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玄初混在結束巡邏的守衛裏迴到城內。


    他今天不太順利,本來可以趕在洗塵宴開始時迴來,但沒想到途中竟然碰見了朱元尚親帶的小隊。


    好在譚玄初辦事從不激進,就像他下棋時一樣,第一步必定先是投石問路。


    今天為求穩妥,他請蘇奇沙派了一支斥候打前陣,顯然這樣做幫了他一個大忙,假如讓朱元尚發現他出城密會異族,事情就複雜了。


    他沒去杜金尊的宅邸,而是直接前往了郡王府。


    此時,朱錄廣還沒有迴來,他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命下人準備了一套幹淨衣服。為了混在守衛裏進城,他在雪地裏等了很久,衣擺上沾滿泥濘,連靴襪都濕透了。


    “端一盆雪來。”


    他隻穿著褻衣褲等在郡王的書房裏,下人早已備好了淮山扁豆煲雞腳,這湯對健脾祛濕、舒筋活絡是最好不過的。


    他把湯喝下去,身子暖了不少,迴想從昨天夜裏到現在,他所經曆的所有的事情。他邁出了第一步,非常冒險的一步,這並不是他的風格,但時不我待。


    下人用銅盆盛了雪進來。


    譚玄初讓他留下汗巾,便遣他出去了。


    他要一個人想想,一會兒朱錄廣迴來,身為大學士哪些話可以對朱郡王說,而哪些話,作為譚玄初這個人,他不準備告訴朱錄廣。


    他把腳放進雪裏用力揉搓,使毛細血管恢複血液暢通,直到腳趾不再僵硬,可以活動自如後,才用汗巾擦拭去雪水,然後起身穿上幹淨衣服,套上幹燥的襪子,用裘皮裹在腳上和膝蓋上。


    孤風北境的氣候跟央都不能比,這裏的條件太惡劣了。他很懷念在央都求學的日子,想念他的恩人和老師,但他承認孤風北境給了他更多曆練的機會,這裏將他的意誌打磨得仿佛堅毅的鋼鐵般。


    就在他等得快要睡著時,朱錄廣才裹挾著室外的冷氣快步走進來。


    “何時迴來的?”朱錄廣帶著一身酒氣,但看起來還沒喝到酩酊的程度。


    “有一個時辰了吧?”譚玄初看著朱錄廣由下人伺候著脫去厚重的外衣,然後一屁股跌進圈椅坐下扶著額頭的樣子,不禁皺起眉頭,“要不等明日再說吧。”


    “一個時辰?那怎麽不去宴席上露個麵?”


    看來朱錄廣沒有耐性等到第二天再聽他講述了。譚玄初想著,聳聳肩迴答:“既然遲了,不如不去,明天再請罪也無妨。”


    “坐下說話,站著不累嗎?”朱錄廣抬起手指向旁邊的椅子,眼睛微眯著。


    譚玄初坐過去。朱錄廣喊人進來,讓他們去準備醒酒湯,順便給譚玄初煮壺薑茶。


    等下人們退出去,朱錄廣才懶洋洋地看著譚玄初說道:“說實話,第一次跟那群蠻子接觸,我是不舍得讓你去的,要不是你一再堅持…”


    譚玄初打斷他的話:“正因為是首次接觸,才要顯示出咱們的誠意。如果去的人無法代表北境郡王,怎麽能得部落首領召見?”


    “好吧,你是大學士,說什麽都對。那就說說此行的收獲吧。”


    “收獲就是見到了蘇奇沙。”


    “不會僅此而已吧?他們的部族到底有多大?人數是否真如傳言中那般眾多?”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被帶進蘇奇沙的房間前,眼睛始終被布遮擋著。”


    異邦眾部落與央都的關係甚是微妙,雙方多次交戰,多次講和,就像有個平衡木橫在中間,稍有傾斜,便是一場不可避免地爭鬥,所以兩邊都在盡量保持平衡木的平衡。


    這一次,朱錄廣決定試探蘇奇沙是一步險棋,對方的警惕心也很強,所以譚玄初所言非虛。


    他剛進入對方領地,便被扣下隨行的侍衛,僅兩名侍衛,對方也不允許他們跟著譚玄初一起進入。


    而後,他們用一個粗糙厚實的布袋套在譚玄初頭上,並且將他的雙手綁在身前,用繩子拽著他往裏走。


    譚玄初當時想,這也就是他來,換成其他學士,必定受不了這種屈辱。


    “你覺得蘇奇沙對咱們的到訪持何種態度?”


