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光一直在外麵轉到午飯時間,才慢悠悠散步迴到私塾。私塾後院又冒著熟悉的白煙,周扶光已經對自己今天中午又要吃糊飯這件事情,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她穿過院子,原本是要迴自己房間的。但在路過認真燒火的祝談意身邊時,周扶光腳步稍緩,眼角餘光瞥向他。


    祝談意故作鎮定的在燒火,嘴角微微抿著,緊張得喉嚨都發幹。在這片刻的靜默中,隻剩下爐灶裏柴火燃燒得劈裏啪啦的聲音。


    火光映著祝談意的臉,一層虛幻透明的紅,照得仿佛是祝談意臉上在泛紅。


    周扶光放慢的腳步停下了,開口:“中午吃什麽?”


    祝談意抬臉看向她,報菜名:“飯,竹筍燉雞,先生說,中午不吃,不等他。”


    周扶光略微有點意外:“那他中午去哪?”


    祝談意:“先生去,縣令,見客人。”


    周扶光很快就想到今天那些婦人們談論的,從村子外麵來的‘貴客’。


    村子裏的人不知道陳玄乙的真實身份,但周扶光是知道的,不然也不會住進私塾裏來。能讓陳玄乙親自去見的客人,十有八九來自大梁都城——鎮龍村這種偏僻小村莊,有什麽東西能吸引到大梁都城的人?


    蛟龍。


    被死魂陣鎮壓在臥龍山暗河底下的蛟龍。


    答案是如此明顯,幾乎不需要多加思考,隻要按照固定的邏輯套路,就能猜到謎底。


    *


    入夜,明月高懸,萬籟俱寂。


    周扶光貼著茅舍的影子,像一尾遊走陰影裏的魚,輕快又靈活,眨眼間便越過雞籠巷,遊入青磚高牆的文心街。


    這條街很短,比雞籠巷要短得多,但它的名字比雞籠巷好聽,建在這裏的建築也更漂亮,整潔。村裏的三個員外郎,還有縣令和師爺,都住在這條街上。


    今天縣令府上所有的女眷都搬去了前院,一大片的後院全部空了出來,騰給貴客和她的奴仆侍衛居住。


    周扶光踩著牆頭飛身上屋頂,遠遠看見縣令府後院一片燈火通明。她沿著屋簷的陰影溜近,中途越過許多全副武裝的侍衛。


    借著燈籠光,周扶光看出那些侍衛身上的裝備——精良得過頭,幾支巡邏小隊的領頭人,腰間還別著一支精致的火銃。


    那玩意兒東洲也有,且被研發得更加徹底。


    周扶光十歲的時候,周儀景曾經送過她一支,當做那年的中秋禮物。是東洲博物院折騰出來的東西,通過陣法壓縮元氣,灌入霜降石內,可遠隔百米取人性命。


    研發火銃的人放話說自己的火銃若放在大能手中,威力遠勝過周家劍閣裏的供奉劍。因為他放出了這樣的話,所以周儀景提著劍去了趟博物院。


    於是周扶光收到的那支火銃,變成了博物院出品的最後一支元氣火銃。


    周家人慣來是這樣的——聽到有人說自己的劍不行,哪怕翻山越嶺,跨海過浪,也要去把放話的人和祖宗十八代,都從墳墓裏麵刨出來打一頓,打到對方道歉為止。


    一般都會道歉的。


    不會道歉的都死了。


    所以周家人名聲不好。


    但好在‘周’是大姓。周扶光和別人報名字時,大家不會第一時間聯想到她是周家人,頂多說一句,你知道東洲嘉陵的那個周家嗎?他們也姓周。


    周扶光收著一口氣,氣息微弱到近乎於無,安靜的繞過那些侍衛,湊近主屋,揭開屋頂瓦片往裏看:在瓦片揭開的瞬間,有一股淡雅的香味湧出來。


    她不禁隔著黑色麵巾捏了捏鼻子,蹙眉,忍下了,低眼繼續看房間裏的情況。


    無需特意湊近,周扶光聽力絕佳,蹲在屋頂也能聽見屋裏的人輕聲交談。


    屋內隻有三個人——衣著華美,神色桀驁的少年,烏發披散,氣質高貴的年輕婦人,還有懷抱一把長劍,安靜侍立在旁的女使。


    少年似有不滿:“陳玄乙什麽意思?他不打算幫忙?”


    年輕婦人聲音平靜:“阿般,你應該叫他三叔。”


    被喊了名字,少年不情不願的迴應:“我知道了——”


    年輕婦人無視了兒子煩悶的神色,拿起銀剪輕輕撥弄桌案上的蠟燭芯子,道:“蛟龍被鎮壓於此已經三百年,此次若是成功取出龍眼運迴上京,陛下定然會高看我們三分。”


    少年撇了撇嘴:“但是三叔不肯幫我們。我真搞不懂,他好好的王爺不當,為什麽要跑來這個窮鄉僻壤當教書先生。”


    “你三叔不是不想留在上京,而是不能留在上京。”年輕婦人歎了口氣,“他——當初犯了大錯,西府院判處他死刑……若非周家劍閣的周長贏出手相助,他甚至無法活著離開北洲。”


    少年還有些不信,孩子氣的反問:“那西府院當真如此猖狂,連一國王爺,也說殺就殺?”


