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音。憑一個青年女子對男人的靈敏感覺,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說話,不斷地對她端詳,是因為已經對她動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寵幸的事已經來到眼前,想著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與害怕的緊張中更覺得手足無措,單等著皇上的一句口諭,一個眼色,一個動作。她在心中緊張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輕輕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腳邊撲通跪下,將身子投入皇上的懷中……


    李自成在心中對王瑞芬發出讚歎:“聽說田妃是個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貼身宮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頭,躲避開他的眼睛,這種羞怯更增加她的溫柔和嫵媚,也使他更為動情,幾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畢竟是李自成,性格上與張獻忠、羅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幾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隻垂在身旁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懷裏時,忽然轉了念頭,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對他叫道:“你不能做一個放縱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湧的感情突然落潮,本來準備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問道:


    “田娘娘已經去世快兩年,你們承乾宮中的宮女為什麽還不放出宮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靜下來,躬身迴答:“崇禎皇爺不下旨,誰敢提一個字兒?雖說按照祖宗規矩,隔幾年要放一次宮女,由父母擇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宮女老在深宮,與家人永無再見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樂堂(安樂堂——明代皇城內安樂堂有兩處,此指設在金鼇玉。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換代,不遇到新朝的聖明天子來到宮中,奴婢隻能熬到老病死後給送往宮人斜去!”說到這裏,她忍不住聲音哽咽,熱淚奔流。


    李自成心中感動,想到他已決定將宮女們分賞有功將校們的事,說道:


    “所有已經成年的宮女,孤將全部放出宮去。此事,你不要對別人說出,以免引起宮女們眾心浮動,等待出宮。”


    王瑞芬立即跪下,顫聲說道:“皇爺是英明聖君,千古少有。萬歲!萬歲!萬萬歲!”她連磕了三個頭,不覺伏地嗚咽。


    李自成說道:“你起來,孤不會叫你們眾宮女一輩子深閉宮中!”


    “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瑞芬又叩了三個頭,從地上起來,用紅袖擦著眼淚。


    李自成想著吳汝義盛讚費珍娥的才貌出眾,而且說費珍娥有話當麵陳奏,於是對王瑞芬說:


    “你差一個宮女去將費珍娥叫來,她有話不肯向吳將軍明言,要向孤當麵陳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隨即恭敬地說道:“奴婢領旨!”


    就在這刹那之間,王瑞芬的心頭空了。她迴到宮女們住的廂房中,立刻遵旨派出四個宮女,去壽寧宮宣召費珍娥來叩見新皇上。她是做事細心的人,知道宮女們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國,宮中昨夜慘變,死了許多人,而出武英門去壽寧宮又很遠,要經過燈光昏暗的兩條長巷,還要經過陰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宮和坤寧宮,所以她不是派遣一個或兩個宮女,而是派了四個宮女,打著兩隻紅紗宮燈和兩隻白色羊角宮燈。當四個宮女走了以後,她趕快用溫水淨了麵,洗去淚痕,對銅鏡薄施脂粉,帶著兩個宮女重去新皇上的寢宮侍候。想著新皇上一定會看中費珍娥,一刻鍾前的滿腔心願化為虛幻,她在心中悲歎說: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費珍娥經過半天休息,進了飲食,又喝了參湯,到黃昏時精神就完全恢複。聽說崇禎皇上的屍體已經在萬歲山腳下找到,陪著他上吊的還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了眼淚。


    當仁智殿寢宮中的四個宮女提著宮燈來到,口傳聖旨,召費珍娥立即前去,壽寧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都驚慌起來,不知道是吉是兇。按照規矩,費珍娥應該跪下聽旨,但是她沒有跪,走出來站在廊下聽旨之後,對前來傳旨的宮女們說:


    “我跟隨姐姐們去吧。”


    她正要動身,忽被比她年長的壽寧宮的管事宮女劉香蘭拉了一下,返迴屋中。劉香蘭小聲說道:


    “小費,你剛才不曾跪下聽旨,已是不敬,怎麽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的麵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眾,是禍是福都要看這次見麵。你有了福,眾姐妹也跟著有了好處。來,快打開妝奩,薄薄施點脂粉。拿出最鮮豔的宮製像生花我替你插上兩朵。”


    費珍娥噙著淚說:“算了,劉姐!國家已亡,帝後殉國,公主逃出去吉兇難料,乾清宮和坤寧宮眾姐妹已經投河自盡,我有何心思打扮?我不願拿自己的姿色獻媚……”


    她本來想說出“獻媚李賊”四字,但怕被窗外聽見,忽然住口,倔強地走了出去,對來傳旨的四個宮女說道:


    “我們走吧!”


    盡管費珍娥懷著必死的決心,準備著隨時被殺,但是當她走上仁智殿的丹陛,看見王瑞芬站在丹墀上等候她時,知道馬上就到了李自成的麵前,禁不住心頭狂跳。為著使自己鎮定,她暗中將下唇狠咬一下。王瑞芬趨前一步迎接她,湊近她的耳朵悄悄地叮嚀一句:


    “新皇上很仁慈,你莫害怕。你要成貴人了。”


    費珍娥被帶到李自成的麵前,雖然她胸懷仇恨,但是不能不雙膝跪下,叩了一個頭,俯首說道:


    “壽寧宮奴婢費珍娥叩見新主!”


    當費珍娥由王瑞芬引著走進暖閣時,因為是低著頭,李自成沒有看清楚她的臉孔,但是她高低適度的身材和大方的舉止已經使他暗暗滿意。如今聽了她的說話,使他感到新鮮和有趣。近半年多來,明朝的文臣武將向他投降的人很多,都照例稱他為“聖上”,“皇上”,“陛下”……而這個宮女卻稱他為“新主”,與眾不同。他含笑問道:


    “你稱孤是新主,很有道理。孤問你,你可知道你的舊主已死,屍首已經尋到?你是否悲痛?”


    “奴婢已經聽說在煤山下尋到了崇禎皇上的屍體。皇上與皇後身殉社稷,珍娥身為舊朝宮女,並非草木,豈有不悲痛之理?”


    李自成在心中點頭,暗暗稱讚,隨即說道:“費宮人,你抬起頭來!”


    費珍娥大膽地抬起頭來,讓李自成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機會向李自成打量一眼。她看見這個破了京城,逼死帝後的逆賊並不是她所想象的麵目兇惡,更不是青臉紅發,倒是五官端正,一雙濃眉,雙目炯炯,英氣逼人,除左眼下邊有一個傷痕外,沒有什麽毛病。她害怕他的目光,又將頭低了下去。


    李自成對於費珍娥的美貌感到意外,甚至吃驚。剛才王瑞芬的容貌已經使他心旌搖蕩,幾乎不能自持,此刻他看見費珍娥不但容貌更美,而且神情聰穎,還有一般美貌女子少有的剛強之氣。他暗中決定,數日之後,一定將費珍娥納為妃子,或者是先封為才人、貴人或選侍,逐漸晉封為妃,至於王瑞芬,他可以留在身邊,與費珍娥同時受封,也可以將王瑞芬賞賜羅虎,完成小羅虎的婚姻大事。他向費宮人問道:


    “你要實話向孤奏明,為什麽要冒充公主?”


    費珍娥毫無畏懼地迴答:“奴婢因見公主左臂負了劍傷,暈倒在地,但實際未死。在一片混亂中,壽寧宮管事太監何新將公主背出宮去,不知藏匿何處。奴婢甘願冒充公主,任憑殺戮,保護公主不受搜查,平安逃生。”


    “好啊!你有一顆忠心,實為難得!”李自成打心眼兒裏稱讚費宮人,隨即又問:“聽吳汝義將軍啟奏,你有話不肯對他說出,必要見到孤當麵陳奏,到底為的何事?”


    “奴婢好似喪家之犬,生死任人,別的事都不關心,所關心的惟有公主一人。奴婢今日得見將軍……”


    王瑞芬輕聲說道:“不要叫錯!”


    費宮人的話被打斷了。所有在暖閣中侍候的宮女們都駭了一跳,偷偷地看了看李自成的神色。李自成也感到詫異,轉過頭去看著王瑞芬,輕輕地打個問訊:


    “啊!”


    王瑞芬深怕費珍娥在言詞上觸怒新君,向李自成躬身說道:“費珍娥來到皇上麵前,十分害怕,誤稱陛下為將軍,實在該死,懇求皇上姑念她年幼無知,驚魂未定,偶然說錯了話,不要震怒,讓她將話奏完。”


    李自成本來隻覺詫異,並未生氣,聽了王瑞芬的話,輕輕點頭,露出似有若無的笑意,用溫和的口氣對王瑞芬說道:


    “叫費宮人不要害怕,抬起頭來將話說完。”


    王瑞芬對費珍娥說:“珍娥,你抬起頭來,大膽地向陛下陳奏吧。坐在龍椅上的不是將軍,是皇爺,是新皇上,是大順皇帝!你要稱皇上,稱陛下!”王瑞芬看出李自成已經看中費珍娥的美貌,所以又加了一句:“萬歲命你抬起頭來說話,你趕快抬起頭來!”


    費珍娥這時也決定改變她剛才的對抗態度,要爭取李自成看中她的美貌,好為殉國的皇帝和皇後報仇。她果然順從地抬起頭來,用悅耳的口音說道:


    “奴婢對吳將軍要求親見陛下陳奏,就是懇求一件事:不要追查公主下落,使她能夠安然老死民間。這就是奴婢冒死求見陛下的心願!”


    李自成說道:“孤已聽說,公主現藏在周皇親府中。孤已下旨,保護公主,使她安心養傷。俟她的身體痊愈,守孝期滿,由禮政府主持,與原來選定的姓周的駙馬完婚。孤將賜她莊園宅第,使她與駙馬安享富貴。”


    費珍娥伏地叩頭,山唿萬歲。原來她認為李自成隻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殘流賊,聽了李自成的話,使她的成見開始發生變化,心中說:


    “他在群盜中果然與眾不同!”


    李自成說道:“你的容貌出眾,又肯舍身救主,孤甚喜歡。孤看了你的仿書,又聽說你在宮中有女秀才之稱,更為難得。你在宮中都讀了些什麽書?”


    “奴婢讀完了‘四書’、《列女傳》,還讀些古文和唐詩,啟蒙時讀過《三字經》、《百家姓》,與民間私塾一樣。”


    “‘五經’讀過麽?”


    “隻讀完了《詩經》。”


    李自成聽到《詩經》,說道:“孤在長安,也聘請了一位有學問的鄧夫人為皇後和公主講授《毛詩》。《三百首》你能背麽?”


    “奴婢背過。”


    “‘關關雎鳩’你喜歡讀麽?”


    “這是《詩經·國風》的第一首,是講後妃之德的,奴婢背得爛熟。”


    “孤問你喜歡這首詩麽?”


    “奴婢雖然喜歡這首詩,但奴婢身為宮女,從不敢有後妃之想,詩中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與宮女們毫不相幹。”


    “為什麽毫不相幹?”


    “宮女倘若不承蒙皇恩放出宮去,由父母擇良婚配,縱然是‘窈窕淑女’,也隻能老死宮中,這‘君子好逑’一句詩就是空話。”


    李自成聽了她的迴答,覺得這宮女年紀雖小,卻是少有的聰穎有識,敢陳意見,大大不同於一般女子,決不是庸庸碌碌、人雲亦雲之輩。他重新命費珍娥抬起頭來,含笑端詳她的美貌。他不僅看清楚她的雙目明如秋水,而且在秀美中含有女子中少有的剛毅之氣。他要收費珍娥為妃的念頭更確定了,他的眼光幾乎不能再離開費的臉孔,沒話找話,又隨便問道:


    “你還喜歡背誦《詩經》中的哪些詩句?”


    “迴陛下,《詩經》中好的詩句很多,有時喜愛這幾句,有時喜愛那幾句,隨一時心情而不同。”


    “孤當麵考試,你隨意背誦幾句。”


    費珍娥脫口而出:“‘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李自成已被費宮人的容貌和文才所征服,根本沒深思她為什麽背誦出這幾句詩,麵帶微笑,頻頻點頭。費宮人也看出來李自成確實有意納她為妃,眼神中含有欲火。她被看得臉紅,心慌,重新低下頭去。


    王瑞芬明白李自成已經看中了費珍娥,而且頗為動情,她沒嫉妒,走到李自成背後,小聲問道:


    “皇上,今晚要不要將費珍娥留在寢宮?”


    李自成猶豫片刻,經過冷靜一想,對王瑞芬輕輕擺一下頭,又望著跪在地上的費宮人說:


    “費宮人,你迴壽寧宮去安心休養,每日讀書臨仿,不可荒廢。數日之後,孤會召你再來。下去吧!”


    “謝恩!”


    費珍娥叩頭起身,仍由剛才的四個宮女打著宮燈送她迴壽寧宮去。當她走過武英門外的金水橋時,王瑞芬從後邊快步追來,緊緊地握住她的手,陪她走了幾步,然後停住腳步,揮退那四個宮女,對她悄聲說道:


    “珍娥妹,新皇上很喜歡你,你很快就會一步登天了。你說話要特別謹慎。江山易主,全是天命,不關我們女人的事。多少文臣武將都降順了新朝,謀取富貴,你我女流之輩,不管在什麽朝代都是女人,永遠以柔順為美德。你容貌出眾,隻要蒙受新朝皇上寵愛,一家就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你要每日沐浴,留心打扮,準備著皇上隨時會召你前來寢宮。”


    “謝謝姐姐的好意關照。”費珍娥轉身望著西華門,輕輕歎口氣,說道:“魏清慧和吳婉容兩位姐姐在陰曹會怎麽說呢?……唉!”


    這天夜間,李自成睡在禦榻上,蓋著用龍涎香熏過的黃緞繡龍被,久久地不能入睡。費珍娥的影子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考慮著幾天後將數千宮女分賜有功將校,他就將費珍娥納為貴人。但後來他不由地想起來西安的鄧太妙。鄧太妙今年二十三歲,在關中素有才女之稱,頗有詩名,也有學問,他一見就十分滿意,隻是她是大名士文翔鳳的遺孀,所以他隻好以禮相待,護送迴家,聘請她為內廷教師,為他的皇後和公主講書。他在心中拿費珍娥同鄧太妙仔細比較,費珍娥雖然比鄧更美,更在妙齡,但是鄧不僅容貌可愛,也更懂世道人情,更為深沉,更有學問和才華。他想,如今隻好選中費宮人了,可惜像鄧太妙那樣的女子再也遇不到了。


    這天夜間,費珍娥也久久地不能入睡。她起初隻打算用冒充公主的辦法使公主免於被搜索出來,見了那位吳將軍之後,她萌發了刺殺李自成為皇帝和皇後報仇的念頭,所以她要求麵見李自成。但是她的容貌是否能打動李自成,將她留在身邊,她不知道。如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已經被李自成看中,說不定就在數日之內,她刺殺李自成的時機就會到了。想到這裏,她的胸中充滿了慷慨激情,好像是一陣陣波濤洶湧。她不由自主地滾出熱淚,望著南窗上的微弱月色,仿佛看見了崇禎皇帝。她在枕上悄悄地哽咽說道:


    “皇爺!奴婢自幼在宮中讀了孔孟之書,略知忠孝之理,也知殺身成仁之義。我是大明的一個宮女,在乾清宮中,深蒙皇上殊恩。我決計刺殺逆賊,明知要遭到千刀萬剮也不迴頭!”


    第二十二章


    李自成住進武英殿以後,第二天舉行早朝,雖然朝儀從簡,但武英殿的宏偉規模和禦座的富麗莊嚴,和西安的秦王宮規模和設備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他端然坐在高高的禦座上,在香煙氤氳中望著兩三百大小朝臣們畢恭畢敬地叩頭,山唿萬歲,心情十分激動。當大家跪在殿內殿外向他行禮以後,他望望跪著的文武百官,按照事先想好的腹稿,用竭力保持平靜(心中極不平靜!)的聲音說道:


    “孤十世務農,隻因朱姓朝廷無道,民不聊生,率眾起義,至今十有六年。身經百戰,而有天下,萬世鴻業,創建伊始。深望文武諸臣常思創業之艱難,和衷共濟,兢兢業業,實心辦事。孤有見聞不廣與思慮不周之處,望諸位文武臣工知無不言,大膽陳奏。”


    文臣之首的牛金星奏道:“陛下為英明創業之主,虛懷若穀,睿智天縱,有此聖諭,臣等敢不遵行,效忠盡心!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一齊叩頭,山唿萬歲。


    隨即一位從西安隨駕來的鴻臚寺官員用琅琅的聲音說道:“朝見禮畢,各位官員,有事即奏,無事退朝。奉聖旨,汝侯劉宗敏,丞相牛金星,軍師宋獻策,副軍師李岩,六政府尚書留下,禦前議事!”


    官員們叩頭起身,除奉旨留下的重臣之外,所有的官員們都魚貫而出。李自成走下禦座,先到東暖閣在龍椅上坐下,然後以劉宗敏為首,牛金星第二,後邊是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尚書,另外有親近的武將李過和吳汝義、李雙喜三人。他們進入暖閣以後,又一次向李自成跪下叩頭。文臣們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從心裏視為天經地義的君臣之禮,隻有劉宗敏尚不十分習慣,所以動作上不夠自然。


    在明朝,皇帝召見臣工或舉行禦前會議的地方,備有皇帝的禦座。倘若向臣工賜座,臨時由該宮中的答應(太監的一種名色)將放在牆邊的矮椅子移到皇帝麵前數尺以外,但人數很少。李自成還保持著在襄陽稱新順王以後的儀製規格,正如稱孤而不稱朕的規定一樣,在儀製上都帶有臨時性質。因今天早朝後要在武英殿的東暖閣召對文武大臣,商議幾件大事,所以事先命太監們在禦椅前擺好了兩行椅子。李自成命大家坐下以後,首先說道:


    “我大軍兵不血刃,於昨日進入北京,雖屬天命所歸,也依賴全體文武努力。北京隻是行在,以後將改稱幽州府,為北方屏障重鎮,不再是建都之地。目前國家初建,百事草創,江南尚未平定,張獻忠竊據川西,孤不宜在幽州行在久留。有些急於要處理的大事,在長安已經商定。今日孤召見諸臣,就是要重新商議一下,火速進行不誤。”


    李自成說到這裏,稍微停頓一下,用炯炯的目光向大家巡視一遍,然後望著牛金星問道:


    “啟東,登極日期,你與正副軍師和各政府大臣商議定了麽?”


