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芳草綠。


    在經曆了嚴冬的洗禮之後,草原上原本及膝的碧草早已泛黃幹枯,零落成泥。淺草重新抽出嫩綠的尖芽,給原本土黃的大地上覆蓋上了一層融融的生機。


    當大胤使臣帶著一封攝政王祈晟所書的親筆書信,千裏迢迢北上,來到北戎牙帳的時候,楚傾嬈正單手扶著腰,挺著已經十分顯出身形的大肚子,在一群北戎女眷的簇擁下,停在了自己的蒙古包外。


    衝她們一一做別後,才在沙鷹的攙扶下,走了進去。


    門簾剛一掩上,她就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一屁股在羊毛氈上盤腿坐下了。與此同時,一隻手已經伸進衣服裏,無比熟練從中掏出一個軟枕頭來,幹脆利落地揚手甩到一邊。


    饒是這動作沙鷹已經見過多次,卻依舊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走過去把東西撿起,揉了揉,道:“主子,下手可輕點啊。萬一摔變了形,小心被那些女眷看出來。”


    楚傾嬈十分不爽地伸了個懶腰,就勢雙手抱頭倒在了羊毛氈上,仰頭看著蒙古包的頂端。


    頂著那“王妃”的頭銜,在這漠北已經廝混了一個冬天,起初日子的確滋潤,想幹啥幹啥,沒人敢攔著。


    可時間一長,問題就來了……畢竟,她是如今北戎可汗“懷著身孕”的唯一王妃,北戎人再怎麽尚武,也不至於傻到讓王妃肚裏揣著一孩子,沒事騎個馬,打個獵,興致來了沒準還來幾個後空翻什麽的……


    於是楚傾嬈在最初“顯出肚子”的時候,就被嚴令禁止各種劇烈運動了……


    沙摩多倒是極為體諒她,怕她成天在蒙古包裏憋得慌,還特地弄來一批親王屬下的女眷,陪她解悶。


    可問題是,在北戎這個尚武的地方,縱然是女眷,也幾乎個個都是騎馬射獵的一把好手。平素裏聚會,也是打打這,射射那。


    於是情況就變成了……她們一群人騎馬射獵,楚傾嬈一個人坐在操場邊巴巴地看著,身後還站著沙鷹等幾個北戎女仆嚴防死守地盯著,仿佛生怕她那“孩子”什麽時候會從肚子裏蹦出來似的。


    哎,能看不能吃,簡直比不能看還煎熬有木有!


    關於這假孩子的事,楚傾嬈曾經問過沙摩多,等足月了他要怎麽圓這個彌天大謊?難不成要隨便抱個孩子“狸貓換太子”,認成兒子?


    據她所知,北戎對於血統一事,雖然沒有中原地區這麽講究,但貌似……也不會這麽隨便吧?


    而沙摩多對此卻十分淡定,他沉肅著一張臉,隻道:“能讓你留下來便可。”


    這顯然不是對於楚傾嬈問題的直接迴答,但楚傾嬈聞言卻也沒有再說什麽。


    她並非草木,豈能感覺不到沙摩多對自己懷有的別樣情意?但有些事,裝傻要遠遠好過於戳破,她沒辦法給出什麽迴應,索性就心懷感激,裝傻到底好了。


    正當楚傾嬈為了不能騎射打獵,縱馬草原而唉聲歎氣的時候,門簾卻忽然被人一把掀開,漠北熾烈的陽光從外投入,在蒙古包內驟然留下了一道明亮的影。


    卻是沙摩多帶著一身早春的寒氣,大步走了進來。


    在這北戎之地,能不經過通傳直接進來的,除了他,再無第二人。故而楚傾嬈聽聞動靜倒沒有怎麽驚訝,隻是懶懶散散地一攏外袍,坐起身來,轉向他道:“可汗早啊。”


    然而沙摩多的神情,卻是一臉嚴肅。


    對,同過往的麵無表情並不相同,他眉宇之間隱隱散發出的,是一團同明朗晴天截然不同的,陰沉沉的霧霾。


    這一點,和他相處了有些時日的楚傾嬈,已然能一眼看出。


    意識到定然是有什麽事發生了,她收斂起懶散調笑的神情,微微眯眼看著對方,又問道:“怎麽了?”tqr1


    沙摩多定定地同她對視著,片刻後開了口,也沒有繞彎子,隻單刀直入道:“祈晟派使臣前來,提出要與北戎修好。”


    饒是楚傾嬈平素裏隻管玩樂,從不插手政務,聽聞此言也忍不住霍然皺起了眉。


    祈晟的野心,向來是路人皆知的。他跟隨先帝縱橫南北多年,終於蕩平九州,一統中原。唯一殘留在明麵之上的禍患,也不過就是這北方的異族——北戎了。


    為了剿滅北戎,他曾親自請雲天厲重新出山,以便統帥大胤最精銳的軍隊——定天軍。縱然因為雲卿策的死,雲天厲心灰意懶,重新歸隱田園,不問政事,但祈晟又怎會僅僅因了這麽小的一個變故,就徹底轉變了一直以來的主意?


