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六年八月底,參加過喬明朗與左時蔚的滿月宴後,蕭千月帶著小暖喬,由定國公夫婦作陪,出發前往外北境與喬地義匯合。


    嬌嬌留在了京中,一則多陪陪明沛和知歲,二則韓雅弦與左安寧都在養身子,嬌嬌時不時要去女子學院看看。


    這座女子學院辦成還不久,不僅學雜費全免,請的也都是女先生。


    收的學生有平頭百姓家的女孩,也有忙於生計卻也想讀書識字的婦女。


    值得一提的是,盛秀然就是女子學院的女先生之一,她是聽聞女子學院之名後主動尋上門來的,連報酬都沒要。


    如今救濟院與慈濟局的合並還在不斷推進,盛秀然得了空便會去學院授課,很是盡職盡責。


    當然,左和靜也專門在府上給嬌嬌請了先生。


    照嬌嬌的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她如今兩頭並進,書要好好讀,字要好好練,這好山好水也要多多領略。


    定安六年的除夕,喬地義一家與沈元淩都不曾迴京。


    定安七年,女子學院走上正軌,而且韓雅弦與左安寧也能騰出手來忙活了,嬌嬌便再次出遊。


    她原是想去外北境的,但是喬地義在迴信中說,外北境還在整頓中,尚有危險,讓嬌嬌以後再來。


    嬌嬌仔仔細細迴了信,表達了思念之情,而後選擇繼續往南走。


    她身負功德商城,這些年功德點基本都用來幫助他人,其實這世間已經沒有能威脅到嬌嬌的人和事了。


    此番南行,嬌嬌隻要了大蓮和她夫君作陪。


    大蓮的夫君是喬廿七,一個長相周正性情溫和的青年人,若說大蓮像火般熱情潑辣,喬廿七就像......一口井,平靜,溫和,包容。


    他自己先看上的大蓮,求到了喬伯跟前,可喬伯認為他與大蓮性情相去太遠,並不看好。


    可緣分這種事,誰知道呢。


    大蓮知曉此事後,去見了喬廿七一麵,據說二人後來又打了一場,大蓮迴去後就和喬伯說,自己看上喬廿七了。


    二人就此成了好事。


    此番遠行,喬廿七一路周到至極,嬌嬌視大蓮為姐妹,二人笑笑鬧鬧的,當真一路隻管玩。


    這一日,一行三人來到了閔州福城。


    喬廿七知曉嬌嬌的習慣,於是安排了客棧後便出去打聽了當地的好去處。


    迴到客棧,嬌嬌和大蓮已經好生休息過了,喬廿七列了單子,將吃的玩的都寫在了上頭。


    嬌嬌笑盈盈接過單子,讓喬廿七趕緊好好休息,自己便興致盎然地低頭看了起來。


    這一瞧,她忽而怔然。


    大蓮見狀立刻湊過來,笑著問道:“小姐,怎麽啦?”


    嬌嬌抬手指了指單子,大蓮垂眸一看,緩緩念了出來:“一——蓑——煙——雨茶館?”


    “小姐,大蓮沒讀多少書,這一蓑煙雨作何意呀?”


    嬌嬌抬起頭來,臉上滿是感慨,良久才輕輕開口:“許是——故人歸處。”


    “故人歸處?小姐,你連在閔州都有朋友?”


    大蓮一臉不可思議,可轉眼間又一臉敬佩。


    “小姐果然是好友遍天下!”


    嬌嬌一看大蓮一本正經給她豎大拇指的模樣,不由覺得好笑。


    “等你夫君好生休息休息,咱們就去這一蓑煙雨茶館瞧瞧。”


    大蓮聞言嗐了一聲,“他身強體壯的休息什麽,累點好,不然夜裏還......”


