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朝一側掃去,看向旁邊倚靠在樹旁的雲卿策。


    對方顯然虛弱已極了,隻剩了支撐住自己的氣力。垂頭低低地喘著氣,已經半晌不曾說過一句話。


    可祈晟凝視著對方的眼神裏,依舊帶有了濃烈的懷疑和敵意。


    聽了他的話,楚傾嬈本是一愣,及至看清了他投向雲卿策的目光時,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那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麵對著錢思妍和自己的截然相反說辭,他選擇相信前者,是因為心裏早已認定,自己昨夜同雲卿策有了苟且之事。而自己說得再多,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種掩飾罷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一刹那,楚傾嬈隻覺得心口如同被一道冰淩生生刺入一般,寒涼和疼痛交雜在一起,不辨你我。


    心涼。


    怎麽會比當初被nell背叛的時候,更加心涼?


    楚傾嬈忽然沒了半點解釋的意願。


    她的性子清冷高傲,低三下四苦苦哀求,跪求對方相信自己的事,打死她也做不出。


    不信,便罷了。懷疑的種子既然已經生根發芽,再多言語的解釋,又能改變什麽?


    如若兩個人的關係,已經到了需要費盡口舌解釋,才能互相信任的地步,又還有什麽意義?


    更何況,在得知自己被祈晟算計的第一時刻起,實則自己對她的信任,也早已盡數崩塌了。


    兩個互不信任,無法坦誠的人,還有什麽在一起的必要?


    就當自己瞎眼看錯了人吧。


    “罷了,王爺既然已經認定了我們是一對謀害了你親孩子的狗男女,那麽……我也百口莫辯了。”她突兀地笑了一聲,道,“反正王爺你也找到一個肯舍棄貞潔救你的女子,想來鎮南王府裏也不會缺了王妃。那麽隻求王爺大發慈悲,放我倆遠走高飛吧。”


    楚傾嬈口中的一番話說得極為輕鬆,甚至還帶著笑,卻字字句句如同尖刀,專挑傷人的地方刺。


    祈晟聞言,神情便驟然陰沉了些許,濃雲密布,如同大雨將至的夜。


    在場的每一個人,似乎都覺出了氣氛的緊繃和冷凝,仿佛連空氣都被這種強大的威壓冰封住了一般,不隻是初一,就連方才幾番冒死開口的錢思妍,也沉默地住了嘴。


    唯有楚傾嬈,仿佛對這一切毫無覺察一般。反而深吸一口氣,重新支起身子,吃力地走向一旁的雲卿策,抬手攥了攥對方的衣袖。


    “走。”她喘了口氣,道。


    雲卿策額前全是汗水,抬起黝黑的眼眸,看著她徐徐地點了點頭,隨即卻抑製不住地低咳了起來。


    楚傾嬈心中一緊,知道他怕是已經到了極限,當務之急,是趕快把把人帶走,找個地方就醫。


    於是她半架住對方的臂膀,將人稍稍扶住。


    這樣的舉動,對於她一個來自於21世紀的現代人而言,原本算不了什麽,然而對於這個時代的人而言,卻是過於親密了,甚至好似一對落難的鴛鴦。tqr1


    祈晟原本強抑下來的冷靜,便轟然崩塌。眸心閃過一道驚雷,他大步上前,抬手扣住女子的脖頸,攥在掌心。


    “你到底要怎樣?”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一字一句道。


    他越發不明白,這個女人究竟在想些什麽了。


    起初他以為,她和雲卿策弄死了他未及出世的孩子,是處於對自己的報複。然而之後她卻為何又說,和自己共度一夜的不是錢思妍,而是她楚傾嬈?


    是想讓他覺得,害死孩子的是他自己,從而看他愧疚悔恨的模樣?還是為了替雲卿策開脫,什麽也不顧了?


    他感到怒意一陣陣上湧,直衝發頂,讓自己幾乎無法靜下心來,去思考什麽。他隻知道,此刻的楚傾嬈要走,和雲卿策一起走。


    這樣無法抑製的情緒,在他過去的人生裏還從未有過。


    感覺到口鼻中的氣息一點一點抽離,楚傾嬈神情卻十分冷靜,隻是垂眼淡淡地看向麵前的男子。


    “我要走,”她淡淡道,“王爺讓麽?”


    話音剛落,便感覺到那隻手狠狠地抖了抖,卻不是在加大力道,倒好像……是在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失手將她掐死。


    然而良久的沉默和僵持之後,祈晟卻忽然鬆開了手。


    他低垂著眼眸,淡聲道:“我信你。”


    楚傾嬈一皺眉,正有些不可思議之際,卻又見他抬起眼,如鷹隼般的目光直勾勾地鎖著她的眸子。


    “但是,你要證明給我看。”


    他的聲音很平,不帶一絲情感,話音落下,便見手中寒光一綻,卻竟是將一把劍,放在了楚傾嬈的手心。


    “殺了他,我便信你。”


    楚傾嬈一怔,卻感到對方不知何時已然繞道了自己身後站定,寬大的手掌將那劍柄,連同楚傾嬈的手,一並用力握在掌心,劍尖已然直指雲卿策。


    男子微微地俯下身,響在她身後的聲音一時間,竟是格外地溫柔。


    如若情人間最親密的呢喃,他在她耳後最敏感的地帶輕輕地吹著氣,啞聲道:“殺了他,那個女人,也任你處置。”


    楚傾嬈眸心便霍然跳了一跳:他根本不是要自己做出選擇,這是要借她的手,逼自己親手殺了雲卿策!


