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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閃開!”一向待人做事不失溫柔敦厚之旨的王用汲今天竟露出了金剛怒目的神態,向站在巡撫衙門後堂簽押房門口擋住他的書辦一聲低吼,接著用手一撥,將那個書辦撥在了一邊,又對身後喊了一句,“跟我進來!”一陣風跨進了房門,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便是齊大柱的妻子。


    正中椅子上空著,並無趙貞吉。隻有譚綸一個人坐在案側批閱案卷。


    “怎麽迴事?”譚綸慢慢站起了,望了望王用汲,又望了一眼他身後那個自己並不認識的女人。


    王用汲在簽押房中站住了:“找你。”


    譚綸:“找我怎麽找到這裏來了?什麽事不能在按察使衙門等我迴去再說?”


    王用汲:“什麽事你們都在這裏密謀好了,然後躲著我,我在按察使衙門能等到你嗎?”


    譚綸的臉色也不好看了:“王潤蓮,這裏可是一省處置公務的機密之地,你怎麽能夠隨便帶人闖進來!要是談公務,你這就立刻出去,到按察使衙門等我。要鬧意氣,就脫了官服,再跟我鬧。”


    王用汲立刻取下了官帽走到他麵前往案上一擱:“我現在不是官了,你還是浙江的按察使大人,我能跟你鬧嗎?”


    相處多年,譚綸從來沒有看到王用汲如此較真過,見他此時這般激動,竟有幾分像那個海瑞的氣勢,也一下子怔住了。抬起頭望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故交,剛才突然冒上來的那口氣慢慢平息了下去,站起來,走到簽押房門口,對依然站在門外的那個書辦:“去二堂門口守著。”


    “是。”那書辦應著走開了。


    譚綸把門關了,迴身時不再去案邊,而是在南窗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到底什麽事,坐下來快點說了。這可是趙中丞的簽押房。”


    王用汲也轉過了身,直盯著他:“我知道趙中丞不會見我,我也不會去問他。可把我從昆山調來,把海剛峰從南平調來的是你譚綸。我現在隻問你,毀堤淹田的事你們一汪水蓋過去了,說是為了抗倭的大局,為了不牽連胡部堂。可井上十四郎的事一點也沒牽著胡部堂,更無礙抗倭的大局。那麽多供詞在,那麽多證詞在,明明是嚴黨幹的事,為什麽倒把齊大柱抓了?齊大柱是海剛峰從斷頭台上救下的,接著你們是不是要把海剛峰也抓了!”


    譚綸沉默了。


    王用汲更證實了抓齊大柱的事譚綸和趙貞吉事先知道,剛才還十分的義憤這時倒有七分化作了悲涼:“官場無朋友,朝事無是非,隻有‘利害’二字。你們把事情辦成這樣,我也不再講什麽道義,論什麽是非。就說利害,譚大人總得想想,海瑞和我王用汲都是裕王爺給吏部打招唿派到浙江來的,你們總不至於連裕王爺的處境也不想了吧?”


    譚綸目光虛虛地望向了王用汲,依然沉默。


    王用汲:“那好。海瑞的辭呈上了,我也並未接受你們台州知州的薦任。我是你搬來的,你現在讓我走,或是就地免職,或是讓我到北京哪個衙門仍然任個七品。我也好帶著這個齊大柱的妻子到北京去,此處伸不了冤,我到北京找徐閣老。徐閣老不見我,高大人、張大人總會給我一個說法。”


    譚綸這才正眼望向了一直低頭站在門邊的齊妻:“你是齊大柱的妻子?”


    齊妻這時才提著裙裾跪下了:“民女是齊大柱的妻子。民女的丈夫沒有通倭。”


    譚綸坐不住了,站起來在原地輕輕踱著,踱了幾步麵對南窗又站定了:“話問到這個分上,我總得給你們一個說法。抓齊大柱前,鎮撫司的上差是告訴了趙中丞,也告訴了我,可也就是告訴了一聲。他們身上有上諭。奉旨辦差,誰也擋不住。”


    齊大柱的妻子那張臉刷地白了,呆呆地站在那裏。


    王用汲:“擋不住還不能上個疏向皇上辯陳嗎?”


