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德薩家的斯特克人,安娜代替昆將那一小隊騎士送走,關上了艦長家的大門。偌大的屋子驅逐了喧鬧,迴歸了原有的寧靜。


    卞邪重新坐迴辦公椅上,拿起筆繼續處理事務。


    一如那晚一樣,昆靜靜地肅立在角落,完全不敢動彈。他看著從蹲換成跪的司黎艾,不知是該生氣,還是該可憐。


    “你看著他幹什麽,”卞邪沒有抬頭,卻也能知道昆的心思,“是我平日待你太好了麽?”


    一站一跪的兩人都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小艦長平時說話就不帶什麽情緒,讓人完全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麽。昆走上前去,四十五度俯身後雙手合十,作至高道歉儀態:不敢有怨言。


    司黎艾的腦袋飛速旋轉,到最後僅剩三個字——腿好麻。


    ——


    日常事項,晨間港口貿易正常,農貿交易達成,已閱。


    日常事項,午間港口航行正常,遠航貿易船隻預計次日晨間到達,已閱。


    三級事項,本周的休沐日恰遇神祝紀念日,申請神殿大禮堂向所有人開放,以慰戰死亡靈。已閱,事項重大,建議交由神殿騎士隊全權負責。


    ……


    卞邪蓋章後,卷起這份三級文書封好遞給昆。他說:“跑一趟威爾遜家。”


    威爾遜家,即現任提督米勒·威爾遜家。他們家也一樣,提督外出公幹之後,由代理提督繼續處理現任提督的事務。


    “可現在……”昆接過文書,視線卻轉向0。


    “執行,艦長親衛。”卞邪故意點了昆的職稱。


    難不成現在真要追究總騎士長的親弟弟,艦長的親衛騎士帶了個要謀害自己的人,且這個人還是無意間自爆的事嗎?


    而且這個人還是他卞邪必行卡片中的重點看護人。


    怎樣都是處理不了這個人的,還浪費時間。


    “這種時候你倒是愚笨。”卞邪鮮少說教,態度明顯不悅。他不再多說,拿出另一卷文書打在辦公桌上,繼續批閱。


    “屬下領命。”昆知懂半懂,正準備離開才想起兄長今早提醒他的事務,“那個,小……代理艦長,維恩總騎士長今早轉告我,交界區一事……”


    “那件事我已知曉,先交給諾曼處理,不急。”


    “是。”


    很明顯的態度了,趕緊滾。


    門關上了。


    司黎艾跪不住了,往一側直直栽了下去。


    腳銬和腳鏈打在地板上,發出一串聲響。


    “……!”卞邪差點就要起身要去扶他,卻發現他倒下去後捏自己的小腿,想來是跪麻了,心中輕鬆地歎了口氣。


    “自己能起來吧。”卞邪把文書放到一旁,看向倒在地上又慢慢撐起自己的司黎艾。


    司黎艾支起身體,又拍了拍自己酸麻的腿,隨意地坐在地上。環顧四周,除了紙與書之外,還是紙與書——它們被整整齊齊地安放在紅棕色的書架上,書架貼著牆壁,半圈著室內的兩人。室內唯一的裝飾,僅剩下那近門口的楓木落地鍾。


    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花香。


    司黎艾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周圍沒人了,還不打算說嗎。”卞邪淡淡。


    “我該怎麽稱唿你呢,”司黎艾敲了敲麻了的腿,慢慢站起來,走到卞邪的桌前,“……代理艦長?”


    赤色的眼眸看不出情緒,隻知道它在打量麵前的人。


    卞邪皺了皺眉,“都行。”


    周圍似乎又冷一度。


    司黎艾聽著卞邪撰寫文書的聲音,一時間思緒紛擾,不知該從何說起。


    卞邪也靜靜等著他開口。


    “……你信我嗎?”司黎艾也不知怎的,想問的事情很多,現在卻隻想知道這一個答案。


    卞邪筆鋒一頓,“取決於你坦誠多少。”


    “那我能相信你嗎?”


