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下一刻,他就聽見楚傾嬈道:“算了,讓你一個大小夥子成天喊我‘祖宗’什麽的,也的確是為難你了。以後不用這麽叫了。”


    初一雙眼一亮,立刻湊上去示好,“祖……貴妃英明,貴妃威武!”


    楚傾嬈道:“以後就叫‘姑奶奶’吧,更符合身份。”


    初一:“……”他深深地覺得,自己的這份差事根本就不是看著貴妃娘娘,而是送上去給她欺負的!王爺的用心簡直太險惡了!


    而楚傾嬈欺負完他,心情稍好之餘,又覺得無聊了,便衝他擺擺手道:“以後怎麽喊,記住了麽?記住了沒你什麽事了,出去吧。”


    受氣包初一隻好癟著嘴,委屈地出了門。


    待到房內隻餘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楚傾嬈一仰頭,將自己的身子不輕不重地甩在床上。


    仰麵看著頭頂用金線繡著鴛鴦戲水圖紋的錦帳頂端,她的眼神一點一點變得幽邃而深沉。


    她不是個坐以待斃之人,絕不會因為著了祈晟的道,就聽天由命。可另一方麵她生性又格外散漫隨意,也的的確確沒想過,究竟是迴宮呢還是迴宮呢還是迴宮呢……


    去外麵混跡誠然難不倒她,但吃穿用度都要自己打理,想想就覺得麻煩,完全不符合她“穿越養老”的理論嘛。


    這麽一想,難道真的要跟著祈晟迴宮?


    迴宮雖有百般好處,但一想到是被他暗算帶迴宮去的,就不爽至極啊啊啊啊!


    楚傾嬈鬱卒地在床上撲騰了幾下,卻不料服用過十香軟筋丸的身子,簡直比西施還嬌柔,比林黛玉還孱弱,很快就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昏睡……


    *****


    楚傾嬈可以清楚地覺察得到,自己又做夢了。


    陌生的場景如同一個長長的卷軸,在她的眼前不斷地展開,展開,畫麵一幕幕自眼前漂浮而過,一點一點地朝這邊靠近,最後將她的整個人,也全然地納入了其中……


    高山流水,竹林扶風。那是一個遠離塵囂的世外之地。


    瀑布自山間滾滾而落,如同白練一般,水珠高高地飛濺起來,格外真切地落在了自己的袍角,在清素的衣衫上暈染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楚傾嬈感覺到自己,正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力道格外刻意,也格外艱難。


    她的聲音,也格外的低啞,仿佛有什麽卡在了喉頭,讓口中的每一個字都無法說得順暢自如。


    她低垂著眉眼,看著自己腳邊掉落的細長竹葉,道:“殿下讓我去做的事,我每一件都會全力以赴,不辱使命。隻是,我希望殿下明白,我之所以如此,並不是因為你是君,我是臣,亦或是你是師兄,我是師妹,而是因為……”


    話未說完,卻已然被對麵的男聲淡淡打斷。


    男子負手立於層層疊疊的竹林之後,看不清容貌,能看見的,隻有一抹淡青色的袍角。那色澤和竹葉到底還是太相似了些,在風中時隱時現,時有時無,終究還是看不清明。


    “不用說了。”他如是道,“本宮不求原因,隻要結果。”


    即便是在說話的時候,也依舊是如雕塑一般立在原地,動也未動,更不曾迴過身來,看她一眼。


    而那是一個楚傾嬈從未聽過的,陌生的聲音。語氣雖溫和平淡,卻兀自帶著一種並不顯山露水的森冷意味。這種森冷的意味,將他口中原本稀鬆平常的四個字,也生生暈染出了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疏離和威迫。


    楚傾嬈感覺到自己整個人一震,心如同被什麽牽扯住了一般,狠狠地下墜,下墜,再下墜,直至落入深淵……


    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告白,就再也無法說出口去。


    她艱澀地笑了笑,終隻是道:“屬下……明白了。”語聲落下,她拱手衝男子一禮,轉身黯然離去。


    話雖簡單,可那口中稱唿的變化,已然足夠說明太多東西。


    ……


    畫麵一切,已然轉向高大雄偉的城樓之下,城頭一個“梓”字,寫得勾劃遒勁,氣勢雄渾,幾乎要從那牌匾之中迎頭而出。


    城外風沙陣陣,黃塵滾滾,是一望而不到頭的荒涼蕭索。蒼蠅發出動人心魄的鳴叫,盤桓著自頭打著旋兒,又很快振翅遠離。


    女子一人一馬,寂然佇立。


    楚傾嬈感覺到自己抬手掀開頭頂的紗帽,仰起臉,朝城頭深深地看去。然而那裏隻執戟而立的一行行守衛,以及迎風招展的獵獵旌旗。


    沉默而冰冷的,不帶一點人情。


    她卻如此固執地看著,久久不肯離去。


    直到身旁趕車的車夫走上前來,勸道:“殿下一早便召集的重臣議事,按照殿下素來的脾性,不到天黑,是不會出來了。”歎了口氣,道,“姑娘,從此處去往最近的城鎮,也得走上大半日,若是再拖延久了,怕是要天黑才能到了。”


