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iquxs.info/


    </p>


    走進胡同,離自家院門不遠了,大雪中海瑞才看見緊閉的院門門檻上坐著一個人,身上飄著白雪,身旁擺著用布蓋著的好大一隻竹籃。


    更近了些,海瑞認出了那是齊大柱的妻子。


    齊大柱的妻子也看清了他,連忙站了起來:“恩公迴府了?”


    海瑞望了望她又望了望擺在門邊的竹籃:“這麽大雪你坐這裏幹什麽?”


    齊大柱的妻子:“恩公,大柱有差使來不了,也不便來,叫我給太夫人、嫂夫人送點年貨。”


    海瑞心裏還是感激,臉上卻十分嚴肅:“早說了,你們不要來,更不要給我家送東西。為什麽不聽?”


    齊大柱的妻子:“平時我們想來也都沒來,可過年了,恩公,你就讓我們給太夫人盡點孝心吧。”


    海瑞:“你們對太夫人的孝心領了,把東西拿迴去,我絕不會要的。”


    齊大柱的妻子還不死心:“那讓我見一下太夫人和嫂夫人!”


    海瑞:“不見了。你家也要過年呢,迴去吧。”


    齊大柱的妻子慢慢彎腰提起了那隻竹籃,掀開了一邊的布,露出了一隻綁住了腳和翅膀的母雞和好些雞蛋還有一些紙包,望向海瑞:“大柱的東西恩公不要,這隻雞是我養的,雞蛋都是這隻雞下的,給嫂夫人補補胎身總可以吧?”說著目光裏滿是乞求的神色。


    海瑞沉默了,稍頃伸手從裏麵拿出了四隻雞蛋:“多謝你了。天冷,迴家吧。”


    齊大柱的妻子知道再說也沒用了,把布蓋上時眼裏閃出了淚,提著籃子低著頭快步走進了漫天的大雪。


    海瑞目送著她消失在大雪中,低頭望向左掌握著的那四個雞蛋,也是好一陣黯然,抬起了頭這才敲門。


    過了一會兒門內才傳來海母的聲音:“怎麽還不迴去?再不走我可真生氣了。”


    “母親,是我。”海瑞把雞蛋藏進了袖中,在門外大聲答道。


    院門這才開了,海母站在門內:“公事完了?”


    “迴母親,公事完了。”答著海瑞進了門。


    海母便關院門:“大柱的媳婦剛才來了,硬要送東西,我還當是她呢。”


    “應該走了。”海瑞又答著,攙著母親走進北屋。


    “坐著,不要起來。”看見紡車前的海妻要站起,海母連忙喝住了她。


    海妻身子又坐迴到凳子上去。


    海母在門外取下掛在門框上的一個笤帚,替海瑞撣去了頭上和身上的雪,又撣了撣自身,脫下鞋竟仍然是赤著腳進了屋。


    海瑞也脫了鞋,又脫了襪子,也和母親一樣赤著腳進了屋。


    靠東麵的牆,擺著一架織棉布的木機,機頭上露出了剛織了約三寸的布頭。


    海瑞向桌上望去,也就半個上午母親已經把昨晚那匹棉布織完,現在已經擺在桌上,他心裏驀地一陣難受,還裝著笑臉望向母親:“這天底下也就是我的阿母最能幹了,早上兒子走的時候還以為這匹布要到下午才能織完呢,沒想這麽快便織出來了。”


    海母又在織機前坐下了:“別的不說,織布還是我們海南人行。黃道婆也是在我們那裏學了,才在內地各省傳開。汝賢,廚房裏給你溫了粥,還有幾個窩頭。吃了,換了這身官服,把布拿到前門外去賣了,我們的年貨也就有了。”


    海瑞:“是。”


    海妻這時已經站起了:“我去吧。”


    “說了不起來,又起來。”海母轉頭沉下了臉。


    海妻微低著頭:“還不到三個月呢,李太醫也說了,要多走走。阿母不要太擔心,再說廚房也不是官人該去的地方。”


    海瑞接言道:“母親,讓她走動走動吧。”


    “去吧。”海母不再看他們,織機哐嗵一聲開始連響了起來。


    海瑞待妻子走到身前,示意她站住,從懷裏掏出了那四個雞蛋,低聲地說道:“都煮了,你吃兩個,阿母吃兩個。”


    海妻望著他。


    海瑞下意識地望了望妻子的肚子,又望向了她的眼:“院子裏有雪,慢點走,去吧。”說著一邊取下官帽,走向西麵書房去換衣服。


    再大的雪也擋不住過年,有錢的沒錢的買年貨賣年貨,這時都擠滿了一條街,鋪麵裏便不用說了,街兩旁也都搭著棚子撐著傘,雞鴨魚肉粉絲幹果,年畫對聯鞭炮糖,人要買什麽都有。


    海瑞戴了一頂往後搭簷的布帽,換了一件粗布棉袍,左手舉著傘,右手懷抱著那匹布,在人流中尋望著布店,透過雪花他終於看見了掛著“瑞興布莊”招牌的一家布店。


    櫃台前都是買布的,隻有海瑞是賣布的,收了傘抱著那匹布怔怔地站在那些買布人的後麵,卻不知道如何將這匹布賣給他們。


    櫃台內一個老年管事的眼尖,一眼便透過人群看出了海瑞和海瑞懷裏抱著的那匹布,便向他招了招手。


    海瑞連忙走了過去。


    那老年管事:“你這布要賣?”


    海瑞:“正是。請掌櫃看看,能值多少錢。”


    那老年管事拖過了那匹布,眼睛往上翻著,手指摸著布麵,又把布拖出了一塊,用掌心平著一路撫去,這才望向海瑞:“這布織得還平整。客官要是早半個月來價錢便好談些。這時來可賣不起價。”


    海瑞:“那又為何?”


    那老年管事:“早半個月我們可以送到染坊裏染了,現在大過年的誰穿白布?”


    海瑞:“原來如此。那掌櫃開個價吧。”


    那老年管事:“我看你這個客官也不是做生意的,我也不坑你。半月前我可以給你十五吊錢,眼下最多給你十二吊錢。”


    海瑞:“掌櫃,織這匹布我們買棉花就得十吊錢。十二吊也太少了點。”


    那老年管事:“十三吊,不能再多了。”


    從紡線到織布,母親和媳婦織出這匹布足足費了半月光景,海瑞雖不知談價,也知這個價太對不起家人的勞作,便不再說話,卷起了布便欲離去。


    “十四吊。”那老年管事又叫住了他,“這還是看你這布織得不錯。如何?”


