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寶璐差點跌坐在了地上,她仰麵望著岑迦南,消瘦的肩膀瑟瑟發抖。她拚命地搖頭:“我,我不是刺客。”


    兩把刀緊緊貼著她的脖頸,她幾乎能感覺到淬過血的涼意。


    岑迦南居高臨下地直直地俯視她,然後食指中指相並,做了一個“放”的手指。


    脖頸上的刀鋒撤下,方才支刀的禁衛軍瞬間消失無蹤跡。


    談寶璐方才明白,這輛馬車並不是孤零零地停在這兒,他的周圍有隱藏起來的天羅地網。


    這時追了她一路的兩名小太監終於氣喘籲籲地趕到了。兩人也沒想到談寶璐會膽子大到直接跑進岑迦南的馬車裏,均是一驚,忙不迭地向岑迦南行禮,道:“武烈王殿下,是陛下要請談三姑娘過去。”


    這樣的時刻,隻有岑迦南能救她了……


    可他會麽?


    談寶璐求助地看向岑迦南,眼眶一陣一陣地發熱。


    岑迦南左手食指點著左側太陽穴,右手捧著一卷書,分明聽見了那小太監的話,卻眼皮不抬,隻是那捧著書的修長的食指指腹輕輕在書脊上點了一點。


    小太監:“武烈王殿下……”


    岑迦南徐徐口開:“本王沒見著什麽談三姑娘,”他看向談寶璐,問:“你是談三姑娘麽?”


    談寶璐立刻連連搖頭,說:“不,不是的,我,”她慌張得口不擇言:“我其實姓岑……”


    聞言,岑迦南明顯眼皮一跳,又睨向了她,目光冷冷清清的。


    談寶璐有些懊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尖,將頭壓得低低的,緊抿住嘴角,怕自己再說出更可怕的話,根本不敢打量此時岑迦南的表情。


    “這……”小太監無語凝噎。


    別說是不是談姑娘了,就算今日岑迦南指著一頭鹿說這是一匹馬,他們也隻能:“對對對,對對對。”


    小太監行禮跪拜道:“原來是岑姑娘呀,奴才衝撞了殿下和岑……姑娘,還請殿下恕罪。”


    “下去吧。”岑迦南淡聲道。


    那兩名小太監交頭接耳地離開。


    兩名小太監走後,談寶璐留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嘴唇碰到了赫東延遞來的茶杯的緣故,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喝到了那口茶,小腹一陣陣作惡。


    岑迦南閉著眼睛說:“不敢去麵聖,倒敢在本王這兒待著,談姑娘這是膽子太大,還是膽子太小?”


    談寶璐說:“這,這當然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岑迦南反問。


    談寶璐卻解釋不出來,她幹巴巴地說:“就是,就是不一樣。殿下這裏,好一些。”她抽了抽鼻尖,補充道:“很香。”


    岑迦南聞言,眉心跳了跳,不再搭理她。


    她不斷皺眉擦著嘴角,擦著手腕,擦著一切被赫東延碰觸過的地方。


    她一直在想怎麽救岑迦南,沒想到誤打誤撞變得這麽簡單。


    她記得岑迦南當時傷的是右臂,那麽飛箭就應該是從左側飛來的。她現在坐在岑迦南的左邊,等箭一來,她把岑迦南一推,就完事了。想到這裏,談寶璐信心百倍。


    她挑岑迦南左側的位置坐下,說:“不慎驚擾了殿下,還請殿下海涵。”


    岑迦南合著眼,並沒有說話。


    談寶璐扭頭看向岑迦南,這才注意到他微合的眼皮,偶爾會輕輕抽動。


    談寶璐愣了一瞬。


    突然想了起來,岑迦南有頭疾。


    這件事幾乎沒人知道,如果談寶璐沒有跟在他身邊飄五年,她也絕不會發現。


    當年徐玉找來救惠妃命的江湖大夫萬事通,後來成了岑迦南的軍醫,隻有這個人知道此事。


    因為像岑迦南這種孤傲的人,就是死,就是疼死,也不會讓人知道自己的弱點。


    她看著在她麵前隱忍的岑迦南,想到五年前她也曾飄在房梁上俯身朝下看,岑迦南坐在黑暗房間裏忍受著頭疾,背影投在地上,畫出好大一片影子。


    或許是談寶璐注視的時間太久了,岑迦南忽然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銳利地剜了過來,談寶璐來不及轉眼,便與他撞了個正著。


    紫色的那隻眼,正好在光線照進來的那一側,被一身紫袍襯得發赤,給他添了幾分邪氣。


    談寶璐慌忙垂下頭。


    他隻看了她這一眼,左眼眼皮微抽,立刻重新閉上,淡聲說:“還不走?有事?”


    談寶璐說:“腿,腿軟……”


    有時候,談寶璐也會想,會不會岑迦南有點喜歡自己?


    不然上一世,他為何要抱著她的身體沉默一整夜?


    但每一次這樣的念頭冒出來的時候,岑迦南都會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你真的想多了。


    比如現在。


    岑迦南對她再怎麽冷淡,她也還不能迴去。她一走,就前功盡棄了。她不由腹誹道:對你救命恩人好一點!


