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哥,我買紀念品呢,你的弟弟妹妹穿多大碼的衣服?”


    “啊?老板,不用給他們帶東西……”


    “哎,來都來了,多少是個心意。”


    “那也不用買衣服啊,他們念書呢,用不著穿太好的……”


    “那我總不可能從故宮摳兩塊琉璃瓦給他們帶迴去吧?”


    “……估計也的確不太好爬上去。”


    “對唄,你知不知道?不知道的話給阿姨打通電話問問,我怕買小了。”


    “行,那我問一下。”


    以上對話張亮既沒有刻意迴避爆炸頭,也不是特意講給他聽。


    隻是剛好打電話的時候他在。


    然而,越是這樣簡單且不經意的對話,越是讓人心裏不舒服。


    同樣都是拿錢辦事的,別人有裏有麵,老板漂亮又溫和。


    他呢?


    老板吃喝他伺候局,老板運動他守門,老板惹禍他頂缸……打通電話還得翻黃曆,一個不小心就要挨頓狠罵。


    如果他還是初出茅廬的窮小子,那的確錢給足了就很滿足。


    但錢包鼓了,就會不自覺的想要追求點兒其他。


    比如,尊重。


    換言之,他想站著把錢掙了。


    這麽想著,他因為背叛而產生的愧疚消散了些。


    那頭,張亮瞧著他的表情變化,無聲輕笑。


    他閑聊似的說:“今晚上我有事,你自覺點兒,行吧?”


    爆炸頭一愣,下意識問:“嗯?你要幹什麽去?”


    他現在深陷敵陣,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安全,這個問題也要問一問的。


    張亮隨口迴道:“我晚上有夜校的課。”


    爆炸頭:“……?”


    “不是,哥們兒,你才這點兒歲數上什麽夜校?”他很不能理解,“你都能考上夜校了,為什麽不直接考個中專?”


    他的想法是當下很普遍的認知。


    去上夜校的學生大部分都是工作多年、因為學曆受限才會去念書的,他們或是有單位推薦,或是熬夜苦讀自己考上的。


    考夜校可不容易,張亮這二十五六的年紀,為什麽不去上中專呢?


    張亮閑聊似的說:“我家是農村的,上學那會兒家裏窮,家裏還有弟弟妹妹,他倆學習比我好,再說,我是大哥,供他們是應該的。”


    爆炸頭微微張著嘴,半晌才說:“那你家是挺窮的。”


    他家其實不窮,京城本地人,父母都是工人,他們兄弟姐妹三個,他是老幺。


    但他不是念書的料,看書寫字就頭暈,熬完初中就跑出來混了。


    他是在溜冰場看場子的時候認識的馮輝,後來……慢慢就走到今天了。


    也說不上是好還是壞。


    “嗯。”張亮也不避諱,繼續說,“剛開始我就在勞動市場趴活,後來村裏的鄉親看我能掙錢,能來的就都來了,我們就湊一起幹活,日子才比最開始好過些。”


    爆炸頭聽著,看張亮的眼神變了:“你真挺牛批的,真的。”


    張亮輕笑:“我是命好,碰上個好老板。”


    他隨手拿了兩瓶啤酒,遞給爆炸頭一瓶。


    屋裏沒什麽下酒菜,張亮隨手拿了包花生,一邊剝一邊說:“本來我就是跟著老板跑腿幹活的,老板說我好賴得多學點兒東西,她找關係拿學費把我送進夜校的。”


    張亮喝了口酒,笑著說:“她說,拿著夜校文憑,以後就算我想去找別的工作,也好跟人要價。”


    爆炸頭張著嘴,連李奶奶炒得噴香的花生都忘了嚼。


    半晌,他喃喃低語:“我老板就沒給我說過這些……”


    他以前是不愛學習,但現在,混了這麽多年之後,他不得不承認,那些拿著文憑的人起點就是比他高。


    他的確見過不少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最後成了大老板,但見的更多的是跟他一起瞎混過的兄弟如今還吃了上頓沒下頓。


    張亮說他命好,其實他覺得,他自己才是真的命好。


    他既沒有在那些因為一句話就莫名其妙開幹的群架裏缺胳膊斷腿,也沒有被逮進去蹲大牢,甚至在外邊,別人也會看情況給他個好臉。


    他知道這是因為什麽——打狗還得看主人麽。


    他仰頭灌了半瓶啤酒。


    特別苦。


    難喝。


    張亮眼中含笑,他斟酌著是否要再加把火,餘光瞥見窗外有隻小北極熊慢吞吞挪過。


    不多時,房門被敲響。


    “亮哥,你忙著沒?”嚴月英在門外問,“我要去給阿姨送點兒東西,你沒事的話開車送我一下唄?”


    張亮起身開門,瞧見嚴月英手裏的大包,有些哭笑不得:“你是去送貨的嗎?再把老太太吃積食了。”


    嚴月英掀了掀眼皮,一副“你沒請過保姆你不懂”的樣兒:“我還不知道阿姨吃不了多少?有一半是給小保姆的,免得她自己吃獨食餓著阿姨。”


    張亮的確沒請過保姆,但他懂人心。


    他點了下頭,剛想拿車鑰匙卻又縮迴了手:“我剛喝酒了,你不著急的話就等會兒,我喊王哥來送你一趟,今天廠裏不送貨,他也閑著。”


    張亮這幾天雖然沒在製衣廠忙活,但廠裏的事兒他了然於胸。


    其實他剛喝了半瓶啤酒,怎麽著都是醉不了的。


    但林聽對所有人的要求都是酒後不許碰車鑰匙——


    這一條原本是隻針對汽車鑰匙的,但某日保安小錢在喝完酒後騎自行車迴家、路上栽溝裏之後,鑰匙範圍就擴大到了一切車鑰匙。


    因為這項規定,沒事兒就愛整二兩的老王都快忘了酒是什麽味兒的了。


    嚴月英擺了擺手:“那算了,我打個車去就行。”


    說完,她自力更生地扛起包,晃晃悠悠往外挪。


    張亮追上去替她拿了包,把人送上出租車才迴來。


    他推開門卻發現,桌子上趴了個尋常人三個頭那麽大的腦袋瓜。


    “哎?”


    張亮疑惑皺眉,走過去扒拉了一下爆炸頭。


    沒反應。


    再碰。


    依舊沒反應。


    連聲哼哼都沒有。


    張亮懵了。


    他瞥了眼那瓶隻喝了一半的啤酒瓶,沉思良久,遲疑著嘟囔:


    “這酒……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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