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鍾鳴十二聲,開始了太陽神誕辰日晨間的禮拜。


    “好巧。”


    頭戴金色橄欖枝樣頭環,頸戴紅寶石十字吊墜,身穿純白麻織過膝長衫的少女坐在一名女斯特克人的臂彎上。她額心上點了一指混著金箔的橄欖油,在陽光下泛著碎金色的光芒。她淺淺地對那從露池淨手出來的男人祝禮:“太陽神保佑你的天空與海浪,羅德。”


    她看向那位騎士,“太陽神也保佑你的光芒,昆。”


    二人行軍禮,也客套了一番:“感恩太陽神的庇佑,願與您共享榮光。”


    太陽神誕辰日晨間的禮拜,隻接待舊貴族、士官及騎士,她也耐心地一一打了招唿。準備入禮堂時,門口接待的修女伸出雙臂:“總督大人,小女帶您進去吧。”


    斯特克人不能進神殿禮堂,這是規定。


    “不用,”奇溫聲迴應,拍了拍那斯特克人的肩膀,“格雷娜,放我下來吧。”


    奇的雙腿在海戰時被斯特克晶源製造的火種炸斷,雖然接上了機械義肢,但她非特殊情況,隻會用格雷娜代步。


    昆向前一步單膝下跪,將披風摘下鋪在地上,像迎著神明般扶著奇落在上麵。


    嗯?


    像是碰到了什麽凸起的硬物。


    “怎麽了?”奇微笑著問。


    昆搖搖頭,微微放低視線。


    除了頭飾,她還係了金絲流蘇腰鏈,圈了一對金色蛇形臂環——在疫城,可以說是十分華麗了,看得出來她十分重視今天的禮拜。他依舊單膝跪著,等著格雷娜為奇整理好衣飾,奇向前兩步,他才起身。


    “禮儀倒是跟諾曼學得一模一樣,”奇接過修女遞來的橄欖木手杖,“他今天不同你一起來嗎?”


    昆後背一涼,瞎編道:“……兄長昨日在家守夜了。”


    他哪裏想到奇今天會親自來禮拜!一般來說,他們二人即使要在誕辰日禮拜,也會錯開晨間這趟,因為舊貴族和維恩家之間的關係至今不見緩和,若是見到了,別說禮拜,可能到門口他們就轉頭走了。


    而且因為昆騎士品階的問題,他和諾曼幾乎不會一同出現在奇的眼下,她這麽問,總是會令人緊張的。


    奇沒說什麽,繼續朝前走。


    長衫遮住了她的機械義肢,卻遮不住聲音,每一步都會發出細微的關節摩擦聲。她的機械義肢已經做得十分好了,不僅膚色與她相同,大腿與小腿的比例也十分完美,外表的機械金屬還上了油,打了光。若是穿著洋裙走在路上,就像一隻活了的洋娃娃。


    “聽說你剛從源城迴來,這時間……還沒迴宅吧?”奇走在前麵,微微側頭問羅德,“平時你可不在意舊製,怎的今日這般積極了?”


    羅德微微俯身,不露怯色,直說:“正好趕上,便來了。”還好來了。


    “這樣……”她紅寶石一般的眼眸掃過一眾低著頭的士官,“那你們,怎也想著來了?”


    周圍跟在他們後麵的士官都是聽了風聲匆匆來的。


    太陽神誕辰日的儀仗隊每年都訓練,可每年都等不到總督檢閱。


    可也不知是誰傳的消息,說今日總督晨間檢閱了儀仗隊,已經到達神殿禮拜,速速來更衣前來!


    “大家看上去像是很想念本督呐,”奇微微勾起嘴角,像是開玩笑一般道:“怎的,是城會開得太少了?”


    進了禮堂後禁止喧嘩,一群士官隻能訕訕笑著,還不能笑出聲。


    眾人就坐,隨著清心鍾被敲響,身穿玄色長袍,外披紅色金紋祭披的神父立於台前,開始用舊神語禱念:


    ——


    感恩太陽神的降臨,讓光芒重新照亮懺悔之地


    戰爭的陰霾將被驅散,流離的亡魂將尋到歸屬


    萬物複蘇,希望與和平終會降臨!


