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瀾抬眼,這才留意到她穿了身鵝黃色的衫子,發間釵上綴了顆品相隻能算尚可的珍珠,隨著她福身輕輕地晃。

    第一麵,他實際沒仔細瞧這位表姐到底長什麽樣兒,隻記住了衣裳顏色和秦宛稍顯羞怯的姿態,這使他想起前些天蕭瑛送他的幾隻黃色的小鴨子,毛茸茸的,挺無害,不過後來被霍氏瞧見,皺眉說了句“男兒家養這些破東西作甚麽”,蕭瀾便再也沒喂過,沒幾天,那幾隻小鴨子便都餓死了。

    秦霍氏和秦宛自這日起便在端王府的西跨院住了下來。

    蕭瀾日日請安時都能見到。

    秦宛的母親長霍雙雙兩歲,閨名蓉蓉,打小姊妹二人感情便不賴,年輕時單論容貌,她比妹妹還要姝麗幾分,算命的還曾說過她身帶旺運,因而當年提親的不少,霍家父母最後選定了秦州一士紳之家。

    前兩年還是很好的,可後來約打秦宛出生後,秦家兩位老人得病相繼去世,族裏的運道也一年不如一年,直至前年秦宛的父親也沒了,族裏人此時早將她們視作掃把星,更容她們不得,她帶著女兒苦熬一年多,無奈之下,隻得前來投奔親妹。

    有了姐姐作伴說話,霍氏心裏舒朗了不少,蕭瀾從前甚少見母親笑,如今請安時,隻要有姨母和表姐在,霍氏臉上都帶著笑意,加之秦宛性子柔軟,好些次,蕭瀾都見母親把她摟在懷裏,親昵地拍一拍或親一親。

    自打記事起,母親從未這樣抱過他。

    蕭瑛雖是女孩兒,但性子爽利,也很少在母親懷裏撒嬌。

    不得不承認的,蕭瀾有些嫉妒。

    不,是十分嫉妒。

    因而有一日在園子裏單獨碰見,蕭瀾很沒有好臉色。

    彼時秦宛正在石橋上看魚,她本來是和蕭瑛一並來的,蕭瑛剛被長兄叫走了,她隻得在原地等著,見蕭瀾遠遠過來,忙笑了下,說:“阿瀾。”

    蕭瀾木著一張臉,沒有立即開口叫人,腳下踩到一顆小石子,他用腳尖搓了搓,使了暗勁兒一踢,石子兒不偏不倚,正打在秦宛小腿上。

    秦宛低低“啊”了聲,本能地矮下身去,蕭瀾這才在五步外站定,不痛不癢地叫了聲:“表姐。”

    “哎”,秦宛彎腰揉了幾下腿,忙又咬唇直起身來,對他笑了笑。

    ——但是眼裏已泛了淚花。

    蕭瀾更是皺眉,他還遠沒到會體諒人的年紀,心裏嗤了聲:有那般疼?

    若是同樣的小石頭打在他腿上,他動都不會動。

    當然他沒有仔細作比,他是男孩兒,又成日習武,秦宛怎能與他相比?

    蕭瀾在原地站了片刻,秦宛又說:“阿瀾,你也是來賞魚的麽?”

    蕭瀾沒甚表情地說:“不是。”

    “啊”,秦宛被噎了一句,滿臉通紅,頗是尷尬,她也瞧出來蕭瀾像是不大待見她,一時手腳都不知該怎麽放,隻得道:“那我先走了。”

    蕭瀾衝她施個禮,瞥見她走時左腿還點了兩下,他彎腰又撿塊石子兒,往池塘裏一扔,接連漂起幾個水花,心道,裝。

    隔天蕭瀾就被蕭瑛劈頭罵了一頓。

    秦宛後麵也知道了這事,忙不迭地送了點心來賠禮,小心翼翼道:“我曉得阿瀾那日不是有意的,我沒與旁人說,真的。”

    她沒說假話,確實不是她告訴蕭瑛的,是身邊伺候的丫頭。

    蕭瀾沒搭茬兒,掃一眼她送來的點心,既沒惱怒,也沒客氣,就像什麽事都沒有一樣。

    然而下迴見了她,蕭瀾手裏拿了把小彈弓,挺平靜地說:“表姐,你站著莫動。”

    秦宛還當真順從地站在那兒,蕭瀾手裏繃起彈弓,彈弓裏扣著一顆琉璃珠,瞄準,鬆手,“啪!”一下,精準的打在秦宛發釵下綴著的那顆珍珠上。

    彈弓的勁道很大,發釵一下子掉下來,秦宛的頭發也散了。

    “阿瀾!”蕭瑛就站在旁邊,看他竟然如此明目張膽地欺負秦宛簡直怒不可遏,上來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斥道:“你做甚麽!”