    楚傾嬈這才徐徐地收迴目光,低下頭,自嘲地笑了一聲。


    然後她便於身後廣袤的黃沙,朔勁的蒼風中,轉身步入了馬車中。


    那背影決絕不已,仿佛再沒有任何留念。然而一滴淚,卻不著痕跡地從眼底滑落,又很快被卷入風中,無聲無息地散去……


    *****


    夜沉如幕,寂然無聲。


    房間裏,銀白的月光自窗欞外斜斜地投入,如水般流淌在地麵上,也點亮了負手立於床邊的男子,那刀削一般的俊朗麵容。


    他的側臉一半隱沒在陰影中,一半暴露在月色裏,越發襯得那一雙鳳眸深邃而純碎,幽潭一般,足以吞滅暗夜裏的所有光影。


    明晦不定,喜怒不辨。


    他低垂著眉睫,目光低沉自床上女子玉白的麵容中緩緩流連,一言不發。


    女子睡得雖沉,卻並不安穩。一雙清豔精致的眉微微地皺起了幾分,氣息時輕時重,時緩時急,時深時淺,甚至偶爾還會輕輕地搖動著麵龐,顯然夢中正有事發生。


    卻不知又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遇見了什麽人……


    祈晟稍稍揚眉,原本冷冽如霜的目光裏,難得地有了一絲柔和的波瀾。


    初一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麵,待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小聲道:“王爺,您大可放心,有我在這裏看著呢。再說了,嬈貴妃服了您的藥之後,不僅手足無力,夜裏還睡得格外深沉,是斷不會有什麽差錯的。”


    其實他真正想吐槽的是,自家王爺大半夜的跑來床頭盯著嬈貴妃看,這實在有點瘮人好吧?更重要的是,自己還得被迫和溫暖的被衾生離死別,這般在他身後杵著……


    祈晟低低地“嗯”了一聲,輕拂衣袖,似是也準備離去了。


    然而正當初一暗自歡唿雀躍的時候,卻見自家王爺準備轉身的動作,便那般生生地頓在原地。


    他之前剛稍稍泛起柔波的目光,此刻卻是如刀刃一般鋒利地落在床頭女子的麵容上,帶著那麽一絲少有的不可思議。


    祈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而待到他俯下身去,看清了女子眼角的那一顆晶瑩剔透的,反射著奶白色月光的水珠之後,他才真正地確認,那是一滴淚水。


    就在此時,那淚水似是積攢得足夠多了,便順著女子的眼角滑落而出,在側臉留下一道晶瑩的弧線後,最後沒入那烏黑濃密的發鬢中。


    她在哭。


    向來慵懶無謂,仿佛對什麽都渾不在意的楚傾嬈,居然在哭。


    這不僅讓祈晟有些不可思議,更是顛覆了初一關於對方的所有認知。


    “這……”他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隻是呆呆地看著床上的女子。


    而祈晟卻已經迴過神來,他麵上沒有什麽明顯的表情,卻是越發弓下了身子,伸出手,自女子如若凝脂的眼下肌膚撫過,將那滴淚水不著痕跡地抹去。


    那動作,是一種並不自知的,從未有過的溫柔。


    似是有所感應,楚傾嬈整個人極輕地顫了顫。她的神情中帶著一種近乎破碎的失落,同平素的模樣幾乎判若兩人,卻讓祈晟很輕易地想起了許多年前,當她還沒有瘋,或者是裝瘋之前的模樣。


    雖然相比之下,祈晟對如今的這個強勢中帶著狡黠的楚傾嬈,是更有興趣的。但此時此刻驟然在對方麵龐裏看到了如此嬌弱的模樣,他竟然覺得自己的心,在一刹那間微微顫了顫。


    如同被一雙纖纖素手撥動了琴弦一般,餘音蕩漾開來,繞梁三日,久久不絕。


    屋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初一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看著自家王爺離在床頭,維持著彎腰的姿勢很久,半點也不動彈,再困也隻得忍住了,不敢作聲。


    他還從未見過,王爺對哪一個女子,費過如此多的心思。雖然也是為了找那梓國太子的下落不假,但他總覺得……這裏麵還有點什麽別的。


    畢竟自家王爺平素裏是頗有些喜怒無常,甚至可稱暴虐的,放下耐心,和一個女子百般糾纏了這麽久,還真是頭一遭。


    而正當他的思緒稍有些飄遠的時候,卻見床頭的楚傾嬈身子稍稍動了動,竟是茫然地伸出一隻手去探尋著什麽。


    恰好地,她一抓之下並未落空,卻是握住了祈晟的手。


    感覺到女子冰涼的手在觸到自己的之後,便驟然緊緊扣住,他眉眼中有訝異一閃而過,卻什麽也沒有做,隻是任由對方在顫抖之中,一點一點地加大了力道。


    而下一刻,他卻聽女子聲音含混地開了口。


    卻是道:“殿下……殿下……”


    祈晟眸光豁然一緊,頃刻間寒光四射!方才眼底隱約可見的輕柔和緩,再蕩然無存!


    這世上,能讓她用如此語氣喚出“殿下”的,隻有一人。


    梓國太子,蕭譽!tqr1


    他霍然甩開對方握住自己的手,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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