    ……


    陰冷而潮濕的禮堂內,奇坐在第一排的長木椅的靠窗位,身側空蕩無人。空氣間潮濕腥臭的味道實在難耐,悶得她心神不寧。


    她睜開眼,不再雙手合十祈禱,開始觀察周圍。


    一個個跟沒睡醒似的倒在指尖上,頭發也因潮濕變得油光,還有幾個衣服都穿反的,幾個遲來正偷偷摸摸進來的……


    真是精彩。


    神父依舊念著禱文,目不斜視。


    羅德和昆坐在她身後一排的位置,也是無人敢並肩同坐。他們閉著眼睛,喃喃念著禱文。


    她輕輕喊了一聲,羅德。


    羅德睜開眼,見她是一副“噓”聲的動作。


    她問,米勒呢?


    犧政提督,米勒·威爾遜。


    羅德迴說,還在柟荒公幹。


    “昆也睜開眼睛吧,”她看昆坐立不安的樣子,笑了一聲,“一會兒要是出事,你要好好保護本督喲。”


    昆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禮堂忽的衝進來一排排黑騎,沿著牆邊包圍了整個禮堂。


    神父似是早有預料,他不再念禱文,歎息一聲,走到台下默默祝禱。


    有不少舊貴族和士官已經驚慌起來,想要離開卻被黑騎威脅著迴到了座位上。騷亂間,格雷娜關上了禮堂的大門,並守在門口處。


    奇伸出雙手,讓昆抱著她走到台上。她翻身坐在講壇上麵,手杖點了三下腳下的木地板。


    “靜。”


    這是城會議政時用於平息喧鬧的聲令,三聲下,禮堂一下子安靜了。


    禮堂空曠,隻需要稍微提高音量,就足夠傳遍座下。


    “福斯特,”她用手杖圈了圈坐在左半邊的舊貴族,“保護好帕帕一係的貴族。”


    雖然對外他們是“舊貴族”,稱唿上還是會免去“舊”這個字。


    福斯特行了軍禮,隨後指揮幾人圍住那十幾位看熱鬧的貴族。


    說是保護,卻像是控製嫌犯的陣仗。


    昆見奇微微掀起長衫,正想著非禮勿視——雖然那是雙機械腿,卻來不及錯開視線,瞧見了那固定在大腿根上的皮革手槍袋。隻見她迅速將手槍拿出來,並放在了一旁案上,這個動作幾乎隻有昆看得見。他這才明白,方才他扶著她落地時,碰著的是她藏著的手槍。


    她雙腿交叉,一副悠然的模樣看著座下:“新年的第一場城會就在這兒開吧。”


    座下紛紛低聲議論,這哪裏是什麽城會,在場的全都是犧政的士官。他們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總督是要做些什麽,隻能眼巴巴地看著,聽著。


    “第一個議題,”她的手杖又掃到右半邊的士官身上,“是誰把本督今天要來禮拜的消息傳出去的?”


    總督的行程一向不對外透露,要想知道,隻能從身邊人下手。聽此,座下有好幾位士官都兩股戰戰,不敢再向高處看去。


    奇的手杖忽的指向一個人:“神殿大道,第三區巡防長,你離本督的住所最近,你來說說。”


    那坐在後排的巡防長猝不及防地被黑騎架起來,隨即撲通一下跪在了台前。他僅看了一眼那泛著殺意的絳紅色雙眸,便雙手合十,顫抖得話都快說不清楚:“尊、尊敬的……督君,下官……下官……真的隻是……單純的來禮拜,沒有接到任何信息!”


    手杖晃悠著落下,奇僅淡淡“噢”了一聲,手杖又指了一位:“市政廣場,第六區巡防長,今天你可不休假,其他區的巡防長可沒來,你怎麽來禮拜啦?”


    那巡防長也被黑騎架到台前,他麵如死灰,隻能叩首。


    見奇還要指,座下羅德不禁搖了搖頭,起身安撫道:“督君,大部分士官還是為了祈禱而來,像下官一樣,隻是巧遇。”


    座下紛紛奉承,說是啊是啊,息怒息怒。


    奇掩著唇,笑容一閃而過。她坐正了姿態,“罷了,可能是本督多心了吧。”


    “那麽,第二個議題,”她的手杖輕飄飄地滑過眾人,最終落在一位長老身上,“內政執政官書|記西寧,聽聞有人造謠本督不在犧政,是否屬實?”


