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寶璐直直地往地上一跪。


    即便跪著,腰也絕不打彎。


    這姿態反倒比他們幾個站著施刑的,要硬骨頭得多。


    見談寶璐這幅模樣,談魏更氣了,眼睛珠子快從眼眶裏鼓了出來。


    “哎喲老爺子,”二夫人巴不得談魏厭惡三房,笑裏藏刀地說:“犯不著發這麽大的火,把自個兒的身子給氣壞了可沒人替啊!”


    “是啊是啊!”其他人紛紛附和。


    二夫人繼續說:“這人跟人的的區別,可比人跟狗的區別大,有的人,就是沒那本事。小家子氣,上不得台麵,這可不一遇事就露怯。我看大夫人養的茉兒就不會這樣,我天天叫我那小芙跟著她大姐看著、學著。”


    談茉是大夫人的女兒,這番話不僅把談寶璐踩得體無完膚,還把大夫人給捧了一番,實可謂精妙。


    大夫人撚著佛珠,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堂上唱著一出好戲,談寶璐懶倦地跪在堂下聽著。


    若是上一世,二夫人這般編排她,因二夫人是長輩,她忍也就忍了。


    但現在,她死都死過一迴了,還在乎這些?


    任何尊重都是交換得來的,既然你不尊重我,將我比作狗,那我憑什麽給你好臉色?你又算什麽東西?


    談寶璐故意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腿,硬是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來,楚楚可憐地說:“二夫人,您可莫要再怪我父親了!”


    二夫人一愣。她一直在罵談寶璐,怎麽就變成指責談魏了呢?


    談寶璐繼續說:“說起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挑豬崽子也有挑走眼的時候,家裏這麽多孩子,父親挑錯了也情有可原吧?二夫人何必一直死抓著不放,責怪父親?小兒都是老子生的,罵兒就是罵父!二夫人您要怪就怪我吧。”


    家裏這麽多孩子,這個也好,那個也妙,談魏還偏就挑她去跳舞,現在她沒跳好,這是不是在罵談魏眼瞎不會看人?


    二夫人臉色刹那一變。


    她哪裏會想到談寶璐竟然會這麽說?


    “老爺,老爺……我,我不是這個意思……”二夫人急欲解釋。


    談魏本來是順著二夫人的話想,但談寶璐故意這麽一說,倒把他也給架了起來。


    要談寶璐去跳舞,可不就是他的意思,現在事情搞砸了,難道他這個選人用人的,就沒有責任了嗎?


    罵兒就是罵父。談寶璐他能罵,辛夫人能罵,她二夫人憑什麽罵?


    談魏心中是千愁萬緒,被二夫人吵得心煩,拉長臉來,罵道:“都給我閉嘴了!”


    二夫人猛地噤聲,羞得臉色煞白。


    談魏語氣放緩和,問談寶璐:“這支舞你練了這麽久,從沒有踏碎冰麵過,怎麽今日就錯了呢?”


    談寶璐低下了頭,故意將曲跪著的腿從蒲團墊上移了移,露出傷痕未消的腳踝。


    腳踝上的舊傷新傷,可都是練舞練出來的,任誰見了,都不能說一句她沒下苦功。


    談寶璐:“女兒也不知道為何,大概是太想為咱們談家爭功,想讓談家在聖上麵前有臉,沒想到,沒想到,嗚……竟弄巧成拙!女兒知道自己今晚做錯了,女兒願意領罰。”


    她把“為談家爭功”這麵大旗給拉了過來,把能說的話都給說完了,談魏更無話可說。


    “哎……罷了罷了。”談魏長長歎了口氣。


    但此刻談魏看著談寶璐可憐相,腳也弄傷了,多少有些心疼。


    談魏:“就去祠堂跪著吧。”


    二夫人不敢相信地張大了嘴。


    就在祠堂跪一跪,這事就翻篇了?她女兒談芙若是犯錯,也是去祠堂跪一晚的。犯了這麽大的錯,就這麽點懲罰?未免也太偏心了!