    牛金星站起來恭敬迴答:“昨天晚上,臣與兩位軍師及六政府堂上官特為皇上登極日期作了研究。隨駕東來幽州的六部堂上官,代表在襄京與長安兩地從龍的眾多文臣,一致建議登極愈快愈好,以慰天下臣民之望。後來宋軍師擇定四月初六日登極最宜;倘若四月初六日過於倉促,可以改為四月初八。”


    李自成微露不愉之色,轉向軍師:“啊?怎麽四月初六日還怕倉促?離現在可是十五天!”


    宋獻策站起來說:“在長安出兵之前和在東征路上,都沒有估計到吳三桂棄寧遠入關勤王,所以設想到北京登極之日期較今日所想者要快。如今知道吳三桂已經進關,前鋒人馬到了永平和玉田一帶,所以不得不看一看吳三桂的動靜。牛丞相昨夜深夜在丞相府召見了吳襄。(丞相府在王府井西邊,吳襄的公館——後稱為平西王府——在東安門外,相距不遠。)牛丞相對吳襄宣布了聖上的德意。吳襄十分感恩圖報,願意勸其子來北京投降。三月下旬以內雖有大吉日子,但吳三桂來不及前來躬與盛典,朝賀陛下登極,所以擇定四月初六日登極最為適宜。”


    牛金星接著說:“臣已命文諭院臣代吳襄草一諭吳三桂家書,勸吳三桂即速投降。俟臣親自修改書稿後,再命吳襄親筆謄抄一份,蓋上私印。去山海關勞軍與勸降之事,關係非輕,臣懇求陛下今日召見出使者,親口囑咐,以示陛下期望吳三桂即速來降之殷殷厚望。並遣使者盡攜犒軍巨款及吳襄家書啟程,力爭五六日內到達。假若仰荷陛下德威,諭降順利,吳三桂將軍務略事料理,隨唐通前來,也須待四月初三四方能來到。陛下登極日期,定在四月初六日最好。”


    李自成的心中仍覺太慢,問牛、宋道:“山海關離北京多遠?”


    宋獻策答道:“北京至永平府五百五十裏,再往東一百八十裏方至山海關,故北京至山海關是七百三十裏,勸降使者銜命前去,既要加速趕路,也要不失欽使氣派,所以每日隻能走一百餘裏。”


    李自成點點頭,向劉宗敏問道:“捷軒,明朝無官不貪,萬民痛恨,向大官們嚴刑追贓,以濟軍餉,充裕國庫,為出師前既定方略,事不容緩。你打算何時開始?”


    劉宗敏忘記起身,坐在椅子上迴答:“臣決定從明天起開始逮捕明朝的皇親勳臣和六品以上官員,先用夾棍夾死幾個,打死幾個,殺一殺他們的往日威風,出一出天下百姓的怨氣。”


    李自成點點頭,說道:“孤登極後即迴長安,此一追贓大事,必須在月底前做出眉目!”


    劉宗敏說道:“請皇上放心。這般不辨五穀的官吏們,平日養尊處優,細皮白肉,隻要皮鞭一抽,夾棍一夾,十指拶緊,不要說叫他們獻出來金銀財寶,哼,連姣妻美妾和沒有出閣的小姐也會獻出!”


    李自成滿意地點頭微笑,又向六政府的官員們問道:“先生們對國事有何高見,望能夠暢所欲言,不吝賜教,孤必樂於采納。”


    六政府的大臣們紛紛起立,畢恭畢敬地說一些頌揚的話。對於拷掠追贓的嚴重失策,沒有敢說一句諫阻的話,大家不僅害怕違背新天子的“聖意”,也害怕觸怒了劉宗敏。還有一層,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是大順朝眾多武將們的心願,而李自成是依靠大小武將打下江山,所以他不能不順應大小武將的意願而作此決定。往日不說,自從崇禎十三年以潛伏陝南和鄂西山中的不足一千人馬由淅川境奔入河南,幾年來到處攻城破寨,用抄沒貪官劣紳和富家大戶的銀錢財物充作軍餉、政費,並用一部分糧食和財物賑濟饑民,這已經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貫政策和習慣思路。如今雖然已經占領了數省之地,但生產並未恢複,到處饑民載道,縱然建立了新朝,但用費更大,籌款方麵仍然不能不遵循舊規,所以進北京向明臣大張旗鼓地拷掠追贓,勢在必行,無人能夠諫阻。牛金星身為開國宰相,心中何嚐同意,但對此不敢多言。宋獻策和李岩在西安時曾經諫阻過這一決策,但是不惟無效,反而惹李自成麵露不悅之色,如今自然在禦前會議上緘口不言。李自成聽了大家頌揚的話,感到頌揚他“德比堯舜,功過湯武”,有點過分,但心中還是舒服。他含笑望著大家說:


    “請先生們坐下說話。”


    大家坐下以後,李自成想到了要將費珍娥納為貴人的問題,但是話到口邊不好說出,向丞相問道:


    “啟東,還有什麽大事要說?”


    牛金星起身說道:“臣已作了安排,請陛下明日上午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稍申吊民伐罪,垂詢民間疾苦之意。今日晚上,請陛下召見唐通,將陛下期待吳三桂來降之心,麵諭唐通,囑其務必偕吳三桂前來,為新朝建功立業,永保富貴。”


    李自成點點頭,又想到了費珍娥,望著吳汝義問道:


    “子宜,你有何事要奏?”


    吳汝義站起來躬身說道:“臣在長安時候,親奉皇後麵諭,說陛下年將四十,尚無太子。來到北京之後,務必為陛下挑選一位如意妃子,早生龍子。皇後的這件心事,關乎皇統繼承,在我朝是件大事,她不僅對臣兩次麵諭,也叫紅娘子轉告林泉將軍……”


    宋獻策欠身插言:“皇後深為陛下膝下無子操心,此事臣亦知道。”


    吳汝義接下去說:“昨日見到長平公主身邊的伴讀宮女,姓費名珍娥,容貌甚美,又通文墨。臣今日得知,昨晚陛下在寢室召見了費宮人,聖心亦覺合意。既然如此,臣鬥膽請求陛下,擇日將費氏選為妃嬪,以慰皇後盼子之心。”


    李自成聽了吳汝義的話,正中心懷,同時也在心中稱讚吳汝義近一年來留意向文臣們學習禮儀和言語,這幾句話就說得十分得體,更增加他的高興。倘若是張獻忠,此時一定會忍不住握著棕色的大胡子哈哈大笑,接著對吳汝義親昵地罵兩句粗話,表示稱讚。然而李自成幾乎未曾流露笑容,用責備的口氣輕聲說:


    “在長安出師前原有成議,進北京後將宮女分賜有功將校。眼下分賜宮女的事尚未著手,孤何能先選美女?”


    牛金星看出來李自成責備吳汝義的話並非真心,趕快說道:“皇上先想到向有功將校分賜宮女的事,自然是明君用心,古今少有。然而以臣看來,分賜宮女隻是幾天以內的事,可由軍師府與首總將軍府各派數名官員,共同辦理。至於皇上挑選妃嬪,不妨先辦。子宜將軍所請,敬望聖上俯允。”


    李自成望著劉宗敏問:“捷軒以為如何?”


    劉宗敏說:“你是天子,一國之主,你不先選妃子,眾將校誰敢領受皇上賞賜的宮女?吳汝義說的那個宮女,既然容貌很俊,又識文斷字,皇上你就收在身邊吧。進北京挑選一個美人算什麽?自古以來,哪個當皇帝的不有他娘的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難道咱大順朝的開國皇帝是吃清齋的?”


    李自成笑一笑,說道:“今日的禦前會議要商討的最緊迫的是軍國大事,其餘諸事不必在此多議。因為向眾將校賞賜宮女的事歸軍師府處分,獻策留下,林泉和子宜都曾負清宮之任,查閱過各宮的宮女,也留下,其餘文武大臣可以出宮,各迴自己的衙門辦事。”


    群臣從禦前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跟著起身,帶著宋獻策等往西暖閣去。那裏擺的椅子很少,適合幾個人進行密談。李自成在龍椅上坐下以後,屏退宮女,不許有人在窗外侍候,然後他慢慢說道:


    “說到選美的事,孤倒有一番想法。雖然孤已經年近四十,膝下尚無一子,為我大順朝臣民關心,但孤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將宮女分賞有功將校這件事做得妥當。獻策,你以為如何?”


    宋獻策說:“臣以為陛下選妃與陛下將宮女分賞有功將校,兩件事可以並行,而陛下選妃這件事不妨先行。以宮女分賞將校,因為人數眾多,須要做好準備,方能辦得妥帖,皆大歡喜,共沾皇恩。至於陛下選妃,隻是一人之事,不用拖延。高皇後焚香許願,但望陛下有一妃早生太子,臣民也同此殷殷期望。”


    李自成連連點頭,但又說道:“自古帝王創業,雖然都是上膺天命,下順民心,但也要百戰才有天下。得了天下之後,還要消滅反側,戰勝外敵,開疆拓土。帝王百戰經營,是為的收拾江山。將士們浴血苦戰,是為的建立功勳,得到子女玉帛與封侯之賞。古今一理,沒有例外。我大順依賴將士之力,破了北京,滅了明朝,創建國家,所以孤總在想著有功的將校們不惟應該酬以侯、伯之賞,也要予以子女玉帛之惠。不然如何能鼓舞軍心?分賞宮女的事,在長安已經決定,將士鹹知,所以孤以為分賞宮女之事理應速辦,納妃之事不妨略緩。”


    吳汝義站起來說:“陛下關懷將士,實為千古聖君。但陛下是萬民之主,既然親自召見了費宮人,頗合聖意,不妨先納費氏為妃,然後擇期向有功將校們分賞宮女。”


    李自成問道:“獻策有何主張?”


    宋獻策說:“子宜將軍之言甚是。本月二十八日是一個利於婚配的好日子。如荷陛下欽準,臣擬於即日起命軍師府的官員們開列應賞給宮女的將校名冊,並從宮中調閱適宜婚嫁的宮女名冊,火速準備就緒,二十八日到二十九日完成分賞宮女之事。紫禁城中及西苑各處,宮院眾多,看守門戶,小心火燭,每日灑掃諸事,不可無人。臣意暫時以兩千宮女分賞將校,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如此甚好,一則各宮院不可無人經管,二則也不可賞得太濫。”


    宋獻策又說:“皇上選妃,理應在本月二十八日之前。紫禁城中為美貌女子薈萃之地,可充妃嬪之選的決不止費珍娥一人,聽副軍師說,慈慶宮中就有一位姓竇的宮女,德容兼備,冠於群芳,堪膺陛下後宮之選。請陛下今日於萬幾之暇,召她前來,親目一看,然後於竇氏與費氏中挑選一位。”


    李自成沒想到宮中還有比費珍娥更為出色的女子,始而吃驚,繼而渴望親眼一見。但是他表麵上若無其事,似很隨便地向李岩問道:


    “林泉,你看竇氏如何?”


    “陛下,這位竇氏在慈慶宮中不是一般宮女,是一位六品女官。懿安雖是前朝皇後,已經寡居了十七年,不是崇禎朝的六宮之主,但是她既是天啟皇後,又是受崇禎尊敬的皇嫂,每逢元旦和她的千秋節,不但所有妃嬪們都要到慈慶宮朝賀,連周皇後也去拜賀。竇氏是司儀局女官,平日無事,陪張皇後讀書寫字,下棋吟詩。所以竇氏不僅容貌出眾,而且舉止嫻雅,溫柔大方,美而不媚。”


    “她叫什麽名字?”


    “她姓竇名美儀,嬌美的美,儀表的儀,現年二十一歲。”


    李自成轉望宋獻策:“此事應如何決定?”


    宋獻策說:“請皇上於今晚將竇美儀召進寢宮,與費宮人作個比較,決自聖衷。”


    李自成又問李岩:“林泉之意如何?”


    李岩說:“按曆朝慣例,選妃是一件大事。先由皇帝下旨,由禮部通告京師臣民,先由禮部挑選美女,擇日送進宮中,請皇帝與皇後麵挑。但今日非太平時期,也不是選取京師良家秀女,而是隻從宮女中選擇,可以不經禮部初選,隻由皇上召見一次,即可決定,一切繁文縟節都可省了。”


    李自成微笑點頭,又問吳汝義:“如今有兩個備選的人,你的意見如何?”


    吳汝義迴答說:“請陛下於今晚召竇美儀前來一見。如竇氏確實德容兼備,不妨將竇美儀與費珍娥同選為妃。”


    “啊?”


    “臣聽說崇禎的田妃和袁妃就是同一天選進宮的。”


    李自成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當宋獻策等三位近臣退出以後,宮女們進來獻茶。李自成吩咐王瑞芬,要她差遣一個宮女去慈慶宮傳旨,今晚將召見竇美儀。昨晚召見費珍娥,他沒有事前傳旨,而對於召見竇美儀要事先傳旨,他雖然不說出自己的心思,但王瑞芬完全明白了。她知道,崇禎皇帝每次要去田妃或袁妃宮中住宿,都是事先差乾清宮的宮女傳旨,以便承乾宮或翊坤宮的宮女們做好準備,“蒙恩臨幸”的娘娘也要沐浴打扮,準備小心接駕。倘若是一般宮眷或新“蒙恩召幸”的宮女,也在接旨之後,趕快沐浴打扮。如今王瑞芬想著既然對召喚竇美儀前來寢宮要提前半天傳旨下去,必不是一般召見。況且她深知竇美儀德容兼備,在宮娥中確屬第一,所以她很自然地認為是皇上“召幸”。


    王瑞芬雖然不是美人,但也是中等以上容貌。她曾經希望自己被新皇上看中,擺脫老死冷宮的命運,所以昨晚在新皇上的寢宮添香的時候,在博山爐中加進了夢仙香。無奈新皇上不是一個貪色的人,雖然她也看出新皇上看著有點動情,卻始終沒有失去分寸。後來,皇上召見了費珍娥,她滿心希望小費被皇上看中,成為貴人,她日後求小費替她在皇上麵前說幾句話,趁著青春年紀放出宮去,與父母見麵,由父母主持婚配。可是小費沒有被留下,如今又要召見竇美儀了。她不但不嫉妒,不傷心,反而一心希望竇美儀會選中為妃。她將寢宮中服侍皇上的事向女伴們叮囑幾句,便帶著一個小宮女往慈慶宮去。


    慈慶宮的姑娘們因為她如今是新皇上寢宮中的宮女頭兒,見她來到,不知何事,慌忙迎接。她登上慈慶宮的丹墀,反身麵南而立,用銀鈴般的聲音高叫:


    “竇美儀聽旨!”


    竇美儀在驚駭中向北跪下,俯下頭去。


    王瑞芬莊重地宣旨:“皇上口諭,今日晚膳以後,皇上召見,竇美儀要沐浴更衣,準備停當,屆時由寢宮中差宮女來接你前去。謝恩!”


    竇美儀叩頭說:“謝恩!”


    王瑞芬二話沒說,走下丹墀。眾宮女站在丹墀上,躬身說道:


    “送瑞芬姐!”


    王瑞芬在院中迴頭,向竇美儀招手。竇美儀的驚魂未定,趕快走下丹陛,到了瑞芬麵前,輕輕地顫聲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緊拉著竇美儀囑咐幾句。竇美儀沒有說話,隻是滿臉通紅,怦怦心跳,輕輕點頭,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登時充滿了淚水,忽然將話岔開去,哽咽問道:


    “懿安娘娘不知已經盡節了沒有!”


    王瑞芬沒有迴答,又一次深情地看美儀一眼,放開手,匆匆走了。


    這天下午,李自成在武英殿西暖閣召見了幾位新降的文臣,詢問如何招降江南,統一四海和治理天下的重大問題,當然也聽了一些歌功頌德的話。


    晚膳以後,定西伯唐通與張若麒奉召進宮。關於攜重金與綢緞去山海關勞軍,勸說吳三桂投降的事,李自成諄諄囑咐。唐通說他與吳家兩代世交,而他與吳三桂本人在鬆山作戰時又共過患難。如今吳三桂進退失據,在山海關孤立無援,軍民數十萬接濟全斷,他必能於四月初六日以前偕吳三桂歸命新朝,速來北京,躬與大順新皇帝登極盛典。聽了唐通的話,李自成非常高興,說道:


    “聽了將軍此言,使孤釋去了東顧之憂。倘若能偕吳三桂前來,是將軍為本朝又立一不世之功!”


    張若麒也唯唯連聲,表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完成使命,定不負皇上厚望。


    兩位欽差退出以後,李自成迴到了仁智殿寢宮,立刻命王瑞芬差宮女去叫竇美儀。王瑞芬差四名宮女打著四盞宮燈去後,為使皇上高興,又在博山爐中添加夢仙香,不過片刻,寢宮有一種異香氤氳,使李自成又像昨晚一樣欲火燃燒,心旌搖蕩,不由地幾次打量王瑞芬。他的眼睛裏放出的異樣光彩,使王瑞芬害羞地低下頭去,迴避他的目光。


    李自成向王瑞芬問道:“你從前見過竇美儀麽?”


    “迴皇爺,奴婢見過多次。每年元旦和懿安皇後過千秋節,奴婢隨田娘娘去慈慶宮朝賀,總要同她見麵。逢田娘娘生日,懿安賞賜禮物,田娘娘迴敬禮物,總是差奴婢帶兩個宮女隨承乾宮管事太監前去,又要跟美儀相見。所以每年奴婢總要同竇美儀見麵幾次。”


    “竇美儀的人品如何?”