    譚綸又慢慢轉過了身子,望了一眼王用汲,又望向跪在地上的齊妻:“你先到門房去等著吧。”


    齊妻怔怔地跪在那裏,慢慢望向了王用汲。


    王用汲知道譚綸有要緊的話跟自己說了,走到門邊,慢慢開了門,轉對齊妻:“去吧。”


    “民女的丈夫沒有通倭。”齊妻喃喃地仍然是那句話,說著向二人磕了三個響頭,默然站起,黯然走了出去。


    王用汲又關了門,迴頭望著譚綸。


    譚綸這時壓低了聲音,卻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齊大柱背後牽著海剛峰,海剛峰背後牽著我譚綸,我譚綸背後牽著的就是裕王爺。這幾層關係,任誰都看得明白。可皇上還是下旨抓了齊大柱,這是將自己的親生兒子也捎帶打了。為什麽?嚴嵩親自出手了,皇上也得讓他三分哪。朝廷還在等著鄢懋卿巡鹽的銀子呢。”


    王用汲一震,望譚綸的目光終於有了幾分體諒,同時浮出了更深的憂慮。


    譚綸:“短兵相接了。我不能說話,裕王爺也不能說話,你更是沒有說話的分。安排一下,讓齊大柱這個老婆到京師去,直接找兵部,找張太嶽,叫當事人喊冤去。”


    王用汲:“管用嗎?”


    譚綸:“齊大柱畢竟是抗倭有軍功的人,上次給兵部報軍功,他的名字就在第一張名單上,兵部有存案。從這個口子把事情捅開了,便能揭了嚴嵩那張老臉!他們要還是想殺齊大柱,追究海剛峰,這一刀下去,傷不著嚴嵩也得捎帶上嚴世蕃的血。鄭泌昌、何茂才通倭,他脫不了幹係!”


    王用汲的眼中又出現了原來的譚綸,欣慰雜著歉疚,徑直到書案邊先把那頂官帽拿起戴了,沒有看他:“到浙江來我不悔,海剛峰也總有一天會明白你們的苦心。多餘的話我也不說了,下麵的事我去辦。”說完這番話轉身向譚綸深深一揖,便欲離去。


    譚綸一把拽住了他:“要密!你怎麽把這個女人平安送去京師?”


    王用汲:“跟另外一個女人一起去。”


    譚綸詢望著他。


    王用汲:“這一向心裏有氣,這件事也就沒跟你說。原來送高翰文去京師的那個芸娘前幾天迴杭州了,給我帶來了高翰文的信。高墨卿在信中托我給他說媒,願意娶芸娘為妻。明天芸娘就會進京,讓齊大柱的老婆搭她的船走。”


    譚綸:“不妥。那個女人身上有太多的事,跟她一起走,隻怕到不了京師,就會讓宮裏的人抓了。”


    王用汲:“沒人敢抓。那個芸娘身上有司禮監的牒文!”


    譚綸驚愕了:“她身上有司禮監的牒文?”


    王用汲:“還是呂公公親筆簽署的。”


    譚綸一時竟不敢相信:“呂公公親筆給她簽署牒文……難道是皇上的意思……”


    王用汲:“我親眼見過。”


    “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再想了。”譚綸一揮手,“既然這樣,就讓她們一起走,明天就走!”


    嘉靖三十九年的北京一個冬季隻是稀稀拉拉間或下了一些小雪,農曆十二月一個月竟一片雪花也沒有下過,當時打死了欽天監的監正周雲逸,第二年夏秋北邊好些省份果然都出現了災情。


    嘉靖四十年恰恰相反,冬至前五天,北京城裏城外一早就突然紛紛揚揚下起了大雪。這於年成自然是天大的祥瑞,可讓各漕運衙門慌了神,京杭大運河隻有一條,當年運往北京的最後一批漕糧漕銀尤其是供應宮裏的貢物,都得抓緊在這幾天搶運完畢,否則河道結冰,便是誤了天大的差使。因此這一天運河通州一段滿河是船,竟造成了蔽河擁塞的現象。


    大雪漫天彌江,這條船到那條船一丈遠便瞧不清對方的情形,又都搶著水深的河道急著往前走,於是到處都起了喝罵聲,叫對方避開,有兩條船上都是官差,甚至互相抄起了船篙打了起來。


    “你狗日的瞎了眼,戶部南直隸司押漕銀的船也敢不讓!”一條船上幾根篙子向對方亂戳亂撲,大聲喝罵。


    “你狗日的才瞎了眼!老子是工部的船,裝的都是為宮裏修殿的料,你也敢爭!”這條船上的人氣焰更張,幾根篙子也向對方反戳反撲過去。


    這一處起了爭鬥,影影綽綽還有遠處近處都起了各船的爭鬥聲。


    突然河麵上響起了巨響的銃炮聲,雪霧雖濃還是能看見好大一團的火光在河麵上方閃亮。緊接著放銃炮的那個船隊上又響起了大鑼聲!


