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接連響起了兩聲為一組的敲門聲。


    司黎艾睜開眼,先見到的不是合上的雙眼,而是藥熏過的白色眼布,唿吸間,依舊能聞到那股淡淡的甘苦味。一隻溫暖的手略顯緊張地覆上了自己的手背,隨即手指微微用力半握住了他的手,輕喚了聲他的名。


    司黎艾與卞邪這些日子因著天堂花發作無不精神緊繃,且二人還未從出海那些日子的生物鍾完全脫離出來,聽到敲門聲就醒了過來。


    自返航歸宅,卞邪就以失明起居不便的理由,命專屬服役全天貼身服侍,羅德聽後並無多話,隻對梵朵兒說一切聽小大人安排。


    “別緊張,應該是梵朵兒,你睡,我去看看。”司黎艾吻了那手背後,挪出被子,迅速披了件長衫係好,踢了一腳床下的臨時地鋪上的被褥——那是卞邪專門給司黎艾留寢找的借口。


    自範德薩校官被通知休假養病後,梵朵兒就沒在晨鍾時敲過卞邪的臥房門,多半是有急事。司黎艾打開門栓,淺淺禮了一下:“醒夢聽喚。”


    “家主喚你。”梵朵兒透過白日的微光看見了那地上淩亂的被褥,和僅躺於床榻右側的小家主,不多言。


    自卞邪這次歸家後,羅德對卞邪一切關於專屬服役的命令從不多問,也從未禮教反駁,卞邪不懂其中原因,但司黎艾卻是懂的。他安撫好卞邪,穿上專屬服役的藍布衣,扣上腳銬,對梵朵兒囑咐要幫卞邪更換眼布,換傷藥後,下樓朝事務室走去。


    樓梯口轉角,他見好幾名仆從經過事務室後,皆低下頭匆匆離去。他一開始不明,直到他快到門口,聽到幾許模糊的爭吵才知曉原因。


    “那群執政官瘋了,連你也瘋了嗎?”巴頓一下子從座位上站起來,綁於臂上的赤色頭巾都顫抖了一下。他忿忿道:“尤裏烏斯就這麽被處死在犧政,赫斯珀利亞王追究起來該怎麽辦?”在他知道提圖斯是海賊的頭目後,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海賊二把手尤裏烏斯在海戰中被生擒,押解迴城後,自爆自己是赫斯珀利亞人,導致上層對他的處理難下定論。不久前,議政廳有執政官提出,尤裏烏斯既然是以海賊的身份被生擒,且無人能佐證他的身份,他就應當以海賊的身份隕落懺悔之地。


    “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巴頓,”羅德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且說得也沒錯,無人能證明他的身份,這件事更不能傳到赫斯珀利亞去。”


    司黎艾敲了兩下事務室的門,聽羅德喚了聲進。


    室內難得沒有他人服侍。


    “還有他的問題,”司黎艾連門都沒來得及關上,就看到巴頓手指指向了他,“你怎麽能在阿邪不知情的情況下,擅自將他的專屬服役轉移呢?”


    巴頓對卞邪和司黎艾的事情以及司黎艾和範德薩家的事情皆是一知半解,但他卻知道,卞邪是很看重司黎艾的。


    幸虧無人再路過事務室附近,若是這事被卞邪知道了,多半是要鬧大動靜了。司黎艾心中有愧,趕緊關上門。他一邊朝兩位範德薩大人走去禮早安,一邊不禁疑惑,巴頓作為艦長將官,這等事宜他不應得知才是。


    羅德卻似乎心中有數,隻道:“這是他自己的決定。”秉持著知道就知道了,就算不知道,遲早也都會知道的心態。


    從小一起長大,朝夕相處的親兄弟巴頓哪兒能不懂他老哥的意思,天生不愛多管閑事,不涉及自身利益絕不出手,他道:“你明知能讓阿邪中醉心花的人少之又少,那位的嫌疑最甚,你不懷疑她,為何要懷疑阿邪的專屬服役呢?”


    巴頓沒從司黎艾哪兒知曉卞邪中醉心花的原因,更沒想逼問卞邪。他知曉醉心花的種植是被拉普拉斯命人專門看管的,那倆孩子不敢言,一定是因為那位給卞邪種醉心花的人不可能會是範德薩家開開口便能解決的。


    “慎言!”羅德怒得一拍桌,瞪向這位不知忌口的親兄弟:“不論是不是督君的意思,這個專屬服役都留不得在卞邪身邊!”


