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農曆正月初七這天,章家灣。


    “山君要出嫁了。”章家灣人都在傳說,說起山君的出嫁大家都很期待。


    山君是章家灣第一個高中生,也是章家灣章大伯家的小女子,遠近聞名的才女、美女。


    山君十五歲高中畢業,畢業在家七年,二十二歲了。在這農村,這歲數還沒出嫁的姑娘,人們就要稱之為老姑娘了。所以山君要出嫁是章家本家們很期待的一件事。


    “山君要嫁童安街上去了。”章家灣的人說起山君嫁去的地方,就仿佛是自己要去那街上過街上人的生活,都很高興。


    山君不是不想出嫁,而是兩年高中,在區鎮南津看到了那些坐街,城市戶口,吃國農糧的城裏人生活的美好,心不在這農村了。


    當然這美好,是相對山君這些農村人來說的。自那時起山君就夢想著成為城市人,擁有城市戶口,吃國家糧。這些年,山君也奮鬥著,掙紮著,可是她的城市夢卻很遙遠,她的奮鬥很無力,她的掙紮很痛苦。


    在年前鄉裏上農技員時,山君去爭取了,也托了人,找了關係。雖說那農技員隻是鄉上的一個五員,既沒有城市戶口,也沒有國家糧,甚致連編製都沒有,但做的卻是與城市人一樣的體麵工作。


    但山君最後還是敗給了隻有初中文化的鄉長的女兒。山君心死,不再做靠奮鬥去實現自己成為城市人的夢想。而是在這些年拒絕了無數農村裏家裏殷實,帥氣俊郎小夥子後,她決定嫁人了。


    “山君要吃國家糧,成為城市人了。”章家灣人說起山君將成為城裏人,吃國家糧,覺得自己身為章家灣人也很榮光,很興奮。


    章家灣人對城市和鄉鎮的街道是沒有什麽區別和概念的,山君即將成為有城市戶口,吃國家糧的街上人的老婆,隨後也將隨老公成為有城市戶口,吃國家糧的街上人。


    山君的嫁人是有條件的,那就是嫁有城市戶口,吃國家糧的小夥,其他沒要求。


    由於天生的美麗端莊,加之在這鄉村裏鳳毛鱗角的女高中生,很快銅永市童安鎮一小夥托人說媒來了。今天上午見了一麵,山君便同意了,下午,隨城裏人去了童安。


    童安,是與甜城市相鄰的銅永市下一個區場鎮。鄉下人對城市和鄉鎮街道沒什麽區別,反正那裏的人都有著城市戶口,吃著國家糧,都是鄉下人羨慕的城市人,街娃街妹兒些。


    “唉,踏出這步,我的命運將如何呢?”與章家灣人的期待和高興反差很大的是,山君卻在心底歎息自己的命運,對未來很迷茫,很不安。


    “丟掉了我的自尊,賭著我的人生,我值得嗎?”和章家灣人的興奮與榮光格格不入的是,山君看不到榮光,也沒有興奮,卻有尊嚴無存與人生卑微的無奈。


    章家灣大院子的後山,因山形尤如一隻大老虎盤踞,微昂的頭便被章家灣人稱之為白虎台。白虎台下是全是肥沃的土地,特別是那二台土,大塊而平整,一岸下去,有好幾十畝。包產到戶後,這寬大的土地被劃分成小塊分到各家各戶,每到翻整土地,播種時節,收獲季節,這二台地裏便聚集了章農灣各家各戶的人,他們在這裏勞作,也在這裏談論,交流。說著東家長西家短,也講著八方聽來的奇聞故事,還互相幫襯著地裏的活兒,是一個熱鬧而繁忙的所在。