    好些爭鬥的官船都停止了爭鬥,白茫茫地向放炮響鑼處望去。


    那個船隊好大,旗子上的字這時是看不見,可高高的桅杆上的燈籠還是隱約可見“都察院”、“總鹽運使司”、“鄢”的名號!


    這是奉旨南巡欽差大人鄢老爺的船隊來了,爭吵的官船自覺不自覺都開始往河道兩邊避讓。


    在河上行駛的那些民船、商船上的老板更是都慌了,各自吆喝著自己的船工:


    “靠岸!靠岸!讓官府的船先走!”


    鄢懋卿的船隊在大雪中占了運河正中的河道浩浩蕩蕩駛來了!


    獨有一條客船仍然不管不顧調整了風帆,輔之以槳繼續行駛,可還是在大雪的河中被周遭的船逼住了,欲行難行,眼看著要跟兩邊的船碰上了,爭鬥在所難免。


    船艙內一個高大的身影鑽出來了,站到船板上,伸出那隻蒲扇大的手掌去接天上飄下的雪,這人竟是押解齊大柱進京的錦衣衛那頭。


    船工其實都是浙江臬司衙門換了便服的官兵,一個隊官見他出來立刻趨了過去:“大人,跟不上了,我們是否要亮出名號?”


    一片好大的雪飄然落在錦衣衛那頭的掌心中,錦衣衛那頭望著那片雪:“‘燕山雪花大如席’呀!”


    那個隊官睜大了眼,詫異地望著錦衣衛那頭,有點不相信這句文縐縐的話是從這個大內高手嘴裏說出的,伺候了一路,此人居然還會念詩?


    “不要亮名號,往前走就是。”錦衣衛那頭依然捧著那片雪花這才答道。


    那隊官:“大人,這樣走難免有碰撞,都是官船,爭吵起來我們怎樣說?”


    “不要爭吵嘛。”錦衣衛那頭十分悠閑,“跟著前麵鄢大人的船隊,不要落了。”


    那隊官隻好傳令:“擠出去!跟著前麵的船隊!”


    畢竟都是官兵,背後又有錦衣衛的靠山,這些人趁各條船避讓之際硬是竹篙齊出,撐著別人的船,聽著四處的罵聲,駛了出去,跟在鄢懋卿龐大船隊的後麵不遠不近地駛去。


    錦衣衛那頭這才又鑽進了船艙。


    船艙內,齊大柱依然穿著上船時那件單衣長衫,臉上的胡子也長出來了,背靠著船艙的隔板,閉眼箕坐在那裏。


    另一個錦衣衛就坐在他身旁的不遠處,正掀開一扇窗望著船外的雪花。


    錦衣衛那頭進來了,望了一眼齊大柱。


    另一個錦衣衛放下了船窗頁子,站了起來。


    錦衣衛那頭:“天冷了,把你的袍子拿一件給他穿上。”


    那個錦衣衛走到靠艙壁邊一個木箱前,掀開了,提出了一件棉袍,走到齊大柱麵前:“穿上吧。”


    齊大柱依然閉眼坐著:“不冷。”


    錦衣衛那頭:“不冷也穿上。”說著接過那件棉袍往齊大柱麵前一遞。


    齊大柱睜開了眼,望向他。


    錦衣衛那頭:“一路上我們也沒有難為你,快進京了,刑具也得戴上。”


    “戴上吧。”齊大柱這才站了起來,接過棉袍穿上。


    那個錦衣衛將一麵枷又拿過來了,齊大柱將兩隻大手一並伸到身前,那錦衣衛給他套上了枷,一把鎖鎖了。


    齊大柱又靠著艙壁坐了下去,閉上了眼。


    自元代修了通惠河,京杭大運河的終點便從通州接達京師什刹海。明朝正統三年,在東便門修建了大通閘橋,這裏便已成了全國貨物直達京師最大的集散碼頭。到嘉靖時,每年僅朝廷和官府在這裏靠岸起航的漕船就有兩萬條。年近歲末,大雪早至,許多南來的船隻都被迫在通州的張家灣碼頭下貨,但各部衙門能駛進通惠河到達這裏的船仍不在少數。河道上今天的擁堵自不用說,碼頭上前來接貨的車擔人流更是嚷成一片。但無論你是哪個衙門的,這時都被趕開了,擠靠在碼頭兩邊的岸上。碼頭被空了出來,戒備森嚴,井然有序。


