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還未到中午,殿內隻有幾縷日光斜射進來,照的一半明一半暗,陸潛緩緩從柱子後麵繞出來,麵容漸次清晰。


    虞氏乍見之下沒太反應過來,直盯著他的輪椅快到近前,陸潛輕咳了兩聲,虞氏悚然驚醒,猛一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隨即,又慌亂地捂住了整張臉。


    經年不見,陸潛心緒也有些起伏,長吸口氣,看向虞老太太,道:“老夫人,可還認得晚輩?”


    虞老太太眉峰聳動,梗著脖子道:“閣下是哪位?老身並不識得。”


    陸潛淡然一笑,又看看虞珵之,點頭:“虞兄,多年未見了。”虞珵之斂斂袖子,神情略微動容,但緊閉著嘴沒出聲。


    “老夫人不必再強裝”,陸潛微微一歎,“該知道的,皇上與皇後早已知曉了。”


    虞老太太攸地轉過頭來,一雙銳利地眼睛死死盯著他,惡聲道:“你說了什麽?!”


    “當年……”陸潛兩個方出口,虞老太太厲聲打斷:“哪來的當年!沒有當年!”


    她話音方落,嗚咽聲傳來,虞氏以袖遮麵,頹然坐在地上,已然哭出聲響。


    ——她一見陸潛,知道當年的事再也藏不住了,


    “朕來說罷”,蕭瀾道:“事到如今,再遮掩也已無用。”


    “當年,陸家夫人帶著自己的兒子與侄兒進京,探望虞家,兩廂故友相見,愈發親厚投緣。虞家兩兄妹與陸家幾位公子本就是幼時玩伴,其中更與二公子陸潛最是親近。當時想和虞家結親的人真是踏破了門檻,亦包括了沈家、陳家、顧家等,可虞家都沒有應,直等到陸家兩位公子進京。


    彼時陸二公子已名滿隴西,進京時頗受矚目,經舉薦麵聖,廷上三試,深得眾人讚賞,而那時任大司馬的正是虞家的老太爺,心中對陸潛甚為喜愛,迴去便決議定下這門親事。


    昔年的青梅竹馬,男兒已才華橫溢、俊朗無雙,女子身在名門、亭亭玉立,心中又互有情愫,的確是一段再好不過的姻緣。


    陸夫人在虞家別院住了近半個月,走前與虞夫人和幾個孩子去遊鍾山,又正趕上山中一女尼布澤,兩位夫人便在山上耽擱了兩日,第二日下午,幾個兒郎相約了下山賽馬,虞家女兒央著兄長也跟著偷偷下了山。


    不料下半晌落了大雨,將他們阻在山下,天黑大雨不停,沒奈何隻得去山下的村莊裏尋人家住了一晚。”


    蕭瀾說到這裏頓了頓,畢竟陸潛和虞氏都在場,多少有點兒尷尬,陸潛閉了閉眼,接續道:“便是在那一晚,陸某沒能把持住自己,犯了個不該犯的錯。”


    虞珵之剛剛一見陸潛,聯想舊年之事已經猜了個大半,可是聽他親口一說還是愕然張大了嘴,看看自己的妹妹,臉色漸漸漲紅。


    沈如蘭還沒聽太明白,但見母親肩膀微微發抖,忙跪坐著抱住她,虞老太太緊繃的神色也出現了一絲裂縫,衝陸潛呸一聲,道:“是你趁人之危,強迫她的!當年我瞎了眼,沒看出你這般沒有德行!”


    陸潛抿抿唇,當沒聽到她這話一般,繼續平靜道:“此事之後,我自然一心想讓家中盡快下聘禮,家中也早有此意,因而我與母親沒再做耽擱,兩日後便自金陵啟程,一路速速返迴隴西。可是西北去歲剛遭了大旱,雖已過了大半年,卻依舊有流民,還躥起了幾股惡匪,我們返迴時正遭遇了一股……族兄陸朋受了重傷,迴到隴西硬挺幾日,到底沒有熬過,而我也傷了腿,迴家昏迷些時日,再醒來,隻見父親與母親都老了幾歲,傷痛滿目——我的左腿再站不起來了。”


    憶及往事,陸潛有些傷懷,虞氏聲音漸低,拿開衣袖,怔怔看著他的傷腿。


    陸潛左手在自己腿上搓一搓,“我當時萬念俱灰,不想見人,日子亦過得晝夜不分,不知隔了多少時日,虞家老夫人和虞兄來了隴西,見我眨眼間頹廢如此,親事自然不再提起。我一見之下,卻想起還有負於人,清醒些,決意振作,虞兄走時,我請他帶了句話。”