    今天,大家的談話中心,無疑是章山君的婚事。由於山君是章這家灣第一個高中畢業學生,大家平日裏對山君都是高看一眼的,也是寶貝著山君的。


    同時,山君性格溫和,容貌出眾,斯文柔弱,甜靜淡雅,總讓章家灣人覺得山君不應該生在章家灣這農村,也總在心裏認為,山君終究不是這章家灣農家的人。在樸實的章家灣人眼裏,山君嫁上街去,過街上人的生活,才是人生該有的樣子。所以,山君也是章家灣人教育孩子們的榜樣,每每孩子不聽話,每每要孩子好好讀書,就會拿山君做教材,要孩子們好好的向山君學習,也去讀那高中,也爭取有資格去考大學,去跳農門。


    所以,今天山君能嫁到童安街上去,又成了章家灣人的一個話題和章家灣人向往和追求的目標,也更會成為章家灣人教育孩子們的一個現實的,活生生的讀書有用論的一個活教材。


    山椿和媽媽、哥哥也在白虎台坡下的承包地裏幹著活,對於山君的消息,聽在耳裏,和章家灣人一樣心裏稍稍一動,暗自慶幸,君姐終於可以上街,可以過城裏人的生活了。


    山椿是這章家灣的第二個高中生,去年畢業,大學沒考上,農門沒跳出,現在還在南津中學複習,準備再考,再一次從大學這個獨木橋衝出去,衝出農門,去到自己向往,全家向往,祖祖輩輩農民向往的城市。


    “聽說沒有啊,山君嫁安街上那家人,就是童安街上開麵坊的那覃家,家中有那麵坊,一年四季能賺很多的錢。”樂滿娘高高的揚著鋤頭挖著地,一臉的笑容。樂滿是隊長,樂滿娘聽得的消息自然多一些。


    “啊,是那家呀,那可有錢了。一家人,就老漢和兒子,媽是死了的,一個麵坊一年掙那麽多錢,用都用不完,這下山君享福了。”國滿娘娘家是童安那邊鄉下的,對這些情況到是了解得清楚。


    “那到是,麵坊能賺錢,街上還有一套房子,可比我們鄉下的房子值錢多了。”山毛杵著鋤頭杷子,慢悠慢悠地說,他是老三屆的初中生,性子皮,說話做事,老是那麽不溫不火。


    “哦,山毛哥,今天不吹你的三國了?”山兵在地的那頭高聲的叫。


    “嗬嗬,今天都說山君妹妹的事,哪個還聽我的三國?”山毛依舊杵著他的鋤頭杷沒動。


    “那是當然,天天聽你吹三國,也沒球得個用,吹吹山君,讓大家羨慕下,心情也舒暢。”樂滿娘碎著地裏的土塊,直起身子看著大家。


    “也是,山君去了童安街上,以後,我們章家灣去童安擱家擱什的,就有個地方了,也方便了。”國滿娘到是看得很實在。


    “擱啥家什哦,一年能去那街上幾迴喲。”樂滿娘心裏覺得每次都去人家家裏放家放什,也是很麻煩人的,隻是不好直接說出來。


    “童安可是我們的油鹽場,一年再不去也得去過一兩迴啊。”國滿娘卻想的是每次去街上那籮籮筐筐沒個地方擱,還真不方便。


    “唉,還是坐街安逸,不做農活兒,不受風吹雨淋太陽曬,還有白米飯吃。我們農村人,一年風裏雨裏滾爬,累死累活還吃不上幾頓白米飯。”山兵說著心裏話,眼裏卻有著無限斯待的光。


    “嗬嗬,不是我們農民伯伯累死累活,送公糧,街上人吃啥?喝西北風?”山毛這話也很有道理。


    “可,你敢不送嗎?這就是農村人和城裏人的差別,你不服都不行。”山川一邊挖著地,一邊接了一句。


    “對頭,這個區別太大了,城裏人就像在天上,農村人就像在地下,你地上爬的能和天上飛的比?”樂滿娘依舊笑嗬嗬的說。


    “農二哥,天生一個‘遭’字,腦門上刻著的。所以,人人都想跳農門,衝出農村,成了城裏人,就去掉這個‘遭’字,就不再那麽累死累活的了。”山毛還是那溫吞水,永遠的不緊不慢。