    海瑞:“十五吊吧,不買我另找買家。”


    “取十五吊銅錢來!”那老年管事立刻向身邊一個小夥計喊道。


    背著一布袋米,提著一隻雞和一條魚,海瑞走到院門外時發現院門是開著的,疑了一下,立刻走了進去。這才看見,北屋正門的門口一個戶部的書辦正在等他。知道又有要緊的差使了,他疾步走了過去。那書辦也看見了他,連忙迎了過來,接過他肩上的米:“叫小的好等。部裏有急差,請海老爺立刻去。”


    “什麽急差?是不是百官還在戶部鬧事?”海瑞拎著雞和那條魚走向廚房那邊。


    那書辦背著米跟在他背後:“百官鬧事都在其次了。是順天府大興、宛平兩個縣撥的粥米不夠,倒臥了好些百姓,聽說已經有白蓮教的人在趁機煽動,搞不好激起民變要造反了。”


    海瑞在廚房門口猛地站住了。


    那書辦緊接著說道:“大喜的日子,這個事還不能讓皇上知道。內閣和部裏的大人們都急得冒煙了,商量著從通州的軍糧庫裏先急調些糧米,由戶部派人押送,趕快設粥棚,不能再餓死人。司裏說了,大興讓海老爺去管。”


    海瑞:“我這就去!”


    冬日本就短,大雪下著天更黑得早。兩個當值太監在玉熙宮大殿通往精舍的幾處點亮了燭燈,黃錦披著鬥篷進來了。


    兩個當值太監連忙跪下:“奴才叩見黃公公。”


    黃錦:“起來吧,陳公公還在裏麵?”


    兩個當值太監爬起了:“在,正等著黃公公輪班伺候萬歲爺呢。”


    黃錦:“這裏用不著你們了,到殿門外候著吧。”


    兩個當值太監:“是。”答著退出了殿門。


    黃錦走到大殿通往精舍的第一道門外跪下了:“奴才黃錦伺候主子萬歲爺來了!”


    不久,陳洪從裏麵出來了,黃錦便站了起來,那件鬥篷還穿在身上,雙手袖在鬥篷裏顯得鼓鼓囊囊。


    黃錦:“主子萬歲爺聖體安否?”


    陳洪怪怪地看著他:“聖體安。進了殿還披著個鬥篷幹什麽?”


    黃錦:“今年格外冷,我倒忘了。”


    陳洪:“那還不脫下來。”


    黃錦兀自不脫鬥篷:“知道了。陳公公出殿前別忘了穿上鬥篷就是,當心著涼。”


    “我現在就穿,你現在就脫。”陳洪一邊取下掛在大殿進精舍通道衣架上的鬥篷,往身上一披,依然緊緊地盯著黃錦。


    “什麽話,說這麽久?”精舍裏傳來了嘉靖的聲音。


    黃錦立刻接言:“迴主子萬歲爺,陳公公有幾句話問奴才。”


    嘉靖的聲音:“問完了沒有?”


    陳洪這才慌了:“快進去!”


    黃錦居然穿著鬥篷就這樣向精舍的第二道門走了進去。


    陳洪滿心疑竇地又望了望精舍那邊這才向大殿門外走了出去。


    大殿的門外兩個當值太監接著了他,從外邊把大殿門帶上了。


    精舍裏今年所有當南麵的窗戶都沒有開,故而滿室彌漫著香煙,以致燈籠和燭光都透著暈黃。


    嘉靖依然穿著那身絲綢大衫盤坐在蒲團上。


    “叫主子久等了,奴才來了。”黃錦還披著鬥篷飛快跪著磕了個頭又連忙站起。雙手往外端出了藏在鬥篷裏的一個紫砂藥罐,還有一串包好的中藥,小心地放到紫銅香爐的腳下。


    嘉靖望著他:“殿門關了嗎?”


    黃錦:“奴才這就去關。”還是穿著鬥篷又折出了精舍那道門。


    嘉靖的目光在聽著黃錦的腳步聲,聽見了外殿大門上閂的聲音,這才下意識地將身上的絲綢大衫裹緊了,閉上了眼睛。


    黃錦又進來了,看見皇上裹緊著衣服,知道他冷,疾步先走到挨禦床邊打開了衣櫃,從裏麵小心翼翼地捧出了嘉靖在夏日才穿的那件淞江厚棉布大衫,輕步走到他的背後:“主子伸手吧。”


    嘉靖往後伸開了手。


    黃錦提起了厚棉布大衫的兩肩,讓嘉靖將手伸進了袖筒,在後麵替他扯抻了,繞到前麵跪了下來,替他將腰帶係好。係好了腰帶,黃錦又去摸了摸嘉靖的手:“好涼!不行,奴才還得給主子加件夾衣。”說著又奔到衣櫃前,拿出了一件沒有袖子的對襟厚棉布長袍,走到他的背後又給他加上,繞到前麵給他係扣子時再忍不住,眼睛濕了。


    嘉靖:“朕沒有病,這是過關的征兆,你流的哪門子淚?過了這七七四十九天,朕便百病不侵了,明白嗎?”


    黃錦:“奴才明白。隻望這四十九天主子一定要輔之以藥,千萬不能吃一天又不吃一天。”


    嘉靖:“你呀,同呂芳一樣,囉嗦。”


    “是。”黃錦站起了,先揭開了紫銅香爐上那個蓋子,朝裏麵吹了一絲氣線,銅香爐裏的沉香木燃起了明火,接著他將紫銅香爐下那個紫砂藥罐捧起來,放到了明火上,一邊嘮叨道:“這劑藥奴才在自己房裏已經熬好了,再溫一溫主子便可以喝了。”又去拿了一隻鈞窯的瓷碗,在金盆的清水裏拭洗了,用雪絨布巾仔細擦了,放在禦案上,折迴去,伸手摸了摸銅香爐裏的藥罐,又自言自語道:“應該可以喝了。”拿起銅火鉗撥弄著紫銅爐裏的香灰蓋了明火,放下火鉗,又捧出了藥罐。


    “當心,別燙了手。”嘉靖叮囑道。


    黃錦:“主子放心,奴才皮粗肉厚燙不了。”放下藥罐揭開罐上的蓋子,又捧起藥罐小心地將湯藥潷進禦案上那隻鈞窯瓷碗裏。


    端著那碗藥走到嘉靖麵前,黃錦自己先喝了一口,自言自語道:“正好,不涼也不燙。主子趕緊喝了。”


    嘉靖雙手接過了碗,飛快地一口便將那碗藥喝了。


    黃錦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雙手接碗時又說道:“這就好,這樣主子的病一定好得快。”


    嘉靖非常奇怪,在這個黃錦麵前一點氣都生不起來,反而有些像老小孩,聽他又說起“病”字,不高興卻說道:“剛說的,朕沒有病。你是聾子?”


