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降雨頻率增高的秋天。


    稀稀落落的雨水打在灰色的地麵上,將地麵逐漸染成深色。隨著冷風的加入,雨水變得冰冷而尖銳,射落好幾片即將掉落的紅楓樹葉。


    空氣變得比往常要混沌。


    生物鍾以及漸大的雨聲吵醒了睡夢中的司黎艾。他的小房間裏沒有窗戶,但很明顯他的頭頂或者隔壁緊挨大自然。


    今天是隔離的第14天,也就是說第二天他就可以離開這裏了。


    那日去尋工的司黎艾明顯去得有些晚,很多店已經不招聘服役者了,再加上外政區給服役者工作的名額也很少——這大概就是昆解釋的他找不到多份工作的原因。除此之外,他似乎已經了解到為什麽一開始進外政區集市,0735不讓他買東西的原因了。


    那日是最後一家較為精致的店子,已經能看到蕞街後門的地方。司黎艾跟心情看上去越發不好的昆提出了最後一個請求,就是去蕞街看貨。


    昆一開始表現出了十分不情願的態度,但最後他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就答應了司黎艾。


    條件是,司黎艾必須在攤位上買一個物品,任何都可以。


    最後的結果就是,攤上不是高價售賣的無用手工製品,就是昂貴但一點都不精致的贗品。


    至於街上的醃漬食物……司黎艾完全不敢吃。


    當司黎艾已經決定要買下一個普通的木塞瓶子之後,昆將自己的騎士證展開給那位小販看。


    小販知道規矩,以為這是來砍價的。小販心中萬般不願,剛想說打八折的時候,昆給小販來了一句——收他,司黎艾,雙倍的價格。


    小販多看了騎士好幾眼,明白了這騎士的意思,當下雙倍價格。


    司黎艾想著支票可以取錢,但又從昆的口裏知道了外政區不存在銀行這件事後,他被威脅的有苦說不出,隻能欠著昆這個瓶子的價錢,三百菲。


    但幸運的是,司黎艾重新迴到外政的正式街區時,他在一家餐廳門口看到了一則新廣告。


    急招,樂器熟練的演奏者。備注,允許服役者應聘。


    一般來說,餐廳不願意招收服役者,一是形象,二是影響。


    疫城人的組成,除了無籍無罪者,服役者,還有原本居住在這裏的人。


    無籍無罪者,一般選擇開店營業或是接受勞動分配,即服務人員之一;而消費者,則是長期居住在本地的,即由舊貴族,士官及士官的家屬組成的龐大群體——他們大部分討厭無籍無罪者,但往往更厭惡服役者,因為自己居住的地方被犯罪者侵|占,甚至還經常不聽從管束,搞砸事情等等。


    迴到餐廳話題,不招收肮髒的服役者是為了貴族士官的美好環境。而如果招收了服役者,則需要給他們提供工作服——當然,需要服役者自己支付工作服的費用。


    支付不起?沒有欠債打工的說法。


    因此,司黎艾再次欠了昆二百菲——不過,很快就抵扣了。


    餐廳老板十分滿意司黎艾的原因除了他能彈得一手好鋼琴曲,還因為他生得好看以及懂得一部分貴族禮儀。那一天晚上,一名士官的太太帶著她的好友在這裏吃飯,因為太喜歡司黎艾所彈奏的來自源城的名曲,給他打賞了二百菲。


    至今日,司黎艾已經能補上所有欠款且有餘少部分零錢。


    “今天中午會吃什麽呢……”還沒有聽到早間起床廣播的司黎艾翻了個身,靠在冰冷的牆壁上。


    司黎艾想起前幾日打完工後已經很晚,老板知道他沒有吃飯後,從廚房盛完剩下的燉菜以及一小塊小麥麵包給他——雖然僅剩一點肉糜,但絕對要比醫療樓給的要美味很多很多。


    他還趁著機會,問了老板些事情。


    比如,他能不能多找一份工作?