    “三毛哥,我衝不衝得出去?”山川問。


    “這個就要看各人的本事了,農村人要衝出農村,進城。男的,就兩條出路,一是考大學,二是當兵,當軍官,除此之外沒得球法。”山毛搖頭晃腦地說。


    “那女的呢?”山川又問,心裏想著自己這初中畢業就迴鄉挖泥巴,肯定是沒有跳出農門的希望了。


    “女的嘛,除了那兩條路,還有就是像山君一樣嫁個城裏人嘛。多一條路,多一條路。”山毛慢慢的揮了一鋤頭,挖了一鋤頭土。


    “那你這幾條路,怕是沒人幾個人能走得通。”國滿娘心裏衡量了一下山毛的話,覺得要跳農門是太難了。


    “那是當然,我們這灣裏,現在就看到山君一個上街了,算是跳出去了。再一個,就是看山椿有點希望,其他的就難說了。”山毛平日裏到是心裏琢磨過這事兒。


    “山椿,當然,肯定能跳出農門的,人家去年考大學,就差幾分,今年肯定沒問題。”樂滿娘對山椿這娃到是很看好的。


    “那個哇,鍋台蓋莫揭早了,到時才曉得。”山椿媽媽聽著大家扯閑篇一直沒說話,心裏一直在想著,這章家灣,山君這第一個高中生現在嫁街上了,自己這二娃山椿是章家灣的第二個高中生,今年應該能考上大學吧。可聽得樂滿娘的話,還是看著身傍的山川和山椿弟兄倆說了一句謙虛的話。


    農村人,都不高調,特別是當前這考大學跳農門的事兒,沒有哪個能誇這海口,到時實現不了,那就出洋像了,麵子上就不好看了。


    “四娘,您也不這麽說,我們山椿老弟,不出意外,今年應該是能考上大學的。是吧,椿老弟,努力努力。”山毛麵前的地,沒挖多少,他的慢性子決定了他的效率不高,聽見山椿媽的話,就鼓勵著山椿。


    “山毛哥,想是那麽想,努力是那麽努力,就是看命爭不爭了哈。”山椿心裏想著山君姐的幸福,也向往著自己的前程,但,大學中專不是那麽好考的。


    現在的人們不分大學,也不分中專,都把考上了的叫大學生,都能跳出農門才是最大的目的和最大的榮光,可南津中學,應屆加複習生四百來號人,一年也就能考上十來個人。就這點人數,在整個普慈縣,南津中學都是名列前矛,說得起話的學校。所以,山椿成績雖然不錯,也很努力,但對於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學,衝不衝得出農門,心中確實沒底。


    “也是,這大學確實不好考,努力就行了,命運很重要。管它呢,努力就行。”山毛對這考大學到是看得很清楚,難。


    童安區場鎮,是章農灣人的油鹽場。由於章家灣處在甜城市和銅永市的邊界上,到南津區有三十多裏路,到童安隻有二十多裏路,加之銅永是工業地區,童安的市場管製比南津寬鬆得多,童安的市場很活躍,所以章家灣人很少去南津,而是常常來這童安。


    山君來過童安很多次,可都跟隨家人們背來糧食,扛來竹木賣錢,然後再換迴一些生活用品,從來沒進過南津街上這些街上人的家。這次,卻因為談了童安街上覃家麵坊的覃四娃為對像,下午就在哥哥山火的陪同下隨同媒人,來到了童安街上覃四娃的家。


    對於童安街麵,山君還是熟悉的,她沒心思去打量和探究。隻是在跨進覃四娃那臨街麵的家裏,山君卻以她女人細膩的眼光慢慢的看著。因為,這將來就是她的家。


    房子是全木質結構,兩個門麵,然後就是很深的進深,中間還有一個小天井。由於進深很深,雖然開間隻有兩間房,但還是很寬闊。覃家隻有覃四娃和他老爸兩個人,平時裏也沒大管理,也無法管理這麽寬的房屋,看上去就不免有些破敗。


