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床前帳,張以蔽光輝。”

    ——這紅綃金帳用的是吳中青紗裏的精品,每年隻貢十餘匹,原本隻有宮中能用,還是因著蕭瀾大婚,皇上特意賞賜的。

    蕭瀾指腹搓著細軟的紗麵,低頭嗅了嗅,有股辛平的香氣,這香味他是極熟的,都梁香。

    他在道場寺五年,每逢四月初八浴佛節,都要取都梁香、藿香、艾香三種草香漬水,以灌沐佛頂,若用浴佛之後的水灌沐自己能獲無量福德。皇上賞的時候還曾提過一嘴,宮中禦花園裏廣種都梁香,特意以這個熏帳。

    應不是皇上。

    這麽細碎的法子多是女人才會用的手段。

    也不是宸妃。

    宸妃心裏頭的怨和恨,他們彼此心知肚明,在他這裏她根本就不屑用陰招兒,一如她攪黃了霍氏的計劃,塞給蕭瀾個“小傻子”;還有故意送的兩個丫頭和大婚那晚的紅燭,都是擺明了戳你的眼。暗裏成事不是宸妃行事的風格,也達不到她真正的目的。

    他把帳子勾起來,撲撲手,心中有了數。

    早上還如尋常一般,隻飯後蕭瀾叫桃葉和桃花兩個小丫頭摘了帳子,說有浮塵,夫人昨夜裏總咳嗽。

    延湄在身後瞅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兩個去洗”,蕭瀾道:“莫叫旁人沾手。”

    “是”,兩個丫頭對於侯爺的信任感到無比榮幸,又曉得這物件是禦賜的,金貴,因萬分小心,抱著帳子出門時,活像請了尊佛。

    可沒多大會兒桃葉就一臉領罰的模樣過來稟道:“侯爺,帳子叫允大娘拿去洗了,她說怕奴婢們笨手笨腳給搓壞了。”

    “嗯”,蕭瀾問:“之前也是允大娘親自洗?”

    “是呀”,桃葉說:“允大娘打宮裏頭來,伺候精致的東西時有套自個兒的法子,不叫奴婢們插手。”

    ——是皇後無疑。

    蕭瀾又一本正經地吩咐兩個丫頭:“帳子叫允大娘去洗也就罷了,你二人將洗過帳子的水取一杯來,不可驚動了旁人。”

    “哎”,桃葉意識到自己“肩負重任”,決不能辜負主子,答應的一臉鄭重。

    延湄手裏拿著個木車,拆拆裝裝,默默聽完這一番,抬起頭說:“帳子壞了,允大娘也不能要。”

    蕭瀾一怔,他知道延湄說的“壞了”即是“有問題”的意思,聽自己問了幾句話,她竟然是明白的!

    蕭瀾轉過身來,問她:“允大娘不好?”

    “不好”,延湄直接答道,想了想不知怎麽去說那種感覺,便又重複了一遍,“就是不好。”

    “那誰好?”

    延湄仰起頭,說:“耿娘子。”

    記住了?因是耿娘子將她背出來的?蕭瀾挑起一邊眉毛,要笑不笑地又問:“我不好麽?”

    這迴延湄明顯猶豫了片刻,最後搖搖頭,垂著眼睛嘟囔,“不好。”

    “沒良心”,蕭瀾笑了一下,伸手去拿她放在塌邊的木車,挺精巧的樣子,他之前也見過延湄擺弄,每次還不一樣,估摸是家裏的兩個哥哥給她做的,“大哥還是二哥送你的?”他拿起來端詳了一下,覺得挺眼熟。

    延湄不樂意地把木車又拿迴去,皺眉道:“我的。”

    外間桃葉已揣了寶似的迴來複命,稟道:“侯爺,夫人,婢子把水取來了。”正好外院來報說閔大夫到了,蕭瀾讓桃葉去請進來,今兒閔蘅沒來,隻有閔馨自己。

    “姑娘來的正好”,蕭瀾道:“請先瞧瞧這水。”

    若單論醫術,閔馨真真隻能算是中遊,但若說對各種香的精熟,閔馨自認沒人能及得上她,因隻是端起來遠、近各聞了一次,用食指在水裏攪一圈兒,指尖略微發澀,她點頭道:“是了,這水裏便有袛精香,還有都梁香和艾香,可以驅蟲辟邪,隻不過都梁香在晾曬時應欠了一點兒,辛味稍重。”

    “姑娘果然厲害”,蕭瀾讓桃葉將杯子收了,閔馨嘖了一聲,來前閔蘅叮囑過她,除卻診病,其他一律不準多言,閔馨忍了一茬兒,到底還是多嘴提醒道:“侯爺,這袛精香有百濯之稱,若焚起來也還罷了,但要將錦帛等物在其化開的水中浸泡,那之後即便浣洗上百次,其香尤存。”

    閔馨心眼兒活,眼睛也賊,昨日來時延湄在帳裏躺著,她當時便已聞出了那暗紅金帳上的都梁香和艾香,今兒一來那帳子沒了,蕭瀾又端了水叫她瞧,她自猜的明白事情是出在哪裏。

    蕭瀾點點頭,帳子自然不能再掛了,就連他與延湄夏季穿過的衣衫也得換掉。

    “我今日先來給侯爺和夫人說一聲,藥都配的差不離了,最好的法子還是泡藥浴,隻是前幾日得施針,夫人若不嫌棄,我來也成,但衝著侯爺這份診金”,閔馨一笑,“實話說,我哥哥更好些。”