    大蓮倏忽止了聲,見麵前的嬌嬌依舊一臉單純的模樣,當即唿出一口氣,可還是偷偷紅了臉,不自在地霍然起身。


    “小姐,我去喊他,既是見小姐的故人,咱們現在就去。”


    大蓮著急忙慌地走了,嬌嬌坐在窗邊,直到大蓮的身影消失在了房門口,這才抬手摸了摸鼻子,麵上也有了淡淡紅暈。


    那什麽,有一晚她還聽到了來著......咳咳......


    喬廿七果然被大蓮“抓”了來,嬌嬌見他對著大蓮一臉心甘情願的寵溺模樣,感覺被塞了把狗糧......


    這時候,嬌嬌才問起一蓑煙雨茶館的詳情。


    喬廿七聞言立刻細細說了,“小姐,這一蓑煙雨茶館之所以有名氣,一是據說他家的茶葉是上品,味道極好,二是......”


    喬廿七忽而看了眼大蓮,這才說道:“二是因為,那茶館的老板娘是個風韻猶存的美婦,許多人都是慕名而去的。”


    “屬下想著小姐或許不想錯過,這才——嘶——這才列在了單子上。”


    嬌嬌假裝沒看見,大蓮借著身位的遮擋,狠狠掐了喬廿七一把。


    風韻猶存的美婦?


    嬌嬌登時想到了一個久違的名字——銀珠。


    “走吧,去瞧瞧。”


    嬌嬌起身,大蓮和喬廿七急忙跟上。


    喬廿七套了馬,問了店家後便駕車去往福城南郊,到了山下後將馬車停好,還須步行入山。


    四月的福城,時不時便煙雨蒙蒙。


    大蓮給嬌嬌撐起了油紙傘,三人一路也不急,徐行而上。


    約莫半刻鍾後,一片竹林掩映中,嬌嬌終於瞧見了一座雅致茶館。


    院前的匾額上筆墨橫姿,寫著:一蓑煙雨。


    嬌嬌隱約從字跡中瞧出了些許熟悉的痕跡,不由微微揚唇。


    還真來對了。


    走進院子裏,隻見茶館清幽,堂中人卻不少。


    隻是此處到底是風雅之地,眾茶客連說話聲都是低低的,四周彌漫著一股茶香,沁人心脾。


    嬌嬌環顧四周,隨意尋了個竹案坐下,大蓮和喬廿七也習慣了,坐下與嬌嬌同席。


    有小二上前來,掃視一圈,倒是極有眼力見地看向了年紀最小的嬌嬌。


    “客官要喝些什麽?”


    嬌嬌抬頭,想了想,笑著問道:“可有一茶,喚一蓑煙雨任平生?”


    小二聞言一驚,登時彎腰,“貴客還請雅間來。”


    嬌嬌眉眼一彎,起身跟著小二往裏走去。


    入了雅間,此處有一鏤空大竹窗,正對後林,淅淅瀝瀝雨聲入耳,山風吹動竹葉,沙沙作響。


    大蓮和喬廿七不明所以地坐在一旁。


    嬌嬌定定望著窗外美景,不一會兒,一輕盈的腳步聲傳來,入了雅間,輕喚:“喬小姐?”


    嬌嬌轉過身來,瞧見一女子雲鬢花容,麵帶驚奇,不是銀珠還是哪個?


    “是我,他竟不在嗎?”


    嬌嬌偏了偏頭,麵上帶著笑。


    沈元白若在,此刻他定會親自來的。


    銀珠細細打量了嬌嬌一番,隻見小姑娘站在竹窗前,明眸皓齒,玉頰櫻唇,好生亮眼。


    她心中算了算,推測嬌嬌今年不過近九齡,不免暗暗心驚,想來過不了幾年,眼前的喬小姐便是一絕色佳人了。


    “喬小姐,妾身可否......與您單獨細談?”


    銀珠瞥了眼一旁的大蓮與喬廿七,溫聲說道。


    嬌嬌點了點頭,大蓮與喬廿七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嬌嬌入坐了,銀珠卻隻站著。


    嬌嬌請她坐下,銀珠卻福身朝嬌嬌鄭重行了一禮。


    “這是何意?”


