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雖與南疆相鄰,兩邊卻千萬年如一日的涇渭分明。


    除了巨大的文化差異外,接壤的邊界處也極其危險。不僅有毒物肆虐的叢林和隱天蔽日的山峰,還存在著詭譎莫測的禁地。


    萬墳塚便是其中之一。


    此地坐落在煙嵐山中,無數怨靈與活屍聚集於此。


    除了是死靈們的樂園外,傳聞中還有大妖出沒,因此,哪怕煙嵐山風景再瑰麗,也無人敢前去欣賞。


    ——原本該是這樣的。可偏偏瑩瑩碧月下、水平如鏡的湖畔旁,佇立著一位素衣白裳的女子。


    她雙眼空洞,魂顛夢倒地俯視著幽綠色的湖水,而後竟邁出步伐,直直朝前走去。


    預想中的落水聲未曾響起,女子仿佛被一麵巨大的鏡子無聲吞沒,再也找不見人影。


    ……


    再睜開雙眼時,她發現自己站在一間緊狹的房屋中,潮濕藤蔓爬滿窗台,透不過半點日光。


    空氣裏彌漫著發黴的味道,女子微微蹙眉,還未明白發生了何事,便聽到屋外尖銳的咒罵聲。


    “兩個小雜種,快給我滾出來!”那人開始用力地砸門:“這個月的房費又想賴了是不是?真的不知廉恥的東西,跟你們那早死的爹娘一樣——”


    “我們早就交過了。”


    一名十來歲的小蘿卜頭擋在她麵前:“我姐姐明明交了二十塊靈石,一年的房費都夠了!”


    這人頗有些麵熟,女子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封存在了上鎖的箱子裏,半晌才從厚重的灰塵中,翻找出最重要的東西。


    “你是……小樊?”


    “姐,你別怕。”


    白樊像個小大人一樣拍拍她的手臂:“當時他們收靈石的字據還在,我們就不交,他們不敢把我們怎麽樣。”


    白苑苑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如今年歲尚淺,五官還沒有長開,個子也小小的,和屋外的人對峙時,還需要踮著腳尖。


    “我不怕,謝謝小樊。”


    小白花蹲下身子,放低了語調:“你說得對,我們會沒事的。”


    ……


    不,不是這樣。


    爹娘離世後,姐弟兩人靠著他們留下的微薄積蓄生活。怎料遇見蠻不講理的惡人店主,收了靈石,還要三番五次來敲詐勒索。


    就在這天,店主故技重施,見兩人說什麽也不願意出錢,便差人將他們痛打一頓,生生打斷了弟弟的腿,接著像丟垃圾一樣丟了出去。


    父母雙亡無依無靠,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的兩個小玩意兒l,打了便是打了,店主並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


    但奇怪的是,事情還未過一周,他被發現死在自家的床榻上——在睡覺時頭頂的房梁斷了,將他結結實實砸成了肉泥。


    那時也是夏季,南疆濕熱多雨,年久失修的吊腳樓會腐朽傾塌,也是在情理之中。


    所有人都認為:這隻是場悲劇的意外。


    【真的是意外嗎?】


    雌雄莫辨的畫外音響起:【你就是在這個時候遇見主人的,對不對?】


    “主人?”


    白苑苑本能地反駁:“我們隻是交易而已,他並不是我的主人。”


    【嗬嗬……】畫外音不置可否。


    【你和你弟弟被人打得隻剩一口氣的時候,是主人救了你們兩個。】


    【作為迴報,你當然要幫主人做事……怎麽能說是交易呢?】


    “……”


    交易嗎。


    白苑苑的眼神再次陷入迷離,恍惚間,無數的記憶畫麵從腦中飛速閃過。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背著失去知覺的弟弟,在雨裏走了很久很久,直到誤入萬墳塚一帶時被邪魔撿到。


    “嘖,我們的小客人真可憐呢。”


    那隻魔有著人類青年的外表,手腕上帶著深紅色佛珠,一舉一動都透著濃濃的妖異。


    “不如這樣吧。”


    邪魔閑閑地臥在貴妃椅上,黑袍垂至腳踝,語調慵懶:“我幫你殺了那個把你打成這樣的人,怎麽樣。”


    哪怕白苑苑此時還很弱小,也能看出——對方絕非常人。


    小白花不相信世上會有無緣無故的饋贈,於是,她默默開口:“那麽,代價是什麽呢。”


