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三這天,第一聲雞鳴叫起之前,傅家就已點亮晨燈,忙活過來。

    延湄洗漱完畢,看母親找出兩件頗厚的對襟短襦要往自己身上套,她撅撅嘴,不想穿。

    眼下的時節,金陵猶如蒸籠,平白著一件單衣都不住湧汗,更何況要捂這許多?

    傅夫人卻一邊往她身上罩一邊說:“穿上穿上,阿湄,今兒有的受呢!”——大齊素來有鬧房戲婦的風俗,來客言語間調戲幾句都是輕的,兇一些的就會捉住新婦一通捶打,更甚者還弄出過人命,一樁喜事白白變喪事,叫傅夫人怎能不擔心。

    延湄隻得乖乖穿上,裏頭套了三四件,外邊還有一身厚重的喜服要穿,直悶得她透不過氣。

    皇後那裏特給指派了梳妝的姑姑來,這會子還沒到,長風和長啟便先來與妹子說幾句話。

    長風提了個小兜袋遞給延湄,溫聲道:“這是你自個兒種出來的桃子,去歲還沒掛果,今年便結了。沒太熟,大哥先給你摘了幾個,等過幾日都熟好了,大哥再摘了給你送去。”

    傅家原先的宅子還沒賣,長風想著等秋天便將那棵桃樹移栽過來,前些天過去看,見今年還真結了不少,昨日摘怕不新鮮,今兒天還沒亮他就先去爬樹了。

    延湄打開兜袋一瞧,真都是泛紅帶青的桃子,她手指緊了緊,將兜袋抱著,忽覺一點兒也不想吃了。

    唐氏抹抹眼角道:“阿湄,這桃兒嫂子都洗過了,今兒你八成也吃不上飯,餓的時候就偷偷吃一個,啊。”

    延湄將東西抱的更緊,長啟便一笑,說:“成了,二哥沒有大哥好,但也給你帶了好東西,你仔細養著它,跟它一塊兒長大,定能和和美美,長長久久。”

    延湄眼睛瞪得大大的,長啟捧出一個小陶缸,裏頭有隻小烏龜。

    傅夫人拍他一巴掌,長啟哈哈樂,又說:“取個名兒。”

    延湄想了想,“二烏。”——二哥送的烏龜嘛。

    長啟:……沒叫二龜真是萬幸。

    這樣一鬧別愁淡了幾分,天色漸亮起來,長風長啟默默又站了會兒,方去前院。

    晚些宮裏的姑姑到府,給延湄開臉上新妝,披嫁衣,傅夫人看著滿頭珠釵下女兒懵懂懂的小臉兒眼淚便止不住了,及至迎親隊伍到時,她兩個眼睛已然哭的紅腫。

    今日天氣並不好,雲彩蔽日,又無一絲風透,沉悶濕熱,像隨時會落下雨來。

    蕭瀾一身喜服立在堂上,更襯得他麵如玉,發如墨,姑姑將延湄送出來,一對新人並肩而立,延湄剛及蕭瀾肩膀。行禮時,除去規程中該說的話,蕭瀾一句也未多言,即便今天這樣熱鬧的日子,仍舊顯得有些孤清。

    傅濟滿忍著,不好在人前掉淚,傅夫人卻已哭得稀裏嘩啦,離開之際,她也顧不得身份,拉著蕭瀾的手殷切切地說:“我兒是個好孩子,隻是這些年家裏頭慣著些,有時會鬧氣脾氣又或發起癡來,還請縣侯看在她年紀尚小的份兒上,多擔待些,千萬別同她計較。”

    蕭瀾一手扶穩她,點頭:“丈母請放心。”

    傅夫人又哽道:“往後就拜托縣侯了……”蕭瀾安撫地一笑,傅濟唯恐走晚了這天要下雨,那可不是好兆頭,因過來拉住妻子,“侯爺自是有數的,且叫他們去罷,莫誤了吉時。”傅夫人掩著袖子嗚嗚嗚,蕭瀾最後執個禮,出門蹬磴上馬,迎親的車駕緩緩離開。