    陸潛抬眸,看了眼虞氏,然而前事已如雲煙,沒甚好提的了,遂淡淡頷首:“是我對你不起。之後陸家亦有旁的子弟向虞家提親,我心知你必然是不會應的,一年後聽聞沈虞兩家結親,自此虞家與陸家便斷了幾輩的交情,此事也塵封了。我心中有愧,以至後來陸家被虞家打壓,我情知都是自己的根由,若非現今知曉你我……還有一個女兒在,興許這輩子都不會再碰麵。”


    陸潛說完,看向延湄,虞氏被帶入這段年少時的迴憶,神情一時有點兒恍惚,她看看陸潛,下意識又望向延湄,似乎想端詳一下兩人的相像之處。


    “你該告訴我的”,陸潛道:“我什麽也不會說,隻會將她接迴家中好生撫養。”


    虞氏淌淚,張了張嘴,虞老太太卻咬牙道:“做夢!你陸家做下了不義之事,該斷子絕孫才對。當初好好的,若不是你給她下了藥,又多有強迫,怎會出了那等事!”


    “母親!”虞氏這時開了口,低聲道:“不是他,是……”——到底有無強迫,小虞氏心中清楚,當時虞珵之就住隔壁,她若不是也頭腦充血,與陸潛抱在一處,陸潛也不可能把持不住。


    虞老太太瞪著她:“你閉嘴。”——想想你如今的身份。


    “不是他便是陸朋”,虞老太太衝陸潛冷笑:“陸朋自幼養在你家,那也定是你指使,哼,說不定陸朋之死亦是你陸潛所為,哪裏是什麽山匪?分明是你怕他將當日之事抖出去,下了毒手。”


    陸潛皺皺眉,當日用手段的的確是陸朋,陸朋自小沒了母親,八歲時父親也沒了,後一直養在陸潛家,兩人從小作伴,陸朋比他大兩歲,不怎麽愛說話,在府裏時常替陸潛背鍋,陸夫人見他安靜,也求上進,倒是挺喜歡他,隻是陸朋似乎資質有限,學東西上總是照陸潛差了一籌,直到那晚的事情,陸潛才知,他其實一直在心裏較著暗勁兒。


    陸朋本意是想自己占了虞氏清白,以此為把柄娶到虞氏,結果當日虞珵之的一位堂弟也是跟著去了的,晚上打雷驚了馬,那位虞家公子旁的不愛隻最愛馬,因拉著陸朋一道去追,直在村子裏摸瞎了大半夜,後還跑錯了人家,折騰到快天亮才迴來,他不知是誰喝了那酒,偷偷去聽,虞氏屋裏沒動靜,又到陸潛房中瞧了瞧,陸潛背著身子在睡,陸朋心思揣了一路,但迴隴西的路上,他察覺出陸潛對他不似以往了。


    陸潛有危難時他撲過去救,受了重傷,如今人已故去,誰都無法得知他那時的一救是真情還是假意,陸潛更不願拿出來細說,抿唇道:“陸潛縱有萬般不對,老夫人這些年對陸家弟子的打壓也是牽涉太廣了。”


    “那也活該”,虞老太太道:“你固然傷了腿,可又並非是虞家之過,你父親、母親連與你族中之人卻刻意捂住消息,仍舊派人前來提親,最後兩家親事不成,便讓人造謠生非,說兩家親事早已定下,你落到這般境地,都是因虞家女兒命硬相克男子所致,是你陸家先黑了心,怪不著我虞氏一門。”


    “不可能”,陸潛蹙眉道:“我並不知此事。”


    他確實不知,想當年他正是春風得意、少年縱才之際,一朝殘了腿,直如雲端墜下,整個人渾渾噩噩,並不知陸父確實捂住了消息,直接遣人去虞家下了納采禮。


    而虞家接了禮,也準備大辦快半之時,虞家有族人傳來消息,說陸潛受了傷,實已快不成了,急著娶小虞氏完全是想要衝喜。


    虞家聽了自然又驚又怒,但到底兩家是世交,不能輕言,這才有了虞老太太和虞珵之的隴西之行,要啟程時,小虞氏死活也要跟著去,虞老太太已瞧出來自己女兒對陸潛有情,恐旁人說的是真的,更怕自己的女兒犯傻,因把人罵了一頓,關在府裏。