    官兵都戴上了大沿冬帽,挎刀執槍從河岸邊沿石階到碼頭頂端分兩列直立在紛飛的雪花中。


    碼頭上那條大道停著好幾頂暖轎,還有二十輛戶部押漕銀的車。


    碼頭頂端站著好幾個官員,都披著大紅麵料出鋒的鬥篷大氅,每個人的後麵都有一個隨從舉著偌大的油布雪傘罩在頭頂,望著河道中鄢懋卿那支浩浩蕩蕩的船隊慢慢靠向碼頭。


    ——嚴世蕃帶著羅龍文還有好幾個親信官員親自接鄢懋卿來了!


    主船駛在全隊的最前麵,一把傘罩著,鄢懋卿披著鬥篷大氅走出了船艙,站到了船頭的甲板上,向碼頭上端遙遙可見的嚴世蕃幾個人雙手高拱。


    就在這時,難以想像的情形出現了,一條客船眾槳齊飛,越過了鄢懋卿的船隊,越過了鄢懋卿那條主船,搶先劃向了碼頭!


    碼頭上的官兵,船隊上的官兵都拿起了家夥,準備要拿這條船!


    快靠岸時,這條船的桅杆上升起了兩盞大大的燈籠,一盞燈籠上映著:“北鎮撫司”,一盞燈籠上映著“詔獄”。


    碼頭上,船隊上,拿著刀槍的手都軟軟地放下了。


    “是不是押那個齊大柱的朱七迴了?”反應最快還是嚴世蕃。


    “是。”羅龍文瞪大了眼,已經望見從客船上走上碼頭的錦衣衛那頭——原來此人姓朱名七。


    浙江臬司衙門那些官兵也都換迴了軍服,一隊人先跑上了碼頭。接著,背著枷鎖的齊大柱出現了,他身後跟著已換上錦衣衛服飾的那個錦衣衛。


    一行押著齊大柱飛快地登上了碼頭。


    “小閣老!趙大人!”錦衣衛那頭——朱七迎麵向他們行了個半禮。


    嚴世蕃立刻伸手阻住他,笑道:“七爺也趕迴來了?”


    “小閣老這樣稱唿折殺了小人。”朱七謙笑答道,“司禮監已經罵人了,叫小的今天務必趕到,這一急,沒想衝撞了小閣老。”


    “你們的事要緊。”嚴世蕃望向了已經押至過來的齊大柱,“這就是通倭的那個人?”


    “還要審。”朱七沒有正麵迴答他,“小閣老還要迎鄢大人,小的先走了。立刻送詔獄!”


    朱七向嚴世蕃和羅龍文又拱了下手,領著一行押著齊大柱走了過去。


    這個插曲不但沒有敗了嚴世蕃的興致,反而使他更興奮了,臉上露出了硬硬的笑。


    羅龍文:“有他們好看的了。”


    “迴去再說。”嚴世蕃打斷了他,“接景修吧。”


    鄢懋卿那條主船這時才靠了岸,隨從高舉著那把油布雪傘,跟在鄢懋卿後麵從架板上走上了碼頭。


    被北鎮撫司的船擋了一下,鄢懋卿的興致敗了不小,但這時透過雪花,看見了站在碼頭上的嚴世蕃和羅龍文,立刻又滿臉堆出了笑,踩著雪,疾步拾級而上。


    “雪滑,走慢點!”站在頂端的嚴世蕃望著逐漸登近的鄢懋卿大聲喊道。


    “爺!想死了!”鄢懋卿大聲答著,步伐更快了,走到了嚴世蕃、羅龍文麵前,冒著雪便要跪下去。


    嚴世蕃兩手有力地攙住了他:“地上有雪!”


    鄢懋卿雙腿屈著,抬頭望著嚴世蕃那張凍得紅撲撲的大臉,眼睛一濕:“小閣老好?閣老還好?”


    嚴世蕃:“好,都好。”


    鄢懋卿站直了又笑望向羅龍文:“大人們都好?”