    延湄坐在犢車中,難受地用手去撩頭上的紅紗,桃枝兒忙阻住她,“小姐忍一忍,路不遠,我給你扇扇就好了。”她跪坐在車板上,拿著團扇將那紅紗掀開一條縫兒,輕緩的扇風。

    路上無人障車,直至到了縣侯府時爆竹聲方陣陣響起,人聲也雜鬧起來。

    延湄下了車,隻覺滿眼都是人的袍角和靴子,她心裏煩躁得厲害,伸手去抓桃枝兒的手,卻抓到了一柄玉如意。

    玉質溫涼,延湄心中的煩躁稍減,不由順著如意往上摸,摸到了另一端握著如意的手指。

    周圍“轟”一聲笑起來,延湄嚇了一跳,立時往迴縮手,卻感到如意被抽走,有手指牽住了自己,她本能地掙了掙,那手指涼涼的,微微使了力,延湄手指蹭了兩下,覺得這和剛剛的如意感覺差不多,便不掙了,抓著那人的手指跟著走。

    桃枝兒在她身後擦了把汗,趕緊跟上,今日來道賀的人很多,雖然大半抱的是看熱鬧的心思,但身份真真都是京中的勳貴,除去一些世家子弟,還有平王蕭琚和寧王蕭真,他們兩個在最前頭,鬧哄哄地圍著。

    桃枝兒頭一迴見到這麽多的貴人,頭垂得低低的,半眼也不敢亂看。

    縣侯府自比傅家的新宅還要大許多,走了良久才到正堂,桃枝兒抬眼一瞧,高堂上兩個位置竟都是空的!不是說這位穎陰縣侯的母親尚在?這怎麽……桃枝兒默默看了自家小姐一眼,也不知這是好是壞。

    端王已死,且是因著造反重罪,是以按

    禮蕭瀾與延湄該朝皇宮方向磕頭,行禮時不知為何,人群中傳來竊笑,那聲音不小,帶著明顯的譏諷,根本不怕蕭瀾聽見。

    行完禮,喜婆要先將新娘子送迴新房,外麵便開宴。

    先前譏笑的那幾人此刻踱出來,使勁兒地扇著扇子道:“我等便不吃縣侯府的這口酒了,天兒太熱,也不知這酒夠不夠幹淨?”他說著話,眼睛輕浮地看著蕭瀾,滿是得意地笑。

    身邊有一人與他唱和:“我方才聞著像是懷州香桂,是宮裏頭賞賜的酒。不過要說起香桂來,士季兄可知咱們金陵中就有一片香桂最好,可勝那懷州十倍,百倍。”

    方才那男子便故意道:“哦?哪裏哪裏?”

    “就在城外棲霞寺的後山哈哈哈”,一塊兒站著的四人全放聲笑起來,樣子好不浮浪。

    蕭瀾神色沒什麽變化,隻是略睨著幾人,淡淡道:“酒並無差,隻是看喝在什麽人的嘴裏,嘴裏幹淨的喝了自然是瓊漿,嘴裏不幹淨的喝下玉液也得肚子疼。幾位無心飲宴,那便請自這裏轉身,先去清清口。”

    說完理也不理便走,那人在身後喝:“蕭瀾,你說誰嘴裏不幹淨!”

    蕭瀾還沒轉身,便已有人道:“陳兄,縣侯說的便是你們幾人。”

    陳士季聽了這聲音忙執禮道:“阿初!”

    蕭瀾看向說話的人,正是大司馬府的長子沈元初,他的父親便是沈湛。

    沈元初未理睬陳士季的親昵,陳家也是世家,不過到陳士季這一輩出的全是輕狂子,整天指著罵人活著,沈元初與他也不過是見了麵會點個頭的關係。

    陳士季見他不睬又道:“阿初不知我方才為何發笑?”

    沈元初看了他一眼,他自然是明白的,口中卻說:“旁人怎樣那是旁人的事。士季兄既以君子自居,該知君子自持,不隨意刻薄他人。”

    陳士季被他說得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末了隻好道:“阿初慢用,我等先行告辭。”

    他們走了,蕭瀾與沈元初相互一禮,誰都沒提剛剛的事,“慢待了”,蕭瀾微微欠身,“大公子不再坐坐?”