    黃錦拿著空碗走到金盆邊漾了,又拿起雪絨棉巾擦了,從地上一個火筒裏拎出溫著的銅壺倒了半碗溫水,走迴嘉靖身邊:“奴才不是一定要說主子有病,至少這四十九天過關的時候就得說有病。”捧過溫水讓嘉靖含了一口吐迴碗裏。


    嘉靖拿他有些無可奈何:“你說朕有病,朕就有病吧。”


    黃錦捧走了碗,又倒熱水絞麵巾走迴嘉靖身邊替他慢慢溫擦著麵部,兀自嘮叨:“今兒是第八天了,主子吃了前七劑藥已經大有起色。再吃六個七劑藥,河也開了,雁也來了,主子的龍體就全好了。”


    “呂芳有書信來嗎?”嘉靖的目光突然望向門外問道。


    黃錦低垂了眼:“迴主子,沒有。”


    嘉靖:“他把咱們全忘了。”


    黃錦:“不是奴才替幹爹說話,且不說這輩子在南京,就是下輩子轉世投胎他也忘不了主子。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主子身邊,心裏並沒有主子。”


    “這倒是。”嘉靖還是望著門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龍馭上賓了,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沒有貼心的人。要說有,也就一個呂芳,他走後又給朕留下了你。他還是對得起朕的。”


    黃錦心裏一酸,轉過身徑自撂下嘉靖,坐到精舍隔扇的門檻上,竟嗚嗚地哭了。


    嘉靖望著他有些急了:“在那裏哭什麽?怕旁人聽不見嗎?”


    黃錦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兀自坐在那裏迴道:“奴才有件事瞞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得說出來了……”


    嘉靖:“要說也過來說,坐到朕麵前來,替朕搓搓腳心。”


    “是。”黃錦站起了,拭著淚走到嘉靖麵前拖過一條小虎凳,在他腳前坐下了,捧過他一條腿擱在自己膝上,替他搓著腳心:“說到奴才的幹爹,奴才不怕主子生氣,他對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奴才給主子請的這些藥,其實都是奴才的幹爹和裕王爺商量好了,叫李時珍李太醫開的。離開北京時他囑咐奴才,叫奴才撒了個謊,說是別人開的藥。奴才現在向主子說了實話,主子可以責怪奴才,千萬不要責怪裕王爺和奴才的幹爹。”


    嘉靖望著他,眼神裏既有孤獨又有了些慰藉:“說出來你就沒罪。憑你這點小心眼兒,撒個謊也不像。吃第一劑藥時朕就知道是李時珍開的。看你那個自作聰明的傻樣,朕不點破你而已。”


    黃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著嘉靖:“主子是怎麽知道的?”


    嘉靖:“叫李時珍給朕開藥,是呂芳離開以前求的朕,朕準了他的奏,讓他叫你去辦。自己蒙在鼓裏,什麽也不知道,還以為心裏有多明白。”


    黃錦這才知道呂芳仍在嘉靖的心裏,那一陣高興,笑出來卻是一副傻樣:“是。奴才是個笨人。”


    嘉靖:“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貼心。”


    黃錦:“主子這話奴才可不敢都認同。裕王爺還有奴才的幹爹呂芳都不笨,可都跟主子貼心。還有好些忠臣,都不是笨人,未必也就不跟主子貼心。就說那個李時珍吧,當初在太醫院當差,頂撞過主子,離了宮。這麽多年過去了心裏還是牽掛著主子,千裏迢迢專為趕到京裏來給主子開藥。要是跟主子不貼心,他們也不會這麽做。”


    嘉靖想了想:“你這話也不能說沒理。可說到底,這個世上,真靠得住的就兩種人:一種是笨人,一種是直人。笨人沒有心眼兒,直人不使心眼兒。對這兩種人朕就不計較,也不跟這兩種人使心眼兒。比方你,又直又笨,朕就放心。還有些人是隻直不笨,朕有時雖也煩他們,可也不會跟他們過不去。知道朕說的這種人是誰嗎?”


    黃錦好一陣想:“李時珍算不算一個?”


    嘉靖:“算一個。還有。”


    黃錦又想著突然說道:“戶部那個海瑞?”


    嘉靖笑了:“看起來你也不算笨人嘛。”


    黃錦也賠著憨笑:“奴才再笨也笨不到那個分上。頂撞了主子,主子卻不跟他計較,奴才能想起的也就這兩個人。”


    “李時珍這藥好!”嘉靖不再跟他說這個話題,站了起來。


    黃錦急忙跟著站了起來,攙著他一條手臂。


    嘉靖擺開了他的手,長長的雙臂往上一伸,深吸了一口氣;抱了個圓將雙臂收迴到胸前,又將那口氣長長的吐了出來,覺得此時神清氣朗:“朕想出去走走,你可不許攔朕。”


    黃錦一驚:“主子想去哪裏?”


    嘉靖:“兩座宮和兩道觀後天都要竣工了。不要驚動別人,你陪朕去看看。”


    “那可不行!”黃錦一聽便急了,“外麵好大的風雪,再冒了風寒可不得了。”


    “穿厚點。”嘉靖手一揮,“再從箱底裏將朕當年用過的皮袍大氅找出來。”


    也不坐轎,也不帶隨從,就黃錦打著個燈籠在前引著,嘉靖披著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頭,主仆二人沿著太液池邊靠西苑禁牆那條路向遠方燈光處走去。


    好在這時雪停了,主仆踏著路麵的積雪,發出哢哧哢哧的聲音,在一片沉寂的夜間倒別有一番情致。


    “這些奴才越來越懶了,路上的雪也不掃。”黃錦害怕嘉靖跌倒,停下了,來攙嘉靖。


    “得虧他們沒掃。”嘉靖此時透著少有的興奮,“踏著雪可以去心火,你不懂的。走你的就是。”


    “這奴才還真不懂。那主子可要走好了。”黃錦又打著燈籠在前麵照著,關注著嘉靖向前走去。


    “誰!幹什麽!”不遠處是西苑的禁門,那邊傳來了大聲地喝問。


    “是我,來看看工程,嚷什麽!”黃錦大聲迴道,“把別處看緊點就是!”


    “是!奴才明白,黃公公走好了!”那邊大聲答道,聲調已經十分禮敬。


    嘉靖笑道:“看不出你這麽笨的人還有人怕你。”


    黃錦:“主子這話可說錯了,這不叫怕,這叫規矩。”


    “好大的規矩。”嘉靖又調侃了他一句。


    說話間繞過一道彎牆,隔著太液池冰麵那邊,東麵一片燈光照耀之下是萬壽宮、永壽宮工程,北麵一片燈光之下是朝天觀、玄都觀工程,兩片燈光相距約有一裏,都正在連夜修飾,依稀可見。


    “主子,再往前走就要經過禁門了,就在這裏看看吧。”黃錦停住了。


    嘉靖也沒有說可也沒有說不可,倒是站住了,遠遠地先望向東麵燈光下的萬壽宮、永壽宮,後又望向西麵燈光下的朝天觀、玄都觀,目光在夜色裏顯得那樣深邃。


    “黃錦。”嘉靖輕聲喚道。


    “主子。”黃錦在身邊也輕聲答道。


    嘉靖:“朕給你念首唐詩,你猜猜,朕說的是誰。”


    黃錦見嘉靖這時病體見好心情也見好心中歡喜:“奴才不一定能猜著,要猜不著主子可要告訴奴才。”


    嘉靖目望夜空已經輕聲吟了起來:“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


    黃錦:“主子也太小看奴才了,這個人說的是李廣。”


    嘉靖依然望著遠處:“笨奴才,李廣還要你猜。”


    黃錦從語氣中聽出了嘉靖的惆悵:“主子想起胡宗憲了?”