    嬌嬌起身來扶,銀珠卻退後兩步,再拜。


    “喬小姐,公子雖不曾細說,但妾身心知,喬小姐對我們主仆二人恩重如山。”


    “此茶館取名一蓑煙雨,正是公子的意思,公子有言,若喬小姐經過此處,聽得此名,定會前來相見。”


    嬌嬌見銀珠堅持,便不再上前,而是緩緩坐下了。


    “他去哪兒了?”嬌嬌溫聲問道。


    銀珠終於起身,卻始終站在一旁,聞言迴道:“茶館建成後,公子不曾久居,或者說近四年來,公子幾乎都在外頭。”


    “妾身也不知公子去了哪裏,何時會歸來,有時數月,有時半年,最長的一次.......是十個月。”


    “公子迴來時,偶爾風塵仆仆,偶爾閑適自在,偶爾......也會帶迴一身的傷。”


    “此次出去,也有近四個月了。”


    銀珠慢慢說著,麵上滿是感慨,提及沈元白帶著傷的時候,眉頭微微蹙起。


    嬌嬌聞言麵上有了了然之色。


    方才見沈元白不曾現身時,她便有所猜測了。


    原來,他選了這樣的活法啊......


    銀珠說完後看向嬌嬌,見她嘴角揚起,似乎並不意外。


    這時候,銀珠的腦海中不免迴想起了當初和沈元白的對話。


    “公子,若喬小姐來了,您又不在,銀珠該如何說?”


    “實話實說。”


    “若喬小姐問起,公子您為何——行走四處呢?”


    “她不會問的。”


    ......


    “她都懂。”


    ......


    原來,喬小姐真的懂公子。


    銀珠心中慨歎,不知喬小姐與公子年歲差了那般多,怎的就成了最知公子的人。


    這時候,嬌嬌忽而抬起頭來,眉眼彎彎,“如此良辰,莫要辜負了眼前的好風光,銀珠姑娘可否給我來壺上好的茶?”


    銀珠先是一愣,隨即也展露笑顏,恭敬說道:“恰有一茶,隻給稀客。妾身親自為喬小姐烹茶可好?”


    “請——”


    嬌嬌抬手相邀。


    銀珠起身忙碌,而後與嬌嬌相對而坐。


    不一會兒,茶香四溢,盈滿雅室。


    嬌嬌在茶館中坐了一個時辰有餘,而後起身告辭。


    銀珠想了想,開口問道:“喬小姐,您可有話留給我家公子?”


    嬌嬌本來已經邁出雅室,聞言偏頭想了想,迴頭笑問道:“可有紙筆?”


    “有!”


    銀珠急忙備好。


    嬌嬌複入雅間,也不見思考,十分幹脆地提筆落字。


    銀珠原以為嬌嬌會寫一會兒,沒想到幾個唿吸間,嬌嬌便擱了筆。


    銀珠一愣,還待上前,嬌嬌已經留下一句保重,抬步離去。


    銀珠趕忙送到了茶館門口,見嬌嬌的身影消失在了蒙蒙雨霧裏,這才趕迴雅室。


    待瞧見紙上的字時,銀珠先是怔然,而後恍然,隨即低語一聲:“原來如此......”


    .......


    三日後,一蓑煙雨茶館。


    今日的雨很大,落在茶館前的青石板上,發出了不絕於耳的噠噠聲。


    茶館裏沒有客人,畢竟這般大的雨,上山的路可不好走。


    小二難得得閑,站在簷下聽雨,心生愜意。


    這時,有一人披著蓑衣,戴著箬笠,從一片霧蒙蒙間朝茶館走來。


    他的腳步閑適從容,似乎不曾被急雨影響。


    那人到了簷下,小二立刻上前去迎,卻見來人十分自然地脫下蓑衣掛在一旁,露出了裏頭的白色短衫。


    待他摘下箬笠後,小二先是一呆,而後急忙朝裏頭喊了一句:“老板娘,公子迴來了!”