    卞邪抬起頭,發現司黎艾灼灼地看著自己。


    司黎艾從未這麽不自信過。


    他先在外政忍氣吞聲呆了十四天,本以為將要安靜渡過剩下的兩年加三百五十一天,然後等著叔叔司景旭來接自己就可以了。


    但現在呢?他不僅來錯了地方,就連叔叔寫信照顧他的人還成了犯罪嫌疑人。


    “這也取決於你,”卞邪毫不閃避司黎艾的視線,“我從未變過。”


    那你呢,發生這些事後,你變了嗎?


    卞邪從未想過他這是在賭。


    源城上遞給疫城的司黎艾的罪行檔案內容簡單明晰,內容寫明了他縱火西元福利院的各項細節內容,且對上述供認不諱,但除此之外的罪行一概沒有。


    內容沒有提到他幫助疏散人群,沒有提到他冒著大火隻為救一個孩子,更沒有提到他見到過疫城人。


    包括卞邪和他父親的親騎隊。


    卞邪心中苦笑著。


    他這是踩著司黎艾的罪當上了這預備艦長吧。


    細細想來,這必行卡片的最佳執行人,確實是卞邪。


    他看著司黎艾的眼睛,終是問道:“你變了嗎?”


    你會因此記恨我嗎?


    ……


    司黎艾總覺得要被卞邪看穿了。


    可卞邪這句話該如何解呢?


    他問,我變了嗎?其實還是懷疑我?是想讓我解釋思爾德行刺的事情,我不是幫兇的意思嗎?


    司黎艾真誠道:“我不是幫兇。”


    這迴答,卞邪一時沒反應過來。


    司黎艾見卞邪依舊是疑惑的表情,以為是他解釋的不夠多:“……你不相信我的話,你可以調查我,我絕對不是那人的同夥——”


    拔槍上膛不過幾秒,槍口直指心髒。


    司黎艾迴過神來時,卞邪單膝跪在桌麵上,一隻手支在桌麵鋪平的文書上,一隻手持槍抵住了他的心髒。


    兩人的距離如此近,卻再也聞不到那股淡淡的薄荷香了。


    “你來犧政,到底有什麽目的?”


    那冰冷的質問落在心口時明明是利落而堅定的,可那細微的動作卻出賣了他。


    司黎艾發現那槍口在微微顫抖。


    卞邪不想開槍。


    賭一把。


    司黎艾隨即用手穩住了槍,將它貼合在自己的心髒上。


    卞邪大驚:“你……!”


    “卞邪,你相信我,”司黎艾也不躲避卞邪的視線,“事情有些複雜,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思爾德的事情,但我確實無意挑起事端,也確實不是什麽刺殺的同夥……”


    “別岔開話題!”


    不是!我怎麽岔開話題了,你講講道理啊!司黎艾心中真是欲哭無淚,因著身份又不能反駁抵抗。


    司黎艾身上服役服的質量極差,槍口壓在磨損的毛邊直接接觸在皮膚上,十分刺痛。


    卞邪調整了唿吸,道:“隻需告訴我你到這裏的真實目的,你說什麽,我都信你。”


    可我覺得你並不信我啊!他該怎麽解釋?


    如果說他去銀行完全是因為叔叔司景旭的支票,卞邪正在氣頭上,若是聽了,他的叔叔會不會因此接到西元騎士團的調查,那麽他來到這破地方的意義何在,司家說不定也會因此……


    司黎艾的腦海裏忽的一閃而過衛褚裕對自己的警告。


    但萬一,叔叔的盤算是……不讓我迴去呢?


    不,司黎艾,不可以這樣想。


    叔叔可是唯一的親人了。


    司黎艾自己還沒理清,怕是很難與卞邪說明實際情況,隻能與他道:“你信我。”


    “……”真是問了半天沒問到一句有用的。


    卞邪沒了耐心,將司黎艾一把推到地上。


    倒在地上的司黎艾剛勉強站了起來,又重新被卞邪抵在桌前。


    卞邪比司黎艾稍矮,需要微微抬頭才能對上他的眼睛。


    “你應該多少聽過,士官要專屬服役者是什麽意思吧,”卞邪故意將槍口從司黎艾的下巴處滑到胸口,再到心髒,威脅道,“我們從不缺什麽侍從奴隸,缺的不過是個玩樂暖床的人罷了。”


