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九月,天高氣爽,與金陵整日的秋雨綿綿不同,潁川今秋雨少,消減了幾分蕭瑟,更顯出此地的山遠地闊。

    劉太守憋了大半個月,捧了幾張租契過來,說是已經問明白了,那幾片山林原是城中一劉姓富戶的,後來遷走便不再包租,好幾年前的事了。

    他這麽說,蕭瀾也就這麽聽,末了銀子擺到桌上時,劉太守默默擦了把汗,連說:“不敢不敢,這幾片山荒了太久,不值這個價。”

    劉太守倒不全是假客氣,因這與他們私下賣李子不同,山林在衙裏確實是有底子,租子多少最後要歸入公庫,他總不能白紙黑字的寫一個價錢,實際收的又是另一個價錢。換做一般的平頭百姓他興許敢,蕭瀾這裏他是沒那個膽子。

    最緊要的是,再有倆月他就走了,迴京前蕭瀾必定會上一份奏報稟明他在濮陽最後幾個月的表現,這個時候卡要好處不是作死麽。

    蕭瀾也就是讓他過過眼癮,見他一副誠恐的樣子,便悠悠道:“既如此,那便按大人說的價錢擬字據,勞煩你跑一趟,若不嫌棄,午間在我這裏用頓便飯。”

    劉太守滿口應承,租價相當於白給,蕭瀾的身份又不必繳稅,隻要山上能出東西,便隻有賺的沒有賠的。

    他又拿出一份奏報呈給蕭瀾,“這是下官要發進京的折子,請侯爺給過過眼,看哪裏還需要潤一潤?”

    ——這份奏報本該八月底便發,他晚了幾日,又特意叫蕭瀾看,意圖挺明顯。

    蕭瀾打開掃了掃,果然,拐彎抹角的全是對他的溢美之詞,幾乎把中秋那仗的功勞全唿啦在他身上,蕭瀾哭笑不得,“劉大人對蕭某讚譽過盛了。”

    劉太守心說你就偷著樂吧,麵上還肅容道:“不不不,是下官筆拙。”

    蕭瀾瞧他不點不透,遂將他的折子推迴去:“劉大人求的是官道通達,蕭某沒有那份心力,求的隻是個閑適。上月底我的折子已抵京,劉大人能在濮陽安守三年,中秋那日也有賴你帶著百姓護城,這自見你的愛民之心,我在奏報裏已一一詳述,我有成人之美的心,端看大人給不給這個機會。”

    哎呦!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劉太守若還不明白,那他也莫迴京了,就地挖個坑施點兒肥,等著長榆錢兒算了。

    差點兒好心辦壞事。

    蕭瀾見他明白了,道:“你是此地的父母官,折子上不必太過自謙,否則反倒有相互吹捧之嫌。我

    這裏也無需避,丁點兒力未出也說不過去不是?”

    劉太守連連點頭。

    午飯吃得分外融洽,劉太守飲了不少酒,走時臉紅耳熱,若非蕭瀾身份在那,他估摸得眼淚吧嗒地與人好好訴一番衷腸,上轎子時很有些飄飄然。

    沒走多遠,便聽有人喚他,掀開轎簾見是一個婆子帶著個丫頭,看方向應是打侯府來的。

    劉太守醉眼朦朧:“二位,可是侯爺還有事吩咐?”

    那丫頭忙擺擺手,將挽著的婆子稍往前推了推,小聲道:“是我們允大娘有事想請大人幫忙。奴婢等原先也在宮裏頭服侍過,日子久了,挺惦記宮裏頭姊妹,煩請您給捎個口信。”

    說著,遞上一枚玉牌。

    劉太守飄是飄,但“顯陽宮”三個字還是認識的。——皇後娘娘宮裏的牌子!

    酒醒一半,他雙手捧著玉牌,茫然道:“捎什麽口信兒?”

    那丫頭掩唇笑了笑,遮了半張臉,又轉身似和那位允大娘說話,末了道:“我們大娘說了,走前宮裏的彭大娘給她送了東西,前先事多,沒顧得上用,前幾天才使上,好著呢,叫大家夥兒甭惦記。隻是來這兒頭一天就遇著了匈奴,嚇了一頓,沒了不少人。”

    劉太守點點頭,那丫頭便又抿嘴一笑,福身說:“那便有勞大人了。”

    她身後那婆子也矮身一禮,從始至終都沒親口與他說一句話,他暗暗道,果然是宮裏出來的,都是鼻子朝上看人。

    等轎子再次起行了他才想起來,剛都沒說叫他找誰去尋那個彭大娘?

    後轉念一想,也不拘哪一個,他有這宮牌,進宮時驅個小太監便能傳話,有這宮牌的定也不是三四等的粗使奴婢。

    他想到顯陽宮,立即又想到皇後娘娘的外家沈氏,這如今是大齊第一世家,他越想越遠,兩手搓著玉牌,真覺官運來了,擋也擋不住!

    那廂裏,白倩帶著允大娘從角門迴了府,允大娘看著尚好,隻是目光略顯呆滯,口不能言。白倩也沒換衣裳,直接著這身丫鬟打扮去迴稟蕭瀾。

    蕭瀾還在方才的宴廳,延湄不知何時也來了,正坐在他身旁說話,不知說了句什麽,蕭瀾偏過頭去笑。

    白倩一時沒有進屋,在外頭行了個禮,“侯爺,夫人。”

    延湄抬頭,看她梳了個丫頭的雙髻,衣裳也和桃葉桃花的一樣,稍稍疑惑,轉頭看著蕭瀾。

    蕭瀾也沒叫她進來,頷首示意她說,白倩便道:“迴侯爺,奴婢把事情辦完了。”

    “嗯”,蕭瀾應了一聲:“把允大娘交給程邕,你且先迴去用飯。”

    延湄看著她走了,才問:“怎這個打扮?”

    “我叫她去給人送個信”,蕭瀾點點她的手背,“這樣到明年迴去述職前,咱們都能為所欲為。”

    這話說的混,但每次對著延湄,他總是不由自主地用歪詞。

    延湄說:“我知道,幫允大娘送的。”頓了頓又道:“我也想為所欲為。”

    蕭瀾沒忍住,心說你要“為所欲為”什麽呀?但他發現,延湄現今話漸漸多起來,偶爾還會與他頑笑,不再是一開始隻揀緊要的幾個字說。

    結果到了晚上,蕭瀾就有了答案。

    延湄一臉嚴肅地跪坐在床榻裏側,盯著那根紅繩使勁。

    蕭瀾一下明白了,——她想把這繩子解了。

    他兀自好笑,也不說話,靜靜地躺在外側聽動靜。

    等了一陣兒,沒等來延湄的聲音,倒聽外麵耿娘子說:“侯爺,程邕有事要報。”

    蕭瀾隻得先披上衣服出去,瞧程邕的神色不是什麽急事,因等到了外院書房他才道:“說吧。”

    “侯爺,京裏傳來消息,宸妃娘娘,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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