    嘉靖:“嚴嵩父子不爭氣呀!弄得朕連胡宗憲這樣的人才也不能用了。要是他還在,俞大猷和戚繼光他們早就把福建和廣東海麵的倭寇剿了。今年那幾百萬兩軍餉也就省下了,絲綢瓷器還有茶葉早就可以賣到西洋去了……”


    說到這裏,主仆一陣黯然。


    嘉靖:“朕有個念頭,等修好了這兩宮兩觀,就讓裕王接了位,朕一心玄修。你說,朝裏這些大臣還有外邊那些封疆大吏哪些能夠輔佐裕王?”


    “迴主子,這話奴才不敢答。”黃錦答道。


    “朕也不怪罪你,著實迴答就是。”嘉靖十分溫和。


    黃錦有些急了:“奴才著實想不明白,不是怕主子怪罪。”


    “是呀!”嘉靖歎了一聲,“連朕都遲遲下不了這個決心,你又怎麽想得明白。我大明朝這麽多文臣武將,可真能留給後人的又有幾個。尤其有些人,現在就在裕王身上打主意,甚至把主意都打到朕的孫子身上了,這樣的人朕不得不防。”說到這裏他的目光望向了西邊燈火處,“找條路繞過去,到朝天觀看看,那個馮保在幹什麽。”說著不等黃錦迴話,自己已經踏著雪向前麵的左側的一個小土山上走去。黃錦舉著燈慌忙跟去。


    這個位置找得好,小土山上長滿了鬆柏,往前能看見朝天觀左側的觀門和院子,往後能望見不遠處宮牆外通往禁門的路,人站在樹下還不易被別人發現。


    “先吹熄了燈。”嘉靖說道。


    黃錦便吹熄了燈籠,在身旁一根樹枝上掛好了,又順便折斷了幾根鬆枝,在嘉靖身後那條石凳上把雪掃了,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鬥篷折疊成幾層墊在凳上:“主子請坐吧。”


    嘉靖在鬥篷上坐下了,目光所及處,朝天觀觀門內的院子和觀門外那座牌樓的燈光下一個個正在搶修的人和指揮著搶修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黃錦也在他身後站定了。


    雖在病中,也許與常年服用丹藥有關,嘉靖這時須發皆黑,目力也極好,其實這是丹藥最迷惑人的地方。他目光炯炯,先在觀門內刷油漆、磨階石的人役中找著,沒有看見馮保。目光移向了牌樓外,很快便發現了馮保。


    牌樓是最後一道工程,修好後腳手架都拆了,這時都要一根一根用車運出宮去,兩個工役正抬起一根長木架到馮保的肩上,馮保一手扶著肩上的木一手撐著大腿伸直了腰,扛著那根好大的長木踩著雪艱難地走到一輛車前,這裏卻沒人幫他,隻見他慢慢蹲了下來,將肩上的長木往車上一卸,還好,那根長木穩穩地架在車上已經堆好的木料上。


    牌樓下還剩下三根長木,馮保吐了口氣,又走了過去,那個披著鬥篷的監工太監卻突然對那兩個抬木的工役喝道:“不幹你們的事了,都歇著去,這些讓馮保一個人搬!”


    那兩個工役立刻拍了拍手,向牌樓對麵的小屋工棚走去。


    嘉靖定定地望著,黃錦也睜大了眼望著。


    觀門內還有好些漆工在刷幾處最後一遍油漆。牌樓前搬木料就剩下了馮保一人。


    馮保抹了一把汗,隻得獨自向牌樓下那幾根長木走去,可走到長木前,他望著那些又粗又長還被雪水粘得滑滑的長木難住了,怎麽把它們搬上肩,他一個人實在艱難。


    那個披鬥篷的太監:“還不搬,站在這裏等過年哪!”


    馮保竟一聲不吭,走到一根長木細一些的那頭雙手抬了起來,費力地擱到肩上,想著隻有把肩移到長木正中的力點才可能將木料扛起來,於是身子一點一點慢慢往前移著,長木在肩上慢慢豎起了,馮保的身子也慢慢直了,該是力點了,馮保便雙手去撐身前粗木的那頭,可撐了幾下撐不起來。突然鞭子抽過來了,馮保疼得一抽,兀自挺著不讓那根木頭掉下。


    那監工太監:“你不是有能耐嗎?一根木頭都搬不動,還打量著將來進司禮監做掌印太監?我再數三下,你要搬不動,就把這根木頭啃了。一,二……”


    “三”字還沒出口,馮保雙手猛地一撐,那根木頭橫在了肩上,緊接著他身子一擺,長木靠背後的那頭重重地撞在那太監的頭上,那太監立刻摔倒在地!


    馮保扛著木頭走到車前,腰都沒彎肩一卸便卸在車上。


    “好!”黃錦情不自禁低聲喝了聲彩。


    嘉靖慢慢迴頭向他望去。


    黃錦低了頭。


    嘉靖又調轉頭望向那邊。


    隻見馮保又走到了還剩下兩根其中一根長木前,還如搬前麵那根長木一樣,抬起了細的一頭,擱到肩上往前移去。


    那個監工太監已經站起了,咬著牙走到他背後猛地一鞭,抽完便閃身跳開,見馮保被鞭子抽得身子一緊接著又往前移步,那太監奔過去又猛地一鞭,抽完又閃身跳開。馮保忍著疼還在往前移步。


    “主子,奴才可得去管管了。”黃錦顯著氣憤向嘉靖求道。


    嘉靖:“管什麽?”


    黃錦:“馮保有天大的罪,畢竟伺候了幾年世子爺。要責罰,也輪不到他們這些狗仗人勢的奴才。”


    嘉靖:“那個奴才是陳洪的奴才吧?”


    黃錦:“迴主子,正是。”


    嘉靖:“那就甭管。你鬥不過陳洪。”


    黃錦兀自不服氣,也隻得將那口氣帶著唾沫生生地咽了下去。


    嘉靖望著又扛起了長木向車子走去的馮保,突然迸出一句話:“今後能殺陳洪的大約便是此人!”


    黃錦一驚。


    嘉靖接著說道:“往後你不要太直,不要再當麵跟陳洪頂嘴,朕這是為你好。”


    黃錦已經完全愣在那裏,腦子裏一片混沌。


    “應該是那些人來了。”嘉靖麵對著朝天觀耳朵卻聽向了背後的禁門,突然又冒出這麽一句話。


    黃錦的腦子哪裏跟得上這位主子,剛才那句話還沒想明白,這時聽他又突然說出這句話,隻得問道:“誰來了?主子說哪些人來了?”


    嘉靖:“你迴頭看看就是。”


    黃錦這時依然什麽也沒聽到,便轉過頭向宮牆禁門那邊望去,立刻一驚。


    ——遠遠地離禁門還有半裏地果然有好些燈籠照著好些人向禁門奔來!