    秦宛此時才迴過神來,忙過來拉蕭瑛,“沒事的沒事的”,她一麵說,一麵眼淚就往下掉了,急急惶惶地去找方才那顆珍珠。

    蕭瀾這一次覺得,她可能並不是裝出來的。

    珠子找到了,但碎了。

    蕭瀾抿抿唇,心裏漸漸升騰起幾分歉意。

    蕭瑛這迴饒不得他,直接把他領到了霍氏跟前。

    這個時候蕭瀾才知道秦宛為何那樣急切了,——那珠釵是她父親打來送了她的。

    蕭瀾覷一眼,秦宛怕他歉疚,又趕緊擦了淚勉力在笑,隻是那笑比哭還難看。

    他幾乎到這一天,才記住了秦宛到底長什麽樣子。

    還算挺好看的。

    可能他對女兒家容貌的評判也與旁人

    不大相同,旁人都覺美的他通常隻覺尚可。

    許久之後,隨著年紀漸長,當蕭瀾終於為自己幼時犯渾的舉動羞愧臉紅時,才知道那大半年裏,秦宛每迴見著他,實際腿都發軟,生怕他找自己麻煩。

    十三、四歲正是心思最敏感的年紀,先是喪父,又無奈寄人籬下,讓她一舉一動都敏感又小心,尤其還有蕭瑛在一邊比著,她覺著自己是什麽都不如的。

    好在後來總算好了些,——蕭瀾再不找她麻煩了。

    她今年就及笄了,個子高了,容貌也全部長開,顯得越發穠豔,秦霍氏捋著她的頭發歎道:“我家阿宛長大了。”

    說罷,又抹起淚來,旁人家的孩子十五歲都可以出嫁了,蕭瑛也訂了親,秦宛的親事卻還連個著落都沒有。

    秦霍氏半攬著她,小聲道:“你瞧著阿瀾如何?”

    秦宛微紅了臉,低頭道:“阿娘說甚麽呢,阿瀾比我小,再且……他從前總欺負我來著。”

    秦霍氏笑道:“我的傻兒!怎不見他欺負旁人?他那是心裏頭記著,但一時還沒轉過彎子來,如今不好了?哎,按說大郎的年紀最合適,但他是世子,親事也早已定下,年底就該成婚了,娘一開始也沒敢往那上頭想。但阿瀾是成的,比你小些還正好,往後你能管得住他。“秦宛咬咬嘴唇,頭更低了,秦霍氏又說:“你姨母也有這個意思。”秦宛轉了身子,低聲說:“我才不聽這些。”

    秦霍氏掩唇笑起來。

    午間起來,秦宛正要到霍雙雙那裏去,老遠的見蕭瀾頂著日頭還在練劍,她頓了頓,到底移了步子過去,喊了聲:“阿瀾。”

    蕭瀾停下,轉過頭來看她,秦宛說:“你午間怎也不歇一會兒?”

    蕭瀾抿唇道:“昨日學的一招,今日還沒練熟。表姐是要去母親那裏麽?”

    秦宛點頭,說:“嗯,我估摸姨母這時間該醒了,去伺候她起來。你過兩刻換身衣裳再來,一般那會子姨母精神好些。”

    蕭瀾右手微緊,現今秦宛也看出霍氏對他最為嚴苛了。

    秦宛絞絞帕子,卻站在那沒走,蕭瀾道:“表姐還有事尋我?”

    秦宛覷他一眼,又低下頭,蕭瀾摸不著頭腦,忽聽秦宛問:“你往後,還欺不欺負我了?”

    蕭瀾騰一下紅了臉,初時的事不堪迴首,現下再提,很有些不好意思,秦宛看看他,忽有笑了,用特別輕的聲音迅速說了句:“

    我曉得你那會兒還小,阿瀾,你快些長大。”

    蕭瀾一愣,尚沒明白,就聽見她又用蚊子似聲音最後補了句:“我等著你長大。”

    我等著你長大。

    那一夜,在皇宮的偏殿裏,秦宛迷迷糊糊間對他說的也是這句話。

    等著……

    長大……

    阿瀾……

    蕭瀾劇烈地掙紮起來,想要睜開眼,卻怎麽也抬不起眼皮,他聽見有人在喊“瀾哥哥,起來,瀾哥哥,瀾哥哥……”

    他猛地一個激靈。

    是延湄。

    頓覺身子一鬆,他放心地伸出手去,“拉我一把。”

    延湄手指尖兒從他掌心滑過,身子卻在往後退。

    “湄湄!”蕭瀾伸手去抓,“過來。”

    延湄退開了,蕭瀾著了急,猛一下從床上竄起來,“湄湄!”

    ……

    室內燈火通明,麵前是閔馨被放大的臉,見他醒了,淡定地退開,對著蕭真皺眉道:“這是種慢毒,不至要人性命,但昏迷時會讓人出現幻症或是不斷地發噩夢;清醒時,傷處的疼痛又會翻倍,且傷口一時半會兒愈合不了。”

    蕭瀾大口地喘氣,像是陷在幻症裏還未緩過來,驚惶地環顧四周,——沒有延湄。

    身前沒有,遠些沒有,角落也沒有。

    外頭漆黑,已是隔天後半夜,他們到了魏興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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