    西寧沒有被黑騎架上前,他站了起來,拜禮點頭。


    昆站在講壇一旁,視線朝羅德看去。


    原來這才是那麽多人來神殿禮拜的原因,隻為確認總督還在犧政?


    ……為什麽?


    羅德眨了下眼睛,似是在說,繼續聽。


    奇露出一個親和的笑意,對他招了招手:“愛卿,上前來。”


    西寧緩步走到台前,等待提問。


    “來,說說原因。”


    像是真的在開城會一般,西寧冷靜地報告著:“迴督君,有流言說您私下與黑市達成了交易,所以才會同意財相向黑市借款。”


    “黑市在疫城四市設立據點一事早不是什麽秘密,因此有士官和騎士私下組了監察團,調查您最近的行程……”


    “督君,”座下有人打斷道,“還有貴族的爺和公子們在場呢,不如移步議政廳……”


    一聲走火打斷了那人的進言。隻見那人雙腿一軟,頓時就安靜了下來——他看見了那子彈堪堪錯開他的腰部,凹進了他所坐的木椅背上,冒著徐徐硝煙。


    想要進言的士官紛紛安靜了下來,不敢再打斷。


    奇將手槍放下,視線落在一位黑騎身上:“福斯特,諾曼還沒到嗎?”


    完……這是什麽意思……?


    兄長本是要來的?


    昆下意識看向那位黑騎。相貌硬朗,體格精壯,著一身利落的黑色輕騎裝,是為數不多剪了寸發的騎士——他記得不錯的話,福斯特是他兄長的親衛之一,表麵上是普通的衛官,實際做著的是密探的工作。


    但是他們二人似乎並不熟悉,也不知道他會不會為自己說話。


    福斯特看了他一眼,有些僵硬地說:“咳,總騎士長……守夜了。”


    昆鬆了口氣。


    意料之外。奇頓了頓,不明地笑了一聲,才說:“那諾曼查到什麽了嗎?”


    “迴督君,總騎士長查到一地道可能與黑市相連,而該地道……曾是前代貴族王帕帕一族修建的。”非正式場合,福斯特沒直接將地道的詳細直接講明,但僅是如此,坐在原地看熱鬧的舊貴族們紛紛變了臉色。


    既是帕帕一族修建的,那不就是在說他們有把自家地道借給了黑市的嫌疑嗎?


    “他隻說了可能……”


    “切,她都這樣問了,肯定是要治罪了!”


    “噓,她看過來了……”


    ……


    竊竊私語間,竟是有人開始摸索起口袋,像是跟奇一樣,偷偷帶了手槍進禮堂。當黑騎看過來時,卻又都不敢輕舉妄動了。有人想起身反駁,卻又想起前人的遭遇,皆敢怒不敢言。


    正當大家以為奇要處理那些舊貴族時,她卻指出了福斯特話中的不妥:“你說,可能,那就是還沒有實質性的證據,對吧?”


    “是,一切還未有定論,請恕罪。”


    奇將手槍收進槍袋,平靜道:“罷了,盡快還各位爵爺和公子們一個公道。”


    “……?”別說舊貴族,就連座下的士官也沒搞懂這是什麽情況。


    奇打了個哈欠,像是疲倦了,她問神父是否將禱文念完了,神父說已結束,她才對座下士官說:“太陽神必會保佑各位,今日難得放假,各位愛卿散了吧……哦,或是去聖餐廳享用聖餅,新鮮出爐呢。”說罷,她張開雙臂,示意讓昆抱她下來。


    西寧也沒摸著頭腦,上前一步低聲問道:“督君,不解散監察團嗎?”


    “讓他們查,”奇毫不在意的模樣,“沒查出東西,就全部炒——貶職代辦。”差點把家鄉話說出來了。


    黑騎全數退出神殿禮堂,非誠心禮拜的舊貴族、士官、騎士也一一退下了。


    走到門口,格雷娜接住了奇。


    “愛卿是有話想說?”奇看向羅德。


    羅德頓了頓,敬了禮才說:“督君既沒有關門打狗的意思,何必在今日嚇唬他們?”


