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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學不到兩個月,薑黎玫成了安城九中高一年級的女生“領袖”,走哪都有人喊她:


    “薑哥!”


    起因是那次秋遊。


    薑黎玫用自己帶的兩大盒新鮮果切,去山腳村子裏借來了生火工具——鼓風機。自家平房生火做飯用的那種,鏽跡斑斑,風力巨大。


    特別好用,唯一的缺點是特別沉。


    薑黎玫一個人扛著——對,是用肩膀扛著,歪著腦袋,表情不大雅觀,等扛到山頂上,薑黎玫臉頰都被汗打濕了,校服裏麵是白色高領毛衣,也變得灰撲撲。


    “是花錢租的嗎?”


    “不是,用水果換的,我和他們商量,借我們半小時,一會兒就送下去。”


    薑黎玫蹲在小溪邊洗臉,溪水很涼,激得手指尖都發麻。她和同學們解釋:


    “我不知道這東西的價錢,花錢租不大好,給多了他們不會要,給少了人家又會擔心我們把東西拿跑,我用水果和吃的來換,再說點好聽的話,人家看我們是學生,會幫忙的。”


    幾個女孩子聽了麵麵相覷,薑黎玫看著嬌嬌巧巧的,怎麽這麽多心眼呢?


    “你真厲害。”


    “別誇。”薑黎玫把頭發重新綁一綁,從灰頭土臉又變得幹淨利落:“一會兒用完了,你們搬下去還給人家,我可不搬了,這東西太沉了。”


    有了鼓風機,燒烤爐三下兩下就生起了火,薑黎玫有了經驗,還發揚精神,給其他班級沒能生起火的小組幫忙。


    薑哥的名號就是這麽喊出來的。


    轉眼就是十一月。


    這一年的冬天奇怪,以往十一月安城已經下了兩三場雪了,今年老天爺卻像憋了什麽脾氣一般,氣溫一路狂跌,冷得人發顫,可偏偏一片雪花都沒有。


    幹冷幹冷的,整座城市像被封在冰窖裏。


    學校裏卻很熱鬧。


    安城九中作為省重點高中,響應教育/局號召,每年的十一月末會舉辦校藝術節,以班級為單位報名才藝節目,藝術節當天邀請家長們來觀看,順便參觀學校,樹立宣傳學校形象。


    高三要備考,默認是不參加的,任遇所在的高二重點理科班也一樣,拒絕一切娛樂活動,藝術節當天在教室裏上自習。任憑操場上喧嘩熱鬧,他們隻投身於五三模擬,教室裏靜可聽針落。


    任遇埋頭在解一道函數題,聽見班級後門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沒迴頭,直到坐他後座的左競用筆尖戳他後背:


    “你弟在外麵,找你吧?”


    任遇這邊清心寡欲,任尋卻亢奮又緊張。他所在的文科藝術班,整個班都是要參加藝考的藝術生,學跳舞的,學表演的,學播音主持的,還有和任尋一樣學美術的。


    任尋作為學生會文娛部/長,格外地忙,除了一幅參與展覽的油畫,還擔任藝術節舞台的調度。


    任遇輕手輕腳走出教室,任尋還在喘,他是從操場舞台跑到教學樓的,胸前掛著工作人員證,發絲被汗水浸濕搭在額前,襯得眉眼清俊,身姿拔起。


    “哥!你快來幫幫我!”


    他們長著一模一樣的臉,站在一起的時候卻像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壁,像是焰火和冰,任遇輕輕皺了眉頭:“在上自習,你小一點聲。”


    任尋隨手抹了一把汗,壓低聲音說:“我那邊忙不開,爸媽到校門口了,說是找不到車位,你去接一下好不好?”


    他把工作證從脖子上扯下來,遞給任遇:“給你這個,今天學校很亂,門衛管得嚴,不拿這個證,他不會讓你出校門。”


    主/席台傳來調試音響的噪音,還有人在試用麥克風,刺啦刺啦的,遙遠又刺耳。


    演出就要開始了。


    樓梯擁擠,還有學生在搬運桌椅,任遇抄了近道,走高二樓和高一樓的連廊,從高一樓去校門口,更快也更近便。


    藝術節書法和繪畫作品的展覽,就在高一樓的一樓正廳,擺了數個展示櫃。


    薑黎玫和姚夢是去廁所換演出服的,出來的時候路過展覽,不自覺就慢了腳步。薑黎玫站在一幅油畫麵前,歪著腦袋細細打量。


    姚夢看不懂畫,見薑黎玫看得入神,很好奇:“怎麽了?”