    “真有人來了!”黃錦又驚又疑,仔細再看,這迴看得有些清楚了,“主子,好像都是官員,有百十號人奔禁門來了!”


    嘉靖依然坐在那裏沒動:“朕帶你來就是讓你看看,我大明都是些什麽官員。再讓你看看陳洪的厲害!”


    禁門前就是李清源那些人,百十來號,這時每人手裏都舉著一本奏疏,黑壓壓全在禁門外跪下了。


    在西苑禁門外當值的禁軍都是些年輕的人,在他們的經曆裏從來就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麵,隻聽說過四十多年前當今皇上為了跟群臣爭“大禮議”,在左順門外出現過二百多個官員集體上疏的事件,那一次皇上大怒當場便杖死了十幾個人,杖傷了好幾十人,還抓了好幾十人。那以後雖也有官員上疏,最多也就幾個人,從沒再出現這麽多人集體上疏的事。現在嚴黨倒了,是徐階掌樞,而徐閣老一向對官員都不錯,何以會突然鬧出這麽大事來,而且是在要過年的時候?他們都緊張了,列好了隊,把著刀槍緊護著禁門。


    今天領著禁軍當值的是提刑司一個大太監,這時站在禁門外正中的台階上:“你們這是要幹什麽?要謀反嗎?”


    李清源跪在第一排的正中,高舉起奏疏:“我大明朝有死諫之臣,沒有謀反之臣!我們有奏疏要直呈皇上!”


    那大太監:“上疏有上疏的路,先交通政使司,再由通政使司交司禮監,這點規矩都不知道嗎?”


    另一個跪在李清源身邊的官員大聲迴道:“我們參的就是通政使司,還有各部衙門的堂官,還有內閣!這個疏我們不能交給他們!”


    李清源緊接著說道:“請公公將我們的奏疏立刻直呈皇上!”


    所有的官員都是商量好的,這時眾口同聲:“請皇上納諫!”


    西苑是二十多年的禁宮,入夜後十分安靜,這時突然被百多人齊聲一吼,聲震夜空,好些樹上的宿鳥都驚了,撲簌簌飛了起來。就連這座小土山上也飛起了好些鳥!


    黃錦擔心了,連忙伸直手背彎著腰從一旁遮住還坐在鬥篷上的嘉靖:“主子、主子,咱們先迴宮吧。”


    嘉靖坐在那裏一動沒動:“你今年多大了?”


    黃錦正在焦急,又不得不答:“主子知道,奴才虛歲四十了。主子在這裏驚了駕可不得了!奴才得立刻伺候主子迴宮。”


    嘉靖眼中閃出了光,聲調裏也透出了殺氣:“驚駕?驚駕的事你還沒見過呢。四十多年了,那一次跟朕鬧的人比這一次多得多了,好些還是大學士。朕一個人對付二三百人,把他們全殺下去了!呂芳當時就在朕的身邊,可惜你那時太小,沒遇上。”


    黃錦這才徹底明白了這位主子今晚單獨帶自己出來就是在等這一刻,那顆心頓時揪緊了,說不出是害怕是緊張還是難過,身為君父為什麽要和自己的臣子這樣鬥呢?他懵在那裏。稍頃還是說道:“主子……”


    “住嘴!”嘉靖立刻嚴厲了,“再說一句,你就下去跟馮保扛木頭去!”


    黃錦愣住了。


    嘉靖又緩和了語調:“該徐階和陳洪他們出場了,仔細看著,往後給朕寫《實錄》時把今天看見的都寫上。朕沒有惹他們,是他們在惹朕。”


    “是……”黃錦慢慢轉過了身子,又向不遠處禁門外望去。


    徐階是被趙貞吉攙著走在最前麵,緊跟著便是李春芳和高拱,後麵跟著兩隊禁軍都打著火把,簇擁著四個閣員走到西苑禁門外廊簷下的石階上站住了。


    跪在那裏的一百多人看見了他們,都不吭聲,隻是依然將手裏的奏疏高高舉著。


    徐階慢慢望著眾人,慢慢說話了:“國事艱難,我們沒有做好。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皇上,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天下的百姓。可事情總得一步一步去做。這個時候,大家不應該到這裏來,驚動了聖駕,你我於心何忍?”


    “徐閣老!”李清源代表百官答話了,“這樣的話你們內閣已經說了不知多少迴了。不知道閣老說的一步一步去做,要做到什麽時候?聖上把大明的江山都交給了你們管,北邊抵禦韃靼、南邊抗擊倭寇都沒有軍餉,那麽多流民、災民餓殍遍地,近在順天府這兩天就倒臥了一兩千餓殍!我們這個時候還不到這裏來,要等到什麽時候才到這裏來!”


    趙貞吉接言了:“你這是誇大其詞危言聳聽!誰說南北沒有撥軍餉?哪裏就至於餓殍遍地了?一早戶部接到大興、宛平有餓死的百姓我們便立刻動用了通州的軍糧派人去賑濟了,這些你們難道不知道?戶部是欠了你們的俸,不也是一點一點在補發嗎?我們內閣幾個人今年都沒有領俸祿,還有什麽對不起你們的?白天我就跟你們說了,高大人也給你們說了,欠你們的俸祿一定想辦法在明年開春給你們補齊,為什麽這個時候還要來鬧?明知給皇上修的宮觀立刻便要擇吉竣工,大過年的吉日,你們一定要鬧得皇上過不好年才肯甘休嗎?”


    “我們不是來鬧欠俸的!”李清源身旁那個官員大聲接道,“沒有錢過年,喝碗粥吃口白菜我們也能過去。我們來就是要向皇上奏明實情,讓皇上問問你們這些內閣大臣還有各部堂官,這兩年到底在幹些什麽?過了年就是嘉靖四十五年了,你們有些什麽方略能救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和百兆天下臣民!”


    “迴話!”


    “迴我們的話!”


    百官一齊吼了起來。


    “陳洪呢!”土山上嘉靖突然問道,“陳洪沒來嗎?”


    黃錦向禁門內望去,一眼便看見禁門內已經站著好些提刑司和鎮撫司的人,都舉著火把,有些手裏拿著廷杖,有些手裏拿著長鞭,都列好了隊,靜靜地在那裏等著指令。


    “迴主子。”黃錦這才向依然麵對朝天觀坐著的嘉靖說道,“提刑司、鎮撫司好些人都來了,隻是不見陳洪。”


    “知道他去哪裏了嗎?”嘉靖側頭望向黃錦。


    黃錦:“奴才哪裏知道。”


    嘉靖:“他這是找朕去了。想要朕下旨,他好大開殺戒呢。”


    黃錦:“奴才明白了。”


    “我們要見皇上!”


    “我們要將奏疏麵呈皇上!”


    不遠處禁門外又傳來了百官的吼鬧聲。


    “皇上!”黃錦失驚地叫道,“徐閣老他們向百官們下跪了!”


    嘉靖身子也動了一下。


    黃錦接著叫道:“陳洪來了!”


