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長啟站在車轅上隻看到個背影,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何事,傅長風喊一聲,他駐足片刻,隻得先坐迴車裏。

    因一家人隻缺了傅夫人和唐氏,延湄便問:“母親呢?”

    傅濟心裏也頗惦記,臉上卻一板,說:“胡鬧,聽侯爺先問正事。”

    延湄一捂嘴,端端正正坐好,側頭看著蕭瀾,蕭瀾笑道:“這也是正事,我也想問大哥二哥,母親與大嫂可都出城了?”

    提及傅夫人,兄弟二人神情都是一黯,但眼下這個當口沒法多說,傅長風點點頭:“二弟迴來時,咱們已先將家裏女眷送出了城,按侯爺安排的,母親和內子現都在棲霞寺,有人守著。”

    傅濟和延湄都放了心,蕭瀾道:“那便好”,沉吟了下又問:“剛剛聞說新帝身體有恙,城裏可有什麽信兒?”

    傅長啟也正要說此事,蹙眉道:“十來天前,宮中確實張了榜,尋四方名醫,咱們查探了幾日,有口風說是小皇帝,但也有說是太後。”

    ——蕭鈺打小有喘病,秋冬時最易發作,加之太和帝驟然出事,他臨危登基,兩個月來受不住重壓,身子垮了,的確在情理之中。

    但若真如李大人所說,又為何一道聖旨也無?

    樂遊苑離城不算近,又行軍兩個時辰,蕭瀾兵臨東城門。

    東城門外有一條清溪,濮陽軍隔著溪水安營紮寨,此刻已近午時,營地四處起灶,炊煙伴著香味傳到對麵的城牆上,城牆一片人頭攢動。

    常敘挎刀站在溪邊一塊兒石頭上,兩軍尚未正式叫陣,他先指著城牆上大笑了幾聲,後麵的幾萬人跟著他一齊哄笑,音波震得地似乎都在發抖。

    東城門的守兵被笑得莫名,有些發毛,這倒不怪他們,蕭瀾這幾萬人馬若說在水上確實吃虧,可一旦過了江都,兩腳踏在實地,他們長期與匈奴作戰的那股子野性便展露出來,莫說城牆上的兵,便是蕭琚,心裏頭也忌憚得很。

    “老六,咱們隻攻東門?”蕭琚進了主帳道:“我估計吳天明未能帶人在江上截下咱們,定然已譴人自水路迴稟。先前應該是南城門兵力最多,現下知道咱們從東北麵繞過來,南麵兵力必然撤走,最是空虛。不若你分給我一路人馬,從南門同時進攻。”

    蕭真正也打帳外進來,聞言嘿嘿一樂,說:“皇兄,要不要把這八萬人馬全都給你啊?”

    蕭琚被他噎了句,卻也不臉紅,隨著他哈哈笑,蕭瀾看他一

    眼,道:“殿下既有此心,便準備準備,即刻攻城。”

    蕭琚一愣,“現在就動手?不是剛搭了炊灶,準備用飯?”

    蕭瀾沒說話,常敘盯他一眼,不客氣道:“王爺若是餓得走不動了,可以先留在營中用飯。”

    蕭琚皺皺眉,到底沒說什麽,轉身出了帳子。

    傅長風和傅長啟也在,蕭瀾給他二人介紹蕭真:“這位是寧王殿下。”

    他們在京中實都聽過蕭真的名頭,從漢中到濮陽一路上傅長啟也與他打過照麵,隻是未曾說過話,不想沒隔多少時日,他也成了己方陣營的人,因都起身行禮。

    蕭真擺擺手,他也沒甚王爺架子,樂道:“都是親戚,不必多禮。”

    傅長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因認出這身衣裳,正是上午帶著閔馨騎馬的人。

    蕭瀾交代幾句,也沒再閑話,幾人出了主帳,各司其職,蕭瀾打馬從營中往前,踏過清溪,遙遙向城牆上喊:“穎陰侯蕭瀾,護送太上皇迴京,開城門!”

    他聲音不大,或許是城牆上並未聽清,沒有主將出來應話。

    “既然如此”,蕭瀾說著,抽出長劍舉臂一指,後麵頓時振起鼓聲,原本看似散著的隊伍迅速成形,隨著常敘的指揮分作三路,直衝向城牆!

    城上的兵將先前盯了他們一陣兒,見正起灶做飯,估摸可能晚上才會有所動作,沒料他們如此迅速,因一聲連一聲的傳喊:“攻城了攻城了!”

    這邊已經架起雲梯擺了車弩,一個接一個地往城牆上竄,城中顯然也是有所準備,開頭亂了片刻,但很快調整過來,隻是確如蕭琚所說,南邊的兵久不曆戰,遇著與自己差不多的還行,遇著這樣野的,心底便漸漸有些發怯。

    攻了近一個時辰,城牆上的士兵交替配合開始遲緩,常敘手裏的旗子一換,正要下令開始上第二撥人馬,城牆高處忽站上一個人來,著一品紫色官服,美髯飄飄,朗聲道:“穎陰侯接旨!”

    下麵沈元初已經先喊了聲:“父親!”

    ——正是大司馬沈湛。

    蕭瀾抬手示意常敘暫停,遙遙施了一禮:“沈大人。”

    沈湛笑了笑,望著城下大軍麵無懼色,雙手捧著聖旨,道:“穎陰侯既是護送太上皇迴京,原是大功一件,為何倒攻起城來?”

