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不知該說什麽好。

    延湄黑亮的眼睛從他的臉上緩緩往下看,最後盯在他的喉結處。

    蕭瀾的喉結控製不住地滑動了一下,延湄略微好奇,伸出手指一勾,她想了下蕭瀾被大毛驢咬住脖子的情形,皺眉道:“定是很疼。”

    蕭瀾捏住她作怪的手,心火兒直往上竄:“你今兒不累了是不是?”

    延湄被他抓疼了,卻也不生氣,懂事道:“瀾哥哥累了,快睡覺。”

    蕭瀾狠看她一眼,警告道:“不許與旁人提此事。”

    延湄自是不想與旁人多說的,乖覺地嗯一聲,蕭瀾說:“閉眼。”

    延湄仍舊處在與他同衾的新奇當中,晃晃手,“咱們一起。”

    蕭瀾心下隻想她快些睡覺,莫再嘀咕這亂七八糟的,便應道:“三二一,閉眼。”

    延湄立即把眼睛閉上了,蕭瀾也閉著,然而心浮氣躁,片刻,他睜開眼,轉頭去看,見延湄細細的睫毛在昏昏的光影下顫啊顫,顯然還沒睡著,但因聽了蕭瀾的話,怎麽也不肯睜開。

    他繃緊了嘴角,稍別開頭去,在心裏頭默默念了幾遍經,不知多久時候睡實了。

    這石砬子山開了口子,餘下的就要靠人工挖鑿,程邕等幾十人是遠不夠的,除了府裏還得再來兩百人外,另要自當地百姓裏招募些壯實兒郎,蕭瀾不能每日耗在這裏,隻能先迴濮陽,走前帶著延湄又到山上看一眼,交代程邕:“不必操之過急,迴頭工錢上莫虧待了。”

    “是”,程邕擦擦腦門子上的汗,連帶著土抹成了幾道。

    延湄盯著挖鑿用的鐵犁鏵和鐵鍤看了會兒,拽了拽蕭瀾的手,給他一指,蕭瀾幾乎立即會意,笑道:“我倒把這給忘了,能改?”

    延湄揚起帷帽的麵紗說:“我沒改過,看過大哥修犁杖。”

    她說的是耕地的犁杖,和這不盡一樣,但蕭瀾想,她既然盯著看,必是瞧到了相通的地方,因叫人留出一套與她,說:“拿迴去細看,能更實用些自然最好,沒法子也不緊要。”

    “嗯”,延湄衝他一笑,露出兩顆瓷白的小虎牙。

    程邕在一旁又擦了把汗,暗說我的天爺,光棍兒可真不好當啊。

    因早上耽擱些功夫,迴程時不免趕得快些,延湄沒顛了一路,迴到侯府腰酸背痛,耿娘子趕緊讓人燒了兩大鍋熱水,好叫她和蕭瀾都泡個熱水澡。

    桃葉和桃花也是一身的土,耿大娘叫她兩個也去洗洗,桃葉迴來道:“還好大娘子想的周全,給咱們帶了被褥,您不知道,咱們住在山腳下,半夜裏那風鬼嚎似的,冷得人直打哆嗦。”

    耿娘子道:“嗐,原還記著金陵的十月呢,哪成想潁川到了這時節,一早一晚的這般寒涼,山腳下更不必說了,應叫你們把湯婆子也帶上兩個,等走了我才想起來,你去灌兩個吧,這天氣用不了多少日子就得燒炭了。”

    “哎”,桃葉答應一聲,這些東西一入秋倒早尋出來了,便去灌了兩個拿來。

    整理床榻時耿娘子給兩床被裏各塞了個,延湄見了搖搖頭,說:“先不用。”

    耿娘子笑道:“夫人,得用上了,雖老話說春要捂秋要凍,但潁川不比金陵。再者說,人的腳涼不得,暖著好。”

    延湄聽了她後麵一句,似乎覺得有道理,想了想,“那留一個。”

    侯爺八成也不用,耿娘子拿手一探,被裏已有熱乎意思,遂也由了她的話。

    蕭瀾在外院待到挺晚才迴來,這些天他們不在,軍中工匠按延湄給的圖做了個刀車的模型出來,但是不知哪處沒做對,機關不大好用,他府裏的兩個巧匠倒瞧出來一些,但也拿不準竅門,抓心撓肝幾日,今兒等他們迴來,立時呈給蕭瀾,請夫人快給解惑。

    蕭瀾抱著匣子進屋,延湄正擁被在看一本畫本,那是傅長啟來時給她帶的,不知打哪兒搜羅來騙孩子用,延湄看得還津津有味。

    蕭瀾掃一眼,見畫本裏是一群猴子在打架,這一頁打過來,下一頁又打過去,畫者顯然也是充數濫造,猴毛畫的粗細不均,若不是看尾巴,咋一瞧還當那是刺蝟。

    延湄見他進來,意猶未盡地將畫本收起,眼睛瞅著他手裏的匣子,蕭瀾便直接遞給她道:“工匠們將改過的刀車做出來了,但刀彈不出去。”

    延湄接過來細瞧,蕭瀾幫她把燈拿近一些,問:“能瞧出毛病麽?”