    她是來提前告知,因有幾處穴位在肩背上,延湄到底是侯夫

    人,多半更要避諱,閔馨施針也能成,可畢竟手上的火候比閔蘅還是差一些。

    蕭瀾看看延湄,還真拿不準她。

    “這個不忙”,閔馨體貼道:“明日我與哥哥都來。”說完看看延湄,覺得她挺可憐,男子不圓房不外乎兩個因由:不行或不樂意。

    趕上頭一個,這小夫人嫁進來過的就是守活寡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而要是另一個,那更糟,娶了正室還不圓房,必定是個寵妾滅妻的主兒,這位夫人在府裏不定怎麽受冷遇呢。

    唉,閔馨暗暗歎口氣,端了臉道:“侯爺,夫人這陣子萬萬動不得氣,昨日診脈時已有鬱結之症,您還需多在身邊說說話,紓解了才好。”

    蕭瀾淡淡嗯了聲,閔馨對著延湄笑笑,心說我也隻能幫到這裏了。

    待她走了,蕭瀾先讓桃葉把耿娘子叫來,吩咐她:“你帶兩個人,將允大娘關到外院柴房去,好好看著。”

    耿娘子也不問緣由,隻道:“侯爺,直接關?”

    “直接關。”蕭瀾說,“先餓上幾天,誰也不準與她說話。”

    眼下又不是在金陵,不需顧忌甚麽。原本由著允大娘在後宅就是因尚未弄清皇後的用意,要留她做藤,現既順藤摸到了瓜,她自然沒用了。

    隻是允大娘人雖在侯府,但一應的身契等都還在皇後手裏,發賣是不成的,——也不能發賣,最好就地滅口。

    隻不過還得稍等一等。

    蕭瀾轉了轉手裏的青釉小盞,透過窗子瞥見允大娘浣洗完帳子迴來,耿娘子正地等在遊廊上,見了她態度仍舊像以往一般恭謹,“我尋了大娘一圈兒,正有件等不得的事要您拿主意。”

    允大娘尚不疑有他,給院子裏交代幾句,便由耿娘子扶著胳膊出了門。

    ——這是她最後一次進正院,來迴不過須臾功夫。

    蕭瀾收迴目光,繼續坐迴小塌上看書。

    延湄今日精神頭稍好些,午飯比昨兒多用了半碗,歇午覺時她忍不住覷著蕭瀾,一副想說話又不樂意說的矛盾樣兒。

    蕭瀾在外側忍笑忍得嗓子發癢,他有好些天沒有迴來歇過午覺,往裏側看一眼,延湄依舊背著身,隻是不時地要動一下。

    蕭瀾伸手撥繩子,延湄剛剛把這紅繩係的很緊,用力一撥,除了鈴鐺響,還有繩子發出的低微嗡嗡聲。

    延湄卯了勁兒,騰一下轉過身,這迴她沒再找蕭

    瀾是怎麽動的繩子,而是坐起來,使勁兒地,胡亂地在繩上拍,直將那鈴鐺拍的上下亂顫。

    兩個腮幫子鼓起來,她在蕭瀾麵前毫無保留地昭示她的惱怒。

    “別氣了”,蕭瀾半坐起來,說:“我再不扔你的花盆了。”——他覺得,延湄一直氣的應是這個。

    然而這在延湄心裏隻是其中之一。

    不過既然他開口了……延湄鼓起的兩腮大度的收迴去,她也不願一直生悶氣,這些天憋壞她了,頗是難過。

    她伸手把鈴鐺蓋住,眼睛希冀地看著蕭瀾,等了半晌,見他沒有再說,便提醒道:“還有脖子。”

    她記著呢!記得清清楚楚,這人反手勒住她脖子時,她差點兒上不來氣兒,夜裏做夢還夢見了。

    蕭瀾這迴沒有看她,神情有些放空,過了一會兒才說:“嗯,脖子……我怕癢,旁人不能摸。”

    延湄歪著頭,一臉真誠地同他解釋:“沒有摸你。”——真的沒有,她是在幫他擦背啊,還是被逼迫的。而且他當時的反應,根本也不是怕癢。

    蕭瀾不說話了,轉過頭來注視著她。

    延湄與他對視,她這些天在賭氣,總是故意不看蕭瀾,此刻再這般專注地看過來,蕭瀾有點兒受不了。

    “不氣了,好不好?”他心裏帶著兩分愧疚,一分熱意,三分莫名,話說出來時自己感到有些奇怪,卻又分外自然。

    延湄眨眨眼,慢慢躺下去,她沒再背過身,而是像之前一樣,平躺著。

    蕭瀾也躺迴去,靜了一陣兒,他又說:“先前的衣裳都別穿了,迴頭在濮陽城裏找了人,給你做新的。”

    延湄:“嗯。”

    “明日大夫要給你施針,在肩背上,閔小娘子……到底毛躁些,還是請閔大夫放心些,成不成?”

    延湄側頭,“你在麽?”

    “在”,蕭瀾說。

    延湄便不在意了,“那都成。”

    你在麽?……那都成。

    這幾個字聽得蕭瀾胸口微微發脹,看她一眼,不由又想要撥弄那紅繩。

    延湄這下已然困了,揪住他的袖子,閉著眼命令:“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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