    “水平不錯。”薑黎玫給出評價。


    “怎麽看出水平不錯?”


    油畫畫的是校園一角——籃球場到高二教學樓的拐角,可以看到升旗杆,和操場看台的彩色遮陽棚。但作者沒有用寫實的風格,而是把教學樓按照想象的模樣來描畫,一時間沒了學校的嚴肅,倒像是遊樂場,或是田園詩。


    “很標準的洛可可風格,講究用色細膩繁複,很難的。”


    薑黎玫指了指教學樓頂端,那原本是個光禿禿的避雷針,在作者的想象中,把它畫做了教堂小天使。粉藍色的天空,薄荷綠的外牆,窗沿勾了金色的邊,好像金燦燦的陽光。


    誇張又和諧,是一種舍命吟唱的浪漫。


    薑黎玫從小學畫,對顏色格外敏感,這幅畫用色大膽,在一眾畫作裏一眼就能看得到,不知道是不是作者參與展覽的小心思,想讓自己的畫穩居c位。


    她很感興趣,打量那幅畫很久。


    姚夢百無聊賴,去看右下角的作者名——高二十班,任尋。


    “哦,怪不得。”姚夢恍然大悟:“任尋啊,他跟你一樣,學畫畫的,現在在藝術班,應該是要考美術學院的。”


    美術生,怪不得水平突出,甩人一大截。


    薑黎玫眼睛更亮了,是出於對“圈內人”的好奇:“你認識他?”


    “認識啊!我初中和他一個班,後來有一段時間我生病了,留了一級,否則今年應該跟他一樣讀高二的。”


    姚夢繼續和薑黎玫科普任尋:


    “任尋人緣很好的,朋友一大堆,還有很多社會上的朋友,他長得帥,性格好,會畫畫,會唱歌,又會打球,可惜就是成績吊車尾。我初中的好朋友還給他寫過情書,結果被原件退迴了,她哭了好久。”


    薑黎玫在心裏給素未謀麵的任尋蓋了個章——buff疊滿,又會出風頭的學渣。


    但這些優點在她看來,都不及這一幅畫。她盯著這幅畫,有點舍不得移開眼。


    美術啟蒙老師說過,薑黎玫現在的繪畫水平還不足以對別人的作品有客觀的評價,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審美。如果碰到符合自己心意的畫作,就證明自己和作者的審美接近,她無法控製自己對畫背後的人感興趣。


    “哦對了,任尋是雙胞胎,他是弟弟,他哥哥任遇就跟他完全不一樣,”姚夢還在說:“任遇是學霸,同一個爸媽生的,差距竟然巨大。”


    薑黎玫覺得有趣:“有多大?”


    “任遇也在咱們學校,在理科重點班,就是那種衝清北的苗子,可能學霸滿腦子都是學習,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有點......有點......”


    姚夢絞盡腦汁,想到了一個詞——天然呆。


    好像沒什麽社交,對所有人所有事都淡淡的,清清冷冷,也不愛講話。大概是學霸不屑與凡人為伍吧。


    “他們長得像嗎?”


    “像啊!雙胞胎,當然像。”


    “那身邊人分得清他們兩個嗎?”


    “分的清。”姚夢很篤定:“熟了就分得清了,而且他們兩個除了臉,哪裏都不一樣,往那一站不用說話,你就知道。”


    薑黎玫此刻的好奇登上了頂峰,說來也巧,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見過雙胞胎,很想見見這個任尋,還有任遇。


