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十一月,雲嘉動輒衝上三十度的天氣終於涼快了點。


    難得的休息日,下午降了溫,程大有買蛋糕迴來,從衣櫃裏找出件衛衣,叫程霧宜穿上。


    程霧宜正在水果攤收銀台上做作業,看見程大有手裏的蛋糕,她沒什麽反應,乖乖接過衛衣,結果穿的時候不小心碰到眼睛,疼得嘶了一聲。


    程大有心疼死了:“這都三個月了,乖乖,眼睛怎麽還沒好?”


    倒是程霧宜毫不在意。


    手機這時候響了,程霧宜看了一眼微信,隨後解釋說:“醫生說,因為雲嘉太熱了,等天氣涼快一些,會好得快一點。”


    “不然我們換一家醫院吧。”程大有彎下身子,想近距離看看女兒,“去大醫院,多花點錢也沒什麽的。”


    程霧宜迅速躲開身子,故意不耐煩說道:“沒關係的爸,再說了,大醫院太遠了,我上高三了,想多擠點時間學習,胡醫生挺好的,也方便。”


    程大有不再勉強,隻是沒過一會兒又折了過來。


    他手上多了一張紙,撓了撓頭說:“阿霧,我又做了一版尋人啟事,你幫爸爸看看有沒有錯別字,沒的話,我就打印。”


    程霧宜正在做物理五三,或許是太難了,她將筆攥得筆直:“行,我做完作業就看。”


    程大有慈愛地摸著程霧宜的頭,和她商量:“還有懸賞的金額,這次提高到了十萬……”


    十萬。


    程霧宜看了父親的手一眼,驛站一個單賺四毛,他得收寄二十五萬個快遞。


    見程霧宜沒說話,程大有很快又說:“乖乖別擔心,我最近準備再把咱們快遞店的業務擴出去一些,正和別人談合作呢,你上大學的錢,爸爸一定給你賺出來。”


    一群帶電的粒子,用某速度進入一個電場……


    程霧宜讀不下去題目了。


    “今天是你媽媽生日呢,咱們等下吃蛋糕。你放心,爸爸一定會找到媽媽,給你一個完整的家,明年就是一家三口一起過生日了,我們阿霧,是有媽媽愛的小孩——”


    啪地一聲,程霧宜將筆撂在了桌上。


    “——爸,這題好難。”程霧宜沮喪地拿出修正帶,然後抬頭,正巧捕捉到經過的田沁萍,大聲說,“紅富士打折,姐姐看看嗎?”


    田沁萍趿拉著一雙桃紅色的魚嘴拖鞋,欣欣然走過來。


    程大有不自在起來,有外人在,他當然不好再談論私事,留下尋人啟事就又去清理快遞。


    “妹妹啊。”田沁萍靠在門臉前,“嘴巴好甜,不過我這個年紀都可以做你媽了,你叫我萍姨就行。”


    程霧宜把那張尋人啟事塞在五三底下,沒理她。


    女人塗著大紅指甲,翻了翻蘋果:“是哪種打折呀?煙台紅富士還是陝西紅富士?”


    “……”


    “題目不會就不會嘛,慢慢來,總會做的。”


    “……”


    “妹妹啊,聾了?”


    程霧宜不耐煩了,深吸一口氣關上書,問:“你們等下要出工嗎?”


    田沁萍一愣:“這些不是你該打聽——”


    “——等下派出所會來警察。”


    “……”


    程霧宜麻利地從柱子上扯了個塑料袋,裝了蘋果,送到田沁萍手上。


    女人低頭看了看。


    不多不少,正好三個。


    “萍姨,信不信由你。”


    -


    傍晚警察來了城中村。


    不多不少,正好三個。


    “林警官,你來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我們什麽都沒準備。”快遞店裏,程大有見林明達來了,連忙給他還有他帶的兩個徒弟搬來塑料凳。


    林明達:“我跟阿霧發了微信的。”


    “乖乖高三了,學業壓力大可能沒看見。”程大有朝店那頭水果攤嚷,“阿霧,林警官來了。”


    程霧宜欸了一聲,切了西瓜過來。


    “阿霧眼睛還沒好啊。”林明達問了一句。


    程霧宜搶著說:“馬上就好了,我爸爸擔心我,怕我眼睛畏光,所以我現在還戴著墨鏡。”