    “她的容貌很美,儀態大方,為宮女中少有。聽說崇禎皇爺在三年前曾有意收她為妃,也跟周皇後私下提過,隻是因懿安身邊隻有這一個貼心人兒,不願有拂懿安之意,所以不曾明言,隨後國事一天天壞下來,也就不再提了。”


    “聽說她喜歡讀書寫字,也會做詩,是麽?”


    “她確實還會做詩。有一次周皇後帶著田、袁二位娘娘去看懿安皇後,閑談之間,懿安命竇美儀將她近日做的幾首詩呈給周皇後和田、袁二位娘娘一閱。周皇後和田皇貴妃都會做詩,袁貴妃雖不做詩,但也常常讀詩。她們看了竇美儀的詩大為稱讚,賞賜了許多首飾和衣料。”


    “噢,難得!難得!”


    李自成不由地想起西安的女詩人鄧太妙,連連稱讚“難得難得”,又向王瑞芬問道:


    “慈慶宮離這兒很遠麽?”


    “迴皇爺,慈慶宮在端敬殿的後邊,比坤寧宮近得多了。竇美儀在下午接旨後已經沐浴打扮,此時應該已經過了文華殿的西夾道,快進會極門了。”


    李自成微微一笑,在心中說:“美儀,且不管人是否美貌,這名字倒很好!”


    卻說自從王瑞芬傳旨之後,慈慶宮登時就忙了起來,有的宮女向竇氏小聲道賀,有的說她生得命好,一家人將享不盡富貴榮華。在慈慶宮“管家婆”的安排下,有四個宮女替她準備了沐浴的溫水;有兩個宮女抬來了紅簍炭,架在銅火盆中點燃,等燃過了性,不再有木炭氣味,才將通紅的火盆抬進洗澡的小房間,使房間中充滿熱氣,然後殷勤地照料竇美儀沐浴。兩個宮女,遵照“管家婆”的吩咐,將應該穿戴的衣、裙、鞋、帽以及首飾準備停當;另有兩個宮女將幾件要穿的衣裙放在熏籠上熏得芳香撲鼻。晚膳以後,竇美儀在宮女姐妹們的幫助下穿戴打扮。她穿一件紫色、圓領、窄袖、對襟長褂,遍刺折枝嫩黃小葵花,每枝小葵花圍以金錢圓圈。長褂裏邊,係一條百褶紅羅裙。從腰間垂下金線繡花珠珞緞帶,下端綴著銀鈴。腳穿粉底繡花弓樣紅繡鞋。頭戴烏紗帽,帽兩邊繡著海棠。帽額正中綴著一顆紅寶石,周圍綴一圈珍珠。烏紗帽頂插著一枝玲瓏精巧的金步搖,鳳尾上墜著小金鈴。烏紗帽下露出雲鬢,漆黑的雲鬢與嫩白的粉頰相映。雲鬢下露出來一半耳朵,耳垂上帶有十分高雅的明珠間翡翠耳墜。


    從仁智殿寢宮派去了四個宮女,從慈慶宮派出了隨侍的兩個宮女。六盞宮燈,一陣香風,出了慈慶門向西轉再向南轉,過了元輝殿的夾道,從關雎右門的前邊過去便來到了文華殿、端敬殿加上省愆居構成的一座用紅牆圍繞的宮院。竇美儀在這一群宮燈圍護中繞過了文華殿宮院的高牆,從西夾道向前走,過了一座白石橋,又走不遠向右轉,便進了會極門(俗稱左順門)。又繞過午門與皇極門之間的五座雕工華美的漢白玉金水橋前邊,便來到了歸極門。一出歸極門,便看見武英門了。


    竇美儀和一群宮女一路走來,愈向武英殿宮院走近,心情愈無法鎮靜。當走近武英門時,她的兩條腿幾乎軟了。


    她同乾清宮、坤寧宮的宮人們不一樣,同崇禎皇帝和皇後沒感情,亡國之痛也不是那麽強烈,所以慈慶宮的眾多宮女中沒有人隨著魏清慧和吳婉容投河自盡。大家守在宮中,懷著悲哀與恐懼的心情,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竇美儀原來因為在懿安皇後身邊,對大明朝的國運十分關心,知道國家一天天敗落下去,但是沒料到突然亡國。她原來想著,懿安皇後在天啟朝深恨客、魏亂政,同天啟皇帝也很少見麵,後來皇後年輕守寡,寂寞深宮,在慈慶宮的眾多宮女中隻有她一個人可以陪侍皇後彈琴下棋,讀書寫字,花間聯句,月下吟詩,所以皇後決不肯將她放出宮去,她隻好準備再陪伴皇後九年,到了三十歲,懇求娘娘恩準她在宮中做女道士,伴著黃卷青燈,虛度此生,修得下輩子托生男身。不料大明朝突然亡國,更不料新皇帝竟然知道她容貌出眾,今晚“召幸”。她雖然二十一歲,但她是在規矩森嚴的慈慶宮中長大,在守寡的皇後身邊長大,她從來沒有想過有被“召幸”的事,沒有想過男女之事。進了武英門往裏走,她感到兩腿更軟,臉頰更熱,心頭更加狂跳。每走一步,從腰間垂下的緞帶上的小銀鈴和烏紗帽上金步搖的小金鈴同時發出悅耳的聲音,使女伴們聽不清她的心跳聲音。其實,當走近仁智殿時,她自己覺得她的心快提到喉嚨眼兒了。


    王瑞芬在仁智殿的丹墀上等候迎接。竇美儀雖然同王瑞芬沒有交情,但是早已認識,她看見王瑞芬笑臉相迎,略覺放心,好像在陌生地方遇到了舊友,幾乎要滾出眼淚。王瑞芬握著她的一隻手,感到她的手稍發涼,趕快湊近她的耳根悄悄說道:


    “別害怕,新皇上很仁慈的。”


    王瑞芬吩咐六個提燈籠的宮女都在殿外休息,單獨帶著竇美儀走進仁智殿的西暖閣,也就是李自成的臨時寢宮。東西暖閣都是兩間,召見竇美儀的地方是在外間。


    竇美儀是一個被封建禮教和慈慶宮特殊環境陶冶出來的守身如玉的處女,剛才還在為初次被“召幸”的事滿臉通紅,心慌意亂,一走進仁智殿就忽然變為恐懼。幾年來她在深宮中熟聞李自成是一個流賊首領,到處攻城破寨,殺人放火,而她不幸生不逢辰,一旦亡國,被帶到這位反叛逆賊的麵前了。她的臉上的赧顏,頓然間變為蒼白。


    走在前邊的王瑞芬在離李自成七八尺遠的地方站住,躬身說道:“啟奏皇上,竇美儀奉旨來到!”隨即她向旁閃開一步,讓竇氏上前行禮。隻聽銀鈴聲響,竇美儀用小步向前走了兩步,跪下叩頭,用緊張得打顫的聲音說道:


    “奴婢竇美儀,向皇上叩頭!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竇氏隨著王瑞芬進來時,原是低著頭,不敢仰視,所以李自成看不清她的全部麵孔,隻覺得她的美與費珍娥不同,也與王瑞芬不同,而是儀態大方,雍容華貴,確實是後妃之選。


    “你不要怕,抬起頭來!”


    當竇氏遵旨抬起頭來以後,李自成突然一驚,定睛向竇氏的臉上打量。他的吃驚,不是因為竇氏的容貌確實很美,而是因為他好像曾經見過。奇怪,竇氏生長於深宮之中,他怎麽會似曾見過呢?但他馬上停止了胡思亂想,向竇氏含笑問道:


    “聽說你在張皇後身邊每日讀書寫字,也會吟詩,與一般宮女不同。孤要問你,大明有將近三百年的江山,為何亡國?”


    竇美儀看見麵前新皇帝的相貌並不兇惡,倒是濃眉大眼,隆準廣額,是一個不凡的創業英雄人物。而且他說話時麵帶微笑,分明是要故意考考她讀了書是否明白道理。她已經不再恐懼,略一思忖,便用嬌嫩悅耳的聲音說道:


    “奴婢深居宮中,對外事一概不知,宮中也不許打聽。偶爾聽懿安娘娘私下感歎:自萬曆皇爺以來,朝政一年壞於一年,到天啟朝更加朝綱不振,民心思亂。古人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古人又說:‘民猶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崇禎皇帝不是個昏庸之主,終於失去江山,實因大明自萬曆以來,日益失去民心,而有今日之事。願陛下時時以民心為重……”


    李自成截斷她的話,笑著說:“不意你深居宮中,還能夠明白這樣道理,在女流中十分難得,你願孤以民心為重,此話正合孤意,不過天下興亡,還有一個氣數。明朝氣數已盡,非人力可以挽迴。崇禎何嚐不想勵精圖治,成為中興之主?無奈天命已改,崇禎縱然拚命掙紮,無力迴天。孤起兵至今,身經百戰,艱苦備嚐,救民水火,故所到之處,民心歸服。還有一層,孤之得天下,名在圖讖,天意早定。你在深宮之中,大概不知。孤以水德應運,且有‘十八子,主神器’的《讖記》。你相信五行盛衰之理麽?”


    竇美儀大膽地迴答說:“奴婢當然相信。但是古人也說過:‘盛衰之理,雖日天命,豈非人事哉?’陛下初到北京,甚望陛下與京師臣民約法三章,廢除前朝苛政,使萬民得沾新朝雨露之仁,心悅誠服。”


    李自成想不到這個容貌俊美的女子竟然有這般見識,心中有點吃驚,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來,這個竇美儀的身材高低,麵孔白嫩,眼神聰明,很像在西安見到的鄧太妙,不過要比鄧太妙小一兩歲!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竇美儀片刻,更增加了他要納竇美儀為妃的心思。李自成想到他和崇禎皇帝不同。崇禎遵守祖宗家法,為防止外戚幹政,不許後妃們對朝政說一句話,也不許隨便打聽。他李自成出身民間,而民間貧寒夫妻,遇事商量,憂患同擔。在起義以後,高桂英一直陪伴他過戎馬生涯,艱危共嚐。他此刻不僅滿意竇氏的美貌,也滿意竇氏的才學,不禁在心中暗想,假若將竇氏納為妃子,定能給他難得的內助。他又想到,美貌、文才、識見聚於女子一身,自古少有,而今竟然由孤遇見,不枉孤親來北京!他忍不住打量竇氏,恰與竇氏的目光相遇,又一次大為動心,幾乎使他不能自持,轉看王瑞芬一眼,幾乎要說出來要竇美儀今夜留宿寢宮的話。然而他終於將快要衝出喉嚨的這一句話咽下去了。他用平常人的親切口吻向竇氏問道:


    “你生長深宮,不問外事,何以也懂得治國平天下的道理?”


    “懿安娘娘孀居十七載,每日以讀書、寫字、吟詩、下棋與澆花消磨時間。她喜讀史鑒,命奴婢陪侍讀書,遇有心得,或掩卷歎息,或與奴婢談論幾句。奴婢雖甚愚鈍,但日久天長,也明白了一些道理。今晚在陛下麵前大膽妄言,請恕奴婢死罪。”


    “你說得好,說得好。懿安喜讀史鑒?”


    “她在天啟朝身為正宮娘娘,受製於客、魏奸黨,每日鬱鬱寡歡,惟以讀書為事。尤喜讀各種史鑒,以明曆代治亂興衰之理。常聽年長的太監們說,天啟末年,魏忠賢殘害忠良,毒害清流,朝政更加昏暗。一天,天啟皇爺來到坤寧宮中閑坐,問皇後在讀何書。張娘娘迴答說:‘臣妾正在讀《史記·趙高傳》,皇上萬幾之暇,不妨一讀。’天啟皇爺知道她的用意,並不生氣,稍坐一陣,默然而去。”


    李自成不覺說道:“啊,懿安原來是這樣的一位皇後!”


    他明白竇美儀不愧是在懿安皇後身邊熏陶出來的人,與一般美人不同。他曾與西安的鄧太妙談過兩次話,讚許鄧氏有才學,擅長詩文,但鄧氏不像竇氏的留意治國之理。他在心中稱讚說“難得!難得!”隨即他望著王瑞芬吩咐:


    “賞賜竇美儀兩樣首飾,送她暫迴慈慶宮去,等候再次召見!”


    “遵旨!”


    李自成路過太原時,從晉王宮中沒收了很多金銀珠寶、首飾、文玩和綾羅綢緞,路過大同時又從代王宮中沒收很多財物,這些財物大部分運迴長安,一小部分帶在身邊,備隨時賞賜之用。昨日李過和吳汝義清宮的時候,雖然尚未仔細抄沒各宮財寶,但也抄到了一部分,其中有不少稀世珍寶。這些東西都將登入清冊,分別裝箱,不日將運往西安。為著李自成賞賜需要,又有一部分送來寢宮。所有備作賞賜用的貴重東西,都分門別類,開列詳細清單,暫時交王瑞芬掌管。


    王瑞芬不敢怠慢,趕快取一張黃紙清單,雙手放到禦案上,用纖纖的右手食指指了指兩個地方。李自成輕輕點頭,王瑞芬捧著黃紙清單走了。


    李自成想再看看竇氏的身材如何,輕聲說:“竇美儀平身!”


    竇美儀叩頭起身,退立一邊。李自成上下打量她的身材,然後又打量她的容貌。竇氏第一次被男人用異乎尋常的眼神細看,又一次兩頰緋紅,羞怯地低下頭去。她在心中暗自奇怪:這寢宮中點的是什麽香?在慈慶宮中從來沒有聞過!她又想道,新皇上剛才對王瑞芬說要我暫迴慈慶宮,這“暫迴”二字是什麽意思?……


    王瑞芬重新出現,身後跟隨著兩個宮女:前邊的宮女身材頎長,穿一條桃紅長裙,捧著一個用鈿螺和碧玉葉嵌成梅竹圖的長方盤,上放一個雕漆圓盒;後邊的宮女年紀略小,身材略矮,穿一條蔥綠長裙,捧著一個朱漆描金梅花盤。王瑞芬走到李自成的身旁,先接過長方盤放在案上,打開盤上放的雕漆圓盒,聲音溫柔地說:


    “恩賞竇美儀的一對七寶鏤花赤金鐲,請陛下過目。”


    李自成看了一眼,輕輕點頭,又向竇美儀望去。可惜竇氏低著頭,正在心跳,看不清她有何表情。王瑞芬將長方盤交還給紅裙宮女,然後接過朱漆描金梅花盤放在案上,打開另一個雕漆圓盒,小聲說道:


    “這是一隻嵌貓兒眼的赤金戒指,請陛下過目。”


    李自成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輕輕點頭。


    王瑞芬走到拜墊旁邊站定,兩個捧首飾盒的宮女緊跟在她的背後。她向竇美儀叫道:


    “竇美儀跪下接賞!”


    竇美儀趕快跪下,低首等待,心頭狂跳。王瑞芬親自將梅竹長方盤端到竇美儀麵前,讓她看看,隨即說道:


    “這是皇上賜你的一雙七寶鏤花赤金鐲,趕快叩頭謝恩!”


    竇美儀伏地叩頭,顫聲叫道:“奴婢敬謝皇恩!”


    王瑞芬將長方盤交給紅裙宮女,又從綠裙宮女手中接過來描金朱漆梅花盤,她正要叫竇美儀觀看首飾接賞,忽然聽見新皇上對竇氏說了一句口諭:


    “從今後你不要自稱奴婢,你不再是宮女身份了!”


    竇美儀心上一震,明白這兩件首飾就是新皇上所賜的定情之物。王瑞芬也心中一喜,正要提醒竇美儀叩頭謝恩,忽然李雙喜來到窗外,在窗外奏道:


    “兒臣有一事啟奏父皇!”


    李自成不禁愕然,向窗外問道:“何事?”


    “張皇親府中家人到軍師府稟報:懿安皇後迴到娘家後決意殉國,不進飲食,惟有哭泣。張皇親全家苦勸無效,皇後已經於今日晚膳前趁身邊無人時自縊而亡。”


    李自成沉默片刻,吩咐說:“命張國紀將懿安皇後好生裝殮。俟局勢平定之後,由我朝禮政府派官員將皇後棺材葬入天啟陵中。”


    “領旨!”


    竇美儀聽到懿安皇後已經自縊殉國,又是震驚,又是悲痛,倘若不是在李自成麵前,她一定要伏在地上,放聲痛哭。此時此地,她的悲痛的眼淚隻能往肚裏奔流。正在她悲痛懿安皇後自縊身亡的事情時,王瑞芬將朱漆描金梅花盤端到她的麵前,讓她看一下已經打開的雕漆圓盒中的貓兒眼赤金戒指,隨即又將梅花盤交給身後的綠裙宮女,又向竇美儀說道:


    “竇美儀叩頭謝恩!”


    剛才竇美儀用模糊的淚眼向小盒中的寶石戒指望了一下,也未看清,但明白這恩賞的重大意義。現在經瑞芬提醒,趕快機械地伏地叩頭,哽咽地說出來“謝恩”二字。王瑞芬到李自成的身邊躬身問道:


    “皇爺,還有什麽吩咐?”


    李自成已經看見了竇氏的淚眼,低聲說道:“你們送竇美儀暫迴慈慶宮去,兩三天內等候恩詔。”


    王瑞芬轉身向竇氏說道:“今晚的召見已經完畢,聖上有旨:竇美儀暫迴慈慶宮去,等候恩詔。從現在起,竇美儀在皇上麵前不要再自稱奴婢……趕快叩頭謝恩!”


    竇美儀帶著哽咽說:“臣妾竇美儀原是亡國奴婢,生逢聖朝,得沐皇恩,粉身難報!”她伏地連叩三個頭,然後說道:“願陛下江山永固,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


    王瑞芬柔聲唿叫:“平身!”