    羅龍文也笑著:“你把銀子運迴來了大家便都好。”


    鄢懋卿迴頭一指陸續靠岸的船隊:“二百三十萬兩,全運來了。皇上那裏今年也能過個安穩年了。”


    嚴世蕃:“稅銀立刻押往戶部,賬冊送進宮去!”


    立刻有兩個官員大聲答道:“是!”


    嚴世蕃拉著鄢懋卿的手:“閣老正等著呢,走吧。”


    時近黃昏,天又下著雪,人不願過,鳥不敢飛的北鎮撫司詔獄這條大街便更顯得陰森幽長,載著齊大柱那輛暖篷馬車飛快地馳過來了。


    黑漆大門裏,一個錦衣衛的千戶領著好些錦衣衛迎了出來。


    馬車停下了,轎簾一掀,那個錦衣衛先跳了下來,手撩著轎簾,接著是叫朱七的錦衣衛那頭跳了下來。


    “太保爺,這一趟差出得不短。您辛苦了!”錦衣衛千戶立刻領著眾錦衣衛向他行了個禮。


    原來自明太祖朱元璋設錦衣衛以來,隊夥裏便自己推選出功夫最高的十三個人號稱“十三太保”。十三個位置一直沿襲下來,死了一個或是走了一個便挑出一個補上。這十三個人在上萬的錦衣衛裏不論職位高低,名頭都是響的。辦浙案的錦衣衛那頭原來就是嘉靖朝這十三個人之一,排在第七。嘉靖喜歡這個人,又給他賜了國姓,改姓朱,姓名由此定了下來,叫做朱七。因此錦衣衛的人有時稱他“太保爺”,有時稱他“七爺”。


    朱七見著自家人第一次露出了親切的笑容:“原來還打量著這個年要在浙江過,總算迴來了。”


    剛才還行禮的那些錦衣衛一下子圍了上來,向朱七紛紛嚷道:


    “七爺要是不迴,咱們這個年過得都沒勁了!”


    “七爺這一迴,牌桌上小的們的銀子就沒勁了!”


    “閑事過後再聊。”朱七笑了一下,轉向跟他的那一個錦衣衛:“把人犯帶出來吧。”


    “老趙也辛苦了,我們來吧。”兩個錦衣衛便走到轎簾邊準備拿人。


    那個錦衣衛原來姓趙,這時擋住了他們:“這個人有許多隱情,兄弟們照顧著點。還是我叫他下來吧。到了,下來吧。”


    帶著枷鎖的齊大柱在轎車門口露出了頭,接車的錦衣衛剛想扶他,隻見他頂著枷鎖輕身便躍了下來。


    錦衣衛那個千戶和所有迎出來的錦衣衛目光都是一碰,似乎明白了些此人為何該“照顧著點”了。


    錦衣衛那千戶向迎出來的眾錦衣衛說道:“安排牢房。然後給七爺接風!”


    兩條黑漆大門是不開的,隻是左側大門扇上還開著一條過人的小門,一些錦衣衛聽了吩咐疾步先走了進去。


    剩下錦衣衛那千戶陪著朱七,兩個錦衣衛陪著姓趙的那個錦衣衛押著齊大柱向開著的那條小門走去。


    “爺!”一聲女人的叫聲把六個人的腳都叫停了,六個人的目光都循聲望去。


    雪花還在紛紛揚揚下著,一個女人拎著一個布包袱飛也似的跑過來了。


    “你到這裏來幹什麽!”朱七和四個錦衣衛還在愣神,背著枷鎖的齊大柱對那女人一聲大喝。


    原來是柱嫂。這時已是滿身的雪,任齊大柱橫眉怒目,抓著他的衣便跪了下來:“我是你的人,活著給你送飯,死了給你送靈。”


    幾個錦衣衛才知道這是齊大柱的婆娘,四個錦衣衛都望著朱七。


    朱七不吭聲,隻是望著齊大柱和跪在他身前的那個女人。


    柱嫂:“我到京城已有半個月了,海老爺、王老爺都給我寫了信,我住在翰林院高大人家裏。爺,這是你的冬衣。”說著把那個包袱遞了上去。


    “這裏不許送東西!”押齊大柱的一個錦衣衛伸出手便去搶那包袱。


    朱七這時吭聲了:“讓她送吧。”


    那錦衣衛把手又縮了迴來。


    齊大柱原是擔心自己的女人受連累,聽她一番告白心裏也酸了,接過那個包袱:“京裏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也已是個沒下場的人了。想法子搭個便船迴去吧。”


    柱嫂還跪在那裏:“爺,我一個人你叫我迴哪裏去?”