    老板說,外政大部分的小店都不招收服役者,以他的身份,沒有機會,更不被允許。


    沒有本地人會願意給服役者多分一杯羹。


    司黎艾冷得打了個顫,清醒半分後聽到了稀稀落落的雨聲。


    他以前挺喜歡下雨,因為這樣就不用出門,還能睡覺。


    但現在,他可以說是非常討厭下雨。


    早間廣播響起,司黎艾機械式的起床,排隊,去餐廳,拿麵包,坐下,隨意吃兩口,迴收,到大廳申請拿雨衣,開始今日的晨間勞動。


    雨勢未減。


    司黎艾來得比較早,占了個有房簷可以遮雨的地方勞作。


    今天的勞作除去樹木花朵的澆灌,僅剩清掃和檢查排水了。


    不過這雨勢,清掃可能會分兩批了。


    落花落葉掉在泥土上還好,但要是掉在人走的路上,那就是必須要清掃的。


    司黎艾站在房簷下歎了口氣,將半濕的發抹在腦後,打算先去檢查一下排水,免得落葉落花堵住,漲水可就不好了。


    排水區一共四塊,呈四邊形。司黎艾盡量不讓自己淋到雨,繞著平房的屋簷底下迅速檢查完離自己最近的兩個角。


    兩個角都相安無事,他還順帶將周圍的落葉全部清掃了。


    雖然穿著雨衣,但已經半濕不濕了。


    “下一個……”司黎艾做好了迴去洗浴的準備,收拾完另外兩個,他的打卡時間也就足夠了。正當他轉身研究對角路線時,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少年似乎也是自己前來,正在清掃司黎艾準備去的對角。


    隻是他走路不緊不慢的,偶爾還扶腰,特別像沒睡醒的樣子。


    司黎艾故意慢慢摸過去,悄悄走到他的身後,拍了下少年的肩膀。


    誰知此刻,剛好打了一閃電。


    “臥c——!”0竟被嚇得大喘氣,差點摔在地上。


    “臥c……”誰知道,司黎艾也被這雷嚇了一跳。


    “你、你……你他馬有病嗎?”0735嚇得趕緊離旁邊的樹遠了點,免得被雷劈。


    “我也沒想到突然打雷。”司黎艾見他站不穩,搭了個手,笑他:“沒事吧,小朋友?”


    0735嫌棄卻還是攙著司黎艾的手臂,“你才是小朋友……!”


    “你自己喊我哥……”


    “閉嘴。”


    司黎艾偷笑。


    雨,似乎沒這麽大了。


    兩人計劃著合力將另外兩處排水清理幹淨,重新檢查後便一同迴去打卡。


    累了,衣服也髒了,兩人索性就坐在房簷下休息。


    “是了,這幾天你做什麽了?”0735問司黎艾。


    司黎艾下意識反應起出門打工的事,“啊,原來你知道要交錢啊……”


    “你不知道嗎……哦,也難怪,你沒了我就沒有其他情報了。”0735得意道。


    “是是是。”司黎艾笑著應和,“我去餐廳打工了。”


    “你去……餐廳打工?”0735臉上明顯帶著驚訝。


    正常來說,本地人開店不應該會接納服役者才是……?


    司黎艾看出那表情的意思,“運氣好。”


    0735歪了歪頭,“服務生?”


    “唔……樂師?專門彈琴的。”司黎艾自然問迴去:“安排你做什麽了?”


    “……彈琴。”0735小聲重複,臉上露著些許自嘲的顏色。他揉了揉右手的手腕,“我嘛……普通的活兒罷了,最後肯定交得起錢。”


    雨稀稀拉拉的打在二人的腳邊,浸濕了涼草鞋。


    司黎艾:“打聽些事情。”


    0735笑了笑,伸出手,掌心朝上。


    意思是,要報酬。


    司黎艾一巴掌拍下去,笑說還真是個情報販子。


    頓了頓,又道:“欠著,今晚發工錢就給你。”


    那濕熱的掌悄然從手心挪開,附著些許青草與泥土的味道。


    0735悄然合攏掌心,默許了情報販子這一身份,視線落在司黎艾的眉間:“你欠的還不夠多嗎……哥哥想問什麽?”