    嘉靖坐在那裏又一動不動了。


    列隊靜候在禁門內的提刑司、鎮撫司那些提刑太監和錦衣衛見陳洪大步走來,都齊刷刷跪下了一條腿。


    陳洪從大門向外望去,看見徐階、李春芳、高拱和趙貞吉都麵對百官跪在台階上,那些百官還在吼鬧著。


    陳洪眼露兇光,滿臉焦躁,在兩行跪著的隊列中來迴踱著,突然站住了:“主子萬歲爺在清修,請旨已經來不及了。都起來!”


    左提刑右鎮撫那些人刷地都站了起來。


    陳洪把一隻手舉在空中,突然劈下:“衝出去,打!”


    “是!”隨著一聲吼應,兩支隊伍像箭一般衝了出去。


    燈影下,立見鞭杖齊揮,人倒如泥!


    可憐那些文官,一個個跪在那裏兀自沒有省過神來,便有好些被打倒在地,有些人頭上臉上流出了鮮血。


    高拱是第一個驚醒過來的,立刻從石階上站起:“誰叫你們打人的?住手!快住手!”


    徐階也已被趙貞吉扶起了,見狀臉都白了:“陳公公!陳公公!不能夠這樣子!快叫他們住手……”


    李春芳也已爬了起來:“出大事了,鬧出大事了……”


    陳洪就站在他們身旁的台階正中,這時壓根兒就不理他們,看著手下們在那裏打人。


    “孟靜!扶我過去!”徐階已經大急,在趙貞吉的攙扶下向打人處走去。


    高拱緊挨在他的另一邊,一起走了過去。


    “住手!”徐階喊著。


    “住手!”高拱也喊著。


    畢竟是內閣大員,他們所到之處,提刑司、鎮撫司那些人便停止了打人,可圍在百官周圍的那些鞭杖依然揮舞著。


    “陳洪!”徐階猛地轉過頭來,“再不住手幹脆連我一起打了!”


    “罷了!”陳洪這才一聲令下。


    那些鞭,那些杖立刻停了。


    除了跪在正中間的一些官員僥幸沒有挨打,跪在四周的官員都已經被打得趴在地上,有些在**,有些已經昏厥了過去。


    土山上,嘉靖依然靜靜地坐在那裏,甚至連這個時候都沒有轉身去看禁門前發生的這場慘劇。


    黃錦麵對他撲通地跪下了:“奴才要參陳洪!主子容奏!”


    嘉靖慢慢望向他:“參他什麽?”


    黃錦:“未曾請旨毒打百官,這是僭越!”


    嘉靖:“他為什麽要毒打百官?”


    黃錦:“百官有錯,也無非是對徐閣老他們不滿,上個疏也不至於遭此毒手。”


    “你太老實了。”嘉靖終於慢慢站起了,“他們這不是對徐階不滿,也不是對內閣不滿,他們這全是衝著朕來的,無非是因為朕蓋了幾座屋子想養老。嚴嵩和嚴世蕃在他們敢這樣?朕用陳洪,就用在他這個‘狠’字。要是連個陳洪都沒有,我大明朝立刻就要翻天了。”


    黃錦也是司禮監的老人了,可平時隻是分內當差從不琢磨這些事情,今天讓嘉靖帶到這裏,當麵看著這副場景,親耳聽到皇上這番話語,從不覺得這位主子可怕的老實人,這時隻覺得一縷寒氣從腳底升到了腦門!


    嘉靖:“朕也不想這樣,可不得不這樣。你現在應該明白朕為什麽要讓呂芳去南京了吧?”


    黃錦茫然地望著嘉靖:“奴、奴才不明白……”


    嘉靖:“這樣的事,呂芳不會幹,朕也不想讓他去幹。”說著徑自向山下走去。


    黃錦的腦子哪裏跟得上,這時燈籠也來不及取,甚至連自己的鬥篷也沒拿,追上去攙著嘉靖,隻是借著遠近透來的餘光,認著腳下的路,扶著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已經看不見禁門那邊了,卻聽見那邊一片哭聲大作。


    “那個海瑞好像不在今天這些上疏的人裏?”嘉靖突然又撂出了這麽一句。


    黃錦又是一怔,隻好接道:“是奴才的過失,傍晚鎮撫司有奏報,那個海瑞好像是被趙貞吉派往大興賑撫災民去了……”


    “趙貞吉不派他的差,他也不會來。”嘉靖加快了步伐,“乾上乾下,盯住這個人。”


    什麽是“乾上乾下”?黃錦哪裏知道這是嘉靖在當年浙案棘手時卜的一卦,那時也就對呂芳一個人說了。從此“海瑞”這個名字便時常在他心裏浮出。六必居題字一事更使他感覺到海瑞這個“乾下”和自己這個“乾上”總有一天會君臣交卦。至於卦爻會生出什麽變數,他在等。他一直認為,朝綱不振,萬馬齊喑,皆因為在自己禦極的這四十四年中,在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這麽多臣子中,上天一直沒有生出一個能跟自己這個“乾上”相交的“乾下”之卦,以致滿朝柔順,乾卦不生。屢次上天示警,也正因為自己乾綱獨立隻能跟上天對話。今天好不容易等來一群清流官員鬧事,依然如此不堪一擊。仗劍四顧,皆是朽兵。這種“獨陽不生”帶來的長期疲憊,又因常年疲憊生出的“孤陰不長”的極致失落,旁人如何能夠理會?


    包括黃錦,當然也無法領會,這時卻不得不答道:“奴才明白。”


    其實嘉靖本人也未曾明白,作為大明朝第十一世的天子,他的名位自然是至陽之“乾”;但作為常年修道、性極陰沉的朱厚熜本人,他卻並不是太極圖陰陽魚的那個太陽,而是那個太陰。


    海瑞才是那個至陽至剛的太陽!


    就在百官集聚西苑禁門上疏,時隔四十年“左順門事件”再次重演的時候,海瑞衝風冒寒在當天就趕到了大興縣。


    大興縣屬順天府,離京城也就五六十裏,天子腳下居然有如此慘景,海瑞盡管有兩任縣令的閱曆,也親曆過幾場大災,可眼下的事情還是讓他不忍目睹,不敢置信。


    十餘座粥棚在他的厲聲督責下已經搭好了,十幾口大鍋也正在大火上熬著粥,活著的人卻並沒有搶著來排隊,而是到處散坐著或是躺在雪地上,這些人已經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更有慘者,離活人不遠處,雪地上躺著好些死人,這時正讓大興縣衙招來的人從車上抽下竹席,在一具一具將他們裹起來。


    海瑞滿目淒然,迴頭向一個粥棚望去,目光立刻嚴厲了。


    大興縣令也來了,這時披著厚厚的皮毛大氅,居然還有一個差役替他搬著把椅子擺在一口大鍋的灶火前在那裏烤火。


    海瑞對身邊那個戶部的書辦吩咐道:“將大興縣令叫過來。”


    “是。”那個書辦走到了灶火前,“縣爺,我們海主事請你過去。”


    那個縣令站了起來,走到海瑞身邊:“海主事。”


    海瑞:“這麽多死了的人怎麽掩埋?”