    岑迦南合著眼,淡聲說:“那日宴上幫你,是本王另有安排。你被送至我的府邸,也僅是我手下人的一樁誤會。談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亦不必多想。”


    談寶璐點了點頭,非常認真地說:“嗯,我都知道的。不然殿下還能因為什麽?”


    談寶璐應得這般快,還十分篤定,倒讓岑迦南心裏凝住了一股淤氣。


    他睜開眼,瞥向坐在角落裏的人。


    滿車都是她身上的味道,就連香爐中的檀香都壓不下那馥鬱的香。


    她半垂著頭,白淨的脖頸從衣領裏露了出了小小一節,白潤的耳垂邊,一根碎發也跟著垂了下來,正落在她的嘴唇上,隨著她的唿吸吐息,輕輕顫抖著。


    岑迦南在劇烈的疼痛中合上眼睛,將目光收了迴來,“無事就下去。”


    談寶璐再抬頭看向岑迦南。


    岑迦南看起來似乎更痛了,他的嘴唇顏色變得很淡,原捧書的手已經變成了抓,書頁都折了起來。


    看來,是真的很難受……


    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反正她今天來就是為了保住岑迦南的命,那她,就再多幫一點吧。


    “殿下。”談寶璐輕輕喚道。


    “嗯?”岑迦南閉眼應了一聲。


    談寶璐道:“小女閑來無事時,曾讀過些醫書,醫書上說有一處穴位正對頭痛有奇效。”


    岑迦南睜開了眼睛。


    他看向談寶璐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


    那隻舉起來的手,又小又白,纖細的手指的地方,被光照得幾乎透明。


    她衝他分開五根手指,“人的手掌上有很多穴位,比如,少商、商陽、中衝、少衝、少則。”


    她的手指每一根都在動,每一次動作時,從袖口裏飄出的那股清香便更濃鬱,像蜘蛛在車內吐出了無數根無形的線,牽引著他。


    然後她在虎口的位置輕輕按了按,“這裏是合穀穴,可以治療頭疾。”


    岑迦南便看向自己的手。


    但他隻是看著,卻遲遲沒有動作。


    談寶璐以為岑迦南是沒有聽明白,便伸過手去,輕輕在他虎口的地方比劃,“就是這個位置。”


    岑迦南手這是卻又突然動了,他手朝前抬,她的指尖一滑,竟直接摸上了他虎口處的皮膚。


    談寶璐頓時嚇了一跳,岑迦南的手跟她的區別好大。


    他的長得其實很白,但和她的手放在一起時,膚色卻還是稍深了一些,和她的現成鮮明的對比。她虎口位置的肉是軟的,可岑迦南虎口的位置的肉很硬,好像是拉弓磨出來的厚繭。


    她慌忙飛快地將手縮了迴來,背在身後,有些磕磕絆絆地說:“就是,就是剛剛那裏了。”


    她吐出口氣,拿眼再瞧岑迦南。


    她說了這麽多,岑迦南還是沒有反應。他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甚至那隻她不小心摸到的手,也還懸在半空中。


    就在這時,車身猛地一震。


    談寶璐一愣,立馬想起來這時應該要推岑迦南了,她還沒來得及動手,隻覺得自己的兩條手臂突然就被岑迦南擒了過去。


    岑迦南抓著她的手臂,猛地將她往自己的身下一拖,緊接著,那副小山似的身體沉甸甸地壓了過來。


    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談寶璐重重地撞在岑迦南的胸膛上。


    她胸口心髒雜亂無張,胡亂揮舞的手掌心摸到了一團凸起的會跳動的骨頭,她被那團熱漲漲的肌肉驚了一跳,那是岑迦南的後背鼓脹凸起的嶙峋的肩胛骨。


    她曾見過岑迦南更衣時的後背,那時她就覺得他的後背強壯有力到可怕。


    而如今他如小山一般傾軋而下,那股鋪天蓋地的製壓感,是完全超乎了她的承受。岑迦南想製壓她,就好像將一隻幼小的小獸製壓在五指之下。


    她幾乎喘不出氣,每唿進一口,都要被他身上的檀香味給溺過去。


    她慌慌張張地往迴收手,想將身上的岑迦南推搡開。


    但她的力量相對岑迦南而言,就像是撓癢癢一樣無力。


    而且她越是亂動,岑迦南壓在她身上的觸感便越發清晰。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的那條強壯有力的腿,就緊緊地抵在她的腰側。


    每一次她唿吸、喘氣,抖動,他的膝蓋就會像讓她攀附而上的堅硬的磐石。


    “唔……”她忍不住輕輕低唿了一聲。


    “撞哪兒了?”岑迦南寬厚的大掌用力地托住了她的後腦,黑洞洞的深邃的瞳孔居高臨下地覷著她。


    談寶璐緊張地仰望岑迦南近在咫尺的麵容。


    “撞哪兒了?”他又問了一次,硬邦邦的胸腔因說話而微微顫動,鼻唇間熱騰騰的氣盡數撲在她裸.露的脖頸上,恍惚給她一種被輕撫的錯覺。談寶璐以為自己的肺葉裏的氣全要被他壓了出來,片刻後方才反應過來,是她在屏住唿吸。


    她喘勻了氣,搖了搖頭,說:“沒,沒撞到。”


    岑迦南低頭看了她一眼,沒說話,手掌摸了摸她的後腦勺。這個動作似是在檢查,又似是在安撫。


    “嗖嗖嗖!”