    司黎艾被這些話點醒,想來也是,不論是宅內還是艦長事務之所以被打理地井然有序,那是因為羅德治下有方,對人對事都通透至極,區區醉心花一事,他怎可能不知曉,隻不過是卞邪不願意讓他知道,他便裝作不知道。


    且按照他與羅德之間的交易,任何事情不得涉及範德薩家的艦長根本,更不能涉及卞邪的安危,羅德將他轉移無可厚非,更不用說這是拉普拉斯的意思。


    醉心花也不算搪塞巴頓的借口,若不是他那夜去黑市不小心與卞邪走失,卞邪也不會撞上那殺千刀的喬治喬,他也就不會中毒。


    巴頓知曉他的身份,多少猜到他是迫於形勢,不得不如此,又想起那七日懺悔禮的儀式內容,帶著點語重心長地語氣:“你可知七日懺悔後,是要……”


    “罪人聽憑主家調遣。”司黎艾知道羅德不想讓巴頓知道太多,也知道那七日懺悔禮的內容,作勢屈膝跪下,打斷了他的話,並補充道:“小大人毒未除盡,懇請將官大人先不要將此事告知小大人。”


    “你……罷了!”多說無益,巴頓不滿地甩臂背身,說要去趟神殿騎士院與諾曼聊聊尤裏烏斯的事情,頭也不迴地離開了內宅。


    入夏後宅內再不燒木,不下雨時多將窗戶打開,涼爽宜人,空氣間都是晨間露水花草的幹淨味道。事務室內再無旁人,羅德拿起桌案上的懷表看了眼時間,喚司黎艾過來:“你對方才的事,可有不懂之處?”


    “一切皆是命運與抉擇,我知其中輕重,請大人放心。”司黎艾口上雖真摯而道,心裏還是有些不太舒服的。心想,還不如老老實實當個普通的服役者,現在被幾方勢力拽著手臂,一不小心就會被五馬分屍,著實累人。


    且本是天天能見能親著的人,之後怕是……


    “那客套話我便不說了,今日喚你來,確實是為了七日禮一事,”羅德將一卷文書取了出來,遞給司黎艾:“七日禮的教父已是為你尋好,我已吩咐過,他會多多關照你的。”


    七日禮前,要先去拜教父。禮製上的事司黎艾雖不感興趣,卻也知曉一二,隻是現在卞邪幾乎離不開他,這該找些什麽理由呢……他接過那文書,囫圇閱著上麵的文字,問了些細則與無關痛癢的禮製禮儀後,才試探道:“那我同梵朵兒說一聲,讓他今日代替我照顧小大人……”說著,他將眼前擋著麵的文書微微一平移,誰知不小心移過了,一雙審視般的目光正正對上了他。


    那眼神中帶著冬日的森寒,還帶著發酸的怨氣,惹得司黎艾連忙用文書重新遮住了那目光。


    羅德是知道司黎艾再次冒著風險出海了。上一次可以說是為了自己的好友,那這一次怎麽看都是奔著卞邪去的。雖是巴頓的授意,但在南風不稀奇的疫城,很難讓人不多想。不久,他聽到自己未來的婦翁大人說:“雖說出海平亂,傷亡實乃正常,但校官此行多般波折,用過早飯後,你和昆帶著小大人去神殿禮渡亡魂。”


    這是個好借口。


    “罪人聽命。”那眼神明顯是知曉了什麽,按耐著不發難多半是看在卞邪的麵子上。司黎艾鬆了一口氣,立身雙手合十一拜,隻見羅德大手一扇,是“滾”的意思,他不敢多話,趕忙出了事務室。


    梵朵兒應著羅德的囑咐,給卞邪換了身適合禮拜的無袖白衫衣,右肩搭扣金線針繡的橄欖藤紋理的深藍色纏布。他順了順自己的頭發,覺得過長容易悶汗,便讓梵朵兒為他修剪一二,再綁上眼布。


    太陽已然升起,溫和的陽光灑進室內,卞邪坐在落地窗前,直麵著陽光,把自己照得暖烘烘的。昨夜輕微的癮症令他乏意漸起,腰背倚靠在椅背上,就這麽聽著理發剪錯落的聲音小憩著。