    縣令:“眼下正在找人,準備挖一個大坑作義塚,一處埋了。”


    海瑞:“還有那麽多活著的,就算有一碗粥喝,夜間睡哪裏?”


    縣令歎了口氣:“我也犯愁。這麽多人哪有地方讓他們睡。”


    海瑞:“那就讓他們凍死?”


    大興的縣令也是六品,見海瑞聲嚴色厲,便也不高興了:“誰想他們凍死了?”


    “粥棚不設在城裏,讓這麽多人大雪天都待在荒郊野外,不就是想讓他們凍死嗎!”海瑞的目光倏地刺向那個縣令。


    “這麽多人,都進了城,怎麽安置?”那縣令毫不示弱。


    海瑞:“你睡在哪裏?你的家人睡在哪裏?不是都住在城裏嗎?你有地方睡,就沒有辦法安置這些難民!”


    縣令一怔:“海、海大人,你怎麽能這樣說話……”


    海瑞:“你要我怎樣說話?朝廷將大興縣交給你管,大興的百姓都是你的子民,你對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女兒也這樣嗎?我告訴你,糧食我已經給你運來了,不夠我還會向戶部要。從今天起再餓死一個人、凍死一個人,我向朝廷參你!”


    縣令這才有些氣餒了:“那海大人給我出個主意,要是您來當我這個縣令該怎麽辦?”


    海瑞:“把縣衙騰出來,把縣學騰出來,還有廟宇、道觀,還有一些大戶人家,縣裏所有能騰出來的地方都騰出來,讓難民住進去!”


    縣令:“有、有這個規矩嗎?”


    海瑞:“我告訴你,我在淳安和興國當知縣都是這個規矩!施了這頓粥,把粥棚設到城裏去!”


    說完這句,海瑞不再理他,大步向那些雪地上的百姓走去,大聲說道:“粥很快就熬好了!父老鄉親能坐的都請坐起來,能站的都請站起來,再躺著就會起不來了!喝完了粥我們都搬到城裏去,你們縣太爺給你們安排了屋子!聽我的,都起來,起不來的,請別人幫一把!”說著他自己先走到一個老人身邊蹲了下去,將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手臂拿到自己肩上,將他半抱半攙扶了起來。


    扶起那位老人,海瑞的目光向縣令和那些差役這邊望來:“你們還站著,要我一個一個請嗎?”


    那些差役人等都奔了過去。


    就這樣,海瑞在大興縣守著災民過了嘉靖四十五年這個年節,迴到家裏已經是正月初五的黃昏了。這個年隻有母親和妻子兩個人在家裏度過。


    海瑞的眼睛網著一層血絲,才幾天臉上也瘦得顴骨暴露,身上那件官服已經髒得不像樣子,麵對母親和妻子還裝出一絲笑容:“母親,兒子不孝,沒能在家裏陪母親過年。”說著轉望向妻子,“快扶阿母坐好,我們給阿母拜年。”


    海妻連忙過去扶著海母在正中椅子上坐下了,海母望著兒子滿眼愛憐:“不用了,你這個樣子趕緊吃口熱的,洗一洗先歇下來。”


    海瑞已經跪下,海妻雖有身孕,也伴著他並肩跪下了:“兒子和兒媳給母親拜年了,祝母親長壽百歲!”說罷,海瑞磕下頭去。海妻將手貼在腹前彎了下腰。


    海母:“好,扶你媳婦起來。”


    海瑞抬起了頭,便去扶妻子,一條腿剛抬起準備站起時,眼前突然一黑,自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汝賢!”


    “官人!”


    海母和海妻的唿喚聲海瑞已經聽不見了。


    也就在這一天,這一夜,在西苑欽天監擇了禦駕遷居新宮的吉時——嘉靖四十五年正月初五酉時末刻,而吉時擇得偏又不合天象——大雪下得天地混沌,玉熙宮外殿坪裏那一百零八盞燈籠在大雪中昏昏黃黃,需仔細看才能看出:三十六盞在前,上符三十六天罡之數,七十二盞在後,上符七十二地煞之數。玉熙宮內外一片輝煌。


    一百零八盞燈籠光的昏照下,大雪中隱約可見大殿石階前正中蹕道上擺著皇上那乘三十二抬龍輿,三十二名抬輿太監單腿跪候在各自的轎杆下。


    龍輿的左側,列著手執法器的朝天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龍輿的右側,列著手執法器的玄都觀觀主和一應道眾。


    徐階率領六部九卿堂官跪候在大殿的石階上,三品以下的官員便苦了,雖然有恩旨讓他們站著,但畢竟都站在殿外的石階和殿坪上,無一人身上不是落滿了積雪,所有的目光都昏眊地望著洞開的玉熙宮殿門。


    燈火通明的玉熙宮大殿的正中擺著一座好大的銅壺滴漏。


    靜寂中,大銅壺的滴漏聲清晰可聞。


    大殿的各個方位上都站著捧執禦物,屏息靜候的太監。


    隻有一個人這時在大殿裏走動,雖然步伐極輕,氣勢依然逼人,這便是陳洪。但見他一會兒步到通精舍的那道大門口聽一下裏邊的響動,一會兒步到那座大銅壺前看一眼慢慢上浮的刻木,如此往返,片刻不停。這就使得跪在門外那些內閣大員和六部九卿堂官身影矮銼,突兀得陳洪一人飛揚。


    殿內殿外這時都在等著酉時末刻的到來,等著精舍裏嘉靖敲響那一聲銅磬。彼時,景陽鍾便將敲響一百零八下,朝天觀與玄都觀的道眾都將齊奏仙樂,然後銃炮齊鳴,整個北京城都將聽到,當今聖上龍駕騰遷了。


    精舍內也安放了一座銅壺滴漏,黃錦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銅壺邊緊盯著上浮的木刻,目光一刻也不敢移開。


    嘉靖換上了那件繡有五千言《道德經》的道袍,頭上依然束著發,隻係著一根玄色的綢帶,盤腿坐在蒲團上,正看著手中一道賀表。


    一頂偌大的香草冠靜靜地擺在他身邊左側的茶幾上,那口銅磬擺在他身邊右側的紫檀木架上。十幾道已經看過的賀表疊擺在他身前矮幾的右側。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賀表,往矮幾右側那疊已看過的賀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幾左側剩下的最後一道賀表,卻不再拿它,突然問道:“賀表全在這裏了?”


    黃錦目光本盯著木刻,這時連忙轉過頭來答道:“迴主子,全在這裏了。”


    “再沒有了?”嘉靖問這句時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黃錦其實也早就在等著他問這句話,也早就擔心他問這句話,還是按照事先跟徐階商量好的口徑答道:“奴才糊塗,惦記著吉時起駕,竟把這個事忘了。徐閣老送賀表來時便叫奴才轉奏皇上,因擔心每個官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聖上,因此隻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賀表,既不使主子太勞累,也轉達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對主子的忠愛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陰森:“每個官員上一道奏疏不怕勞累了朕,每個官員上一道賀表倒怕勞累了朕?無非是看朕蓋了幾座屋子,年前有些人挨了陳洪的責打,在心裏罵朕,不願意上賀表罷了。黃錦,徐階用這個話來蒙朕,你也跟著蒙朕?”