    司黎艾:“騎士,昆·維恩。”


    關於他的情報幾乎不用怎麽打聽,和藹可親的青年騎士,艦長的親衛,以及……犧政總騎士長的親弟弟。


    但他想知道的不止這些。


    0735麵上並無驚訝,“你知道你下車後惹的是誰吧?”


    “範德薩艦長的兒子,現任犧政的代理艦長,昆盯著你,一定是他命令的。”


    總而言之,昆待他如何,基本上代表了代理艦長對他的態度。


    說是帶迴內政懲罰,但看昆的態度,不像是要懲罰……


    司黎艾忽又問,“他會天天監視你嗎?”


    0735一笑,“偶爾,因為他的目標是你不是我,肯定不會管我啊!”


    司黎艾心想也是,又問:“那你可有代理艦長的情報?”


    0735皺了皺眉,“我還沒那麽神通廣大……不過聽聞——哎也不用說聽聞,你也見過,代理艦長脾氣不是很好,看上去就不是什麽好相處的人。”


    “你到時候去內政可小心些,也不知道會罰你什麽。”


    司黎艾總有種預感,覺得卞邪並不是要罰他。他也不多說什麽,聽了後隻是點點頭,表示明了。半晌,聽那少年問他:“算算日子,你快能出院了吧?”


    司黎艾:“明天上午應該就走,你呢?”


    “我……我應該再得過兩天,”0735故意挑了挑眉,“要我送送你麽,哥哥。”


    司黎艾剛打算迴他,誰知雨勢好像又大了起來。


    他見少年忽的站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眸清亮。


    “比比看,看誰先到樓下?”


    “嗬,你跑得過我嗎?”


    不多說,已經有人先一步跑入雨中,另一人緊隨其後。


    水花落地,在淤積的水潭中掀起波紋,頃刻如海浪般洶湧,最終被笑聲淹沒。


    司黎艾似乎在雨中時,應答了這位少年。


    明天見。


    “早上——好?”昆站在司黎艾房間門口,看著被淋成落湯雞一樣,腿上還殘留泥點的司黎艾,“嗯……感覺你不太好呐?”


    司黎艾嗬嗬一聲,拿著新換洗的服役服去了公共澡堂。


    中午十一點,司黎艾再次來到了熟悉的餐廳。


    “龍哥——”


    “咳咳。”


    司黎艾迴頭,發現昆不像往常般送他來便離開,這次進了門。


    他之前也這樣,昆便一直提醒他,有些時候急了,還將佩槍拿出來指他的腦門以作警告。不論如何,你作為服役者都不可以跟這座城的人“靠近乎”,禮儀、稱唿不能亂。


    “09來啦。”被稱為“龍哥”的,其實是這家店的老板龍尼,他從櫃台轉身走來,見昆也進來了,低頭敬禮:“女神唿喚著太陽,騎士閣下。”


    其他服務生聽到了,也停下手上的活,向昆低頭敬禮。


    這邊也同源城一樣,騎士不論是曾經的貴族衛隊,還是士官衛隊,民眾都很尊敬他們。


    龍尼示意司黎艾去換工作服。


    司黎艾見了眼色,知曉是昆有事找龍尼,便點點頭離開。


    “守護落雨的喧囂。”昆一同迴了禮語,問龍尼:“我一會兒在這用餐,還有忒甘尼特麽?”


    昆很喜歡吃忒甘尼特,俗語叫蜂蜜煎餅的當地經典美食,因為價格親民,所以廣受平民的喜愛,但一般僅早餐時段供應。


    “還有的,閣下,需要配葡萄酒嗎?”龍尼帶昆到座位上。


    “不了,水就可以,”昆知道煎餅是老板特意留給他的,他坐下道:“晚上的事準備怎麽樣?”


    “閣下放心,安排了一個安靜的角落,”龍尼見司黎艾換好了衣服出來,剛好經過那個位置,他指:“就是那兒。還需要什麽嗎?”


    “希望到時候的背景音樂不要太吵鬧就好。”


    “好的,閣下。”


    昆頓了頓,見司黎艾已經忙著練琴,又問:“他是否有可疑行徑?或是有人因為他的身份為難他?”