    司黎艾進來時,見到的便是這般恬靜安然的景象。梵朵兒似有預感地轉過頭,隻見一位穿著一身玄色金邊長衫的青年侍從立於門前,食指比於唇間,做噤聲狀。


    本不願打破這一美好,司黎艾輕手輕腳地朝卞邪靠近著,誰知剛到他身側不過兩臂,就聽到卞邪開口:“……你來了。”他下意識睜開了眼,卻發現視野一片昏暗,不由得歎息一聲又默默閉上了雙眼。


    他背對著司黎艾,司黎艾不知道他睜開眼又閉上眼的動作。片刻,隻聽見司黎艾故意壓著嗓子:“真是抱歉,小仆打擾小大人休息了。”


    他就沒打算演,壓得公鴨嗓,哪兒能聽不出來呢?卞邪眉角一挑,故意沒好氣道:“擾我清夢,來人,上軍杖!”


    司黎艾連忙:“哎哎哎這暴脾氣,這才幾句話就要上軍杖,過分了啊!”


    反正也看不見,梵朵兒還在給自己修頭發,卞邪頭也不轉,也扯起戲來:“你是新來的仆從嗎,說話這般沒大沒小?梵朵兒,還不給他轟出去。”


    “別啊,我錯了!”司黎艾一邊半跪在椅前,一邊趕忙朝梵朵兒使眼色。


    梵朵兒見此,屬實難掩笑意:“小大人,是您的專屬服役來了。”


    司黎艾本想去牽卞邪放在椅扶手上的手,誰知聽到“專屬服役”四個字後,手似心虛一樣頓了一拍,導致他剛碰到卞邪的手指,就被輕易地一掌拍開。隻見那青年迎著耀眼的陽光,故作高冷姿態:“本官的手是你隨意能觸碰的?”


    他雙眼安靜地闔著,卻半分沒有沉眠黑暗的模樣,反而以心火點亮光明,無所畏懼,炙熱得要將所有對他不利的人與事統統燒盡……


    心跳得厲害。


    是啊,這才是他喜歡的卞邪。


    梵朵兒三兩下解決完了修剪,一番打理後,提醒司黎艾那桌案上還有配飾未戴,與卞邪道一聲說安排早飯送上來,就先行迴避了。


    門一關,司黎艾立馬起身,左手抓在椅扶手上,右手強硬地牽住了卞邪的左手。卞邪那句“大膽”還未說出口,就聽到那人棉聲低語道:“大人的手罪人是牽不得,但夫人的手……”他將那被陽光曬得幹燥溫熱的手貼合在自己的麵頰上,隨即如聞花芯一般對著那掌心深深吸了一口:“別說手了,人都是我的。”


    掌心被濕潤的吻濡濕,黏膩的聲響令人思緒非非。


    不過片刻晃神,那唿吸就近在咫尺。卞邪下意識抽出手來,抵在那人發了汗的胸膛上:“不行,一會兒梵朵兒要迴來的……”他緊張地攥在那胸口的布料上,欲拒還迎一般。


    那人卻似沒聽到一般,預告似地吻了下他的鼻尖。


    “夫人,我要親你了。”


    “別……唔……”


    司黎艾俯身貼合那被曬得殷紅的唇,不再給對方任何一點喘息的機會。卞邪掙紮半晌無果,感性終是擊敗了理性,身體先一步迎合對方。


    隨著浪花與海風,去尋那已是張開的帆船。


    隻是時間並不充裕,二人起航未果,半路被快艇截殺——梵朵兒與匆匆前來的昆及時救了場火。


    昆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司黎艾的衣著,隻歎息了一聲,沒有多言。他從被莫名停職在家的兄長諾曼那兒知道了司黎艾轉移的事情,且被提醒不要插手此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


    二人簡單用過早飯後,昆受命在前院正門等候,司黎艾為卞邪重新理好衣裝,戴上了一對三連環金鐲——照禮俗,士官到神殿禮渡亡魂時,需佩戴符合禮製的金飾。三連環代表著友情、親情與愛情,是最簡約也最符合禮製的飾品。


    忽而,他見卞邪脖頸間空空的,露著半片粉白,正欠裝飾。隻是他肩頸側的傷還未好全,纏布擋住了有繃帶的那一側,戴不得繁重的金寬項圈。轉念間,他想起了那放在桌案抽屜裏的物什,三兩步走過去,將那機械首飾盒取了出來。


    卞邪坐在椅子上,隻感到喉下近兩根鎖骨的中央倏然驚起一陣涼感,而後那物不知是不是吸收了身體的溫度,逐漸變得溫熱宜人起來。他雙指捏著那形如繁星,似晶體一般的墜物,疑道:“這是什麽?”