    沈元初麵容白皙,性子溫潤,今年應該還不滿十四,隻是處事已見端方穩重,頗得其父之風。他比蕭瀾小了好幾歲,二人自沒甚交情,方才說那番話也隻是自己性情所致,並非因著兩人交好,蕭瀾自然也知道。因擺擺手,“我酒力不及平王與寧王殿下,先去透個氣,片刻再

    來。”

    蕭瀾猜著他多半是去瞧自己的妹妹了,——今日賓客名單裏沈家小娘子也是在列的,不過驕矜些,露個麵就迴自己車裏了,估摸在等太子來。

    沈湛現在是朝中第一人,女兒又與太子年紀相仿,隻要願意,必定是將來的太子妃,因而沈小娘子今日實是跟著哥哥來瞧太子的。

    蕭瀾也不說破,由他自便。

    後宅,新房。

    延湄靜靜坐在塌邊,她坐的並不舒服,脖頸兒和後背已經濕了大片,黏黏的,連帶著她自己臉上妝粉的香氣,讓她想喊,想叫,可是她硬忍著。

    就這樣坐了近一個時辰,肚子餓,屁股也疼起來。

    她煩躁地去揭頭上的紅紗,卻有人微微按住道:“夫人別急,前頭的酒席還得一陣兒呢。”

    不是桃枝兒的聲音,她透過頭紗往外看,——這床榻是陌生的,帳子是陌生的,對麵的桌子、窗欞都是陌生的,心裏湧起一股不安,她想迴家。

    “桃枝兒。”延湄喚道,“婢子在呢”,桃枝兒忙應聲,同時端過一小杯水來,看了旁邊的侍女一眼,默默遞給延湄。

    延湄喝了水又不動了,隻盯著不遠處桌上放著的一個小花盆,那是她打家裏帶過來的。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天色沉下來,方才那侍女出了屋,桃枝兒覷一眼,這才籲口氣,悄悄問延湄:“餓不餓?要不要吃個桃子?”

    延湄搖搖頭,桃枝兒給她塞了塊點心,又說:“先吃一塊兒,這會兒沒人瞧著。”

    延湄把點心攥在手裏,沒片刻,攥碎了。忽地,她抬手掀開了紅紗,看一圈滿屋子的陌生景致,開口道:“迴去。”

    桃枝兒一聽臉就變了,“迴哪裏去?”

    “家裏”,延湄說著,站起身要走。

    桃枝兒趕緊攔住,一麵指著桌子上的小花盆急急說:“您忘了夫人是怎麽說的?這裏以後就是咱們的家了。現在不熟悉不要緊,過段日子就好啦!你看,那花盆裏連苗都沒冒出來,現在迴去老爺夫人鐵定是要生氣的!”

    延湄停住步子,將那隻有土的花盆看了又看,樹苗還沒長出來,更沒有長大,開花,結桃子,現在是不能迴去的。

    她有些難過,伸出手指沾了下酒杯裏的酒,在桌角畫了一隻小烏龜,正這時外頭有人聲響起,“侯爺過來了。”

    桃枝兒手忙腳亂,趕緊把紅紗給撂下來,推著

    延湄坐在塌上,須臾,便瞧見蕭瀾進了屋。

    桃枝兒不敢抬眼,喜娘跟著進來,笑嘻嘻遞了喜秤讓他揭蓋頭。

    蕭瀾掃一眼,屋裏頭除了傅家跟來的三個丫頭,另有兩個特別俊俏的,是宸妃娘娘所賞;廊下還站著一個,是皇上給他挑的,是個良家子;內院裏管事的大娘是皇後指派過來的,而從這間府第到眼下新房裏大小器物,十有五六是也宮裏來的,剩下的一半雖不是但卻是用宮裏賞的銀錢所置辦……

    蕭瀾有點兒想發笑。

    他出道場寺時身無一物,現在也同樣。

    不過沒關係,他想,會有的。

    他抬手挑起延湄蓋頭的紅紗,現出了下麵一張花貓似的臉。

    ——新妝的粉撲的厚,胭脂也抹的紅,可延湄穿這一身實在太熱,汗流了好幾道,她嫌癢自己還默默蹭了幾下,此刻在光下一看簡直慘不忍睹。

    蕭瀾:……好像和上次見的不大一樣?不過這直勾勾地眼神還是沒變。

    延湄還真是在看他,她記性特別的好,尤其是對一些“特別”的人,她眨了眨眼,——這是去年冬天那個大桃子?又紅又大的,她那陣子心心念念一直沒能吃上一口的大、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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