    延湄手指頭甚是靈活,撥撥按按,在燈下一照儼如細細的玉筍,她頭也沒抬地答道:“容易。”

    蕭瀾有些出神。

    延湄毫不費勁就找出了問題,但與蕭瀾一時也說不清,隻得明日指給那兩個工匠看,因放到一旁,轉而拍拍床榻說:“瀾哥哥快來。”

    她腳底捂著湯婆子,原本是太平常不過的玩意兒,從前每一個冬日都要用,有甚麽稀罕?然而與蕭瀾一並,她又覺得這東西

    充滿了新鮮好玩兒。

    蕭瀾並不知道她的心裏,隻聽這一句,差差將燈油潑出來。

    吹熄了燈,他一臉端肅地躺下,心裏頭煩躁且矛盾。

    前兩日是因為住在別處,又冷,兩人同衾也說得過去,眼下迴了府,既不冷、床榻也足夠大,他怎還任由延湄這般?

    他腦袋裏信馬由韁,尋不見個安放處,忽覺腳底一熱,垂眼去瞧,見延湄已不知什麽時候巴著被子縮到了他肩膀下,隻留一雙彎起來的眼睛看著他。

    蕭瀾道:“灌了湯婆子?”

    延湄誇讚他:“瀾哥哥聰明。”

    “我的腳不冷”,蕭瀾說:“你自己用。”

    他這話剛說完,見延湄眼睛眨了眨,隨即就感到一隻熱熱的小腳覆在了自己的腳背上。

    “有點兒涼”,延湄稍稍蹭了蹭。

    蕭瀾整個人僵住。

    然而延湄轉瞬發現了令一件奇事,她略微支起身子,腳丫兒蹭過蕭瀾的腳背又去蹭他的腳心,說:“好大。”

    她平日裏天天能見到蕭瀾的靴子,在家時也曾給父親和哥哥做過鞋,然而那些印在她腦中的都隻是分毫不差的尺碼,與她真真實實的用自己的腳比量全然不是一迴事。

    她甚至想要掀開被子去仔細看一看。

    蕭瀾用一隻手摁住她,強穩住聲音道:“鬧起來沒完了?”

    延湄趁勢抓住他的手,與自己的比在一起,瞪著眼睛說:“看,手和腳都比我的大。”

    蕭瀾的腳被她這樣一捂,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怎麽,額上出了薄薄一層細汗,他其實法子很多,——可以把腳挪開,也可以叫延湄躺迴自己的被裏去,甚至也能立時下榻走人。

    但他心口混混沌沌,也不知是沒想到這些還是想到了也懶得動,隻摁著延湄,略微在話上顯出些兇狠來:“不許亂蹭,我不冷。”

    延湄並不害怕他的虛張聲勢,但不鬧著掀被子要看了,隻把兩腳腳心都搭在他一隻腳背上,覺得像是坐了船,她自己邊樂邊睡了。

    蕭瀾惡劣地想,等過了冬日!等過了冬日!……等過了冬日再說罷,且讓她暖和幾天,上次身子才剛好。

    第二日早起,延湄精精神神,幾個工匠琢磨了好幾天的東西,到她手裏簡單得很。

    隻是她不想與他們說那一長串的東西,於是便把那刀車的模型當著幾人的麵三兩下拆

    開,然後找出做的不對的卡簧,自己再從新做一個對的裝上去,一試,好了。

    工匠們恍然大悟,至於能領會多少隻能靠自己。

    正好延湄迴來時帶的鐵犁鏵和鐵鍤也要改,府裏的兩個巧匠便與她一並忙活了三四日,這個倒不難,因本身這東西就不複雜,隻是看能怎樣更讓人省力些。

    到了十月底,劉太守打點好行裝,有人追著似地奔赴了金陵。

    常敘與蕭瀾站在城牆上往外看,挑著眉毛道:“劉太守到濮陽時有如大病方至,現熬了三年多,病總算好了,侯爺瞧他,健步如飛!”

    蕭瀾轉頭看他一眼,兩人相視,哈哈大笑。

    蕭瀾道:“眼下戰事暫歇,濮陽是個好地方,會有人來的。”

    “那又如何?”常敘一隻腳蹬在牆垛上,“我在此地已守了十二年有餘,每個太守走後都是一屁股爛賬,濮陽沒油水,不知哪個倒黴蛋又被指派過來。”

    他說完才發覺這話不妥,——把蕭瀾也給罵進去了,忙道:“侯爺恕罪。”

    蕭瀾朗笑了一聲,道:“你說的也沒錯,不過人也不會總倒黴。”

    常敘使勁兒點頭,“那是。”

    約麽大半個月,被罵倒黴蛋的新太守到了,因蕭瀾的郎官之職仍舊在身,他到濮陽後便先遞了帖子上門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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