    “可疑行徑倒是沒有,就是跟普通服役者一樣會打聽些犧政的‘規矩’,偶爾問問你和代理艦長對他的態度,”龍尼想了想,“至於為難……倒是沒有,反而還吸引了不少女公子來這兒,她們都喜歡聽他演奏小調,還賞了不少。”


    昆拿出一小袋布囊遞給龍尼,龍尼一瞧那滿袋青銅色,正要拒絕,他便開口道:“外政生活不易,麻煩您給他安排工作了,這是小大人賞的。”


    “但這件事,莫要讓他知道。”


    龍尼點點頭,謝過後收下了。


    晚市,餐廳的人變得多了起來,廚房也逐漸有了自己的節奏,偶爾還能跟樂器演奏的聲音搭上調子。


    但有一個角落,僅能聽到樂聲。


    “前菜,小份無花果果醬淋小麥麵包。”


    “謝謝。”


    兩聲謝謝合在一起時,兩者的眼睛也互看向彼此。


    昆站在黑暗的角落,久違的肅立與安靜。


    “與羅德大人說的一樣,阿邪長大了,也更加成熟了。”諾曼將酒杯抬起。


    卞邪也將酒杯抬起,“過獎了,總騎士長。”


    諾曼臉上掛著溫和的笑,“這裏也沒有別人,像平常一樣叫我諾曼就可以了。”


    兩人小飲兩口,開始用餐。


    第二道是主食,炙烤金槍魚腹。


    “幼弟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


    聽到這句,黑暗角落裏的身影略微傾斜了一下,但卻又很快迴到豎直。


    卞邪看了眼略顯無奈的昆,也就是諾曼口裏的弟弟,故意道:“是啊,昆騎士總是做一些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有時候弄得我特別頭大。”


    “哦?”諾曼輕輕挑眉,示意卞邪繼續說。


    昆頓時害怕。他現在背對著卞邪不能傳達“快停下別亂說啊小大人”眼神,還要直視自己兄長的臉。


    “昆啊,今天早上專門教了安娜如何反駁我,”卞邪故意歎了口氣,“弄得我中飯都難吃下。”


    “哦?”兄長溫和的眉眼盯向昆,竟散出一股寒氣。


    “兄……”昆本來想開口,但兄長諾曼一向注重禮儀,他現在依舊是作為艦長家的親衛騎士,要是出口狡辯,迴家他一定死得更慘。


    哎嗚嗚嗚,不說話了。


    卞邪迴頭看了看昆的樣子,覺得得逞了才重新幫他圓:“不過幸好,如果我再不正常吃飯,可能確實要撐不住了。”


    諾曼的眼神溫和了下來,“阿邪,也別太累了。”


    “嗯,”卞邪點點頭,“說來我還有件事需要您的意見。”


    餐桌上,兩人都吃很節製,將三文魚腹吃半後就不再動刀叉,等下一盤的羊排。


    中場,小提琴換成了鋼琴。


    “你說。”諾曼清口,開始切羊排。


    “昆。”卞邪示意著,昆便將準備好的紙卷遞給諾曼,“這位編號0的服役者按照流程,原是分配到您這兒服役。”


    他示意讓諾曼看文卷上的內容,“我想讓他做我的專屬服役。”


    餐廳的中央演奏台上,演奏者深唿吸一口氣,隨即開始演奏今晚的曲目。


    在演奏者準備上台前,有好幾位士官太太和女公子已經占據了有利地形,顯然是十分期待了。


    今日的曲子是來自演奏者家鄉的小夜曲,單是前調入耳便能讓人心平氣和。


    “這位服役者倒是眼熟,”諾曼被曲子所吸引,看向了演奏台,“最近讓昆去盯著的人,就是他吧?”


    “是的。”


    “服役者管理製度並沒有什麽特殊限製,上次那輛列車的事……我也算欠你個人情。人你可以帶走,但能稍稍跟我說說理由嗎?”


    羊排雖不肥膩,但卞邪卻看著出神,久久沒有動刀叉。


    似有火光照亮了腦海中揮之不去的笑容。


    他閉上眼睛,重新睜開時是諾曼溫和卻有距離感的麵孔。


    他微微皺眉,神色略顯嚴肅。


    理由是,必行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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