    竇美儀一方麵得到新皇帝的恩寵,一方麵又知道懿安皇後已經自縊身亡,幸福與悲痛同時來到,一時間心情迷亂,六神無主。當她從拜墊上站起時,不覺踉蹌一步,腰身一閃,裙帶上的小銀鈴和金步搖上的小金鈴同時猛然間一陣丁冬。在這刹那之間,李自成的因準備說話而半張開的嘴唇忽然收攏。站在三尺外侍候的兩個宮女駭得一跳。王瑞芬十分敏捷,迅速上前一步,將她扶住,跟著在她的耳邊小聲說道:


    “可以退出了。”


    竇美儀站穩之後,向新皇帝拜了一拜,體態輕盈地向外轉身。就在她轉身的時候,她迴過頭來向新皇帝看了一眼,想看清楚新皇上的左眼下是不是有傷疤。但這隻是迅速地迴眸一望,仍然沒有看清楚,就由王瑞芬陪伴著走出寢宮。李自成在竇氏抬頭迴眸一望的時候,又看見了她的美貌,看見了她的似乎含有淚光,但仍然明如秋水的雙目,不禁心中又是一動。他目送著竇美儀出了寢宮,從丹墀上傳來金銀小鈴的優雅而悅耳的響聲。


    王瑞芬命兩個宮女捧著首飾,親自率領一大群宮女送竇美儀走出武英門,過了金水橋,又送出歸極門,到了皇極門和午門之間的大院中。她不愧曾經是承乾宮田皇貴妃身邊的管事宮女,細心周到,熟悉宮中禮儀。她小聲向兩個宮女吩咐一句話,那兩個宮女趕快提著宮燈走了。然後,她望著竇美儀,含著溫柔的微笑說:


    “賢妹,我今晚還稱唿你賢妹,以後就不敢這樣稱唿了。新皇上已經看中了你。你的對答也使皇上滿意。皇上賞賜你的首飾就是定情之物。你的身份已經不同往日,你今晚暫迴慈慶宮,宮女姐兒們和太監們理應站立在慈慶宮門口迎接。”


    竇美儀的臉頰紅了,眼眶裏忽然又一次浮出了淚花,但是低著頭沒有說話。是感激皇恩的淚花還是悲痛懿安皇後殉國的淚花?她沒有對王瑞芬說出一個字兒。


    王瑞芬想著去慈慶宮報信的兩個宮女應該到慈慶宮了,才讓竇美儀繼續往前走。竇美儀來的時候是前後跟隨六個宮女,這時又多了兩個捧首飾小盒的宮女。倘若在民間,這兩個小首飾盒可以交一個丫環捧著,或幹脆交給一個提燈籠的姑娘帶去。然而這是宮廷的規矩。禦賞之物,每一件必須由一個宮女雙手恭捧而行。所以竇美儀迴慈慶宮就有八個宮女前後相隨,珠圍翠繞,環佩丁冬,脂粉飄香,儼然是貴人氣派。


    遲遲出來的下弦月開始在帶有流雲的五鳳樓頭徘徊,照著皇極門的巍峨海潮龍脊和鴟吻高翅的觚棱,但大院中仍然是暗沉沉的。王瑞芬一直目送竇美儀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中出了會極門向北轉,連燈光也看不見了,才帶著兩個宮女和一盞宮燈返迴武英門去。昨晚,她照料費珍娥在寢宮叩見新皇上,分明是已蒙受皇上垂愛;今晚又照料竇美儀受皇上召見,分明是這位慈慶宮的美人兒更受到皇上喜愛,當麵賞賜了貴重首飾(小費沒受到賞賜!),還麵諭她以後在皇上前要自稱臣妾,不要再稱奴婢,被選為妃嬪的榮幸已經定了。不管誰被新皇上選為妃子,她都不嫉妒,認為這是她的命不好,八字生錯了,隻求以後天下太平,能夠被放出深宮。但是她對於費珍娥能不能也被新皇上選中,與竇美儀一同選進大順宮中,很是關心。雖然所有宮女都是皇家的家奴,但費珍娥是崇禎皇帝這一邊的宮女,她不知怎的,在感情上比她同天啟皇後那一邊的竇美儀熱乎多了。當她暗暗為竇美儀的被選中而慶幸的時候,不由地想到費珍娥,在心中說道:


    “論人品,論文才,珍娥在宮中也是人尖子,難道就不能也選進大順朝的宮中?”


    當王瑞芬迴到仁智殿西暖閣時,夢仙香的香氣已經散盡。李自成坐在禦案邊批閱文書,但心中卻在想著竇美儀和費珍娥,不能靜心,不斷自問:“是不是可以將她們兩個都選在身邊?”王瑞芬帶著淡淡的脂粉香來到他的身邊,溫柔地躬身奏道:


    “皇爺,竇美儀已經由八個宮女護送迴慈慶宮了。”


    李自成望一望王瑞芬,含笑說道:“你不愧是田皇貴妃的身邊人,很會辦事。明日,你替孤挑選一件首飾,差人送往壽寧宮,賞賜費珍娥。”


    王瑞芬猛然一喜,躬身迴答:“奴婢遵旨!”


    李自成對費珍娥和竇美儀的才貌都十分滿意,而竇美儀的神態很像西安的鄧太妙,談吐尤覺中意。在分別召見費珍娥和竇美儀的時候,都曾使他心旌搖蕩,幾乎想將她們留在寢宮。隻是他用理智壓製了常人的情欲,不願落一個貪色之名。特別是在召見竇美儀的時候,他知道王瑞芬差宮人去慈慶宮傳旨的時候誤稱“召幸”,所以他真想作為“召幸”將竇美儀留下,但是後來還是遏止了一時的情欲,賞賜竇氏兩樣首飾,命她“暫迴慈慶宮,等候恩詔”。他想使臣民知道他決非淫亂貪色之輩,在選妃這事上要按照新擬定的《大順禮製》去辦:第一步,他要使牛金星示意禮政府,奏請在京城從速選取身家清白、德容兼備女子充實後宮。第二步,他在禮政府的奏疏上批示說:“孤應天順人,率大軍初至幽州行在,萬事叢脞,民心未安,倘急於選取妃嬪,恐滋驚擾。可由勝朝宮女中選取一二人,不必擾及民間。欽此!”第三步,禮政府奏稱已選得慈慶宮女官竇氏,壽寧宮宮女費氏德容兼備,文才出眾,堪膺後宮之選,謹乞聖裁。第四步,他批示禮政府:“俯允所請,即準備對竇氏與費氏行冊封之禮。”第五步,擇定吉日,對竇美儀和費珍娥進行冊封……


    李自成命吳汝義將他的這些想法密諭大學士牛金星。牛金星向吳汝義詢問了皇上分別召見費珍娥、竇美儀的情況,含笑點頭,說道:“此事好辦,皇上的心思我明白了。”


    他隨即進宮,向李自成奏道:


    “陛下所諭,原是平日選取妃嬪之禮,足見陛下誌在開國垂統,為萬世帝王楷模。然今日初到幽州,萬幾待理,朝廷最大急務為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從今日起,文武臣分批在文華殿認真演禮,最後齊集太和門演禮。除演禮之外,文臣們要在三、六、九日上表勸進,禮政府與文諭院臣僚們要趕擬群臣為皇上登極上的賀表,代皇上草擬郊天用的昭告天地表文,登極日昭告天下臣民詔書,大赦恩詔,以及諭江南舊明文武官員招降詔書等等。目前距登極日期漸近,不可以選妃事分散臣民心誌,然而行在後宮也不可無人主持,故應該有一二妃嬪主持後宮諸事,亦是刻不容緩。以臣愚見,請陛下即日傳旨,召竇氏或費氏住進寢宮,居妃嬪之位,主持後宮之事,宮中稱為娘娘,但不行冊封之禮。總之,應使舉朝文武之心,行在萬姓視聽,鹹集於新皇帝登極大典一事,其他均非目前要務。”


    李自成頻頻點頭,問道:“竇氏與費氏均是才貌兼備,舉止嫻雅,非尋常女子可比。俟登極大典之後,總得行冊封之禮,以正名號,是吧?”


    金星說:“曆代帝王,選美人充實後宮,原是常事。其中許多女子是先蒙‘召幸’,事後再賜封號。有的是生了皇子皇女之後,再加冊封。有的原來名分甚低,後來因受了特殊恩寵或誕生皇子,逐次晉封。陛下為天下之主,對妃嬪冊封遲早,均是雨露之恩。”


    聽了這話,李自成大為高興,又一次對牛金星頻頻點頭,在心中稱讚說:


    “處事有經有權,深合孤意,果然是宰相之才!”


    當天晚上,李自成便“召幸”了竇美儀。從此就叫竇氏住在寢宮,宮女們和太監們都唿為竇娘娘,以妃嬪之禮相待。李自成多年中為經營天下而殫精竭慮,不貪女色,硬是將普通人的男女之情壓製下去。他的這種在當時農民起義領袖中的獨特行事,常為張獻忠和羅汝才所嘲笑,而為他的敵人所稱許。如今采納牛金星的意見,很簡單地處理了選妃之事,使他十分愉快。他狂熱地喜愛竇美儀的出眾才貌,幾乎使他改變了多年來黎明即起的習慣。


    雖然李自成將北京視為行在,隻打算短期駐蹕,但是他能夠忙裏偷閑,恢複了他的讀書習慣。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以後,他於閱覽賀表和批閱各種文書之暇,又開始每日讀《資治通鑒》。竇妃見他帶來北京的是一部較好的坊間刻本,便命兩個宮女去慈慶宮將懿安皇後平日閱讀的元刊本《資治通鑒》取來;又命一宮女去將慈慶宮的一隻白鸚鵡取來,將籠子掛在仁智殿的前簷下,晚上移至殿內。


    北京南郊的豐台一帶,特別是豐台附近有一個叫做草橋的地方,有十幾家專門培養花木的花農,一代代傳下來巧妙的養花技藝,可以將暮春才開的花卉提前在早春開放,或春天開放的花卉提前在冬天開放。花農們四時將鮮花送進北京城內,也賣給宮中。慈慶宮院內不但有一個小花園,還有一個小暖房,這暖房不但向陽,冬天還可以燃燒地火,由兩個太監學習草橋花農的養花技藝,提早一兩個月使張皇後看見鮮豔的碧桃、月季、玫瑰、芍藥和牡丹。竇美儀差宮女前去傳諭,命慈慶宮的養花太監將二十幾盆正在開放的名貴鮮花送到仁智殿來,然後又吩咐宮女們,有的擺在正殿,有的擺在東西暖閣。頓然間寢宮中即處處是鮮花綠葉,充滿花香。


    李自成平生第一次享受到這樣的生活環境,有時他望望鮮花,再望望竇妃,一言不發,禁不住露出微笑。


    他知道竇氏在慈慶宮常陪著懿安皇後閱讀史鑒,所以休息的時候就命竇氏隨意挑選《資治通鑒》中的精彩段落讀給他聽。竇美儀巴不得李自成能做一個像唐太宗那樣的千古英主,所以特別注意從貞觀元年起到貞觀二十二年的這七卷書中挑那些最精彩的紀事讀給新皇上。從此,李自成的身邊又多了竇妃的溫柔悅耳的讀書聲。


    白鸚鵡能夠背誦許多首唐人的五七言絕句和幾首膾炙人口的律詩。每逢風清日暖,竇妃宮中無事,便逗引鸚鵡讀詩,而李自成對此很感興趣,往往側首望著竇妃,含笑而聽。


    仁智殿的西暖閣作為大順皇帝駐蹕幽州行在的寢宮,而東暖閣作為竇妃娘娘的寢宮。實際上,竇美儀每夜都住在西暖閣,東暖閣雖設有富麗的床帳,卻不曾睡,隻是將東暖閣用做梳妝打扮的地方。


    今年的陰曆三月是小月。今天是四月初三。竇美儀來到仁智殿,稱為竇娘娘,已經十天了。上月二十八日遵照新皇上的聖旨,有兩千多宮女分賞大順軍的有功將校。因為宮女不能全走,不得不從皇親、官宦、豪門府中征集了一部分丫環仆婢分賞將士。紫禁城中比較幸運的是慈慶宮、承乾宮和壽寧宮,這三座宮院中的宮女們幸免於分賞將校。壽寧宮是個小宮院,因為李自成想著費珍娥需要宮女們照料和陪伴,留下了全部宮女。慈慶宮和承乾宮,都是由於竇美儀和王瑞芬在李自成麵前乞恩,得免此劫,並蒙皇恩特準,等北京局麵太平以後,將這三座宮院中的宮女們全數放出宮去,與父母家人團聚,憑媒婚配。竇美儀知道皇上的心裏總在想著費珍娥,隻是新皇上正在像一團火似的寵愛著她,不願意使她不高興,才將要納費珍娥為妃的事往後拖了。竇美儀雖然不希望費珍娥也來到皇上身邊受到寵愛,但是她認為自己在後妃中應該做一個很有“婦德”的賢妃,決不在後宮中爭寵嫉妒。因為她有這樣“賢妃”的品德,所以曾經兩次差遣身邊的宮女去壽寧宮向費珍娥問寒問暖,告訴費珍娥新皇上仍在惦記著她。


    像往日一樣,今日當宮中樹梢上的宿鴉開始啼叫,南窗上剛有點蒙蒙亮時,竇美儀悄悄地掙脫了皇上的摟抱,從皇上的左邊胳膊上抬起頭來,輕輕地下床,輕輕地走往東暖閣。立刻有三四個宮女輕輕進來,服侍她梳洗打扮。當她梳洗更衣,打扮完畢,王瑞芬也已經打扮得花枝一般,體態輕盈地掀簾進來,向娘娘獻上一杯香茶,然後在博山爐添了檀香。竇美儀見屋中沒有別的宮女,望著王瑞芬輕輕叫道:


    “瑞芬姐!”


    王瑞芬一驚,立刻跪下,小聲說:“奴婢不敢!請娘娘再不要這樣叫我!”


    竇氏微微一笑,拉她起來,悄聲說道:“你我原來都是前朝宮人,都是皇家奴婢。我們原是姊妹行,同命相憐。如今我一旦蒙恩……”


    王瑞芬截住說:“這是娘娘的命好,一朝飛上梧桐枝頭,變為鳳凰,眾多宮女姊妹們不過是雞鴨一群,怎敢與娘娘攀比!”


    竇氏說:“快不要這樣說!論容貌你並不比我差多少,論年紀你比我大一二個月,論做事能力你曾是田皇貴妃身邊的‘管家婆’,如今你率領眾宮女姊妹服侍新皇上,也盡心盡意地服侍我。我心中常覺不安,所以因身邊沒人,喚你一聲瑞芬姐……我有一句話想問你……”竇美儀的臉色突然紅了,將要問的話咽了下去。


    王瑞芬悄聲問道:“娘娘,這東暖閣中隻有你我二人,不知要問何事?”


    “我,我,我不好意思問你,可是又忍不住要問清楚。”


    “娘娘,對宮中諸事,凡是不明白的盡管垂問,奴婢不敢隱瞞。”


    竇美儀又忍了忍,終於問道:“你每晚在皇上寢宮中點的什麽香?”


    王瑞芬的臉紅了,神秘地笑著問道:“娘娘可聞出來那香氣不同於一般禦香?”


    “我生長於懿安皇後的慈慶宮中,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奇怪的香氣,聞了後擾亂……人心(她迴避說‘春心’二字)。我不願問你這是什麽香,也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要你以後在晚上不用再點這種香了。新皇上還不到四十歲,春秋鼎盛,但願他能夠做一位開國英主,勤政愛民,孜孜求治,從諫如流,使百姓早登衽席。千萬莫要一得天下便貪戀女色,誤了國事。”


    王瑞芬肅然動容,躬身說道:“娘娘所言極是,奴婢今後不再點那種香了。”


    聽見李自成已經醒來,王瑞芬趕快往西暖閣去。等候在正殿門外的四個宮女也馬上跟在王瑞芬的背後進西暖閣了。


    初夏夜短,當李自成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頭、漱洗和穿好衣服以後,溫和的陽光射到仁智殿的窗紗上和正殿門內的方磚上、盆中的鮮花上。有幾隻小鳥在宮院中的樹上鳴叫。李自成剛在西暖閣的龍椅上坐定,端起一盞香茶,忽然聽見殿門外有誰念了四句唐詩: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他含笑問道:“是竇妃在吟詩?”


    王瑞芬躬身迴答:“竇娘娘正在東暖閣中讀書,這是白鸚鵡在前簷上背誦唐詩。”


    李自成“啊”了一聲,不覺微笑。


    由竇妃陪伴,用過早膳以後,李自成由美人相陪,在西暖閣又坐了片刻,喝了半杯熱茶。因為要召見重要大臣,商量數日內舉行登極大典的事,他便起身往武英殿去了。竇妃率領宮女們在仁智殿的丹墀上躬身送駕。白鸚鵡在籠子裏叫道:


    “皇上萬歲!國泰民安!”


    第二十三章


    自李自成駐蹕武英殿宮院以後,竟沒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連皇城內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瓊華島,傳說是蕭太後梳妝的廣寒殿,以及西苑中各處碧波仙島,亭台樓閣,他都沒有去遊玩一次。但他決不是每日對著美人,鮮花,在悠閑中消磨日子。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況他剛到北京!