    這一去,親眼見到陸潛情形,虞老太太便知這門親事不能做了,迴來便要讓人將納采禮送還迴去,小虞氏哭得死去火來,正是年少情癡的時候,一心說嫁過去即便後半輩子守寡也樂意,虞老太太便將她關在閨房裏,讓婆子看著她不準出門,自個兒則騰出手來料理陸家的事。


    陸潛不成了,卻還有陸家其他的子弟,虞氏跟虞家老太爺商量,是否從旁的男子裏挑個出色的,這樣到底不傷兩族交情。


    就在這個時候,小虞氏貼身的大丫頭來稟,小虞氏不好了。


    ——她有了身孕。


    虞老太太得知的時候氣得差點兒升天,狠狠打了自己女兒一耳光。


    出了這等事情,自然不能讓小虞氏再嫁給陸家任何一人,否則成了什麽?


    虞家又恨又氣,自然翻臉無情,陸家被下了麵子,不知其中根由,也好一通憋氣。


    可小虞氏那時還陷在年少的感情中,死活不肯喝藥,幸虧虞氏一直把她關在閨房中,未曾出去走動,小虞氏身子偏瘦,穿了高腰襦裙還尚不明顯。然而因為事情來迴這樣一耽擱,她的身孕已近五個月,虞老太太悄悄尋了大夫,卻說月份偏大,此時再滑胎太傷身,最好是生下來。


    無奈中的無奈,虞老太太借著訪親的由頭,將她帶出了金陵,暫時送到江都的一處陪嫁莊子上。


    小虞氏初時還一心掛念著陸潛,虞老太太看硬的不行,改而鬆口道:“你若真是放不下陸家那孩子,等此事一完,就將你嫁過去。陸潛死不了,隻是腿殘了,可你要知道,你嫁到陸家,母親便不再幫你,你將有一個再也站不起來的夫君,他不能背你、抱你,下半輩子多半也不能入朝為官,更不能人前顯赫,讓你受旁人羨慕的榮華和尊崇,多年後,你過得甚至不如族中庶出的姐妹,你見到她們得行禮恭維,興許還會求到她們頭上,你若真想過這樣的日子,母親不攔你。”


    小虞氏動搖了。


    她生來就花團錦簇,窮苦或許能忍,但最怕看著以前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反淩駕於自己之上。


    等後來嫁了沈湛,她成了大司馬夫人,陸潛卻已銷聲匿跡,她不是沒有偷偷慶幸過,再等兒女長大,世家中幾乎以沈家馬首是瞻,小虞氏越發覺得母親當年說得對,這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有些話,陸潛和虞老太太沒有細說,但蕭瀾揣測的明白,他拉著延湄往前兩步,到小虞氏跟前,問:“因而,定國公夫人拿著舊物去尋你,想請你想法子救救自己的女兒時,你非但沒救,反而怕她將這樁舊事說出去,索性派人尋空子下了殺手?又恐皇後已知悉自個兒身世,不惜派人遠去漢中,假扮成匈奴以期滅口?”


    延湄一眨不眨地盯著小虞氏,小虞氏滿臉漲紅,直起身子道:“母親……”


    虞老太太此時卻是淡定,抬頭看向延湄,說:“是又如何?皇上饒了這麽一個大圈,不就是想讓虞家認了皇後?虞家認下就是了。”


    延湄就站在她身前,聞言眉頭一皺,顯然是觸到了她心底的一根弦,她看著蕭瀾,蕭瀾輕輕頷首,延湄轉身又上了金階。


    蕭瀾往偏殿的隔門處瞥一眼,道:“老夫人錯了,今日來,是要讓你死個明白。皇後沒想過認虞家,朕更沒想過。大司馬,朕要你判的便是此事,謀害皇後,該當何罪?”


    隔門處,沈湛、沈元初,傅濟、傅長啟已全自偏殿中出來,小虞氏臉色一白,下意識叫了一聲:“老爺。”


    沈湛步態穩當,沈元初和沈如蘭卻整個人都傻了,無措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沈湛麵色未變,一揖,沉聲道:“謀害皇後,自然當斬,且處極刑。”


    蕭瀾挑挑眉,此時,延湄已自金階上下來,手中提了蕭瀾的天子劍,一語不發,劍鋒便直接架在了虞老太太的脖子上。


    虞珵之嚇得噗通一下便跪倒了,虞氏也大驚失色,跪行幾步,一把抱住了延湄的腿,失聲道:“皇後娘娘,這是你的外祖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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