    這就是我將來的家?我會在這裏生活一輩子?我還要在這裏生兒育女?山君看著這她心裏一直向往的街上人的家,沒有說話,卻在心裏問著自己。


    眼前這個大自己十歲的男人看上去到是挺斯文,還有一些小帥氣,可就是身子骨不怎麽壯實。客觀的說,這男人還算不錯,這街麵上有這麽寬的房子,家境也不錯,可他為什麽就三十多歲了,還沒結婚呢。山君心裏還是老問自己這個問題。


    雖然媒人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是這覃四娃家境好,對女娃的要求太高,一直拖過來就沒結婚,但山君總覺得這解釋很牽強。


    踏著街上那被人們鞋底磨得光滑溜圓的青條石,山君慢慢的走著,媒人和覃四娃要帶著她去看覃家老麵坊。


    街上店鋪裏的人們都看著覃四娃帶著的這個漂亮妹子,看上去顯然不是街上子。但,也有些不像鄉下土地農民。這是什麽人呢,那容貌,那氣質,很吸引大家的目光。


    山君沒心思去打量街鄰四坊,隻是覺得這街麵的條石比起鄉下的泥巴路麵來,走著舒服,讓人明顯的覺著了街上和鄉下的差別,也讓城裏人的自我良好感謝覺油然而生。


    一步一步的走著,卻一次一次的迴頭去看覃四娃那家,那街上的房子,那裏住的應該是街上人,住進那裏的人就不再是農民了吧。


    山君在看著,也在思考著,還在權衡著,就這樣來到了覃家老麵坊。


    覃四娃的父親是一個近七十的老頭兒,看上去到是很幹練,身體也還行,滿身粉塵的站在麵坊的門口等著山君他們。


    “覃老伯,忙著呢。”媒人走上前去打著招唿。


    “哦,妹子,你們來了?快,進裏麵坐。”覃老伯爽朗地笑著把幾人往麵坊裏讓。


    “這是山君和她的哥哥山火。”媒人把山君兄妹介紹給覃老伯。


    “哦,屋裏坐,屋裏坐。”覃老伯拿出紙煙來給山火點著。


    這麵坊到是很寬大,比章家灣生產隊那麵坊還寬,麵坊裏沒有磨盤,沒有老黃牛拉磨,而是機器在磨著麵,在壓著麵板子。從這一點看,也足以體現城市和鄉村的差距吧。


    電燈的光也比章家灣那更亮,可能是電壓更穩定的原因吧,電燈沒有忽明忽亮,也沒有閃爍。隻是在電燈光線裏,看見細細密密的漫天粉塵在空是飛舞。


    麵坊的後麵是一個圍牆圍著的院壩,布滿意了晾曬掛麵的架子,看上去到也整潔有序,很清清爽。看得出這覃老伯是一個做生產的好手,也是下個勤快人。


    山君看著麵坊,比在覃四娃家裏更舒暢。這是麵坊,是能掙錢的地方,是生活的依靠。山君雖然在鄉下沒大幹過農活,可她對人賴以生存生活的作坊到是很親切。


    “覃老伯,你看如何?”媒人看著幾個問。


    一般來說,做媒時媒人都是先問女方的意見,可這媒人可能是看章家是鄉下人,這覃家是街上人,街上人有天生的優越吧,就開口問覃家老伯的意見。


    “我看這妹子挺好,就是不知道我們四娃配不配得上人家。”覃老伯聽得媒人的話,當然明白媒人的意思,但他是是個寬厚之人,覺得這媒人心裏是小看了山君。卻又不好不迴答,便讚了山君的好,又謙遜的問山君看不看得上自己的兒子,給足了對山君的尊重。


    山君聽見問話,沒有迴答,心裏卻在翻騰,思考,掙紮。山火見妹妹沒說話,也就抽著煙裝沒聽見,自己這個妹妹的心思,他這當哥的猜不透,也做不了妹妹的主,一家人都是寵著山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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