    許多新的事務突然來到他的麵前,所謂做帝王的要“日理萬機”,就是說有辦不完的事項堆在身上,例如,他要在武英殿接見京師父老,詢問疾苦,宣布新朝德意。這本是表麵文章,“父老”是指定的,跪在他的麵前說的都是些空洞的頌揚話,他所宣布的新朝德意也不能見諸實行。然而據牛金星說,漢高祖初入鹹陽,還軍霸上,召集諸縣父老豪傑,發表了一番重要講話,傳頌千古。所以就建議他效法漢高祖,在武英殿召見京師的父老。花去了半天時間,李自成除召見京師“父老”之外,還召見了許多明朝舊臣,有的決定錄用,李自成以禮相待;有的並不錄用,也被召見;有的是自己懇求謁見。還有的是被捉送到李自成的麵前,這些人受到斥責後送交劉宗敏處關押起來,嚴刑追贓。


    許多瑣碎問題,都得由牛金星和六政府大臣呈報禦前,經李自成批準,才能執行。原來在西安時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草擬了一部《大順禮製》,如今作了充實,改稱《大順匯典》。因為關係登極典禮諸事,必須經李自成逐條細閱,批準頒行。天子要建立太廟,追尊七代祖宗,稱為“七廟”,這七代祖宗的名字都得避諱。開國皇帝本人的名字當然更要避諱。但李自成自稱是“十世務農”,往上隻能追查到六代祖宗的名字,所以大順包括開國皇帝李自成本人在內,要避諱的隻有七個字,即:“自、務、明、光、安、令、成”,“成”字要寫為“晟”。此事在西安已經通諭各地臣民,如今他到了北京,還得由禮政府奏明皇上,通諭北京及新歸順的各地臣民知曉。另外的事情,看似瑣事,卻很重要。例如改大明門為大順門,皇極殿為天佑殿,又將乾清宮的匾額“敬天法祖”改為“勤政愛民”。這些事,都由禮政府擬就意見呈奏,經李自成批準,再由禮政府將善書文臣新寫的匾額恭請皇上審閱同意,才能製匾懸掛。


    總之,大順朝的皇帝和文臣們在北京並未閑過。以牛金星為首的文臣們,最主要的活動是準備新皇帝的登極大典,還要按照《大順匯典》加緊準備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勸進,大家競相在勸進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禮請京師四六名手代筆,力求頌揚的話別出心裁,不落陳套,而且要文辭典雅,對仗工穩。大家都在等著四月初六日舉行新皇上的登極大典,從此大順朝就算是正式開國,而大順皇帝也成為正統的天下共主。大家原來惟一顧慮的是吳三桂曾受崇禎殊恩,世為遼東鎮將,新近又封為平西伯,兼為山海關總鎮,手握重兵,會有不臣之心。但是大家想著皇上於十天前已經欽差定西伯唐通等赴山海關招降,攜有白銀四萬兩和黃金一千兩的犒軍巨款,還帶有吳襄的一封懇切諭降家書和李自成的許以世襲高爵的手詔,而吳三桂如今困處山海關彈丸之地,餉源斷絕,父母和全家在北京成為人質,在此情況之下必來投降,至少會有賀表送來。在北京新投降的文臣,都慶幸自己被新朝錄用,競相將自己的新官銜用館閣體濃墨正楷書寫在大紅紙上,貼於大門。有的新降官員,為著夤緣求進,遞上門生帖子,拜牛金星為座師。牛金星有時也出門拜客,乘坐八抬綠呢亮紗大轎,鳴鑼開道,前邊是兩個衙役手執一對虎頭牌,一個上邊寫著“迴避”,一個上邊寫著“肅靜”,然後是一對紗燈,上寫“天佑閣”三字,然後是兩行護轎的軍士,簡單的儀仗,四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兩個衙役抬著檀香爐,然後是一個人騎在馬上,擎著一柄藍色傘蓋,然後是四個貼身仆人,鮮衣駿馬,其中一個奴仆拿著紅錦拜帖子……總之,如今進了北京,天佑閣大學士偶然出門拜客,儼然是太平宰相氣派,好不威風!


    劉宗敏以汝侯之尊,職掌提營首總將軍,為大順朝文武群臣之首,連牛金星和宋獻策在重大軍政問題上也得向他通報,取得他的同意。他駐節田皇親府中,半條胡同都駐滿了他的親軍護衛,崗哨林立,戒備森嚴。大門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杆,上懸一藍綢大纛,旗中心繡一正紅“劉”字。大門外高高的青石台階前有一對鐵獅子,本是田府舊物,如今襯托著四名明盔亮甲、虎視眈眈的執槍守門武士,這一對鐵獅子比往日更加神態威武。


    田府共有數百間房屋,亭台樓閣,曲欄迴廊,假山美池,無不應有盡有,田宏遇於崇禎十四年從江南買迴來兩個美貌名妓,一個姓陳,一個姓顧。田宏遇死後,姓陳的由吳三桂用一千兩銀子買去,已經於去年春天到了寧遠。姓顧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經用私蓄贖身,但不願在北京嫁人,隻等運河通了,返迴江南魚米之鄉。劉宗敏進來之後,這姓顧的名妓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與仆婢居住在一座有流水遊魚,花木扶疏的幽靜小院中。三天前,聽說被拷掠追贓的某一國公的兒媳年輕貌美,新近守寡,逼他獻出。這位美豔少婦帶來丫環仆婦二三十人,單獨居住在另一座院落,頗受汝侯寵愛。


    劉宗敏一進城就按照原定計劃,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幾天之內逮捕了六百多人,有皇親、勳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說隻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打破這個限製。還有,原說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這一條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關押在劉宗敏駐節的田皇親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關押在別的將領宅中,天天施用各種酷刑,進行追贓,不斷有人在拷掠中慘叫而死。大順軍進行的拷掠追贓政策,加上軍紀迅速敗壞,奸淫和搶劫的事不斷發生,在北京造成了極大的恐怖和民憤,使不同階層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認為大順軍果然是流賊的本性未改,重新想念崇禎皇帝,盼望吳三桂趕快率關寧兵來剿賊複國。


    在北京發生的重要情況,有些事李自成並不知道,有些事不完全知道。他最為關心的大事是如何盡快在北京舉行登極大典,然後勝利地返迴長安,建立像唐朝那樣的偉大帝國。文臣們多是新降的前明官吏,隻希望在新朝中作為攀龍附鳳之臣,保住祿位,對大順軍內部的問題看到了也一字不談。李自成的大臣中如宋獻策和李岩二人,都比較頭腦清醒,但因為有種種顧慮,特別是事情牽涉到陝西將領,不敢向李自成直率進言。而且他們更擔心的是軍事方麵,隻怕吳三桂抗拒不降,勾結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他們認為大順軍來北京本是孤軍遠征,人馬不多,進了北京後軍紀大壞,很難戰勝吳三桂的關寧邊兵和從滿洲入侵的強大敵軍。


    今日是四月初三,為著初六日舉行登極大典的日期臨近,李自成昨日傳旨,現在要在武英殿的西暖閣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他由四個宮女跟隨,已經來到西暖閣,坐在龍椅上等候,一杯香茶隨即放在禦案上了。他對一個宮女輕聲說:


    “叫雙喜將軍進來!”


    片刻過後,在武英門辦公的李雙喜來到李自成的麵前,跪下聽旨。李自成問道:


    “大臣們都來了麽?”


    雙喜迴答:“啟稟父皇,昨日傳諭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門恭候召見,隻有宋軍師和李公子尚未來到,所以牛丞相同大臣們都在武英門等候。另外,王長順昨夜就進宮一趟,說他有重要事求見陛下,兒臣因父皇已經安歇,叫他今日再來。他今日早早地來了,一定要麵見皇上。”


    李自成的眉頭皺了一不:“叫他同丞相談談,不要見孤了。”


    “父皇,兒臣已經說了,他執意非親自見皇上麵奏不行。他說……他說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話說給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會如實轉奏,所以他非要進宮來麵奏不可。”


    李自成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陣,等候召見了群臣之後你帶他來吧!”


    過了一陣,宋獻策和李岩來到了武英門。文武群臣以劉宗敏為首,走在前邊,緊跟著是牛金星和宋獻策、李岩、六政府堂官,後邊是李過和吳汝義等幾位武將,魚貫進入武英殿的西暖閣,依次向李自成行叩頭禮。宮女們已經避開,有四個年輕的太監兩個在旁邊,兩個在簾外,垂手躬立侍候。劉宗敏隻是草草行禮,但文臣們都是畢恭畢敬地行常朝禮,不敢有一點馬虎。在大家行禮時候,李自成仍然不習慣端坐受禮,偶爾又情不自禁地拱手還禮。群臣行禮之後,李自成不像崇禎皇帝那樣使群臣都跪在地上或躬身立在麵前,他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賜座”一詞,而是用的“請坐”。太監們在心裏認為,新皇帝到底是草頭天子,不免心中暗笑。


    文臣們因皇帝賜座而躬身謝恩。等群臣坐定之後,太監們從簾子內外輕手輕腳地退出武英殿了。


    李自成向群臣問道:“初六日登極的事,可已經準備就緒?”


    牛金星站起來說:“文武臣工連日在文華殿演禮,已漸見熟悉,初六日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已經宣示中外,一應所需,如儀仗、法駕,聖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備就,鴻臚寺人員不足,又從民間選取相貌富態與聲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訓練唱禮,以備急需。”


    “登極大典在皇極殿舉行,何用法駕?”


    “陛下於皇極殿登極,受百官朝賀之後,接著就是行祈天之禮,故需要法駕鹵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黃沙鋪地,每一街口要備好鬆柏彩緞牌樓。從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騎兵沿途警蹕,禁絕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關門閉戶,門外擺好香案,任何人不許私自隔著門窗窺看。”


    “祈天禮選在南郊何處?”


    “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擬請陛下在天壇圜丘上舉行祈天之禮。天壇院內,在圜丘西邊不足半裏處,前朝為皇帝建有齋宮,有宮牆環繞,護以禦溝。前朝皇帝如舉行祭天祈年之禮,總是前一天就駐蹕齋宮,沐浴齋戒。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創,尚非平常時候,軍國政務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齋宮駐蹕,隻在仁智殿寢宮齋戒即可。”


    李自成點頭同意。他望著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新任大順朝禮政府左侍郎楊觀光,虛心地含笑問道:


    “楊先生,祈天為何要齋戒,不茹葷,不飲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楊觀光趕快伏地叩頭,迴答說:“為的是天人一氣相感,欲其誌氣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須如此。”


    李自成雖然對於楊觀光的帶有冬烘味道的迴答並不十分了然,但是連聲稱好,命楊平身就座。


    李自成今日召見群臣以高層文臣為主,要詢問的是關於初六日登極大典的籌備工作,既然牛丞相扼要奏明,諸事順利,他完全放心了。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愉快,又向牛金星問道:


    “孤要親自看一看群臣演禮如何,先生可準備了麽?”


    牛金星跪下說:“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唿,使臣誠惶誠恐。至於演禮之事,文臣們已經熟了,武臣們或有未熟的,再有一兩次演習也就行了。臣昨夜與禮政府諸臣商議,擬懇請陛下於明日上午親自觀看演禮,不知可否俯允所請。”


    “孤倒很想親臨觀禮,隻怕臣工們因孤在一旁觀看,必會有的膽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錯。”


    “這一層,微臣與禮政府諸臣業已商討,明日係正式演禮,儀仗齊全,地點在皇極門前。擬請陛下於明日早膳後先去文華殿休息,巳時前由文華殿出來,駕幸會極門樓上,憑窗臨觀,演禮群臣不會知道。陪侍皇上身邊的隻有微臣、正副軍師、禮政府尚書鞏焴……”他忽然想到劉宗敏會不會行朝賀大禮的繁文縟節,停頓一下,接著說道:“汝侯劉總爺也不參加演禮,陪侍陛下身邊。”


    劉宗敏想著自己應該做文武百官的表率,說道:“俺也跟著大家一塊兒演禮吧。”


    金星說:“總爺是絕頂聰明的人,你明日陪侍陛下在會極門樓上看一看就行了,用不著跟大家一塊兒演禮。你以前負過傷,要隨著鴻臚官的鳴讚,許多次跪拜興,我擔心近日天陰多雨,你舊日創傷疼痛,還是以不跟隨大家演禮為宜。”


    李自成明白牛金星的心中真意,他也擔心劉宗敏不習慣對他行三跪九叩之禮,笑著說道:“捷軒,你跟我一起觀看群臣演禮吧。還有,唐通與張若麒去吳三桂那裏勸降,原定今日返迴,至遲明日返迴。你和兩位軍師同孤在一起觀禮,一旦吳三桂那裏有了消息,我們立時可以商議。”停一停,他又說:“啟東也留在孤的身邊才是,等候唐通與張若麒迴來。”


    明日什麽大臣陪侍李自成在會極門樓上觀看群臣演禮,他的一句話就決定了。等明日他觀看過正式演禮之後,如有不滿意處,還可以再演習一次,務使初六日的登極典禮十分圓滿,然後風聲所至,四海歸心,大順萬世一統之業就此奠基。今日召見一部分文武群臣,可以說是李自成在事業上感到誌得意滿的時候,他向麵前的群臣微笑著掃了一眼,說道:


    “去年十一月,孤在長安,是否即出師幽燕,原未決定。大臣中也有人主張持重,勸孤緩期東征。孤後來雖然決計遠征,但也沒料到果然一路勢如破竹,除寧武一地之外,到處迎降。崇禎並非昏庸之主,不料竟然如此容易亡國!”


    禮政府侍郎梁兆陽站起來躬身說道:“主上救民於水火,自秦入晉,曆恆代,抵幽燕,兵不血刃,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真神武不殺,比隆堯舜,若湯武不足道也。臣遭逢聖上,當精白一心以報主恩。”


    李自成大為高興,不覺拱手,連說:“先生請坐,先生請坐。”


    文諭院大學士顧君恩趁機會站起來說道:“主上睿智神武,兵不血刃而進入燕京,海內望風,江南翹首,不久即將統一中國,威服四夷。近日群臣中有些勸進表寫得很好,可以傳之千古,微臣與丞相不禁點首欣賞,不知陛下可曾留意一閱?”


    “孤每一勸進表都瀏覽過了,不知你們最稱讚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讀幾句讓大家聽聽。”


    顧君恩說道:“臣記得有一勸進表中有這樣句子:‘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四句對仗工整,頌揚得體。”


    李自成點頭微笑,環視群臣,意氣舒展。


    顧君恩又說道:“新降臣前明長蘆鹽運使王孫蕙的勸進表中有句雲:‘燕地既歸,宜歸河山而受籙;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他寫出如此頌揚文字,既表明忠心擁戴,亦足證才學優長。”


    李自成含笑點頭。


    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已經受到王孫蕙的拜托,此刻看見皇上高興,趕快起立說道:“像王孫蕙這樣新降文臣,似應予以美缺,不知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隻要是真有才學,自然錄用,你的吏政府可以斟酌擬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掃視一遍,當看見李岩和宋獻策神色冷靜,不似眾人聞聽勸進表中頌揚佳句時的興奮動容,他的心中打個問詢:“他們為何與眾不同?”在片刻間,他始而在心中感到不快,繼而想到他們二人剛才來到較遲,可能是新得到了什麽不好的軍情探報,故而他們的神色與眾不同。他在心中問道:


    “是不是他們已經得到探報,山海關方麵有了變故?”


    雖然李自成在表麵上仍然保持著愉快神色,但是他的心中卻忽然涼了一半。吳三桂已經進入山海關,可以說近在咫尺,威逼北京,這使他不能不嚴重關切。此刻兩位軍師的臉上神色異於眾人,莫非吳三桂抗拒不降,公然為敵?


    他吩咐文武群臣退下,盡心為明日皇極門的正式演禮和初六日的登極大典做準備,獨將宋獻策和李岩留下。當群臣叩頭退出以後,他正要向兩位軍師詢問山海關有什麽新的消息,忽然聽見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右邊丹陛登上丹墀,同時聽見一個青年人的膽怯的聲音懇求:


    “你老莫要急,讓我到陛下麵前傳稟!”


    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閃開!你再攔我,我會一拳將你這個胎毛未退的傳事官兒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驚,向外怒喝道:“什麽人如此大膽,替我拿了!”


    因為李自成不許前朝的太監在身邊侍候,在武英殿東暖閣和前簷下共有四個太監以備皇上隨時唿喚。這時一齊奔到武英殿門口,看見三個官員踉蹌奔來,搶在前邊的是雙喜將軍。他們不敢攔阻,趕快驚慌地從門檻邊避開。


    李自成聽見腳步聲進來,怒目注視西暖閣的房門,而宋獻策和李岩的目光也轉向同一個地方,李雙喜搶先一步掀簾進來,跪在李自成的麵前說道:


    “啟稟父皇,王長順有重要話懇求麵奏!”


    李自成尚未說話,看見王長順滿眶熱淚,緊跟著雙喜衝了進來,而同時傳事官也並肩進來,但是年輕的傳事官因為身體便利,反而搶在王長順的前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聲音顫栗地說:


    “啟奏皇上,臣未能攔住牧馬苑使王長順闖入宮中,實實有罪!”


    王長順跟著說道:“臣為了麵見聖上,大膽闖宮,在丹墀上將攔路的傳事官一把推個趔趄,罵他胎毛未退,還真想再給他一拳。請皇上容小臣將幾天來憋在心裏的話在皇上麵前倒出來,然後聽任皇上治小臣魯莽闖宮,冒犯朝廷之罪。砍頭我不怕,橫豎不過是碗大疤瘌!”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麽一迴事,忍著一肚子憤怒說道:


    “雙喜,傳事官,你們退下,沒有你們的事了。”


    李雙喜和傳事官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望著王長順問道:


    “你是孤起義時的舊人,有話不妨直說。你快說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對下麵的情況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後出了大禍,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沒有讀過書,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麵前一味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黃河堤將會決口,帶一個老河工到大元帥行轅懇求見你,從早晨等到晚上,見不到你。若是我能夠見到大元帥,趕快派重兵保護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間就不會有明軍將河堤掘開口子,叫洪水淹沒開封,淹死幾十萬人,連我軍因移營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事後謠傳我軍被淹死了兩三萬,實際被淹死了三四千人和騾馬一千多匹。這幾千將士是防備黃河北岸明軍解救開封的,都是從陝西帶出來的精兵啊!有許多人我都認識!……”說到這裏,王長順放聲痛哭。


    李自成想到那駐紮在開封城北窪地的幾千將士死得冤枉,也忽然神色戚然,歎了一聲,命王長順坐下說話。


    王長順仍然跪著,接著說道:“開封淹沒的第二天,我同一隊將士找到一隻小船,到了開封城中,看見水上到處漂著死屍,男女老少都有,有不少還沒有死,在屋脊上哭著求救。……”王長順又一次說不下去,大哭起來。


    李自成聽王長順重提洪水淹沒開封的事,更加戚然不樂。但是他事後也深悔自己失誤,所以沒有動怒,等待著王長順繼續說下去。宋獻策和李岩平時就認為王長順為人正派,敢說真話,此刻不由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樣對老馬夫肅然起敬,希望王長順能說出來他們不便直說的軍中情況。


    “從開封水淹以後,”王長順接著說,“我,我後悔死當時隻靠雙喜和吳汝義替我傳稟,沒有膽量闖進你的元帥軍帳。我當時要是一橫心闖入你的元帥軍帳,保全了繁華的東京汴梁,救了幾十萬人的命,縱然你大元帥砍掉我的腦殼,也不過是碗大疤瘌,何況你不一定會砍掉我的腦殼!”