    下一刻,車身抖動得更加劇烈,耳邊的箭聲也如雨般密集。


    岑迦南抬頭朝窗外看,然後拖著她的大手猛地將她的麵頰貼向自己,沉重的身體往下一沉,堅硬的膝蓋壓住了她亂踢亂動的腿,上下交疊地抱著她往側麵一翻。


    “唔……”岑迦南抱著她一同滾到了角落。


    車廂狹窄,談寶璐在岑迦南懷裏撞得七葷八素,模糊的視線跟著他的動作上下顛倒的劇烈抖動,能看清的隻有眼睛前岑迦南泛青的下頜。


    他的下頜很幹淨,但刮在她臉上時,還是會感覺到毛糙的淺淺胡茬。


    他落在她耳畔的喘息聲也變得非常重,每一聲沉重的吐息,都好像在費力的忍受著什麽。


    談寶璐不好受,岑迦南也沒好到哪兒去。


    方才的頭疾因談寶璐小鳥似的嘰嘰喳喳緩解了許多,不然以他當時的狀況,多半警覺不到這場偷襲。


    但當他掐著談寶璐的腰拖過來時,那一瞬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從脊梁骨最末端的位置開始,一股戰栗順著骨骼一路攀爬。


    他第一次知道,女子的身體是這麽軟,這麽嫩,渾身上下好像沒有一根骨頭,蜷縮在他懷裏像一汪水,像一朵雲,又像一塊蓬鬆鬆的棉花團任揉任搓。


    他不禁垂眸看她,她在他身.下佯裝堅強地緊閉著眼,纖細秀氣的長眉微微蹙著,發簪鬆散了,三千烏黑青色瀑布般在她的身下鋪開。頭發是女子身上氣味最重的地方,每一根都散發著她身上的味道,濃烈到香爐裏的檀香也壓不住那陣馥鬱的香氣。


    他的心髒一時震若鼓擂,雜念叢生,一根飛箭又來,他慢了一拍。


    “嗖!”


    “嗙!”飛箭將什麽東西釘在了車廂壁上。


    “滴答……”


    “滴答……”


    這一聲飛箭聲音有異,說明箭頭射中了什麽。


    談寶璐慌亂地睜開眼睛,有滾燙的液體滴落在談寶璐的臉上。


    岑迦南流血了……


    他還是中箭了嗎?


    一陣惶恐令她掙紮著要起身,“你,你是不是受傷了?”


    “別動。”岑迦南閉了閉眼睛。


    岑迦南緊緊壓著她,談寶璐隻能又推搡又胡亂摩挲。


    “聽話。”岑迦南皺了皺眉心,還想故技重施地將她往下按住。


    但談寶璐這次不聽了,她緊張又害怕地抬起手,在自己和岑迦南繁雜糾纏的衣物之間去摸岑迦南的肩膀。


    她像盲人摸象一般順著骨頭舒展的方向一一摸去,一直摸到了那塊還在顫抖的肩胛骨。


    那一處是幹淨的,是完好的,但鼻尖鮮血的味道卻越來越濃。


    不是肩膀,那又是哪裏?


    她抽動鼻尖,扭頭朝血液濃重的方向看。


    岑迦南一手抱著她的後腦,右手手掌撐在車廂上,一根箭頭紮穿了他的掌心,將他的手釘在了車壁上。鮮血一股股往外湧,岑迦南卻好似全然無覺,任由那隻手掌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她的麵頰上。


    談寶璐驀地長鬆了一口氣。


    幸好不是手臂,幸好不是手臂……


    身體上那股不容抵抗的壓迫感陡然消失,岑迦南終於放開了她。


    他一把將釘在車壁上的箭頭拔了下來,然後從掌心將箭頭剜出。帶著血的銀色箭頭在他手裏轉了個圈,他仔細看著箭頭,然後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緊接著,他扭頭看向談寶璐。


    談寶璐驚魂未定地坐在原處,臉上還沾著他的血,大而溫順的眼眸裏寫滿了驚魂未定。


    岑迦南一聲不響,唰地就撕掉了自己官袍的衣擺,然後將那根布條遞給了談寶璐。


    談寶璐呆呆地看著岑迦南的動作,又呆呆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布條。


    岑迦南將血淋淋的手掌隨意地往衣擺上一抹,淡聲對她道:“呆在這兒,不要動。”


    談寶璐愣愣地點了點頭,“好。”


    岑迦南已經下了馬車,他迴頭看她,說:“血,擦一擦。”


    談寶璐反應過來,她臉上有岑迦南的血。


    她低頭看自己手掌中的碎布,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為了給她擦臉,他竟然將自己的官袍給撕了……


    這人得多愛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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