    銀珠聽得小二高聲之語,腳步匆忙地迎了出來,隻見簷下,青年人眉若遠山,眸似星辰,實在過分俊美。


    “公子!”


    瞧見沈元白平安歸來,銀珠眼裏有了熱意。


    “銀珠,我迴來了。”


    沈元白抬眸看向銀珠,目光溫和,微微揚起的嘴角不同以往,仿佛有了十足的人情味。


    銀珠連連點頭,一邊喚人去熬薑湯,一邊引沈元白上樓換衣裳。


    待沈元白換好衣裳下樓時,熱湯熱茶糕點都已準備妥當。


    “銀珠,辛苦你了。”


    沈元白溫聲說著,取過麵前薑湯一飲而盡。


    這時候銀珠捧來一紙,迫不及待說道:“公子,三日前,喬小姐來過了。”


    沈元白聞言,擱置湯碗的動作微微一頓。


    銀珠將信紙遞到案前,“這是喬小姐給公子您留的話。”


    沈元白抬手接過卻不曾立即展開,而是輕聲問道:“她......可還好?”


    銀珠點了點頭,“當年七月半,在王庭宮外,奴婢曾遠遠見過喬小姐一眼,如今再看,喬小姐長大了許多,周身氣息平和,瞧著也十分精神。”


    沈元白心下了然,喬嬌嬌內心豐盈,這樣的人無論到哪,無論何時都會過得很好。


    且如今這世間祥和清明有她一份力,這般大的功勞與功德,何種美好加諸在她身上,想來都是她應得,也是她該得。


    “嗯。”


    沈元白輕輕點頭,算是迴應了銀珠的話。


    他望了眼窗外雨景,這才垂眸看向手中薄薄一張信紙。


    他放緩了唿吸,輕輕展開,入目不過極簡單的一句話——


    “此心安處是吾鄉”。


    沈元白定定望著這秀氣的字跡,隨即搖了搖頭,啞然失笑。


    果然還是被她猜了個正著啊......


    “銀珠,取紙筆來。”


    沈元白亦在案前提筆,嘴角稍彎,留下一語。


    銀珠知曉這該是迴給喬小姐的,便急忙說道:“公子,那日喬小姐離去前不曾言明去向,如今許是已經離開福城了。”


    沈元白擱筆,淡笑著說道:“無妨,便留在店中。想來他日,喬嬌嬌會帶著故人來的。”


    銀珠不知沈元白口中的故人是誰,隻是小心翼翼將信紙接過,仔細收好。


    “若他日喬小姐來,公子恰好不在,奴婢定親自遞到喬小姐手中。”


    “嗯。”


    沈元白應了聲,取過麵前茶杯,溫聲說道:“銀珠,坐下一起喝茶吧。”


    銀珠坐到了沈元白對麵,心中極想問問沈元白這些時日去了何處,又生怕引得沈元白不悅,不免坐立難安。


    沈元白望著眼前茶霧,卻忽然主動開口:“銀珠,我同你說說這一路的見聞,你可願意聽?”


    銀珠聞言猛地抬起頭來,麵上溢出喜色,“奴婢想聽!”


    沈元白抬手給銀珠斟了杯茶,而後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清潤,同滿室氤氳茶香纏繞在一處,透著股平和之氣。


    那日從雷電下死裏逃生,走過長長暗道重見光明之時,他已得心心念念之自由。


    如今,唯求一安。


    心安。


    當年所作所為,如今追溯,是是非非,人命血債,曆曆在目。


    他踏山水路,曆人間事,遇苦難不平,見疾苦百災,能拿的出手的,唯有這一身武功與尚算靈活的頭腦罷了。


    待有一日真正心安之時,或許便如喬嬌嬌所言,雖四海漂泊,卻處處為鄉。


    這一日或許來的很晚,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無論何種結局,皆是他應得,也是他該得。


    不知何時,窗外雨停。


    沈元白起身走出雅間,邁進了雨後的新陽裏。


    ————


    明天繼續,就剩嬌嬌和小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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