    李自成忽然笑了,說道:“是的,孤決不會怪罪你闖我的元帥大帳。崇禎十二年我們被困在商洛山中,將士們染上瘟疫,病倒了十之六七,我也病了數月,四麵官軍圍困。坐山虎在石門寨叛變,將李友圍在一座大廟中。官軍從商州城和武關兩路出動,正在向我們進攻,倘若坐山虎投降了藍田官軍,我們在商洛山就站不住腳了。幸而你從石門寨飛馬逃迴,向我稟報,使我來得及帶病去石門寨平定叛亂。那一次,老營的守門弟兄因我的病體未愈,午覺未醒,不肯替你傳稟,惹你惱火,又吵又罵,又是推推搡搡,揮動老拳。那一次你闖老營立了大功。這一次你大膽闖入宮門,闖入武英殿,必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對孤麵奏。是不是你聽說吳三桂有領兵來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後十幾天來已經大失民心,這比吳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為要緊。吳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軍征討,將他剿滅;民心不服,你不能將百姓剿滅。用殺戮對付百姓,越殺越糟。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況你全然不知,如同是坐在鼓裏!”


    李自成不禁悚然,王長順的尖銳言辭不免使他惶惑:北京出了什麽大事,為何群臣們要瞞著我呢?他想著王長順是故意危言聳聽,心中不免惱火。但是他忽然記起來昨夜竇妃為他讀《通鑒》,讀到唐太宗容忍直諫的事,他忍下去一口氣,神色嚴峻地問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們隨時進宮來向孤啟奏,你為何說孤如同坐在鼓裏?”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說出實話!陛下可容臣實說麽?”


    “你實說吧,孤要效法唐太宗從諫如流。有什麽話你大膽說出!”


    王長順問道:“大臣們有幾個敢對你說實話的?”他轉迴頭望著正副軍師說:“請恕罪,我王長順不是說你們兩位,是說那些希圖謀求高官厚祿,保全富貴的大臣。他們念的是一部升官經,隻會歌頌功德,說皇上聽著心中舒服的話。皇上聽了不高興的話他們不說,能傷害文武同僚情麵的話也不說。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我才冒死罪前來闖宮!”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怒目望著他的老馬夫,又掃了正副軍師一眼,似乎對他們責問:“這情況是真的麽?你們平日何以不言?”宋獻策和李岩不敢做聲,恭候皇上向他們問話。在刹那間,他們一方麵擔心王長順會觸怒皇上,一方麵也願意由王長順之口說出來北京情況。自然,他們也等待著皇上對他們的責備。幸而李自成沒有對他們說什麽話,又向王長順問道:


    “長順,你到底要對孤麵奏何事?”


    “請恕小臣死罪!我大順軍駐紮北京城內,到處搶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麽說……到處搶劫?”


    “是的,有時強借不還,有時說是征用,有時半夜闖入民宅,公然搶劫。這樣事經常不斷,皇上可曾知道?”


    “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說話不實,請皇上砍掉我的腦袋!”


    李自成心中大為吃驚,但是還不敢相信,說道:“大軍進城的第二天,巡邏隊在前門外捉到幾個在商店搶劫的兵士,汝侯劉爺當即下令將為首的小頭目在十字街口斬首,將人頭懸掛樹上,怎麽還有搶劫的事?”


    “劉爺殺了人沒過三天,搶劫的事情又有了,愈來愈多。大街小巷,軍民混雜,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勝防。幾萬人馬,好壞不齊,殺一個兩個人頂得屁事!……啊啊,我在聖上麵前說了粗話,死罪死罪!……北京是一個有錢地方,有幾家沒有現成的金銀?沒有現成的金銀首飾和各種細軟之物?官兵們都知道大軍在北京不會久留,等皇上舉行登極大典之後,大軍就要隨聖駕返迴長安,隻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北京。人們跟著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幾年的苦,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格外發亮,誰肯白錯過這個一失去就不會再來的好時機?陛下,我大順軍往日人人稱道的好軍紀就在這繁華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開始相信了王長順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氣,轉向宋獻策和李岩說道:


    “幸而王長順今日大膽闖宮,向孤直言陳奏,使孤開始明白我大順軍進北京後的軍紀實情。軍紀在十多天的日子裏如此敗壞,你們兩位身為正副軍師,必定知道,為何閉口不言?”


    宋獻策和李岩猜到皇上對他們會有此問,在心中已有準備。他們不僅洞悉大順軍在北京城中的搶劫情況,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長順尚未提到,就是奸**女。他們二人曾經幾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岩曾主張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慮周密的宋獻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問,他們同時起立,由正軍師宋獻策先說:


    “臣等早有所聞,隻因皇上初到北京,萬機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據實奏聞。汝侯劉宗敏為全軍提營首總將軍,除指揮用兵作戰外,也掌管整肅軍律,安撫百姓,表率百官,所以臣等曾找汝侯商量過如何整飭軍律的事,汝侯也很同意。隻是因在北京停留不長,天天忙於拷掠追贓,又要督促將領們演***登極典禮,所以對如何整飭軍律的事,不曾上緊去管。其實,搶劫的事隻是軍紀敗壞的一個方麵,奸**女的事也時有發生。北京是禮儀之邦,奸淫比搶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猛然心驚,馬上問道:“還敢奸**女?……該斬!該斬!”


    王長順接著說:“我大順軍才進北京的幾天還好,五天以後,強奸婦女的事兒就有了。這樣事兒,隻要出了幾樁,全城就驚慌了。到底強奸的案子有多少,很難說。雖然有些傳聞是無根的謠言,但有些事千真萬確。滿京城哄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投井和懸梁死了三百多人,經小臣一再訪查,確實有一百多人。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幼女,被拉到城頭上**而死。還有一個婦女,抵死不從,破口大罵,竟被當場殺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手下將士進北京後,又是搶劫,又是奸淫,把你的好名聲都敗壞啦。皇上啊,小臣跟著你出生入死打天下,可是河南、湖廣各處的百姓至今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到北京後又很快失去了民心,這樣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夠坐穩?如何能建立一統的鐵打江山?”王長順忍不住熱淚橫流,又哽咽說:“皇上,這北京可不是一個小地方,不是一個藏在山旮旯裏的小村莊,不是伏牛山中的得勝寨。全國各處的人們的眼睛都在望著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國得民心,在北京的名聲十分要緊,是好是壞,馬上就傳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對你隻講歌功頌德之話,隻有我這個老馬夫對你直言!”


    李自成聽了老馬夫的直言確實十分吃驚,也確實十分震怒,在禦案上猛捶一拳,又掃了宋獻策和李岩一眼,這眼神使他們駭了一跳。馬上,李自成又向王長順問道:


    “進北京後軍紀如此敗壞,汝侯劉宗敏何以不管?難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麽?”


    “劉爺也殺了幾個人,可是隻要軍民住在一起,強奸的事兒就是沒法禁止。常言道:‘出外當兵過三年,看見母豬賽貂蟬。’何況進了北京,咱們的將士……”


    李自成說道:“孤想到了這一件事上,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兩千宮女,又從達官顯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婦女,分別賞賜有功將校。”


    “陛下,你對有功將校賞賜美女,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慮不周的時候。咱大順軍來到北京的有六七萬人,受到皇恩賞賜的隻是少數。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興,還有幾萬人沒有得到美女,豈肯甘心?我的皇上,請饒恕小臣直言!從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賞賜美女之後,奸淫良家婦女的事兒更多了!更多了!崇禎十二年過年以後,我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明朝不能夠消滅咱們,全靠紀律嚴明,也靠商洛山中的窮百姓跟我軍是一條心。李鴻恩是你的親堂弟,強奸民女未遂,他的媽是你的五嬸,年輕輕就守寡,隻有這一個兒子,還沒有長成大人就隨你起義。你為了軍紀,硬是下狠心把鴻恩斬了。那時候,多少人為他哭著說情,我也流著淚替他說情,你也哭了,可是他還是被你斬了。他作戰有勇有謀,常立戰功,倘若不被斬,他今日也封侯了。小臣近幾日常想到鴻恩的死,心中難過。那時我軍在潼關南原打了個大敗仗,困守商洛山中,難得的是軍紀嚴明,上下一心。如今進了北京,得了江山,從前的好軍紀卻沒有了,那一股拚死創業的勁頭沒有了。皇上,萬一再遇到困難時候,誰替你拚死賣命?鴻恩在商洛山中被斬時沒有怨言,也沒有哭,如今他的魂靈在黃泉下看見這種情形準會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幾年來,跟隨你起義的成千上萬的英烈鬼魂,看見咱大順軍今日情況,要不在陰間痛哭才怪哩!……”


    王長順不能再說下去,伏地嗚咽。李自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直言,心中很為震動。看見宋獻策和李岩仍在肅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們二位身任正副軍師,我軍近日軍紀敗壞,肆意搶劫財物、奸**女,你們必定知道,為何不向孤直言?為何不拿出整頓軍紀的辦法?王長順並非大順朝中的文臣武將,隻是一個跟我多年的老馬夫,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懷著一顆忠心,今日闖進宮來,孤仍然被蒙在鼓裏!”


    正副軍師立刻跪下。宋獻策說道:“臣等並非不知,幾次欲直言陳奏,尚未得適當機會。今日王長順闖宮直言,使臣等彌增慚愧。臣等昨日為整飭軍紀事到田皇親宅與汝侯麵商,因汝侯才為奸情案斬了兩個人,怒氣未消,所以未作深談就辭出了。”


    “他殺了兩個什麽人?”


    李岩說道:“如今軍民混雜,強奸與通奸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種種緣由,遂使強奸與通奸之事,愈來愈多。臣等忝居軍師之位,罪該萬死。捷軒所殺的兩個人尚非強奸,隻是一對通奸男女!”


    “殺的一對男女?”


    宋獻策接著說道:“昨日臣等到提營首總將軍府,適逢一巡邏小隊捆送來一對通奸男女和一名原告。汝侯還是往日的雷霆脾氣,叫我們坐下等候,立即擂鼓升堂,審問案犯。那婦女年紀很輕,尚有幾分姿色。那原告男人又老又醜,顯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是買來的妾或丫頭收房,與丈夫並無夫妻恩情。捷軒問那婦女:‘你願意隨丈夫迴家去麽?’那婦女迴答說:‘我不願王頭目單獨為我而死,寧肯同王頭目奔赴黃泉,也不願再迴到丈夫身邊!’捷軒又問小校:‘你還有什麽話說?’小校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所以毫無恐懼,大聲說道:‘有的將校,家中有妻有子,蒙恩賞賜美女,我跟隨闖王起義十年,至今二十八歲仍然是一個光棍。我們雖然是通奸,可是我願意娶她,她願意嫁我,兩情兩願,要死死在一起。我們活著不能結為夫妻,到陰間結為夫妻!’汝侯為著軍紀不可壞,一怒之下,將這一對男女殺了。”


    李自成聽了這個案子,心中引起一連串問題,但是沒有時間向深處思考,向宋獻策和李岩問道:


    “目前情況,不可任其下去,兩位軍師有何善策?”


    宋獻策迴答:“臣等今日進謁陛下,為著兩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滿洲人的動靜,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況。前一件尤為重要,不可不早為之備。”


    李自成猛然一驚:“滿韃子有何動靜?”


    宋獻策說:“此事須要密奏。”


    李自成:“是同吳三桂有勾結麽?”


    李岩趕快說道:“陛下,王長順進宮來見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陳奏,實屬難得。請陛下聽王長順繼續陳奏,等他陳奏完畢,臣與宋軍師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報。”


    李自成明白宋獻策和李岩要向他麵奏的是十分重要的軍事機密,於是命他們起身坐下,轉向王長順問道:


    “王長順,你還有什麽話要對孤說?”


    王長順明白兩位軍師有重要軍情向皇上密奏,自己應該趕快退下,於是說道:


    “皇上!小臣是一個追隨陛下多年的馬夫,鬥大的字兒認識不到一牛車。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臣隻有一片忠心,害怕皇上每日聽到的盡是歌頌功德,會誤了陛下大事,所以冒死闖宮,直言麵奏。如今話已吐出口了,請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順軍到北京後有搶劫百姓的,有奸**女的,多年的好軍紀忽然敗壞,你不進宮來直言陳諫,孤一點也不知道!孤一進紫禁城就不曾出去過,看來孤應該出去親自看看,聽聽,不應該光聽群臣的頌揚的話,是吧?”


    “皇上,請恕小臣再說幾句直言,縱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內軍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見,聽不到。”


    “孤不聾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雖不曾讀聖賢書,對世道人心卻有經驗,看得很多,想得很深。在攻破洛陽之前,陛下雖然號稱闖王,朝廷和官府罵陛下是流賊。可是陛下正在艱難創業,到處流竄,穿破的,吃粗的,與士卒同甘苦,把窮百姓看成了父兄姐妹。每到一地,因為你的軍紀嚴明,仁義愛民,老百姓敢圍到你的身邊,把心裏話說給你聽。你的耳總是聰的,眼總是亮的。破了洛陽之後,你成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手下有了幾十萬人馬,局麵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夠到陛下身邊說話的隻有那幾十員有頭臉的將領和親信幕僚,從此後,小百姓不能隨便見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隨便見你了,連我這個老馬夫王長順在緊急時候也不能見到你了!……莫說稱王稱帝,就拿做官的人們說,都是官越做越大,跟百姓越離越遠。自古如此!……皇上!小臣言語太直,請恕小臣死罪!”


    “你說得很好,說下去,說下去,孤正要聽你的直言!”


    王長順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去年春天到了襄陽以後,陛下受眾將擁戴,號稱新順王,草創了新的朝廷,設置了文武百官。從此,局麵又不同了,文臣武將們在你麵前奏事都得跪下,你隻許總哨劉爺可以免禮。十月間進了西安,陛下將秦王府的宮殿作為新順朝的宮殿,每隔三日去灞橋觀操,沿途百姓看見你的黃傘都遠遠避開,來不及避開的都跪在路邊不敢抬頭,怕得渾身打顫,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近處,連正在啼哭的小娃兒聽媽媽說:‘不許哭,皇上駕到!’也馬上閉住嘴了。今年元旦,陛下在長安昭告天下,定國號大順,改元永昌,受文武百官朝賀。如今又進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舉行了登極大典,陛下就是當今皇帝,天下萬民之主。陛下想出紫禁城聽一聽,看一看,其實陛下什麽也聽不到,看不見。陛下要出去一趟,前一天就得沿路刷洗門麵,填平地麵,打掃幹淨,然後用黃沙鋪路。聖駕出宮可不是隨時想出去就出去,出宮的吉日,時刻,都得由軍師或欽天監事先擇定,傳諭扈從百官知道。出宮的這一天,從一早就開始靜街,文臣們稱做警蹕。小臣聽說,沿路一街兩廂商店停業,家家關門閉戶,除門口擺設香案之外,門窗內不許有人窺看,不許有一點聲音,深院中不許傳出小孩哭聲,不許有雞鴨亂叫。街道兩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麵朝外,背朝街心,弓在背,刀在腰,長槍刀劍在手,肅立無聲。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龍輦上,隔著亮紗,向前看,你隻能看見幾百名騎在馬上的護駕親軍,接著是各種旌旗飄揚,傘、扇成對,隨後是成對的金瓜、鉞、斧、朝天鐙……各種執事。再往後是一柄黃傘,四個隨駕的宣詔官和八個騎馬仗劍的武士。還有什麽,小臣隻是聽說,說不清楚。總之,我的皇上,請恕小臣直言,你向前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見一個百姓,迴頭向後看,你隻能看見扈從的群臣和大隊騎兵。從前你同窮百姓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隨便噴閑話、敘家常的那種情景,再也不會有了!……皇上,小臣的直言已經說完,請皇上治小臣胡言亂語,大大不敬之罪!”


    李自成望著王長順,不知說什麽好。老馬夫的直言是他第一次聽到,心頭上又是突然吃驚,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總而言之,各種心態幾乎在同時出現,十分紛亂,使他一時間茫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很想留住王長順為他再說出些他所不知道的北京情況,但是他也看見兩位軍師的神色沉重,在等待著向他稟奏十分重大的軍事機密,於是他向正副軍師的臉上打量一眼,又向王長順問道:


    “難道來到北京的大順軍全是一樣,軍紀都壞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隊是比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無事,帶著四名親兵,騎馬各處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緣熟,什麽事都瞞不住我。據小臣看來,咱來到北京的六七萬大順軍,不是軍紀全壞了,倒是有三支人馬保有往日的軍紀,沒有聽說有搶劫和奸淫的事……”


    “哪三支人馬?”


    “駐紮在皇城以內和守衛紫禁城的部隊,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以說沒有給皇上的臉上抹灰。咱副軍師李公子從豫東帶出來的一支人馬,如今隻有兩千多人,在安定門內駐紮五百人,其餘都駐紮安定門外和安定門一帶的城頭上,同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老百姓提起來讚不絕口,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來高興的笑容,問道:“還有麽?還有麽?”


    “還有,可不在北京城內。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運河,看看兵營,也到當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裏駐紮的人馬軍紀如何?老百姓怎麽議論?”