    林明達從襯衫口袋裏掏出一隻筆,示意徒弟拿出錄音筆:“行,上次也告訴過你們了,我們再做一次迴訪,然後這就算作結案。”


    兩個低級警官帶了程大有去了裏間談話,林明達和程霧宜則坐在外間。


    老實說,這是林明達遇到過最吊詭的家庭暴力案。


    根據林明達的調查,程大有中年結婚得女,愛女如命,這個乖巧漂亮的孩子就是他的眼珠子。


    父女倆之所以要從岷安搬來雲嘉,是因為程大有的妻子許豔。程妻自從某日帶程霧宜去趕集失蹤,這幾年來,程大有從未放棄過尋找許豔的念頭,全國各個地方都去過了,但還是沒有收獲。


    程大有有了執念,以至於三個月前,有人說在雲嘉看到了許豔,便說什麽也要搬過來。


    程霧宜已經要念高三,不願意離開故土,父女倆在來雲嘉前就有爭執。


    至於那天晚上,程大有之所以會對程霧宜動手,也是因為有人給程大有打了電話,說看到一個像許豔的人。


    【我拿著錢出去,那孩子跟瘋了似的,我那麽乖的囡囡寶啊,就這麽抓著我的手不放,死活不讓我走。】


    筆錄上,程大有是這麽交代的。


    程霧宜卻一口咬定那人是騙子。線人還在一遍遍打著電話,程大有太想見到妻子了,氣得急了,直接給了程霧宜一巴掌。


    那天程霧宜被打得很重,尤其是眼睛。


    爭執中,程霧宜眼睛直直撞上了桌角,血流不止。


    女孩說自己是沒站穩。


    程大有說,她是自己去撞的,一定是中邪了,甚至之後還帶了程霧宜去寺廟收驚。


    過程是怎麽樣不重要,結局就是爭吵驚動了鄰居,鄰居報了警。


    女兒傷沒好,程大有要尋妻的心思也消沉了一些,他自責得很,恨不得替女兒受這個傷。


    水果攤,驅蠅用的吊扇吱吱呀呀地轉著。


    “那如果下次,你爸爸還是執意要出去,你怎麽辦呢?”迴訪到最後,林明達問。


    “我會報警。”程霧宜說,又改口,“不,我會給叔叔打電話。”


    “叔叔會保護我。”


    這番話說得林明達很受用,他收了錄音筆,正要走,想起什麽:“哦對了,你媽媽那個失蹤案,如果有進展,我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少女露出貝齒,笑了一下:“叔叔,我媽媽是失蹤十年,不是一年。”


    “……”


    “失蹤四年及以上就可以認定死亡了,叔叔,法條你應該比我清楚。”


    林明達拍著她肩,不知道怎麽安慰:“阿霧……”


    程霧宜仰起頭,仍是那副乖巧的模樣,送他出去:“叔叔,我不難過。我和我爸爸相依為命,媽媽找迴來了,我會不習慣。”


    “……”


    -


    今晚的城中村很蕭條,少了很多道靚麗性感的風景線。


    七點半的時候,田沁萍啃著蘋果出現了。


    “妹妹啊,警察來你家幹嘛啊?”


    程霧宜清理著瓜皮,沒迴答,隻是問:“聽說,你在某個會所工作?”


    “等下就要上班。”田沁萍倒是坦誠,“跳鋼管舞。”


    程霧宜說得斬釘截鐵:“帶我去。”


    一句話說得田沁萍噎住,連蘋果都不吃了。她一個大紅唇印染在果肉上,滑稽得很,舔舔唇道:“改天行嗎?”


    “就今天。”


    田沁萍的心情和她的皺紋一樣無法掩飾,她打量著程霧宜,氣得笑了:“不是,我他媽就不懂了,你一個好好的小姑娘,好奇心放在什麽地方不好,怎麽想著來夜總會?”