    “老爺……”二夫人還想煽風點火。


    談魏不悅地一喝,罵道:“行了行了,今晚就你舌頭最長,話最多,兩片厚嘴唇切下來夠我著吃一壺酒!散了,都迴去歇著去。”


    大夫人對這決定也是不悅,撚佛珠的手一頓,撇了撇嘴角,徑直出去了。二夫人再不敢再多嘴多舌,吃下這麽個暗虧,也跟著大夫人一同出去了。


    *


    談寶璐在祠堂裏跪著。


    等門一關,立刻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她拍了拍膝蓋,搬來把椅子。


    談家祠堂供奉著談家的列祖列宗,供台上擺了些供果和供糕。


    談寶璐先燃了三根香,衝牌位拜了三拜,然後將香插.進香爐裏,雙手合十,萬分虔誠地說:“老祖宗,上迴我沒死好,沒機會去見你們,下次有機會,一點好好拜見。我這會兒是真的有點餓了,吃你們的一隻供果,大家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你們千萬別生氣!”


    談家祖宗當然不會說話,但非常配合地閃了閃蠟燭。


    談寶璐一麵吃著供果,一麵舒舒服服地曬著月光,開始思索下一步該做什麽。


    她取來幾張供奉祖先用的黃符紙,一隻炭筆,飛速地記下她腦海中還記得的前世種種。


    現在是乙亥年初春。


    上一世,這年的三月忽然來了一場倒春寒。


    王朝的解體往往是從內部開始,如果將赫東延命中注定的衰敗往前倒推,絕對無人會相信,引起堤壩坍塌的那隻螞蟻僅僅隻是一場降溫。


    突如其來的這場冰雨凍壞了田地裏的莊稼,百姓沒飯吃,餓死了。餓死的人太多,未腐爛的屍體堆在街上,於是接下來就是瘟疫。


    大晉數百年的輝煌在在民不聊生中埋下了第一道伏筆。


    她母親辛氏也是在這年三月在降溫中撒手人寰。


    母親去世後,談寶璐困於深宮,白日時常閑悶,常翻看醫書,學懂了一些醫術。


    她在書中找到了和母親類似的病狀,原來母親的病症並非無藥可醫,隻是天生氣虛,加上談魏待她冷淡,心中思緒鬱結,於是才會越病越重,如果能今早找到醫術高明的大夫,是完全能治好的。


    而這年六月,宮裏的惠妃也生過一場大病。當時徐玉發了瘋地在民間求仙問藥,終於找到了一名叫萬事通的江湖大夫。這名大夫給惠妃開了幾幅藥,惠妃的病立刻就好轉了。


    想到這裏,談寶璐在黃符紙上落下幾筆——隻要她在三月前也找到這名神醫,那麽她母親的病症就一定有救。


    除此之外,還有大哥談俞的牢獄之災……


    小弟談傑的科舉之路……


    妹妹的婚事……


    不知不覺,黃符紙上已密密麻麻寫滿了字跡。


    她將臨死前發生的最後一件事寫下後方才擱筆,揉了揉酸痛的肩。


    她兩手捧著黃符紙,在心中默念,直到每個字都牢記於心,方才將紙對折起來,湊近蠟燭,直到黃符紙化作一團灰燼。


    無人會來,她便自救。


    *


    翌日清早,談寶璐懶洋洋地打著哈欠走出祠堂,朝三房院子走去。


    “三姑娘早。”府裏大夫人和二夫人屋裏的小丫鬟同她行禮。


    她便又捶肩膀又捶腿。


    小丫鬟見她這慘樣,便立馬興衝衝地跑迴屋複命。


    等他們走遠了,談寶璐立馬站直身,腳步如飛。


    這一夜她想通了心事,身心尤為舒暢。


    一迴屋裏,周媽就急匆匆地端著一碗窩著兩隻雞蛋的陽春麵匆匆過來,“快來快來,跪了一晚上,快將麵吃了!”