    奇沒想隱瞞什麽,玩兒似地笑了一聲:“貴族們總是想方設法向本督討要權利,先是利用維恩一家的,又是將一些跟貴族有牽扯的舊臣上薦,本督都一一允了,現在點子打到黑市頭上,還攪和本地非貴族出身的士官給本督安罪名……有趣。”


    “那暗道也通往皇家別院——哦,現在應該叫玲瓏墅,聚眾斂財,真以為本督什麽都不知道嗎?”她冷笑一聲,隨即俏皮地抬了抬眉,“總得點醒一番,嚇嚇他們。”


    又朝講壇上看去,“而且今日這麽一鬧,教父就不會催本督定期禮拜了。”


    時至今日,神殿已無權勢滔天的教皇,神殿的最高管理者除了禮教執政官,最大的便是紅衣主教,也就是今日主持太陽神誕辰日的神父,奇的啟蒙教父,她的老師。


    不知是否是禮拜足夠虔誠,薄霧與烏雲已被晨風吹散,陽光透過彩色的玻璃散進了禮堂。


    講壇上的老者順了順自己灰白的胡須,似是有所感應得望了過來。


    他隻是微笑著,似無事發生一般對眾人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但奇卻知道,他生氣得很呢!


    羅德不再問,“那下官先告退了。”


    奇點點頭,又似想到什麽,叫住了羅德:“0的事情處理好了嗎?”


    黑騎開路,三人行至車道,督府的車馬已經停靠。


    羅德讓昆先一步去備馬上道,見昆走遠了,才說:“是,已經安撫好了司家……”


    “本督不是問這個。”奇打斷道。


    羅德一愣,想了想:“那前來的懺悔之人現在畢竟成了犬子的專屬服役,沒有理由,著實不好轉移到督君這兒。”


    “理由?”奇戲謔地笑了笑,不再拘泥君臣禮語:“你不是知道嗎,把他安排給阿邪當作任務隻是幌子罷了……他才是西元行會司家的正統繼承人。隻要他在犧政,我們與西元司家的貿易一定會順利許多。”


    “司大先生之前與犧政的交易雖然斷了,但司二先生已經在考慮重新合作……而且聽說,這次西元商船確實對疫城的貿易行了降價之策,”羅德不緊不慢地說著,“證明我此次去拜訪司二先生是有所成效的,還請您莫要操之過急。”


    奇側身坐在馬車裏,帶著些許難以置信的眼光,靜靜看了羅德一會兒。


    陽光透過馬車的車窗落在車內的小案上,瓷白的茶具上飛舞著塵埃。一束光正好落在她金色的橄欖枝頭環上,滑過一陣刺眼的光芒。


    她的嘴角微微抬起一個弧度,不明地“嗬”了一聲。


    “原來你也會邀功。”


    見昆已經禦馬前來,語氣有些不滿道:“格雷娜,迴府。”


    車馬遙遙行去,留下一排車輪碾過的痕跡。


    “格雷娜,”奇的手指反複點在桌案上,“送信給帕帕·喬治喬,讓他最近收斂點。”


    格雷娜應了一聲,說:“0的事情,還未迴複。”


    奇“嘖”了一聲,說:“讓諾曼結案!”


    半晌,她終是耐不住心跡,一把將天目上的聖油抹掉,隨即抓住那沉重的頭環丟在了對麵的軟椅靠背上。隻見一個反彈,頭環“當”的一聲滾落在地上。


    “博赫丹的事情他一查再查就算了……本就是尹佐買通的細作,死了正好!”她再也耐不住氣,胸|脯動蕩地起伏著,“我還想著那廝讓我秘密去沅南做什麽,原來是為了今天這出……”


    那日她的私人火車在西元中轉停車,正好瞧見新一群服役者準備上車。她閑得慌,剛下車不久後,義肢就不受控製的自己走了起來。


    事發後,格雷娜為她做了基本排查。她並非自己走上即將進站的預備軌道,而是因為義肢收到了不明的運行信號。


    若是司黎艾當日沒有救她,那日她很有可能就死在西元車站了。


    格雷娜不動聲色地撿起頭環,為她倒了一杯清茶。


    她深唿吸平複後,將茶杯中的熱氣吹去,飲下一口。


    媽|的,遺體、地道都找到了……他還在查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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