    程霧宜沒迴答,見田沁萍態度堅決地不同意,她也不堅持了,就當什麽也發生過似的,繼續做作業。


    晚飯程霧宜吃的是蛋糕。


    八點多的時候,程大有出去和別人談快遞合作的事情,囑咐程霧宜提前打烊鎖好門。


    程霧宜鎖好門,出了城中村。


    距離她幾米的地方,田沁萍帶著她的一群姐妹,正往會所走去。


    田沁萍沒有發現自己被跟蹤,還在熱火朝天討論著,主題還是那麽幾個,錢和男人,全是下三路。


    雲嘉是真的入了秋,程霧宜居然覺得有點冷。


    揚淩會所。


    這一條街幾乎全是類似的娛樂場所,程霧宜仰頭,看著那金碧輝煌的四字招牌,隻覺得每一個字都重得要朝她砸下來。


    她在門口等了一會兒。


    會所門口進進出出,熙熙攘攘的全是人。


    酒精會讓人喪失理智,兩撥人不知道怎麽的,在門口爭執了起來。


    剛開始還隻是吵架,後來竟然推搡起來,打得不可開交。


    所有保安都去拉架。


    程霧宜就是這個時候溜進去的。


    她在樓層示意圖那兒看了一會兒,又問了人,來到了地下一層。


    比起富麗堂皇的門廳,地下一層的燈光陡然暗下來,節奏感極強的音樂隱隱約約從某處傳來。


    來往的人絡繹不絕,程霧宜跟著人,站在一處門簾外。


    七年前,程大有其實就在雲嘉住了一個月尋人。


    有一個人說見過尋人啟事上的人,還拍了一張照片。


    具體地點不知。


    但看背景,是在夜總會。


    隻是側臉,但真的很像媽媽。


    好好的一個小姑娘,想什麽不好,非要想著來夜總會?


    是啊,想什麽不好。


    程霧宜深吸了一口氣,走上矮階,伸手就要掀開簾子。


    音樂聲已經隨著簾子的掀開陡然炸裂。


    視線裏卻出現一隻手,簾子黢黑,那手冷白,指骨清崛,在簾子上分外明顯。像是出於無奈,但也沒什麽忌諱,他就這麽抓住她。


    用的是右手,護腕摘了,但戴了一隻手表。


    所以,還是看不見那隻風箏紋身。


    那表全黑,隻有指針是白色,表盤上寫的是程霧宜看不懂的字母。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景崢說。


    語氣裏不再有那種偽裝的溫柔,強硬裏帶著刺。


    四目相對的間隙。


    “我隻是想看看。”


    “不行。”


    裏麵正好有人出來,走路都呈s型,直直就要朝程霧宜撞過來。


    景崢按住門簾,擋在程霧宜身前。


    簾子的人於是就倒在他身上。


    “哥們,喝了還是吸了?”景崢有點嫌棄,把醉漢手熟練地按在牆上。


    醉漢立馬扶著牆晃晃悠悠走了。


    景崢看來是很有經驗。


    程霧宜手揣在衛衣兜裏,對著簾子死命盯了一會兒。


    然後,再一次地掀開它。


    景崢這迴是真火了,把她的手直接從簾子上扯了下來:“程霧宜,我說話你沒聽見是吧?”


    程霧宜是那種很少計較動怒的性格,比如汪丹穎,無論怎麽蠻橫,隻要沒有踩到底線,程霧宜都隻是覺得她幼稚。


    但現在,少女唿吸明顯急促了些。她臉上還是有著一副大墨鏡,看不清眉眼,但櫻唇抿了起來。


    “你說這不是我該來的地方。”程霧宜是在很認真地和他抗爭,“那麽你呢,你就該來嗎?”


    景崢就這麽靜靜看著她發火。


    少年抱著手,半晌,戴表的那隻手有些無奈地揉了揉額角。


    程霧宜刺他,話裏帶著幾分不管不顧的試探:“不是好學生嗎?好學生也來這種地方啊?”


    “我和你不一樣。”他淡淡說。


    程霧宜有些激動,反駁:“怎麽不一樣?”


    裏麵的人便又要掀開簾子出來。景崢這迴換了種策略,直接拎起程霧宜的帽子,輕輕一攬,就把她帶到了角落。


    他們挨得極近,程霧宜靠在牆上,覺得什麽在劇烈而又有節奏地跳動著。


    也許是內場的鼓點。


    也許,是她的心跳。


    太近了。


    景崢的句子像是直接燙在她耳廓上的。


    “當然不一樣啊。”他拉長尾音,語態曖昧,“程霧宜,你該不會忘了,我是個男人吧。”


    “……”


    “這是男人才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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