    黃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是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隻有歡喜的道理,怎會如此沒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們都歡喜著呢,主子是仙佛降世,應該生大歡喜心才是。”


    嘉靖眼裏哪有半點歡喜的神色,本想再駁斥他,見他滿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將目光轉向精舍裏麵那道門,穿過正對著那道門洞開的南牆窗口,望向遠方天際閃爍的星鬥,突然喃喃地顧自念起了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唿!何時眼前突兀現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黃錦大驚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萬萬不可……”


    “閉嘴!”嘉靖已經閉上了眼睛。


    黃錦也隻得閉上了嘴。


    大銅壺的滴漏聲越來越響!


    低頭緊盯著滴漏木刻的陳洪猛地抬起了頭,快步走到大殿門口,做好了準備發令的手勢。


    徐階那些官員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裏兩班道眾都拿起了法器仙樂。


    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陳洪那隻高舉著的手,隻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唿萬歲,鳴鍾奏樂。


    陳洪高舉著手,左耳簡直豎得都拉長了,單等精舍裏那銅磬一響。


    黃錦兩眼直著,銅壺木刻上“酉”字的最後那一道木刻已經浮出水麵,“戌”字透過水麵已經能看見了。


    黃錦強堆出滿臉笑容從銅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舉起雙腿朝嘉靖跪了下來:“天地吉時良辰,奴才啟奏主子萬歲爺起駕!”


    嘉靖慢慢睜開了眼睛,望向黃錦捧在自己麵前的那根磬杵,卻一動沒動。


    銅壺的滴漏聲更響了,嘉靖依然一動不動,黃錦感覺到銅壺裏滴下的每一顆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腦門心上,那水珠又變成了汗珠從他的發際沿著臉流了下來。


    嘉靖終於慢慢伸出了手,抓過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側的銅磬,突然舉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斷成數節,好些碎片迸濺起來!


    黃錦跪在那裏眼睛都直了!


    隻聽到裏麵有一聲響,陳洪那隻手剛要往下按,虧他立刻又停住了——麵露驚愕之色!


    那一聲跪在門邊的徐階等人也聽見了,不是銅磬在敲,而是砸碎東西的聲音,所有人都驚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個方向。


    從大殿的大門可以看到,靜候在大坪裏那些人眾也都驚愕在那裏。


    一切又都歸於沉寂,漫天的大雪這時竟也小了,那上應天罡、下應地煞一百零八隻燈籠在閃著亮光。


    誰也不敢動,誰都在等著,等著下麵發出的不知是什麽聲響。


    嘉靖從袖中掏出一份不知何時早已寫好的禦旨朝跪在地上的黃錦扔去:“出去宣旨!”


    黃錦省過神來,連忙捧起那道禦旨,磕了個頭,爬了起來,踉蹌著向精舍外走去。


    陳洪終於聽見了精舍傳來的腳步聲,接著看見黃錦走了出來。


    陳洪立刻迎了過去,壓低著聲音:“怎麽迴事?”


    黃錦看也沒看他,徑直走向殿門,走出殿門外站在那裏。


    無數雙目光都投向了站立在殿門口的黃錦。


    黃錦何時有過如此大的氣場,這時站在那裏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所有人都屏住了唿吸。


    黃錦展開了聖旨:“上諭!”


    “萬歲!”所有人立刻有了反應,同聲答了這一聲,原本跪著的大臣都趴了下去,原本站在石階和殿坪上的人都跪了下去。


    陳洪本還在殿內門口生黃錦的氣,這時也隻好在殿內跪了下去。他身後滿殿捧著禦物的太監們都跟著跪了下去。


    黃錦事先也不知道這道旨意裏的內容,顫聲讀道:“朕禦極四十有五年矣!敬天修身,臥不過一榻,食不求五味,服不逾八套,紫禁城廣廈千間避而不居,思天下尚有無立錐之民也。故遷居西苑,唯求一修身之所,以避風雨而已。奈何建一萬壽宮、永壽宮竟遭天下詬病,百官竟無一人上賀表者?且以野有餓殍、官有欠俸遷怨於朕,朕之德薄一至於斯乎!朕將兩京一十三省百兆臣民托諸爾內閣及各部有司,前因嚴嵩父子及其黨羽天下為私貪墨而害民,今爾徐階等大臣舉止無措踟躕而誤國。萬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而已!”讀到這裏黃錦已經滿臉流汗,口舌幹燥,已經讀不下去了。


    徐階等一應大臣全都匍匐在地,無不驚懼莫名。


    黃錦好不容易醞出了一口津液,潤濕了舌頭,接著讀道:“百官詬朕,朕其病也!民有餓殍,朕其憂也!萬壽宮、永壽宮朕尚忍居之乎?著爾徐階等人會同裕王籌一良策,安我大明,救我百姓。天下一日不安,百姓一日不寧,朕一日不遷居萬壽宮、永壽宮。欽此。”


    為了給他修這兩宮兩觀,徐階等人絞盡腦汁不惜東牆西拆,挨了多少唾罵,誤了多少大事。如今到了喬遷之時,他又突然不搬了,而且罵盡百官,罪及眾人,原因隻是挨了毒打之後在京諸官沒有都上賀表而已。都道天有不測風雲,畢竟礎潤知雨、月暈知風,有跡可尋。可這位皇上如此變幻莫測,豈止不潤而雨、無暈而風,簡直是旱天驚雷,冰雹打頭!聽完了旨,徐階等人身心俱寒,都僵在那裏。


    眾人都懵了,身為首輔徐階卻必須表態,勉力雙手撐在地上,抬起了頭,大聲說道:“臣徐階等屍位內閣,舉止無措踟躕誤國,上遺君父之憂,臣等願受天譴!伏乞我聖上龍駕遷居萬壽宮、永壽宮,以補臣等不可或恕之罪於萬一。不然,臣等萬死難安!”說到這裏悲從中來,萬般委屈化作了一聲嚎啕,老淚縱橫!


    內閣其他三員,六部九卿各位堂官也是委屈萬分,此時被徐階這悲聲一放牽動了衷腸,一齊嚎啕大哭起來!


    站在他們麵前宣旨的黃錦這時也轉身跪了下來,跟著放聲哭了出來。


    站在大坪裏那朝天觀、玄都觀兩個觀主這時另有應變之策,二人對視一眼,大聲念起了符咒。緊接著他們身後的道眾一齊跟著念起了符咒。


    一時間大哭聲、念咒聲與深夜越來越大的寒風並作,玉熙宮大殿在燈光中搖曳,仿佛要被這潮浪般的聲音浮了起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明王朝1566:全2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劉和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劉和平.並收藏大明王朝1566:全2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