    “什麽也不需要。”


    邪魔咧開嘴,仿佛在看一具生命力不斷消逝的完美屍體:“隻需為本座效力即可,很簡單吧。“


    白苑苑下意識不覺得簡單。


    正所謂免費的才是最貴的,她聽過許多出賣靈魂給邪物的傳言,不到萬不得已,她不想這麽做。


    見她遲遲不點頭,邪魔提出另一種建議。


    “本座也可以讓你活下來,還能幫你把旁邊那個小子的腿重新接上。”


    妖物的聲音在滔天的雨霧中纏綿:“作為迴報,你得幫我做一件事情。”


    “我能問問要做什麽嗎?”


    “當然能了。”邪魔露出一口尖尖的牙齒:“隻需要去江陵某個人族世家裏待著,別的什麽也不用做。”


    它補充道“你與他們有親緣,以人類社會的規則,他們定會收留你。”


    “好。”


    白苑苑一口答應下來。


    她沒有繼續追問對方的目的。


    哪怕她明白:邪物真正想做的事情,絕對不可能像它說得那般輕描淡寫。


    ——可那又如何?


    誰讓邪魔開出了一個,自己無法拒絕的條件呢。


    白苑苑抹去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


    她想活下去,也想讓昏迷不醒的弟弟恢複健康。


    為了這兩個願望,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


    【你後悔了嗎?】畫外音還再繼續:【讓我看看,唔……】


    【你居然還想過將此事告訴宋家人?】那聲音譏諷道。


    我曾經……原來這麽想過的嗎


    ?


    白苑苑的瞳孔仿佛被一層灰蒙蒙的塵土覆蓋,她隱約記得:弟弟好像很努力地勸過自己。


    “姐姐,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去宋家?”


    雖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可自己本已經斷掉的雙腿一日之間恢複健康,白樊就算再遲鈍,也發現了其中的不對。


    “娘也說過,她與本家早已劃清界限,這個親,真的還有必要尋麽?”


    他和姐姐一起長大,自是知曉對方柔弱外表下的執拗,見無法阻止對方的決定,他越發不能理解。


    “我昏過去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白樊追問道:“姐,我覺得你肯定有事瞞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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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白苑苑不想告訴他,怎料對方連蒙帶猜,還真猜到了大概。


    “姐姐在煙嵐山裏見到了什麽?”


    白樊望向遠方煙霏露結的山林,眉頭緊鎖:“倘若那裏麵的東西要傷害他人……”


    “夠了。”


    小白花打斷他:“你倒是不想傷害他人,可他人何曾善待過我們?”


    “你的腿疼過之後就忘了嗎?挨打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別人為什麽要這麽對你?”


    “姐……別生氣了。”


    白樊低眉順眼地哄她,卻不肯退讓半分。


    “若是被邪魔所迫不得不如此,那就讓我來承受代價吧。”他小聲說:“我這條命,不想建立在任何人的犧牲上……尤其是你,姐。”


    “剛剛想了想,姐姐會這麽做,很大可能也是為了我。”


    白樊歉疚道:“我剛剛的態度太差了,對不起……但我真的不想看到,善良的姐姐因為要保護我,而讓妖物汙染自己的心啊。”


    白苑苑冷哼一聲。


    這都是什麽和什麽?


    所以她才討厭笨蛋啊。


    就白樊這種傻子,要不是她親弟弟,她早就撒手不管了。


    小白花自認和善良沒多大關係,但看到對方小狗一樣乖巧的眼神,她決定隨口哄對方兩句。


    “你想多了,邪物並沒有讓我去殺人放火。”


    白苑苑輕描淡寫道:“它讓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去宋家隻是我自己想而已。”


    “真的?”


    “對啊。”她打定主意不想讓白樊摻和這件事:“你不知道吧,宋家可是江陵的名門望族。”


    白樊搖搖頭,他從未聽兩人的爹娘說過。


    實際上連白苑苑也是才知曉,可她盡力表現得像早有耳聞。


    “去仙門世家至少吃穿不愁,不比在這裏吃了上頓沒下頓好。”


    小白花如是道。


    憑心而論,弟弟說得也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


    她也隱隱猜到邪魔定是要對宋家做什麽……若是宋家人對她不錯的話,她不是不可以冒著風險,稍稍透露一些消息。


    【差一點,你就成為叛徒了呢。】


    畫外音再次響起,它威脅道:【如果你真的背叛了我們的主人——】


    它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掉進鏡湖的女子已然清醒過來。


    湖麵猶如破碎的玻璃般四分五裂,小白花乘著陶俑坐騎,從中一躍而起。


    碎片飛濺,在碧色月光下熠熠生輝。


    “鏡嵐,快點滾出來!”