    有四個字哽在司黎艾的喉嚨裏,因著即將到來的離別而久久言不出。頃刻,他從身後環繞住卞邪,親吻了他的臉頰,隻道:“禮拜用的吊墜,很適合你。”


    卞邪“哦”了一聲,沒再追問。


    這些天在宅內都是司黎艾扶著卞邪上下樓梯,出宅也隻在院內轉悠,這下要出門,卞邪的自尊心再次作祟,硬是要帶上手杖。隻是他剛將那手杖拿到手上不久,就冷不丁地問昆:“這手杖是哪裏來的?”


    昆說,這是出院的時候,在醫療樓附近的街市隨便買的。


    卞邪聽此頓了腳步,一手扶著司黎艾的手臂久久沒有上馬車。


    不知為何,他的腦海裏突然迴想起了喬治喬的那根黑手杖。上好的銀冷杉木,杖身漆染拋光後無它物修飾,僅是那隱約可見的木紋就足夠奪目,連接杖頭的地方有一圈鍍金精雕的杖圈,杖頭大小合掌可握,外圍還鑲嵌了幾顆斯特克晶源供以按摩把玩——這根手杖,明顯是定製的!


    “……阿邪?”司黎艾見卞邪忽的呆滯在原地,輕聲喚了他一聲,誰知他突然握緊了掌間的手杖,然後朝昆的方向猛力一丟。


    昆疼得悶哼一聲,他今日正巧沒穿胸甲,這一丟差點沒給砸出內傷來。


    “路上買個貴的,或是定製一個,這個不好用。”卞邪扶著司黎艾的手,剛抬腿就被司黎艾接住膝後。他越想越不是滋味,怎麽能隨便給他買呢?心中撒嬌的勁兒突然萌生,也顧不得什麽前院正門,光天化日,反正他什麽都看不見。他臉對著司黎艾一側,命令道:“抱本官上去。”


    真是好事從天上來。司黎艾連對昆幸災樂禍都來不及,強壓著不斷上挑的嘴角,將卞邪攔腰抱起,弓著身子將他送進了馬車。


    同樣,到達神殿門口時,司黎艾也將卞邪抱下了車。隻消一個眼神,昆就知道司黎艾是要單獨行動的意思,借口專屬服役入不了內殿,便接過了照顧卞邪的職責。


    神殿禮拜堂分公共大禮堂和較為私密的內殿告解堂,告解堂內設有靜室,僅允許神父與引渡、懺悔者入室,也就是說一會兒,昆也隻能守在靜室外麵。卞邪敬重禮製,對昆的安排欣然接受,讓司黎艾在大禮堂找個位置坐著等他們。


    見內殿的大門關上,司黎艾便拿出了藏在內袋裏的文書,依著羅德的囑托遞給了守於門口的一位帶著紫羅蘭頸枷的修女,讓她領著自己去找那位接應自己的教父。


    不知是否因為穿著玄色金邊衫,一路暢通無阻不說,還引得了不少注目。


    修女帶著他一路轉往神殿的內廊,路過一麵麵繪著神明的油彩壁畫後,又走在一扇扇彩色琉璃窗下,不一會兒,修女打開了一扇掛著銘牌為往生的大門。


    他繼續跟著修女直行著,經過一扇扇帶有紅色十字紋的機械鐵門。這裏異常陰冷莊嚴,偶爾能聽見門內有哀樂奏響與誦讀祝詞的聲音,期間有幾位神職人員路過,皆目不斜視,雙眼僅直視遠方,既不打招唿,也互不接觸,每個人還雙手捧著一個一掌大小的白底彩陶瓶。


    司黎艾跟著修女一直往前走著,忽然就聽到機械鐵門打開的聲音。他正想好奇的朝身後看去,就被修女遏製道:“不要迴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疫城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Rainfe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Rainfe並收藏疫城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