    學生家長三三兩兩,源源不斷從正門走進來,他們有的會駐足在展櫃麵前欣賞一會兒,然後直奔操場的大舞台。


    孩子們的成長過程裏,難得有被人矚目的時刻,很多家長都是帶著相機來的,想要記錄下來。


    任遇逆著人/流走,往校門的方向,路過高一大廳,一眼就看見了薑黎玫。


    這是兩個月以來,他第三次在偶遇她。三個年級加起來有三千人的學校,他也不知道這個概率是否算高。


    薑黎玫穿著火紅的長裙,頭發盤成一個圓圓的發髻在腦後,袖子上有繁複的裝飾,層層疊疊亮晶晶的珠鏈,那是他們班級節目的演出服,但更捉目光的,是她耳垂上小小的耳鑽。


    他們第一次見麵,任遇就被那一點亮吸引。


    他看到薑黎玫正在和身邊的女生說話,兩人嘰嘰喳喳的,不知道話題是什麽,但薑黎玫的視線自始至終在麵前的一幅畫上流連。


    任遇不知道自己猶豫了多久。


    或許是幾秒,或許是幾分鍾。


    他在考試時可以精準控製時間,第多少分鍾,應該做到第多少題,可現在腦子裏的計時器好像停擺了,他停下腳步遠遠駐足,隻是在糾結,要不要上前打個招唿。


    其實也不難吧。


    說聲你好,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開學典禮那天主/席台那裏碰見你的人。


    我叫任遇。


    其實真的不難。比那些套了一堆公式針鋒相對的數學題簡單太多了。


    可任遇的手垂在身側,攥了又攥,腦子裏的聲音從嘀咕到叫囂,他還是沒敢邁出一步,朝薑黎玫的方向。


    姚夢擼起袖子看手表:“走吧,表演別晚了。”


    她拉著薑黎玫,可剛一轉身,就看見穿著校服的男孩子默默立在大廳拐角,在亂哄哄的人來人往裏,白楊一樣安靜又挺拔,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們,一言不發。


    他站那兒幹嘛呢?


    姚夢沒戴眼鏡,眯著眼打量,然後呀了一聲:“任遇!”


    說曹操曹操到!


    姚夢和任尋很熟,和任遇......算是一般熟,但不妨礙她跑上前去:“任......遇?”


    最後一個音兒是揚上去的。


    她覺得自己沒看錯,這就是任遇啊,校服拉鏈拉到下巴底下,沒有奇奇怪怪的塗鴉,站著就立正站著,不東倒西歪,也左搖右晃。細框眼鏡加持,眼神沉靜,乖巧好學生的模樣。


    可是他胸前掛著的工作證,上麵清清楚楚的大字和照片:高二十班,任尋。


    什麽情況!


    姚夢停下腳步,有點懵。


    “怎麽了。”薑黎玫拽她袖子:“這是哥哥還是弟弟?”


    姚夢:“我分不清了......”


    薑黎玫簡直要翻白眼,剛剛誰說一眼就認得出來???


    姚夢也覺得尷尬,又怕認錯,幹脆拉著薑黎玫扭頭就跑,兩個小姑娘跑得飛快,火紅的鮮豔裙擺晃著,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


    任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於走上前去。


    他站在薑黎玫剛剛站過的位置上,看向展櫃,迎麵是一幅油畫,構圖考究,用色大膽。


    任遇知道這是任尋的,他在家裏見過任尋給這幅畫打草稿。


    他們小時候一起去上興趣班,任尋背著畫板和顏料,而他的書包裏是奧數題。


    興趣愛好和性格一樣,無跡可尋,天賦為上,沒有優劣之分。任遇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但此刻他盯著畫紙下方的名卡,還有胸前工作證上的名字,突然很沮喪。


    他希望自己也擁有和弟弟一樣的天賦,畫畫,或是別的什麽。


    起碼會讓她注意到。


    #


    同一天,任遇完成了學生生涯中的第一次逃課。


    接到爸媽後,他沒有迴教室上自習,而是偷偷去了操場。


    節目按班級順序表演,任遇等了很久,終於看見了紅色的長裙,她們排隊上台,在預先設置好的位置上站定。


    是合唱。


    在深冬的凜風裏,穿著紅如火焰的裙子,歌唱春天。


    薑黎玫是領唱,站在人群最中央,立式麥克風立於身前,她脊背挺直,下巴高高揚起,笑得明媚。


    那天的風很大,歌聲夾著風聲,被麥克風收攏又傳播到四麵八方,於擁擠嘈雜的操場穿梭而過,任遇卻聽得清楚,他永遠記得那一天,她好像就在他耳邊唱歌,那麽近。


    合唱獲得了很多掌聲,薑黎玫走下台,一位穿著體麵的中年女人走上前,給她一個擁抱,還有一束花,應該是她的媽媽。


    任尋不知什麽時候站到任遇身邊的,他翻著手裏的節目單喃喃自語:“這是哪個班啊?”然後遞給任遇:“哥你幫我拿一下,我去後台看看。”


    任遇接過節目單,指腹不自覺在紙張的邊角撚了幾下,緊張不亞於看競賽成績。


    終於還是找到了。


    高一八班,合唱,領唱:薑黎玫。


    他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怎樣寫。黎明的玫瑰。


    那天天氣不好,冷風肆虐,沒有太陽。但任遇清楚感覺到了陽光。


    穿破雲層,結結實實照到了他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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