    蕭瀾笑道:“蕭某叫了城門,無奈城門不開,隻能如此。”

    沈湛

    點點頭,悠悠說:“那便是守城將領的錯,迴頭除了罰,還要讓他與穎陰侯賠罪。”

    蕭瀾勾著嘴角不說話,兩廂都靜了靜,半晌,城門竟轟然而開,沈湛孤身自城中踱了出來。

    他沒有騎馬,步態閑適,如同這八萬大軍都不存在,隻撚著髯須道:“太上皇聖體可安?”

    “父親!”沈元初先在後麵道:“太上皇一切尚可。”

    沈湛點點頭,看向蕭瀾,袍袖一展,笑道:“穎陰侯一路辛苦,接旨吧。”

    還未等蕭瀾說話,蕭琚已先喊道:“老六!不能接!這個時候能有甚麽好事?”沈湛眯眼看了看,“哦,平王也在,正好,旨意中也念及殿下,還有寧王,都一並?”

    蕭琚冷笑一聲,往後退了步,蕭瀾自馬上跳下來,兩腳剛著地,後麵忽地一道勁風而過!他立即斜身,抽劍橫掃。

    箭矢被削為兩截,掉落在地。

    一同過來的蕭真登時迴頭,常敘的劍已近架在了蕭琚的脖子上,蕭琚道:“老六,這老賊奸詐的很,半句話也不能聽!”

    ——他這一箭並不是射向蕭瀾,而是射向沈湛的。

    沈湛躲都沒躲,隻衝著蕭瀾稍稍欠身:“多謝穎陰侯出手相救,平王殿下打得好算盤,你此時身在穎陰侯陣中,你殺了我,便如同他殺了我,不明的人不會尋你,隻會尋他算賬。”

    他一句話便道破了蕭琚的心思,蕭琚臉紅脖子粗,蕭瀾也沒迴頭看他,挑挑眉,道:“沈大人帶了什麽旨意?”

    他沒說接也沒說不接,沈湛便由他們都站著,將聖旨讀了一遍,大意是新帝病重,急切地想見太和帝和蕭瀾一麵,蕭琚若肯改過,念及兄弟之情,饒他性命。

    蕭瀾皺皺眉,沈湛便從袖中又拿出一紙書信,遞給蕭瀾:“這是皇上給侯爺的禦筆信。”

    蕭瀾盯著他看了片刻,信仍由火漆封著,撕開,裏麵一張紙上隻寫了七個字:“六哥,來看看我罷。”

    ——是蕭鈺的字。

    蕭瀾能夠確定,因“六哥”兩字是他手把手教的,蕭鈺那時才五歲,剛要開蒙,筆還握不好,央著他教,哥字的那一豎勾本該一筆揮就,但他當時太年幼,手勁兒不夠,總是寫到一半就勾上去,然後再對齊了寫另一半。

    蕭瀾為給他糾正這個,訓了好幾次,蕭鈺總笑嘻嘻的,在旁人麵前改了,但一寫給他看,還是老毛病。

    紙上還有幾

    處皺皺的,暈成小圈,應是眼淚滴在上頭,又幹了所致。

    蕭瀾把信攥了片刻,收進懷裏,蕭真低聲道:“真病重了?”

    “侯爺還記著當年端王府滅門之事”,沈湛兩手抄在袖中,不緊不慢道:“作為人子,這無可厚非,然新帝當年不過五歲多,他又何辜?侯爺可能不知,你初進道場寺那年,新帝尋你不見,冰天雪地鬧著要出宮去找,犯了喘病,又發起高熱,差差折騰沒一條命,這些年,在他能做主的事情上,可曾虧待你半分?你要為端王府平反,難道便要用你今日帶來這八萬將士,以及我大齊兵士的血來鋪路?他們又何辜?”

    沈湛這些年絕非浪得虛名,幾句話,全都針針見血。

    城牆上士氣激憤,便是他們這邊,也稍默了片刻,常敘打馬過來,大刀指著沈湛,意思要不要直接殺了他?

    然而沈湛不能殺。

    他是幾乎是世家的代名,雖然朝中各家彼此相爭,但若此時殺了沈湛,世家的矛頭必然全全指向了蕭瀾,他壓下常敘的刀背,道:“原來大司馬是前來動搖我軍軍心的。”

    沈湛不答,又笑道:“穎陰侯若是害怕,沈某可押在城外。”

    “不必”,蕭瀾讓人看著他,轉身進了帳子。

    常敘道:“侯爺該不是真要孤身進宮去?!”

    “算不得孤身”,蕭瀾道:“還有蕭真和蕭琚。”

    “這多半是個圈套!”常敘直搖頭,“他二人根本不頂用,萬一……”

    “你說得對”,蕭瀾拍拍他,“新帝我要見,但咱們也得做手準備。”他叫程邕和韓林進來,與常敘湊在一起,細細吩咐了半晌。”

    等他們幾人都出去,延湄從帳角走過來,仰頭說:“瀾哥哥,我呢?”

    她知道這次可能沒法子跟著蕭瀾一起進宮,因為除了蕭琚和蕭真,跟一個她太顯眼。

    “你跟著程邕和韓林走”,蕭瀾低聲說:“瀾哥哥要是有危險,這迴,等著你來救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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