    縱使在那個討厭的劍修丫頭麵前,白苑苑也沒有過這般憤怒。


    巨大的陶俑砸向湖中,似乎要把每一片碎鏡都碾成齏粉。


    “哎呀呀,這麽生氣。”


    名為鏡嵐的妖物嘻嘻笑著,從湖底幽幽現身。


    “我隻是和你開個玩笑罷了。”


    鏡妖有著半透明的白色身體,懸浮在小白花頭頂,像一隻沒有聲音的幽靈。


    它眼帶挑釁:“沒想到你真的會中招……嘖,身為主人的左護法,還以為你能躲得開我的幻術呢。”


    哦,對了,她現在是那隻邪魔的左護法。


    小白花冷靜下來,或許人都是好的不學、壞的學得倒是蠻快,她很顯然繼承了楚玉那種微笑著氣死人的風格:“好可惜哦,羨慕是沒用的。”


    鏡妖臉上的笑差點掛不住:“我是跟隨主人最早的妖物,也是主人的右護法,你說我羨慕你?羨慕一個人類?”


    “大人如今傳召我比傳召你的次數多多了,是人類又如何。”


    小白花吹了聲口哨,遠處奔來一道人影。


    是個與她有幾分像的青年,胸口破了一個大洞,隱約可見赤色的火蓮盛開在原本屬於心髒的位置。


    “給我把這麵鏡子砸了。”


    白苑苑眯起眼睛指使那人。


    或許也不能叫作人。


    雖然長相與人類無二,可從身上濃鬱的邪氣來看,應當是隻剛被轉化沒多久的妖物。


    “好的,姐姐。”


    白樊一拳砸向地麵,大地瞬時裂出條條溝壑,原本四分五裂的鏡湖再次變得更加狼狽不堪。


    “你……”


    鏡妖氣急,卻又無法阻止,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窩被砸了個稀巴爛。


    “我也是開個玩笑。”


    白苑苑快意地譏嘲道。


    鏡妖怒火中燒。


    可惡,要不是有這隻活死人在,它也不至於如此忌憚這個人類。


    不過……沒關係。


    她的過去,它可全都知道了喔。


    “你旁邊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好像和記憶裏不太一樣呢。”


    鏡妖切換了一種聲線,語調悲傷:“苑苑姐姐,你把我變成這樣,我真的會開心嗎?”


    “……”仿佛被戳中心事般,小白花再次沉下臉。


    “你再說一個字試試。”她冷冷道:“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哈哈,你當然敢,你有什麽不敢的。”鏡妖繼續挑釁:“你連親弟弟的記憶都敢不裝迴去,怎麽了,是怕他清醒過來,看到你這個姐姐淪為邪魔的爪牙失望嗎?”


    它躲過陶俑的攻擊:“對了,雖然你沒有背叛我們的主人,可你也是人族的叛徒啊。”


    似乎發現什麽好笑的事,鏡妖更加猖狂:“你的人類朋友若是知道你的本性,又會怎麽看你呢?”


    “而且,他們剛好往這邊來了噢。”


    “他們……?”小白花下意識反問道。


    “對。他們。”鏡妖貌似好心地告訴她:“有兩撥人,一個是宋家遺孤,另外一撥似乎是一男一女兩個人類。”


    “……”


    白苑苑陷入沉默。


    前塵往事一幕幕重演,印象最深刻的,便是月光下與仙門少女的推心置腹,還有朦朧煙雨中的告白。


    隻是所有所有的迴憶,都盡數湮沒在最後那個落荒而逃的血色黃昏。


    她停下手中的攻勢。


    “別人愛怎麽看我就怎麽看我。”小白花吸了吸鼻子:“從今以後,我隻會做自己想做的事。”


    鏡妖:“哦?比如呢?”


    “我去把宋承瑾捉來做成陶俑。”


    她沒有一絲表情。


    至於剩下的人……


    “去把他們處理掉。”


    小白花冷漠地指使白樊:“……最好是能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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