    齊大柱別過了臉:“迴浙江,找個老實人嫁了吧。”


    那柱嫂慢慢站起了,深望著齊大柱,齊大柱卻拿著包袱一個人向黑門走去。


    朱七和幾個錦衣衛跟著走去。


    突然,朱七的目光一閃,猛地一迴身躍了過去!


    原來柱嫂低著頭向那輛車的車輪猛撞過去,就在頭要撞上車輪的瞬間被一隻大手生生地拽住了。


    幾個錦衣衛都轉了頭,齊大柱也慢慢迴轉頭來。


    “大人,你現在不讓我死,迴去我還是個死。”柱嫂望著朱七。


    “好剛烈的女人!”朱七讚了一句,“齊大柱,我說了算,這個女人不許休了她。”齊大柱閉上了眼:“你這是何苦。願意待你就待在北京吧。”說完這句向詔獄那條小門走了進去。


    到了嚴嵩書房門口,嚴世蕃、羅龍文和鄢懋卿都脫下了大氅,隨從接了過去,三人走進了書房。


    白頭父子,白頭師弟,嚴嵩掌樞二十多年,依靠的還是眼前這個兒子和這兩個弟子最多。這時冬寒早至,室外飄雪,他坐在冒著青火的白雲銅火盆前,蒙蒙地望著進來的三人跪在麵前,盡管目視模糊,骨子裏湧出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溫暖。


    “船上冷吧?”嚴嵩望著鄢懋卿的身影問道。


    “見到閣老早已溫暖如春了。”鄢懋卿幾月在外,一時間還沒看出這時嚴嵩的變化,笑著答道。


    “什麽如春?”嚴嵩沒有聽清楚,複問一句。


    鄢懋卿一愕。


    嚴世蕃在他耳邊說道:“還不是三個月前那個事鬧的。現在眼也花了,耳也背了,聲音小便聽不見。”說著他站了起來,走到嚴嵩的座椅前,在他耳邊大聲說道:“他說見到你老就如沐春風,不冷了!”


    嚴嵩孩子似的一笑:“我能聽見,這麽大嗓門幹什麽?”


    “閣老聽見了。都起來坐吧。”嚴世蕃招唿羅龍文和鄢懋卿起來。


    三個人都在嚴嵩的身邊坐下了。


    嚴世蕃望著鄢懋卿,依然大著嗓門:“把這一次去兩淮、兩浙巡視替朝廷收了多少鹽稅銀子跟閣老說一下吧。”


    鄢懋卿依然怔怔地望著嚴嵩:“才幾個月,沒想到閣老老得這麽快……”


    正高興的時候,嚴世蕃不耐煩他這副傷感敗興的樣子,手一揮打斷了他:“說高興的事吧!把收了多少銀子告訴閣老。”


    鄢懋卿轉出笑臉:“小閣老還是那般性急。公事是談不完的,閣老春秋高了,巡視鹽務的事我詳細寫了個帖子,讓閣老慢慢看。”說到這裏從袖子裏掏出了一本厚厚的帖子雙手遞給嚴嵩。


    嚴嵩接過帖子卻拿在手裏:“詳細賬冊都給皇上送去了嗎?”


    鄢懋卿大聲地迴道:“送了!銀子送進了國庫,賬冊呈給了皇上。”


    “那就好。”嚴嵩這才就著燈光把那個帖子湊到眼前望了望封麵,看不清,又望向鄢懋卿:“看不清了。你告訴我,這一次一共收了多少稅銀。”


    “閣老!”鄢懋卿大著嗓門,接著舉起左掌伸出兩根手指:“二百!”接著又舉起右掌伸出三根手指:“三十萬兩?”


    嚴嵩聽清楚了,卻沒有立刻表態,在那裏像是盤算著,好久才說了一句:“二百三十萬,補今年京官的俸祿和各部衙門的開支應該夠了。宮裏的呢?”


    “放心吧!”嚴世蕃大聲地說道,“宮裏的埋伏早就打下了。這二百三十萬是給國庫的,還留了一百萬我收到了工部。五十萬年前送進宮去給皇上賞人。剩下的五十萬兩,過了年,就幫皇上把去年燒了的萬壽宮修起來!”