    他湊到司黎艾的臉側,在那耳邊說:“這裏不是什麽君子之地,別把我惹急了。”


    令人著迷的赤紅雙瞳就這麽看著他,嘴上說著得理不饒人的話,語氣卻很生硬——像是沒怎麽威脅過人,或者是說根本不是在威脅他。


    二人的唿吸皆是局促不安的。


    司黎艾終是明白這室內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從何而來,細細聞著,像是春日盛開的橄欖花。離得這樣近,他隻要將卞邪的腰一攬,就可以完全抱住。


    他的心髒在這曖昧的唿吸間跳得極快。被槍口滑過的肌膚隱隱刺痛,冰涼的槍口也被他的溫度染得滾燙。


    他完全不感恐慌,隻覺得燥熱難耐。


    現在確實不合時宜,但司黎艾好像真的在這種情況下……石更了。


    卞邪緊緊盯著司黎艾那難以捉摸的表情,眉頭微皺,心中揣測著對方到底在想些什麽。然而,無論他怎麽努力去解讀,都無法理解司黎艾此刻臉上所呈現出的複雜情感。


    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疑惑的卞邪,語氣有些急切地道:“說話!”


    就在這時,司黎艾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緩緩開口道:“我喜歡你。”聲音雖然不大,但卻異常清晰地傳入了卞邪的耳中。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卞邪整個人都愣住了,嘴巴微張,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迴過神來,用盡量冷靜的口吻問道:“……你說什麽?”


    司黎艾直視著卞邪的眼睛,再次堅定地重複道:“我喜歡你。”他幹燥的喉嚨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地蠕動了一下,接著繼續說道:“我在此服役三年,我想讓你成為我的依靠。”


    卞邪瞪大了雙眼,呆呆地望著眼前這個一臉真誠的青年,手中的槍險些因為太過震驚而滑落。他從未想過,“喜歡”這個詞竟然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被使用。


    一時間,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飛速閃過,可最終卻還是沒能組織起一句完整的話來迴應司黎艾。


    就這樣,兩人靜靜地對視著,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半晌之後,卞邪依舊隻是愣愣地看著司黎艾,嘴唇翕動了幾下,卻始終發不出任何聲音。


    直到發現司黎艾的反應。


    他冷著臉,扇了司黎艾一巴掌。


    “變態。”


    正午十二點的鍾聲打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朝著神殿的方向靜靜禱告一分鍾。


    此番禱告,僅是處於內政的人為了感謝命運讓他們能留在和平之地而自願作出的舉動罷了。


    “我也不清楚是什麽時候開始的,但上麵的人並不反感,”昆將一套新的服役服遞給司黎艾讓他換上,“就連家主偶爾也會和民眾一樣,放下手中的事務禱告。”


    “家……嘶……家主?”司黎艾臉頰紅腫,正準備脫衣服,但發現昆還看著他,“……你不轉過去嗎?”


    昆看著那紅紅的巴掌印噗嗤一聲,慢慢轉過身去。


    他剛打開範德薩家的大門,就看到司黎艾被揍得跟豬頭一樣罰站在卞邪事務室門口。


    “家主是現任犧政艦長羅德··範德薩,因為出差,所以讓小大人,也就是卞邪代理事務,也就是我們說的代理艦長。再提醒你一下,這裏跟源城一樣,稱唿什麽的也不能亂叫,會出大事的。”


    新的服役服為夜藍色,是代表艦長一係的顏色。


    “我知道。”司黎艾套好衣服,明顯感覺到這布衣的質感要比原來的好上許多,落在皮膚上也沒有那麽割人了。


    昆示意司黎艾跟著他往樓上去。


    司黎艾跟上,一邊走一邊順著樓梯往下看。


    宅中不僅是地板與扶梯,就連許多擺設都是由紅楓木製成,色調簡潔單一,卻貴氣無比。


    “作為專屬服役,你也可以稱唿小大人為……主人?對,可以喚他主人。”兩人到達略顯窄小的二層,迴廊寬能站二三人,地上鋪著一張薄薄的單色長地毯,一直延伸到最後一個房間。


    近外廊處也是紅楓木製的雕紋圍欄,站在上麵能俯瞰半個大廳。昆指向左邊盡頭的拐角處:“從那邊拐角過去第四間是小大人的臥室,盡頭是家主大人的臥室,你記住這兩間就……”


    “不好意思,閣下,”司黎艾沒有想打斷的意思,但現在距離一樓的事務室——也就是卞邪處理事務的地方比較遠,他很好奇:“我想知道那位蘭德,到底是什麽情況?”