    這裏麵顯然充滿了重重玄機。


    見楚傾嬈有些出神,不知是因何而陷入沉吟,沙摩多遲疑片刻,似是斟酌了一下詞句,才低聲道:“他還提出……求娶北戎公主,兩國聯姻,永消戰亂。”


    這一次,楚傾嬈眼底終於浮現出淩厲的驚訝來。


    北戎王族人數不多,沙摩多這一輩人丁更是十分單薄。故而祈晟話中所指北戎公主,換而言之,指的,就是沙摩多唯一的胞妹……科沁。


    此時此刻,她才終於明白為何沙摩多進門時,神情會是那樣的嚴肅了。


    她這個不管事兒的人都能看得出其中端倪,對方這個徹頭徹腦的局內人,自然更覺察的到,這件事絕對不簡單。


    抬眼同對方對視了,楚傾嬈微微眯起眼眸,道:“這件事……你應該不會答應吧。”


    顯而易見的,這是個坑。


    更何況,就她自己在漠北的這一段時日裏,耳濡目染,也能清楚地看到,沙摩多是很寵愛科沁的。又怎會眼睜睜地把她送入虎穴之中?


    然而略略出乎楚傾嬈意料的是,沙摩多聞言,一張冷峻的麵容裏,陰沉之色卻更甚。


    沉默半晌後,他緩緩道:“這件事……興許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麽簡單。”


    楚傾嬈斂眉,卻沒有說話,隻是等待著他的下文。


    沙摩多動作灑脫地一撩衣擺,盤腿在羊毛氈上坐下了,頓了頓,才道:“方才已經就此事同王公初步商量了一番,他們的意思……似是偏好於和談。”


    正如楚傾嬈之前所了解的,沙摩多雖然已經是犬戎的可汗。但犬戎的權力並不像中原王朝那樣集中和專一,本就是由四個部落合並而成,受沙摩多統領。


    故而實際上,這每個部落原本的頭領——即沙摩多口中的“王公”,在做出重大決策時,都有著十分重要的發言權。


    沙摩多雖然位高,但實際的權力,卻十分有限。


    而祈晟派人前來求和的條件,除卻聯姻之外,更附上了無數優厚到可稱“誘人”的條件。


    北戎無需稱臣,隻需和大胤以兄弟之國互稱即可;


    開放多處周邊城市,劃為官方市集,相互通商;


    大胤每年無償贈送給北戎數量可觀的絲綢,茶葉,以及中草藥材,北戎則迴贈一定數量的馬匹即可。


    ……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卻每一條都精準無誤地戳在了北戎人最需要,最渴望的地方。


    故而麵對著如此大的誘惑,四大王公紛紛遲疑了。


    “他們並非看不出這其中蹊蹺。祈晟折損了定天軍的最得力統帥,從而失去了和北戎鐵騎對抗的最強戰力,之所以會有此舉,正是為了拖延時間,恢複戰力。”沙摩多沉聲道,“隻是在他們看來,這對我北戎而言,也同樣是休養生息,補給資源的大好時機。畢竟……以我們目前的實力,並不能和大胤所抗衡。”


    楚傾嬈聽出了關鍵,稍稍沉默,道:“這最後一句,才是關鍵吧?”


    “是。”沙摩多無聲歎息。


    楚傾嬈道:“若論戰力,你們當真打不贏大胤?”


    沙摩多聞言,卻抬起眼來,深沉的眸子裏閃現出一抹堅定之色。


    他道:“不試試,誰又知道打不贏?”然而語聲稍頓後,卻低了幾分,“隻是,倘若一開始就不認為自己能贏,那麽……隻怕也就必敗無疑了。”


    楚傾嬈已然明白了他內心最為深沉的憂愁。


    四個部落,四個王公,一人一條心,各懷鬼胎。如此散亂的四支人馬湊在一起,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原本就無法做到齊心協力。


    更何況,軍中幾乎人人都早已認定,他們贏不了大胤。


    一旦有了這樣的念頭,幾乎就等於不戰而敗。


    楚傾嬈尚還在沉吟,然而沙摩多已然站起身來。他低頭看向她,神情已然迴複了平靜,方才眼底浮動著的那點點憂鬱和遲疑,已經被淹沒進了眸心那沉沉的黝黑之下。


    他緩聲道:“我今日前來,不過是為了向你知會此事。其餘的,你無需操心,這裏始終有你的停留之處。”


    說完這些,他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般,趕忙迴了頭,幾步就出了蒙古包。


    楚傾嬈盤腿坐在羊毛氈上,聞言卻是微微一愣,一時間有些恍惚。


    沙摩多最後的那句話,聽著實在太過似曾相識。


    曾幾何時,也有那麽一個人,曾對她無數次地說過,隻要你願意,我這裏將始終有你的容身之所。


    無論什麽時候,都是如此。


    可誰有能料到,如今那人單薄的身軀早已隨著那一襲白衣永遠地長眠在了不知名的滾滾黃土之下。


    他的容身之所已然如此狹小,又哪裏還有多的留給她?


    所以她想,不管發生了什麽,她都要好好地活著。然後,在自己心裏給她留有一處特別的空白。


    便如同,他所期盼的那樣……


    ……


    沙摩多闊步走出蒙古包,幾步之後,才驟然停住腳步,高大的身形立於柔軟的草地上,麵色深沉地歎了口氣。


    一個較小的身影飛快地匆忙竄出,站在他的麵前。


    科沁穿著一身胡服,一頭長發編成細小的麻花辮,垂散在肩頭。她眯著眼,盯住沙摩多的麵容看了半晌,最後皺眉道:“大哥,你還是沒有和她說實話,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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