    年輕婦人苦笑,摸了摸他的頭:“阿般,你要明白,不管皇帝也好,王爺也好,對於山上的人來說,我們這些山下的人始終都是螻蟻。莫說隻是你三叔,便是你父親……西府院想殺,便能殺。”


    “即使是整個大梁,在西府院那群人眼裏,也和泥捏的玩具沒有什麽區別。所以我才要為你攬下這次的任務,阿般,我想給你的,並非上京的榮華富貴,而是——上山的路。”


    少年麵容微動,似乎是被年輕婦人的話所震撼,咽了下口水。


    年輕婦人又道:“眼下就有一次機會。”


    少年懵懵懂懂:“是不是我隻要把蛟龍的龍眼運迴上京,得到了父皇的嘉賞,便能有上山的機會?”


    年輕婦人並未迴答他的問題,隻是有些無奈的望著他,答非所問道:“傻孩子。”


    “怎麽能將自己的機會,寄希望於他人喜怒呢?”


    二人正在說話,原本安靜立在一邊,存在感極低的女使,忽然抬頭,大喝一聲:“什麽人?!”


    年輕婦人與少年俱是一驚,抬頭順著女使怒喝的方向望去。隻是等他們抬頭時,女使便已經抽劍縱身躍上房梁。


    屋頂上夜風蕭蕭,被揭開的房瓦歪歪扭扭不甚整齊的蓋在原地。女使麵容冷肅環顧四周,但四周唯有月光,什麽都沒有發現。


    她不敢擅離,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隻好又折迴屋內。


    年輕婦人神色緊張,在女使迴到房間後立刻迎了上去,握住她手臂:“怎麽迴事?有人在偷聽?”


    女使蹙眉:“那人跑得太快,我沒能抓到他……夫人,隻怕此地有異變,我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還是等袁野等人來了再去取蛟龍眼吧。”


    年輕婦人愣了愣,咬著牙,露出不甘心的表情。


    女使了解她的脾氣,低頭思索片刻後,又道:“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三殿下如今雖然在北洲被傷了道心,修為難進寸步,但畢竟也是化神期的修為。”


    “若夫人能說動三殿下幫忙坐鎮,就算有人暗中窺伺,想必也無法得手。”


    年輕婦人聞言,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


    周扶光和祝談意住一間房,所以她後半夜迴來,壓根避不開祝談意——周扶光倒也沒想過要避開祝談意。


    大約是債多不壓身的那種心理。


    反正已經和祝談意共享了地下暗河還有蛟龍存在這樣的秘密了,那麽讓他知道更多也無妨。


    不過是區區祝談意,知道更多又能怎麽樣?


    她沒走門,推開窗戶翻身進去,恰好落在自己的床上打了個滾,舒展開四肢,懶洋洋躺著。


    躺了會,覺得安靜,又抬眼往隔壁床鋪望去——看見祝談意坐在方頭櫃邊,一手炭筆,一手曲起壓著啟蒙書,還在抄大字。


    周扶光看過去時祝談意的眼睛視線是在自己紙張上的,所以周扶光也不知道自己翻窗戶進來時,祝談意到底有沒有看自己。


    他肯定看了。


    周扶光心底冒出這樣的自信,一翻身坐起,挪到方頭櫃邊,單臂撐著桌麵,去看祝談意抄的大字。


    他的所有東西,筆,紙張,書本,仍舊規規矩矩擠在那三分之一的桌麵上。


    祝談意抄大字,微微低著頭,削瘦的下巴落在燭光照不見的陰影裏麵。他抄字用的字是單張單張的,紙張質量倒是肉眼可見的不好。


    周扶光伸手抽走一張抄滿大字的紙,紙張被抽走時與上麵的紙張摩擦,發出短促的一聲。祝談意終於抬眼看她,燈光照得周扶光要比白日裏更柔和些,左眼眶底下那兩粒小巧的,垂直並列的小痣,也變得生動起來。


    他躊躇,低聲:“字,寫得,不好。”


    周扶光圈出其中一個錯別字,迴答:“廢話,我有眼睛。”


    於是祝談意噤聲,不說話了,低著頭繼續抄字,唇角抿得平直。


    祝談意抄字,每抄完一張,都在末尾寫下自己的名字。比起他抄寫的那些字,祝談意寫自己名字,倒是寫得還挺端正。


    周扶光看了幾張紙,抽出其中一張,食指曲起點了點最下角的簽名,問:“這也是你名字?”


    祝談意抬眼去看周扶光指的地方,磕磕絆絆的解釋:“是,名字,我老家的字——我習慣,寫了。”


    抄寫其他字倒是還好。但是寫到自己名字時,寫著寫著,祝談意總是不自覺就用了自己故鄉的文字,畢竟十幾年的義務教育,早就讓祝談意對家鄉的文字有了習慣性的記憶。


    “哦——”


    周扶光拉長聲音的尾調,目光掠過那串陌生的文字。


    並行的三個字符,端正的像三個小方塊,比周扶光想象中的好看很多,不像那些未開化的蠻夷之地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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