    “哎呀,皇上,咱們的眾多人馬,很不一律!平日顯不出多大分別,如今到了北京,一片歡慶勝利,這勝利可像火爐,誰是真金,誰是鍍金,誰是黃銅,都顯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誰不愛錢?誰不愛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欲啊!……我的皇上!如今已經攻占了北京,局麵一變,人們的想法一變,加上軍紀一鬆,七情六欲的河堤決口啦,官兵能夠原樣不變就難囉。可是羅虎率領的三千人馬駐紮在通州東邊,就是與眾不同!在他的軍營中,他禁止賭博,禁止遊蕩,全營每日老鴰叫就吹號起床,刻苦操練。羅虎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他在操練之暇,讀書寫字,或請當地有名的舉人秀才替他講書,謙恭下士,人人稱讚,說他日後準能成為一員名將。如今才二十一二歲就顯出是大將之才。難得,難得,實在少有!陛下,咱大順軍中出了這樣一個名將坯子,小臣心中高興,也為陛下慶賀,可惜眼前隻有這麽一個!”他激動得滾出眼淚,又說道:“小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兩位軍師有重要機密軍情稟奏,小臣退下。”


    王長順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正要小心退出,忽然聽見皇上說“王長順且慢走”,他立刻轉迴身來,垂手肅立,等候皇上問話。他不知是不是皇上要斥責他闖進宮來,在禦前大膽胡言亂語之罪。李自成停了片刻,望著老馬夫問道:


    “長順,你親眼看見過小虎子如何操練?”


    王長順迴答說:“皇上,小臣被羅虎留在通州住了兩天,看了他的步兵操練。那真是認真操練,頭目中有一個上操時違反軍紀,他嚴厲責罰,毫不容情,使教場中的全營官兵害怕得麵如土色,大氣兒也不敢出。我看他操練騎兵,既有我軍在商洛山中和伏牛山得勝寨訓練騎兵的老辦法,也有新招,這新招就叫我看出他是一員名將坯子。”


    “他有什麽新招?”


    “他操練騎兵的地方在運河北岸,離河邊約有兩裏,羅虎將五百騎兵在教場操練了陣法和射藝之後,忽然他將紅旗揮動三下,這五百騎兵隨著戰鼓聲變成五騎並行的縱隊,十分整齊,小跑前進,直向河邊。騎兵快到河邊的時候,鼓聲不止,騎兵繼續前進。離河邊不到十丈遠時,忽然縱隊變成橫隊,繼續前進。我心中大驚,趕快說道:‘震山將……’”


    “你叫他什麽?”


    “臣叫他震山將軍。”


    李自成含笑問:“啊?”


    “是的陛下,臣稱他震山將軍。雖然陛下的愛將羅虎是在臣的眼皮下長大的,臣一向叫他小虎子,或叫他小羅虎,可是他如今是咱大順軍中的一營主將,在他那一營官兵中威望極高,所以臣應該稱他的表字震山,加上‘將軍’二字。”


    “啊,孤聽著怪新鮮呢……你接著剛才的話頭說下去,說下去。”


    王長順接著說道:“臣說,震山將軍,請趕快鳴金!他沒有理我,下令旗鼓官用力擂鼓,猛搖紅旗。他跳下看台,同二十名親兵也跟著揚鞭下水。那一段運河大約有二十丈寬,河心很深。此時旗鼓官帶著鼓手躍馬下水,緊跟羅虎,鼓聲不止,角聲又起,鼓聲和角聲混和一起,催促著騎兵泅水前進。突然,對岸樹林中響起一聲號炮,隨即也響起鼓聲,奔出了兩百步兵,向河岸施放火器。一時河對岸炮聲和鼓聲震耳,火光閃閃,硝煙滿地,一片喊殺之聲。渡河的騎兵左手牽著馬韁,右手揮著刀劍,喊著‘殺!殺!……’衝向對岸,衝進硝煙之中,又過片刻,在對岸抵抗的步兵敗逃了。鼓聲停止,鑼聲響了,硝煙開始散了。羅虎率領著騎兵整好隊伍,泅水迴來。騎兵迴到了閱兵台前,大家的下半身都濕了。羅虎雖是主將,也不例外。他講了幾句話,勉勵大家明日繼續苦練,然後才命大家迴營去烘烤衣褲。皇上,這可是你的一支戚家軍啊!羅虎的這三千步騎兵是陛下頂頂管用的一支精兵!”


    李自成聽得滿意,不由地點頭說:“好,好,小虎子真有出息!……你退下去吧,以後有重要話還可以進宮麵奏!”


    王長順退出以後,李自成看看兩位軍師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們得到了很不利於大順的軍情探報,問道:


    “吳三桂那方麵有什麽新的消息?”


    宋獻策趕快迴答:“自從攻破北京以後,臣即命劉體純駐在通州,不惜金錢向山海關一帶和長城以外派遣細作,打探吳三桂和遼東軍情。今日五更,劉體純差人來軍師府向臣與林泉稟報一項極其重要的軍情,臣等所擔心的事果然來到眼前了。”


    李自成的心中驀然一驚,問道:“什麽事極其重要?是吳三桂敢公然與我大順為敵麽?”


    宋獻策說:“這是臣與副軍師從出師東征以來最擔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準確消息。攻破太原後,林泉偶然在晉祠遇到一位奇人……”


    “這位奇人……可是你們在太原時曾經對孤說的那位洪承疇的得力謀士?”


    “正是此人,名叫劉子政,洪承疇兵潰鬆山時他憤而削發為僧。林泉偶然在晉祠同他相遇,聽他縱論天下大勢,洞達時務,慷慨激昂。第二天臣與林泉前去晉祠訪他,有心挽留他為陛下所用,不料他已***前帶著兩個仆人策馬離開晉祠,杳如黃鶴,劉子政所擔心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吳三桂會抗拒不降?”


    “吳三桂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那麽……”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語。他不待細問已經覺察出眼前局勢的嚴重性,腦海中像閃電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戰,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幾個將領和幾支部隊,特別是想到了羅虎,又從羅虎想到了費珍娥……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深得他的寵愛。按照封建時代宮廷禮製,他本也可以將費珍娥同時選在身邊,然而他不願使竇氏與費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他遲遲不作決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


    “就這麽辦,孤已決定了!”


    宋獻策和李岩都暗中一驚,不明白李自成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所決定的是什麽事兒。他們正等待皇上說明,但李自成急於要知道關於吳三桂方麵的消息,不提他突然在心中決定的事,趕快問道:


    “你們得到什麽消息?是劉體純今日五更從通州來向你們稟報了重要軍情麽?”


    宋獻策說:“是,陛下。因為這消息十分重要,又很機密,所以劉體純親自來到軍師府向臣等當麵稟報。”


    李自成心中一驚:“你們趕快詳細奏明!劉二虎他怎麽說?”


    劉體純掌管的間諜和密探工作,一年多來逐漸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軍事組織,到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番號或名稱,隻稱為小劉營,但到西安以後,李自成沒有工夫直接指揮大順軍的情報工作,而軍師府已經正式建立,劉體純的情報機構就成為軍師府中的一個重要部門,仍稱為小劉營,以別於劉宗敏和劉芳亮的軍營。從前劉體純得到了什麽重要探報,直接向李自成稟報,從此以後就改向軍師稟報了。


    在進軍北京前的三四個月中,即是說從崇禎十六年秋天起,劉體純手下的各種間諜,有的偽裝成湖廣、河南、陝西的上京舉子,有的偽裝成賄買文武官職的有身份人員,有的扮成小商小販和江湖術士、雜耍藝人、難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進北京城中,刺探守軍虛實,朝廷消息,社會動態,還隨時散布謠言,擾亂人心,誇張大順王的仁義和兵威。大順軍剛破北京,劉體純就遵奉正副軍師之命進駐通州,不惜金錢,收買細作,刺探滿洲和吳三桂方麵的軍事動靜。


    從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順朝的文臣們最重視的是上表勸進和準備登極大典,而劉宗敏和李友等將領最重視的是對明朝的皇親貴戚、高級官吏的拷掠追贓。幸而有宋獻策和李岩領導的軍師府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沒有忘記大順軍進北京後擺在麵前的嚴峻局勢,尤其擔心大順軍在北京立足未穩,吳三桂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而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如今他們所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


    聽了皇上詢問,宋獻策趕快站起來說:“啟奏陛下,今日天色剛明,劉體純就叫開朝陽門,來到軍師府,親自向臣等稟報一件重大軍情。據細作探報,滿洲人正在征召滿、蒙、漢八旗人馬,不日即將南犯。臣等竊以為,自萬曆季年以來,東虜兵勢日強,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東虜成為中國之心腹大患,至今仍為我朝勢不兩立之勁敵……”


    “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是勁敵麽?”


    “請陛下恕臣直言,滿洲確實是我朝勁敵,萬萬不可輕視。”


    李自成低頭沉吟,心中說道:“沒料到遼東一隅之地,東夷餘種,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時稱兵入犯!”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對滿洲抱輕視態度,坐下後又欠身說道:“陛下,崇禎一朝,滿洲兵四次南犯,隻有一次是從大同附近進犯,其餘三次從三協之地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冀南,橫掠山東,然後從東協或中協出塞。虜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禎無力應付,幾乎動搖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以數萬人來到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確實是空前勝利。皇上聲威震赫,必將光照千古。然而我軍人數不多,遠離關中,破北京後吳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觀望不降,而滿洲強敵又已調集兵馬,蠢蠢欲動。臣等忝備軍師之職,實不敢高枕無憂。”


    李自成低頭沉默片刻,然後向李岩問道:“林泉有何高見?……坐下說話,不用站起來。”


    李岩欠身說道:“自從萬曆以來,虜酋努爾哈赤在遼東崛起,舉兵叛亂,自稱大金。天啟六年,努爾哈赤病死,他的兒子皇太極即位,虜勢更強,遂於崇禎九年改國號為清。努爾哈赤生前,已為虜兵入犯塞內打好了根基。皇太極繼位之後,用兵屢勝,近幾年已統一了遼東,席卷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鮮。所以微臣無知,每與獻策密商,均以東虜乘機南下為憂。既然探知東虜已經在調動兵馬,請陛下不可不預為之備。”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滿洲人在此時會向大順朝進犯,對兩位軍師說道:


    “孤在西安時聽說,去年八月,滿洲的老憨突然病故,東虜一時間諸王爭立,幾乎互動刀兵。後來有一個名叫多爾袞的九王,也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長子豪格繼承王位,硬是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繼位,以便他攝政擅權。孤想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難道是謠傳麽?”


    李岩說:“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來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說:“以孤想來,滿韃子既然新有國喪,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長,引起諸王內訌,朝局動蕩,此時多爾袞大概不會離開沈陽,輕啟戰端。”


    李岩說道:“陛下,臣自崇禎十年以後,因虜患**,常留心遼左情況,略知一二。滿洲人自從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雖然皇太極銳意學習中國,究竟不脫夷狄舊習,不懂中國建儲之製,亦無世襲以嫡以長之禮。多爾袞既擁戴一個六歲幼童為君,名義已定,有不聽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聞沈陽有內亂或動蕩情形。當然,多爾袞自任攝政,集大權於一身,虜廷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許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爾袞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順軍初到北京,立足未穩,民心未服,親自統兵前來,使八旗兵從此歸其掌握。倘能僥幸一逞,他就是繼承老憨遺誌,為滿洲建立殊勳,不但他的攝政地位與權勢使滿洲朝野無人能與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後不滿足於攝政地位,想取江山於孤兒寡婦之手,易如反掌。請陛下不要認為虜酋多爾袞不敢來犯,應料其必將南犯,預為之備。”


    李自成心中大驚,但表麵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表示他同意了李岩的分析,轉望著宋獻策問道:


    “軍師對此事有何看法?”


    宋獻策迴答說:“自到北京以後,臣與林泉最擔憂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乘機入犯。如東虜不動,吳三桂處在山海衛彈丸之地,進退失據,遲早必降。縱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進剿,戰而勝之,不足為患。目前我大順心腹之患在多爾袞,不在吳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沒有把滿洲方麵的進犯放在心上,實不應該。眾文臣都把籌備登極大典和招降吳三桂看做最大急務,畢竟宋獻策和李岩較有遠見卓識,提醒他重視滿洲。他本來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出眾英豪,十六年的戰爭生活使他養成了用戰爭解決困難的思想習慣。在這刹那之間,他的心思就轉到如何打仗的問題上了。


    宋獻策見皇上默然無語,恭敬地欠身問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當,陛下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你們兩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極門演禮的事照原議舉行,初六日登極的事也照原議準備。東虜消息,一字不可泄露。等明日唐通與張若麒迴來,看山海衛有何情況,再作計較。你們為何不將劉二虎帶進宮來,向孤當麵奏明?”


    宋獻策說:“陛下雖然欽差唐通與張若麒前往山海關招降吳三桂,但臣等擔心吳三桂會用緩兵之計,以待滿洲動靜,所以命劉體純將軍務須探明吳三桂是否有投降誠意,還要探明吳三桂的實有兵力。劉體純到通州之後,即派出許多細作進入山海關,刺探各種軍情。他又派遣塘報小隊,進駐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麽消息,即由塘馬日夜馳報通州。多爾袞正在征召八旗人馬,準備南犯,就是從山海關城中得的消息。劉體純估計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來到,所以他見了臣等之後,又趕快迴通州去了。”


    “寧遠已被滿洲占據,山海關城中如何能知道沈陽的動靜?”


    宋獻策欠身說道:“原來的遼東名將、總兵官祖大壽是吳三桂的親舅父,家住寧遠,苦守錦州。洪承疇在鬆山被俘降虜,他才勢窮投降,不再帶兵,受到滿洲的優禮相待,滿洲人名曰‘恩養’。祖大壽的叔伯兄弟祖大弼和祖大樂,原來都是明朝的總兵官,如今都在沈陽,受滿洲‘恩養’。祖家一族中還有一批武將投降了滿洲,如今仍受重用。吳三桂與祖家官居兩朝,情屬舅甥,來往藕斷絲連。所以沈陽有重要動靜,在寧遠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寧遠傳到山海關也很容易。我方派細作深入遼東和沈陽不易,不惟沿途盤查甚嚴,而且路程亦遠。這關於多爾袞正在征調八旗人馬的消息,就是從山海關吳三桂軍中得到的。”


    李自成問道:“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東虜,在山海關稱兵犯順?他會麽?”


    宋獻策說:“臣等所擔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內必可判斷清楚。”


    李岩接著說道:“以微臣愚見,目前吳三桂正在騎牆觀望,未必就投降滿洲。倘若虜兵如往年那樣,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威逼北京,在京郊與我決戰,對吳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虜,坐收漁人之利。”


    李自成說道:“吳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餘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質,他能夠不顧父母的生死與我為敵麽?”


    宋獻策迴答:“人事複雜,有的人有時候出於某種想法,也會置父母生死於不顧。”


    李岩補充說:“例如楚漢相爭,在滎陽相持很久。劉邦的父母都被項羽得到,作為人質。一日,項羽將劉邦的父親放在一張高案子上,使人告訴劉邦說:‘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鍋將你的老子煮了。’劉邦迴答說:‘我們曾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你的老子,就請你分給我一杯肉湯。’依臣看來,倘若吳三桂想借助滿洲之力,恢複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勳業,會以忠臣之名著於史冊,流芳百世,而富貴傳之子孫,與國同休。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在此時候,他會不顧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宋軍師昨日曾對臣說,我們要多方考慮,防備吳三桂會不顧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擲。軍師此一擔心,微臣亦甚同意。”


    李自成點點頭,神色沉重地說:“你們所考慮的很是。你們今日對孤所說的話,對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驚駭,打亂了登極大典。山海衛方麵如有新的消息,我們馬上決定對策。總之,孤意已決,對吳三桂決不要養癰遺患!”


    宋獻策和李岩退出以後,李自成繼續坐在武英殿西暖閣的龍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壓著一塊石頭。宮女們輕輕進來,有的捧來香茶,有的進來添香,還有兩個宮女遵奉他的口諭,將費珍娥近幾天寫的正楷仿書取來,裝在一個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邊的禦案上。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宮女們從來沒有看見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歡,大家提心吊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唿喚。


    雖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欽差的勸降使定西伯唐通與張若麒從山海關迴來,帶迴吳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擔心唐通與張若麒帶迴的是吳三桂抗拒不降的壞消息。倘若吳三桂膽敢不降,必定是確知滿洲兵即將南犯。李自成反複思量,更加認為兩位軍師的判斷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進北京後對滿洲兵的可能入犯過於大意,對吳三桂的敢於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統帥,思想一轉到局勢的嚴重性,他馬上就考慮到一個大膽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敗吳三桂,然後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山海關,大軍星夜迴師北京,進行休息補充,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與多爾袞進行決戰。這樣想著,他仿佛又一次立馬高岡,指揮大戰,眼前有萬馬奔騰,耳邊有殺聲震天……


    四月初四這個重要日子,隨著玄武門樓的沉重鼓聲開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為王長順的闖宮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順軍在北京的軍紀敗壞,又聽宋獻策和李岩密奏了值得擔憂的滿洲動靜和吳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軍情,到北京後的興奮歡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隻剩下等待唐通與張若麒將從山海關帶迴什麽消息了。


    他因為心緒煩亂,第一次叫竇妃獨宿仁智殿的東暖閣,不要來西暖閣陪宿禦榻。這件事使宮女們深感詫異,而竇美儀在心中也感到震驚。在她的思想中並沒有“愛情”一詞,但是十天來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寵,使她無限地感恩戴德,將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榮華富貴都依托在大順皇爺的寵愛上。她很清楚,如今在壽寧宮中現放著一個費珍娥,在容貌上並不比她差,而年齡上比她更嫩;在皇上身邊,還有一個溫柔嬌媚,足以使任何男子為之心動的王瑞芬。皇上卻專心寵愛她一人,專房專夜,每夜在禦榻上如膠似漆,天哪,為什麽今夜竟使她獨宿東暖閣,好似打入了冷宮?如此突然失寵,為了何故?她悄悄地詢問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幾個宮女。但群臣在禦前奏事和議事的時候,一向嚴禁宮女們在窗外竊聽,所以隻有兩個宮女說出來她們奉皇上口諭從壽寧宮取來費珍娥的近日仿書放在禦案一事,引起了竇娘娘的重視,心中恍然明白:啊,原來皇上的心已經移到了費珍娥的身上!


    在這十來天她雖然十分受恩寵,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並沒有忘記費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舉行過登極大典之後,一麵給她正式加封,一麵將費珍娥選在身邊。她雖然曾想過男人多是喜新厭舊,而皇上的寵愛猶如朝露,並不長久,不像民間的貧寒夫婦能夠同甘共苦,白首偕老,但是她全沒料到,皇上不待舉行登極大典,突然為著費珍娥將她冷落!