    昆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是在思索司黎艾問這話的意思。


    司黎艾:“方才沒敢問卞邪……小大人,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


    “不用緊張,小大人既然留下了你,就說明他信任你,隻要你問,他就一定會同你說,隻是……”昆略顯嚴肅地看著司黎艾,“我希望你能發誓,你不會做出傷害小大人的事情。”


    卞邪他信任我?


    司黎艾看不出來,但傷害卞邪一事,他肯定不會做:“這是當然,我發誓,我絕不傷害卞——小大人。”他其實能看出來,昆對卞邪,或者是說範德薩家十分忠誠。


    昆靠在扶梯上,俯瞰著一樓大廳。他道:“你知道蘭德要殺的是誰嗎?”


    微光間,司黎艾見到了昆眼神中那難得的一抹殺意。


    “是卞邪。”


    司黎艾睜大了眼睛,視線往卞邪所在的事務室看去,似乎是明白了為什麽卞邪沒有立刻處理掉他,還反複問他來這兒的目的。


    “你自源城來,應該知道,如果坐蒸汽火車,途中必定經過柟荒。”


    “柟荒與犧政的飛艇停機坪是共用的,家主專門交代了小大人到達柟荒時,定要跟柟荒的巡防長打聲招唿,方便日後公務,誰知……嘖,剛下車呢,刺客就迫不及待了。”


    在卞邪的眼中,司黎艾出現的時間太巧了。


    所以他才會不停地問我,來這裏是什麽目的……


    司黎艾心中帶著些不安:“那卞邪……我說小大人他受傷了嗎?”


    “沒有,那蠢貨兩下就被擒住了,”昆麵上露著不屑,他打量了一下司黎艾,繼續說:“我不清楚你為何從下車開始就在吸引小大人的注意,但很明顯,如果你是幫兇還這麽做,多半腦子有問題。”


    這也是昆出門冷靜後,逐漸能理解的部分了。


    “那天打哈欠的真不是我……”


    昆笑而不語,明顯不信。


    “至於案件的詳細,我不好直接與你說,”昆把司黎艾往樓下帶,“你看小大人哪天心情好問問他?我先帶你去你的房間。”


    司黎艾的房間在地下二層,也就是宅邸的最底層。


    地下二層幾乎沒有使用的時候,最初開門都有些困難。周圍牆體裸露,室內放置著一套年代感十足的楓木桌椅,側麵三四步路就能走到床邊。


    床架有些地方已經幹裂,有種一不注意就會塌掉的感覺。床頭上方約兩掌距離連接著一排有些生鏽的機械響鈴,用於宅內主人召喚。


    最熟悉的設計,莫過於與醫療樓一樣的那唯一一扇窗戶下開放式的盥洗室。


    “閣下,我能申請……”


    “不能。”


    司黎艾哪能要求些什麽,這可比昆形容的普通服役者擠著的五六人間要好很多了。他應和兩聲,又嫌棄了一遍後,突然想到了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住這兒多少錢?”


    昆調侃:“學聰明了?”


    司黎艾:“被坑怕了。”司小先生終於是要學會精打細算了。


    昆沒什麽好交代的,走到門口準備離開。他展出他的職業假笑:“這得小大人說得算。”


    “……啊?”


    昆不懷好意地笑了一聲:“這是小大人平時的作息時間表,作為專屬服役,希望你能夠貼心一些,懂得感恩。其他的,你就自己感受一下吧,走了。”


    懂得感恩?


    司黎艾站在原地被塞了一卷文書,思來想去,能想到的隻有方才與卞邪的對話。


    卞邪是不是說……


    我們從不缺什麽侍從奴隸,缺的不過是個玩樂暖床的人罷了。


    暖床?


    我方才迴答了什麽?


    我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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