    他是要自己親手斬斷同雲卿策的關係,並且……為之悔恨一輩子!


    她用力地掙紮著,試圖掙開對方的束縛。然而身子陷入銅牆鐵壁般的懷抱中,緊密得全無一絲縫隙,以她此刻虛弱無力的狀況,又如何能同對方抗衡?


    幾番施力之下,已近力竭。然而對方握住自己的手,卻越發地收緊了幾分。


    “祈晟!祈晟!你住手!”覺察到對方手上即將而來的動作,楚傾嬈終於失了理智,嘶聲道。


    祈晟的眸光卻越發幽暗,他笑了笑,嘲諷道:“如此舍不得,怎麽向本王證明……你們並無奸情?”


    話音落下,握住楚傾嬈的手卻霍然一揚,直直刺向雲卿策!


    卻沒有刺向對方的心髒,而是直奔兩側手臂,瞬息之間,已經挑斷了他的左手筋!


    即便是懷中抱著一個人,他的手法依舊極快。手起劍落後,隻聽“噗通”一聲,雲卿策身形一個搖晃,終究無力地跪倒在地。


    過了許久,他雙臂處雪白的衣衫上,才隱隱滲出了新鮮的血跡來。


    眼見著麵前頹然跪倒在地的人,楚傾嬈整個人抖得厲害。


    她原以為,自己特工生涯裏殺人無數,早該變得冷酷無情。然而此時此刻,她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冷靜。


    滿腦子湧出的,都是同麵前這人過往的迴憶。


    最初竹林相遇,是他不顧盲目的雙眼,奮力撲救於她……


    客棧落腳,是他及時出現,打斷了葉驚塵對自己的強迫……


    麓州的汝南王府外,他小心翼翼地握了自己的手……


    一牆之隔,得知自己和祈晟的關係後,他黯然神傷,卻近乎卑微地表露心跡……


    山道遇伏,他不顧盲目之身,親自帶人援救,卻反為祈晟所轄製……


    她心中煩悶,夜裏大醉於他的臥房,他靜靜地守候一夜……


    他複明在即,鼓起勇氣,對她再表心跡……


    他造人暗算,複明無望,命懸一線之際,卻反倒安慰於她……


    得知她遇險,他不惜拖著殘軀病體,也要親見她安然無恙……


    便就是尚在不久前,他在虛弱已極之際,卻還將她擁入懷中,用自己微薄的體溫,溫暖於她……


    上官策也好,雲卿策也罷。


    哪怕她對他並無男女之情,卻也不得不承認,這世上再無一人,懷抱著一顆純粹得不染雜塵的心,待她如此推心置腹,毫無保留,甚至……失了自我。


    “在下自知,自己所有的,能給的,遠遠比不上宮中。但如若迴到那裏並非你本意,如若……你有什麽難言之隱,在下願意傾自己所有,護你周全,保你……一世安穩。”


    “不論楚姑娘日後有何打算,隻要我還在汝南王府之中,這裏,便始終有你的落腳之處。”


    “在下自知不才,又這般……目不能視,故而不敢奢求能得姑娘青眼,隻求在姑娘心中,能留有無可替代的一席之地……僅此而已。”


    “我當真……就不行麽?即便我複明在即,也依舊……不行麽?”


    “我試過多次,讓自己放棄你,卻……終究不行。”


    “我隻是……不甘願就這麽放棄。”


    “我並不曾想那麽許多,”“我隻知道,今夜無論如何,也要親眼見到你安然無恙的樣子……”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哪怕最初瞎了的時候,也不曾。”“可今日我卻恨自己,恨我為何偏偏目不能視。若我能看得見,便或許……能早些找到你。”


    ……


    迴憶如同潮水般湧入,及至浮上心頭時,楚傾嬈才意識到,對方的每一句話,自己竟然都記得如此清楚。


    沒錯,他的確已經在自己心底占據了一席之地,雖然無關情愛,卻也無刻替代。


    若他隻是因了祈晟的嫉妒之心,便就這麽死了……不公平,這對他太不公平……


    楚傾嬈身子抖得厲害,神情也有些恍惚。她從未想過,有誰的死,會讓自己震撼到如此地步。


    而這時,一個低啞聲音響起在自己耳後,霎然將思緒全部拉了迴來。


    “手筋挑完了,便是腳筋了,嬈兒可準備好了?”


    “不!祈晟!別逼我恨你!”楚傾嬈死命掙紮,一整夜身心上的折磨已經讓她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此刻驟然尖唿出聲,不自覺間,已是淚流滿麵。


    祈晟眼底寒光乍起,他沒有再說話,隻是驟然抬手,劍光直逼雲卿策的雙腿!


    “不!”楚傾嬈閉了眼,隻是用力地別開臉去,不忍再看。


    然而她卻驟然聽到了肉體和骨骼被貫穿的聲音。


    緊接著,手中的動作也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周遭刹那間便靜了下來,落針可聞,近乎死寂一般,連半點風聲也聽不見了。


    本能地覺出了什麽一般,楚傾嬈忽然抖了抖。


    她緩緩睜開雙眼,便霍然看見雲卿策近在尺咫的俊逸麵容。


    瘦削,蒼白,憔悴,黑發淩亂,汗水遍布。


    而自己手中的長劍,已然生生刺穿了他的左胸。這一次,血很快地便湧了出來,將他的衣衫盡數染成了殷紅。


    “是我自知命不久矣,一心求死……”他帶著唇角的一抹血色,啞聲笑了笑,聲音已若遊絲,“如此……你便不需要為難了……”


    他到死,都是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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