    她是一個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從她來到仁智殿的寢宮,享受了從前不能夢想也不能理解的夫妻生活。每夜,照例她枕著皇上的堅實粗壯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複不停地撫摩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由於皇上是馬上得天下,正所謂“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劍柄磨出老趼。當皇上手掌上的老趼撫摩著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時,她特別感到舒服,同時使她對皇上的烜赫武功產生無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當作枕頭的粗壯胳膊忽然沒有了,撫摩她的那隻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沒有了。她獨自睡在空床上,對著昏黃的宮燈,輾轉反側,很難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淚,也暗暗在心中歎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夢!


    她平日喜讀史書,知道曆代宮廷中妃嬪之間為爭寵嫉妒釀成許多慘事,也知道明朝的宮闈慘事。她曾經立誌做一個有“婦德”的賢妃,決不存嫉妒之心。但費珍娥也能如此麽?……她不願想下去,又不禁在心中歎息一聲。


    盡管她由於一夜失眠,頭昏腦漲,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樣,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來時,她已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畢,正打算到西暖閣向皇上請安,王瑞芬腳步輕輕地掀簾進來,向她一拜,用銀鈴般的低聲說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竇美儀小聲說:“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說:“請娘娘千萬莫這樣稱唿奴婢,奴婢要死了!”


    竇美儀拉她起來,又小聲說:“這屋裏沒有第二個人,我叫你一聲姐姐不妨。我問你,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剛才問了在西暖閣值夜的宮人,據說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時歎氣。”


    “是想到費珍娥麽?”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於珍娥,皇上對娘娘恩眷正隆,決不會將聖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國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煩惱。”


    “馬上就舉行登極大典,除想念珍娥外,還有什麽煩惱?”


    “奴婢記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請安時不妨請旨給費宮人賞賜什麽生日禮物,也可以聽聽皇爺的口氣。”


    竇妃點點頭,同意了這個辦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帶著悅耳的銀鈴聲和弓鞋木底後跟在磚地上的走動聲,她體態輕盈地走進西暖閣,向皇上行禮問安,順便問道:


    “聽說今天是費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請聖旨,要賞賜她什麽東西?”


    “啊,今日是她的十七歲生日,虛歲十八,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賞賜她四色禮物,差宮女送去好啦。順便傳孤的口諭,今明兩日之內,孤要召見。”


    竇美儀不禁暗中一驚,不敢多問,在心中說道:“天哪,該來到的事兒果然來了!”


    李自成拜天完畢,在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李雙喜隨即進來,在他的麵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臉上流露的神色,揮手使進來獻茶和添香的兩個宮女迴避,趕快問道:


    “雙喜兒,有何急事稟奏?”


    雙喜說道:“剛才從軍師府來了一位官員,言說張若麒與唐通二位欽差昨夜二更時已經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軍師要兒臣請示陛下,今日何時召見二位欽差大人?”


    “張若麒與唐通從山海衛迴來,吳三桂是否有使者同來?”


    “兒臣曾問了軍師府的官員,他說沒有。隻有帶去的隨從人員一起迴來。”


    “可曾帶來吳三桂的投降表文或書信?”


    “軍師府來的官員不知道,好像沒有帶迴來降表。不過聽說吳三桂已經答應投降,如今還在同關寧將領們不斷磋商,務求在投降這事上眾心一致,免遺後患,大概再耽擱兩三日,必有專使將降表馳送到京。”


    李自成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但是,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機警地對自己說道:“這分明是緩兵之計!”他隨即對雙喜說道:


    “辰時二刻,在文華殿召見唐、張二人,傳諭牛丞相和兩位軍師,辰時整都到文華殿去。你還有什麽事兒要奏?”


    雙喜說:“劉體純於三更過後,叫開朝陽門,到了軍師府,帶來了重要軍情。宋軍師命他天明後趕快進宮,親自向陛下麵奏,他已經來了。”


    “他現在何處?”


    “吳汝義留他在五鳳樓上候旨,命兒臣向陛下請旨,何時召見?”


    “立刻召見!傳他進宮!”


    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劉體純進來了。等他叩頭以後,皇上命宮女搬來一把椅子放在禦座的對麵約五尺遠近地方,命他坐下。他打量了一眼劉體純神色,說道:


    “二虎,你兄弟二人都是崇禎初年隨孤起義的。你的哥哥早年陣亡,孤將你帶在身邊,十幾年戎馬奔波,患難與共,你成了孤身邊的得力戰將。如今雖然是分屬君臣,實際上情如兄弟。以你曆年的戰功,孤本來可以命你率領一支人馬,獨擔一個方麵,可是破了西安以後,孤要利用你過人的細心和機警,為大順建立一些在戰場上不能建立的功勳。外人不知,孫傳庭不是敗在臨汝決戰,是敗在你派遣的間諜手中。上月我大順未破北京,你的小劉營派遣的許多人早就進北京了,一方麵使北京人心瓦解,一方麵將崇禎朝廷的動靜隨時稟報,使孤與宋軍師對北京的朝廷情況了若指掌。所以二虎呀,開國創業談何容易,孤不會忘了你在不聲不響中建立的功勳!”


    劉體純被皇上溫語感動,連忙跪下,滾出眼淚說道:“微臣碌碌無能,忝居眾將之列,實不敢受陛下如此誇獎。”


    “平身,坐下說話。”李自成望著劉體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以後,問道:“你今日進宮來定有十分緊要消息麵奏,軍師可知道麽?”


    “臣天不明就叫開了城門,先到軍師府。軍師披衣起床,聽了臣稟報之後,用手在案上一拍,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趕快進宮來向陛下麵奏,臣不敢耽誤就趕快來了。”


    “吳三桂肯來投降麽?”


    “臣據細作稟報的各種跡象,斷定吳三桂決不會前來投降。他開始就打算據守山海關,等候滿洲動靜。近幾天山海衛城中盛傳沈陽在調集滿、蒙、漢八旗兵馬,準備南犯。吳三桂的守關將士,聽說滿洲人在調集兵馬,無不喜形於色,所以吳三桂絕無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滿洲麽?”


    “依臣看來,吳三桂目前也無心投降滿洲。他大概想據守山海關,等滿洲兵同我大順軍在北京近處廝殺得兩敗俱傷,然後乘機奪取北京,為崇禎帝後報仇,恢複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複國忠臣,功蓋海內,名垂青史。”


    “他有這種想法可是你猜的?”


    “並不完全是臣猜想的。據細作探報,在吳三桂軍中紛紛議論,都說這是爵爺的想法。”


    “什麽爵爺?”


    “吳三桂被崇禎封為平西伯,位居伯爵之尊,所以關寧將領與文職幕僚,稱他爵爺。”


    “啊!……還有什麽事能夠證明他決不投降,竟敢與我為敵?”


    “山海衛城的東門就是山海關。為著防備遼東敵人,在東門外除有堅固的月城外,萬曆年間又修了一座東羅城,便於屯兵防敵。西門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羅城,尚未竣工。近來吳三桂下令軍民日夜趕修,還新築了幾座炮台,安設了大炮。從永平和玉田兩地撤迴的精兵就屯在西羅城中。可見他是決定不降我朝,不惜與我一戰。”


    李自成明白同吳三桂的戰爭不可避免。十六年的戎馬生涯使他習慣於迅速思考和決定戰爭方略,明白了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使用大順軍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敗吳三桂,占領山海關,使東虜兵馬受到牽製,不能專力在北京近處作戰。他想了片刻,又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據細作探報,大體估算,吳三桂在山海關大約有五萬人馬,步騎兵各占一半。在寧遠時他有三萬多人馬,在邊兵中是一支勁旅,各種火器都有。所以雖然他的人馬在關外成了孤軍,卻使多爾袞不能將他吃掉。滿洲兵已經占領了鬆山、杏山,又占領了中前所,就是不敢進攻寧遠,不願過多地損傷滿洲人馬。吳三桂受封為平西伯後,兼統山海關駐軍,增加了七八千人,大約有四萬多人馬。他從寧遠攜帶了十幾萬百姓進關……”


    “不是攜帶五十萬百姓進關麽?”


    “虛稱五十萬,實際上有十幾萬人。關外各地本來人口較稀,一個寧遠衛全境如何會有五十萬人?何況寧遠境內漢人已經好幾代居住遼東,那裏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房屋田產,都不願背鄉離井,變為流民,不肯遷入關內。還有,寧遠的大戶是祖家,祖氏一族有三個總兵官和他們手下的成群將校,都在滿洲那邊做官,這些人留在寧遠的家族,士兵眷屬,佃戶和親戚,人數眾多,自然都不肯跟隨吳三桂遷入關內。據臣估計,吳三桂攜入關內的人口隻有十幾萬人,分駐在昌黎、樂亭、灤州、開平等處。曾經傳聞吳三桂要從這幾處移民中抽征丁壯入伍,但是抽的不多,後來不抽了,大概是擔心遼民剛剛入關,一時尚難安定,同本地人多有糾紛,處在兵荒馬亂時候,不宜把遼民中丁壯抽走,隻留下老弱婦女,所以吳三桂的人馬還是五萬之數,並未增加。”


    “可是吳三桂給朝廷的塘報上說……”


    “陛下,吳三桂奉旨攜遼東百姓入關勤王,不許以一人留給東虜,吳三桂當然要說他遵旨攜帶全部寧遠一帶百姓入關,既可謊報大功,又可向朝廷領取五十萬移民的安置經費。其實,請陛下想一想,五十萬百姓遠離故土,長途搬遷,談何容易!山海關隻有一道城門,五十萬百姓扶老攜幼,攜帶著馬車、牛車、小車、大小耕牛騾馬、各種農具、各種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鍋碗瓢勺、口糧油鹽,擁擁擠擠,唿兒喚女,都從這一道關門走過,豈是容易!這五十萬遼民分駐昌黎、樂亭、灤州、開平四州縣,要占用多少房屋,分給多少耕地,擾亂得各州縣雞犬不寧。可是吳三桂除有五萬馬步兵丁之外,攜來的遼東百姓很快就進入關內了,足見進關的遼民人數至多十餘萬,不會更多。”


    李自成一邊聽一邊點頭,在心中稱讚劉體純的估計合理。他原來擔心吳三桂會從進入關內的遼東百姓中再征召兩三萬丁壯入伍,如今放下心了。他揭開茶碗蓋,喝口香茶,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放下茶碗,趕快問道:


    “吳三桂既然忠於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應該率領三軍為崇禎帝後發喪,痛哭誓師,立刻興兵複明,傳檄遠近才是,為什麽不呢?”


    “這是吳三桂的緩兵之計,等待時機。”


    “等待什麽時機?”


    “他一則等待滿洲方麵的動靜,二則等待看一看北京與畿輔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了滿洲正在調動八旗人馬,還知道我大順朝在北京和畿輔有些事……”


    劉體純說到這裏把話停住,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吳三桂派遣了許多細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進北京城內,將我大順朝在北京的各種情況報告給他,所以他決議與我為敵。縱然滿洲兵暫不南犯,他也要興兵與我為敵,打出來複國報主旗號,號召遠近。他估計一旦他起兵對我,畿輔各地定會有人響應,河南、山東等地也會有人響應。到那時,滿洲兵定會乘機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職司偵察敵情,為陛下耳目。今日局勢,不能不大膽向陛下直言。皇上!來到北京以後,我大順軍威已經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輔情勢不穩,有些地方已經在蠢蠢欲動。吳三桂與我為敵的事,千萬不可大意!滿韃子正在調集人馬的事,千萬不可大意!”


    雖然昨天聽了宋獻策的密奏之後,李自成已經對敵情有了一些清醒的認識,但此刻聽了劉體純的密奏,更使他感到震驚。他沉默片刻,命劉體純坐下,問道:


    “二虎,這些話……你可對兩位軍師談過?”


    “臣已對兩位軍師稟報了,他們囑臣進宮來向陛下如實奏聞,不要隱瞞。”


    李自成雖然明白戰爭不可避免,但是直到此刻仍舊希望吳三桂不要膽敢與大順為敵。這種並不明白說出來的心事,使他總在抱著渺茫的僥幸思想。他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率五萬人馬進入關內,原指望由朝廷供應糧餉。如今明朝已亡,糧餉斷絕,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據微臣探知,他從寧遠運來的軍糧,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這麽多的軍糧?”


    “自從錦州被圍,明朝在遼東土地越來越少,寧遠便成了明朝在關外的惟一重鎮。後來鬆山、杏山等城堡相繼失守,死守錦州的祖大壽投降滿洲,寧遠就成了明朝在關外必須守禦的孤城。失去寧遠,山海關就失去屏蔽,陷在遼東的漢人就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崇禎為要守住寧遠,不管國家多麽困難,盡一切力量為寧遠運送軍糧。據臣差細作向入關遼民老者打聽,軍糧是由登萊下海,用海船運至覺華島……”


    “覺華島在何處?”


    “覺華島在寧遠城東數裏外的海中。東虜曾經想攻占覺華島,斷了寧遠命脈,使寧遠不攻自破。但因吳三桂派重兵駐守覺華島和海岸,修築許多炮台,東虜無機可乘。吳三桂奉旨放棄寧遠,入關勤王,覺華島上的軍糧全數用海船運來,將一座空島留給韃子。”


    李自成又問道:“吳三桂的糧船現在何處?”


    “我們的細作聽到入關遼民言講,也得自山海城內百姓哄傳,從寧遠覺華島來的幾百隻糧船暫時都泊在薑女廟附近海邊。”


    “薑女廟在什麽地方?”


    “聽說在山海關東邊大約十裏地方。相傳孟薑女哭長城,死在海邊,化為礁石。後人立了一座廟宇,稱為薑女廟。”


    “薑女廟那裏可是駐有重兵?”


    “因為薑女廟在山海關和長城東邊,岸上隻駐有少數守船步兵,並無重兵。”


    李自成的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戰開始,要是能設法焚毀吳三桂的糧船,就能迫使吳三桂不戰而降。至於差何人前去薑女廟焚毀糧船……他想到了羅虎,他認為智勇兼備的羅虎是一位合適的將領,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繞過山海關呢?……


    “二虎,關寧兵的士氣如何?”李自成不再細想下去,轉而又問。


    劉體純迴答說:“據幾個細作稟報,當我大順軍攻破北京時,吳三桂的前鋒騎兵已經到了玉田,不敢前進。在起初那七八天內,關寧將士因聞我軍數年來百戰百勝的軍威,紀律嚴明的美名,而且京城失守,皇帝自縊,關寧兵除山海關一城外可以說既不能進,也不能退,處境極為不利,所以吳三桂的士氣大為低落。那時,在吳三桂的軍中確有人私下議論向大順歸順的話,後來忽然變了。近幾天,關寧兵的士氣很盛,日夜準備,決計同我一戰。”


    “為什麽關寧兵的士氣忽然又旺盛了?是因為吳三桂已經同滿洲有了勾結麽?”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軍方麵,有些話微臣不敢直言。”


    “為什麽不敢直言?王長順是個大忠臣,他昨日闖進宮來,把別人不敢對孤說的話都說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輔哄傳我大順軍進北京後軍紀很快敗壞了,不斷有搶劫富戶和奸**女的事?這些情況孤已知道,你何必不敢直言?”


    “還有一件大事,臣確實不敢直說。”


    李自成麵帶微笑說:“你是孤的愛將,又身任偵察敵情重任,有什麽話不可對孤直言?說吧,快說吧!”


    “陛下,我軍進北京後,抓了幾百官吏勳戚,酷刑追贓,至今已經死了許多人。這件事很失人望。吳三桂一看這情形,不願降了。山海關城中士紳,原來還在觀望,如今都勸說吳三桂傳檄遠近,興兵複明。人們都說……”


    李自成重新端起茶碗,笑著說:“說下去,說下去。人們都說些什麽?”


    劉體純又一次跪下去,說道:“請陛下聽了後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諱。”


    “二虎,快說吧,有什麽不可直說的?”


    “人們紛紛議論,自古奪得天下從來沒有這樣胡搞的,人們罵陛下雖然占了北京,終究是個流賊,是黃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氣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聲落到禦案上,茶水濺出。過了一陣,他又歎一口氣說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嚴刑追贓一事原是孤與捷軒在長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著國家草創不易,此舉既可以解救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萬民拍手稱快。不料北京城和遠近士民不惟不拍手稱快,反而同我離心!在長安時,宋軍師同李公子對這一重大決策都曾婉言諫阻,孤未聽從,如今欲不拷掠追贓也晚了……你還有什麽要稟報的?”


    劉體純遲疑片刻,又說道:“剛才陛下問起吳三桂的關寧兵為什麽七八天前士氣低落,如今士氣又忽然旺盛,其中道理,臣剛才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原因臣一時忽忘,尚未說出。”


    “你說出來吧,不要顧慮。”


    “吳三桂的關寧兵原以為陛下真的率領二十萬精兵來到北京,還有大軍在後,所以一時十分害怕。吳三桂因此不敢率兩三萬關寧鐵騎星夜西來,馳救北京。在我軍攻破北京的數日之內,山海關仍不知我軍虛實,眼看進退失據,士氣難免低落。隨後他知道我大順到北京的隻有數萬人,也無後續部隊,他才敢於拒不投降,士氣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動,等待時機。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將他打敗,攻占山海衛城,除非我軍有更多兵力,同時出奇兵繞過山海關,焚毀他停泊在薑女廟附近的糧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帶來多少親兵?”


    “臣因是夜間趕來,帶了三十名親兵,以防不測。”


    “你退下去吧。早膳後你趕快返迴通州,繼續打探敵軍動靜,愈快愈好。還有,你迴通州後立刻傳孤口諭,叫羅虎今日下午趕來北京,孤有要事召見。”


    “遵旨!”


    劉體純叩頭退出以後,王瑞芬進來,請他迴寢宮用早膳。他似乎沒有聽見,向王瑞芬看了一眼,想到要召見費珍娥的事,但時間尚未確定,沒有說出口來。


    早膳以後,他啟駕往文華殿召見唐通與張若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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