    “還是周媽最疼我了!”談寶璐眉開眼笑地抓起筷子。


    周媽說:“老爺已經上朝去了,我剛剛瞧他的臉色,應該是不生三姑娘的氣了。”


    談寶璐笑了起來,樂嗬嗬地說:“本來就沒什麽大事!周媽您就別擔心了。”


    “姐姐!”


    “姐姐!姐姐!”談傑和談妮一前一後跨過門檻,朝她飛奔過來,一頭撞上她的腿。


    “哎喲喂。”談寶璐扶著兩隻小腦袋,笑得眉眼彎彎。


    兩個小孩兒背著花布做成的小書包,是要上學堂去。


    談寶璐便問:“吃早飯了麽?”


    “吃過了!”談傑說:“今早一醒,見姐姐不在,以為姐姐又走了呢。”


    談寶璐心裏軟成一片,捏了捏小孩兒肉嘟嘟的小臉,豎起那根拉過勾的小拇指,說:“怎麽會,咱們拉過勾了。”


    “嗯!拉過勾了就不會變。”談傑信心滿滿地說。


    談寶璐說:“好了,快上學去吧,在學堂要怎麽樣?姐姐教過你們的。”


    談傑朗聲說:“要聽老師的話。”


    談妮脆生生地說:“不可以揍同伴。”


    談寶璐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輕刮兩張小臉蛋,說:“對,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咦?”


    談寶璐認真地說:“一旦在學堂裏發生了任何不好的事情,一定一定要告訴姐姐,千萬不要偷偷藏著,好嗎?”


    “好!”談傑和談妮異口同聲道。


    “去吧!”談寶璐拍了拍兩人的小花布書包。


    兩個小孩一前一後蹦蹦跳跳地上學去,周媽感慨道:“真是少見有你們這麽好的姐弟姐妹關係。”


    談寶璐笑著說:“我是看著他們長大的嘛。”


    周媽:“是啊,三姑娘帶這兩個小的,比夫人帶的都多。他們倆有三姑娘你顧著,可憐我三姑娘,從小沒人顧……”


    談寶璐又笑了起來,寬慰周媽道:“我哪兒沒人顧了?我不是一直有周媽您麽!”


    周媽既感激又欣慰,她一個幫傭,哪兒受得了三姑娘這麽大的禮,她忙不迭道:“多吃蛋,別光顧著吃麵。”


    “嗯!”吃著熱騰騰的陽春麵,談寶璐突然想到周媽雖在談府做事,但她丈夫和兩個兒子,還守著幾畝薄田度日。


    如果這一世還會有倒春寒,周媽家的那幾畝地也會受到影響。


    雖然不知道她現在跟周媽提這個事,周媽會不會相信她,但她還是想幫周媽這一把。


    談寶璐想了想,開口道:“周媽,我看這天氣過幾日怕是要變天,家裏的水田提早準備拱棚,暢通水道吧。”


    拱棚和水道是稻田過冬的好辦法,隻是等到一開春,很多家以為天氣變暖了,就不再管,於是就被倒春寒打了個措手不及。


    周媽納悶道:“這幾日天氣漸暖,哪兒有變天的跡象?”


    談寶璐說:“我這幾日總做夢,夢到的東西還都成真了,我做夢就夢見馬上天涼了,怕也成真了。修整修整拱棚和水道也不是壞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嘛。”


    周媽雖沒全信,但她還是將談寶璐的話聽了進去,點了點頭,說:“我家的拱棚正好要修了,我過幾日迴家看看。”


    談寶璐忙說:“別過幾日了,就今日吧。”


    周媽一愣,“今日?今日我哪兒走的開?”


    “這兒有我呢。”談寶璐笑盈盈地說,“周媽您就快迴去吧。”


    周媽感激不盡:“謝謝三姑娘,謝謝三姑娘了!”