    迴想自己坐在蘇奇沙對麵的情景,譚玄初仍會有不自在的感覺。


    “蘇奇沙這個人不容小覷。他能當上首領,據我觀察,並不完全因為他是老首領唯一的兒子。


    他大概二十五、六歲,儀表堂堂,但很奇怪,他的容貌並不像異族的人。


    他為人城府極深,對咱們的態度非常曖昧。表麵上看,像有意向和咱們開始溝通往來,但交流時卻一直避重就輕。


    老實講,我不喜歡他。”


    朱錄廣哼笑幾聲,酒氣一下子從他鼻腔內噴出,氣味濃烈。譚玄初知道他今晚肯定沒少喝,此刻卻還能保持清醒分析,心想這人也是個不好對付的。


    隻聽朱錄廣笑著說道:“我的大學士,我不是讓你喜歡他,我的目的也並非交朋友,我要從他身上得到我想要的。”


    譚玄初也笑了笑,但沒接話。他有很多可說的事情,不過想說的就不多了,他決定閉上嘴隻等著朱錄廣問,然後再斟酌如何迴答就好。


    “他喜歡你帶去的東西嗎?”朱錄廣問。


    異族人不在乎金銀珠寶,他們缺少的是技術,比如耕作和畜牧。


    譚玄初這次帶去的是誠意,非常大數量的過冬糧草,並且許諾開春時會派人來教他們如何耕作。


    “這是我另一個疑惑。”譚玄初揉著太陽穴,他的疲憊不全是因為一天的忙碌,更多的是在與蘇奇沙“過招”時,感受到的壓力。“他很高興我帶去了糧草,畢竟過些時候孤風北境就要進入暴風雪季了。


    但是說到傳授技術時,他的態度就像我剛才說的,很曖昧。他表示了感謝,可我看得出來他對此興趣索然。”


    “怎麽可能?就我所知,他們一直希望我們可以把技術傳授過去。”


    “不知道異族人需求的改變會不會與冬美人有關係。”


    “冬美人?就是蘇奇沙那位新夫人?你這次見到她了?”


    “我想我是見到了。”


    “你想?”


    “嗯,我覺得她就在房間裏,在蘇奇沙座位後麵的簾幕後。”


    “這女人對咱們不利呀。”


    “嗯。”


    “談判最需要把握對方的需求,而不是把自己的底牌一上來就亮出去,不能讓對方發覺我們很迫切。”朱錄廣緊鎖眉頭。


    譚玄初從他的臉上讀出,自己沒有給他,他想聽到的結果。


    朱錄廣頓了頓,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他挑起一邊的眉毛問道:“聽說那女人會施展巫術?你怎麽看?”


    “起碼她沒對我施展。”


    “巫術包羅萬象,我聽說有一種能洞悉人心。”


    “你想問冬美人有沒有從我心裏讀出,你與他們接觸的真實意圖?”


    “有嗎?”


    “朱郡王,你是在懷疑我嗎?”


    “當然沒有,而且我也不相信巫術一說,但美人計倒是有可能。”朱錄廣話鋒一轉,“若琴怎麽樣了?”


    假如譚玄初心裏有一個棋盤,那在他和朱錄廣簡短對話的過程中,他已數次改變棋局。他懂得周旋於狡詐之人中間的存在定律,表麵上你要是一塊岩石,而內在則是無法捕捉的風。


    “還不清楚。我昨夜離開,直到現在還沒見過她,但大夫給的診斷不太樂觀。”


    “我的大學士,你自從娶了杜若琴後,再未納妾,也不出去喝花酒,要不是我很清楚,你對她並不熱情,我一定認為你們情比金堅。”


    “我一心向學,在情感方麵自然比較疏淡。”


    “所以美人計對你不管用對吧?”


    端著醒酒湯和薑茶的下人走進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快把薑茶喝了,我的身邊唯你可以委以重任,所以千萬不要病倒了。”


    譚玄初笑著將一壺薑茶灌了下去。熱辣的液體進入胃中,冬美人豔紅的嘴唇浮現在他眼前。


    這片紅唇曾在幾個時辰前貼在他耳邊說著,“你的提議,我很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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