    *


    與此同時,談魏憂心忡忡地去上了朝。


    這一早上,他都在擔驚受怕赫東延因昨晚的事拿他開刀。


    他在台下站得冷汗直流,聽著身邊的同僚匯報政務:


    “……大禹一帶,兵民彪悍,生監抗糧,此等惡習已然成風……”


    “……今修河道,撥運米糧二萬餘擔,經建福之後,二萬擔變成一萬擔,剩餘的一萬擔不見所蹤!”


    玉階之上,赫東延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手指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龍椅扶手上那顆龍珠。


    他對政事總拿不定主意,一會兒覺得這個說的有理,一會兒覺得那個說的不錯,從沒有自己的主見。


    他幹脆眯眼假寐,待官員們問詢他的態度了,他就慌慌張張地望台下岑迦南的臉色。


    若岑迦南應允,他就有人撐腰,說話底氣都足幾分,若岑迦南不搭理,他就立馬改口。反正岑迦南不同意的事,他就算有心想推,也不可能推下去的。


    岑迦南今日穿紫色暗蝙蝠紋朝服,頭頂白玉發冠,腰間係了一條翡翠腰帶,單薄的眼皮半垂著,神情淡漠懶倦,晨光照在他的眼皮上,使那一處的皮膚微微有些泛紅。


    也不知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岑迦南看起來興致並不高,甚至還有些心不在焉。上朝上到一半,他竟直接就走了。


    岑迦南一走,赫東延連點頭搖頭都不會,幹脆大手一揮,說:“退了退了,有事明日再來。”


    早朝草草結束,眾人免不了議論紛紛:“昨晚是發生什麽了嗎?‘那位’怎的心情不大好?”


    “那事你還沒聽說過呢?”


    “什麽事?”


    “不可說不可說,想知道,你自個找何飛打聽去!”


    “既然不可說,你擱我這兒說個屁!賣關子的生兒子沒屁股!”


    “嘖嘖嘖,武官就是粗俗!”


    談魏跟在下朝的人潮中,大大鬆了口氣。


    看來他真逃過了這一劫。


    “談大人請留步。”徐玉突然攔住了他。


    又見徐玉那張總是皮笑肉不笑的小白臉,談魏不由提心吊膽起來,小心翼翼地問:“徐公公有何指教?”


    徐玉似笑非笑,說:“初六寶通寺迎佛骨,這事談大人可知道?”


    當年赫東延繼位,佛學家出了份大力,自此佛道之爭佛教大勝,大晉尚佛蔚然成風。迎從天竺國遠道而來的佛骨,便成了一等一的大事。


    這一日,赫東延將親自率領文武百官入寺廟聽清談,觀佛骨,為民祈福。


    談魏連連點頭,“聽說過聽說過。”


    徐玉笑道:“談大人也一同去吧。”


    談魏吃了一驚:“徐公公莫不是搞錯了吧?下官,下官的名字不在同行人中。”


    徐玉微微笑了笑,說:“不就是個名字?不在加進來就是了。談大人這是在怪奴才沒將大人的名字先就放進來?”


    談魏忙擺手:“哪裏那裏?!徐公公折煞老夫了。”


    談魏又驚又喜,能跟皇帝一起去瞻仰佛骨,這是多大的榮耀!他再三謝過:“多謝徐公公!”


    徐玉說:“謝我做什麽,這殊榮還不是談大人自己爭取來的?”


    談魏又嗬嗬幹笑了兩聲。


    徐玉一頓,又說:“不過,還有一事。”


    談魏忙問:“徐公公請講。”


    徐玉說:“有幸瞻仰佛骨,這是份大福氣,福氣多一個人沾,這叫添福。所以,那日談大人也將家裏的子女一同帶來,共同沾沾佛光吧。”


    談魏再愣,終於明白了徐玉的弦外之音——


    赫東延想借這迎佛骨的日子,再見談寶璐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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