    幾個人都滿臉興致地望著嚴嵩,等他高興的迴應。


    嚴嵩的眉頭卻皺起了,又在那裏費神地想著,接著搖了搖頭:“不應該這樣做。授人以柄哪……”


    嚴世蕃被冷水澆了一下,那張大臉一下子也冷了:“你老也太膽小了。錢都到了國庫再撥出來又不知要費多大的勁。這樣做皇上隻會高興,誰敢拿皇上的把柄!”


    嚴嵩:“呈給皇上的賬目上寫了這一百萬兩嗎?”


    嚴世蕃:“這是瞞那些人,怎麽能瞞皇上,當然要寫上。”


    嚴嵩這才點了點頭:“寫上了就好。”


    嚴世蕃又興奮了:“有了這三百三十萬兩,讓皇上看看,到底誰是大明朝的忠臣!徐階、高拱、張居正那些人想倒我們,弄了個趙貞吉接管了織造局,怎麽樣?都快年底了,五十萬匹絲綢還不到一半的數。現在好了,他們隊夥裏自己幹上了。等著看戲吧!”


    他的嗓門大,嚴嵩又聽得認真,這迴都聽清了:“他們自己幹上了什麽?”


    嚴世蕃:“高拱、張居正他們推舉的那個海瑞有通倭的嫌疑,我叫人參了一本,逼趙貞吉下令抓的人。錦衣衛的朱七今天已經把人押迴京裏了。你老就等著看徐階、高拱、張居正他們自己幹仗吧!”


    嚴嵩一驚:“你們抓了那個海瑞?”


    嚴世蕃:“眼下還沒動他。抓的是淳安的一個桑戶頭子,從改稻為桑開始就領著人造反。後來通倭,被何茂才抓了,竟讓那個海瑞給放了。還送到了胡汝貞那兒去打仗,真是反了天了。抓了這個人,那個海瑞便跑不了,慫恿海瑞鬧事的那些人也脫不了幹係。”


    嚴嵩又沉默了。抓齊大柱原是嚴嵩秘密奏陳嘉靖然後由北鎮撫司暗中執行的事。可讓嚴嵩沒有想到的是兒子竟同時派人參了本,而且一直瞞著自己。父子同心,又如此不通聲氣,嚴嵩現在就是想說什麽也無話可說了。


    嚴嵩慢慢抬起了頭,良久才說道:“不要惹事了。畢竟背後牽著裕王。”


    嚴世蕃:“有些事你老不知道。一個舉人出身的七品官竟把浙江鬧得天翻地覆,鄭泌昌、何茂才的命有一半是喪在他的手裏。這一次鄢懋卿去江南他又公然叫板,跟老鄢過不去,還不是仗著他背後有人!老鄢也不爭氣,怕了他,連淳安都沒有敢去。你說氣人不氣人!”說到這裏他斜盯著鄢懋卿。


    鄢懋卿尷尬地一笑:“也不是怕他,跟他幹有什麽勁?”


    嚴世蕃嘴角一撇:“我們越是退,人家越是上前。浙江的事,我們的人都被他們殺了,不辦他幾個,這個身就翻不過來。爹,這件事你老就別管了,讓兒子收拾他們。”


    嚴嵩氣衰,煩這個兒子就煩在這些地方——盛氣高漲,不由分說,他將手裏拿著的鄢懋卿那個帖子往身邊的茶幾上一擱,躺了下去,幹脆閉上眼不做聲了。


    嚴世蕃隻好閉上了嘴。


    羅龍文總是在這樣的時候出來轉圜:“閣老說得對,小閣老,有些事還是從長計議的好。”


    “通倭也要從長計議!”嚴世蕃瞪了他一眼。


    “小閣老,公事慢慢談吧。”鄢懋卿目帶乞求,臉帶諂笑望了一眼嚴世蕃,然後轉向嚴嵩,大聲地說道:“閣老,兒子們還有件真能讓你老歡喜的事,還沒有說呢。”


    嚴嵩這才又慢慢睜開了眼,望著他,輕歎了口氣:“鬧騰的事就不要跟我說了。”


    鄢懋卿笑著大聲道:“還真是鬧騰的事,你老一定會歡喜。”


    嚴嵩怔怔地望著他。


    嚴世蕃當然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太敗老爺子的興,勉強轉了笑臉,也望向鄢懋卿:“耳朵都背了,你那個歡喜馬屁拍得再響,他也未必能聽見。”


    鄢懋卿:“這小閣老就不明白了。不喜歡的事耳朵就背,喜歡的事耳朵準不背。”


    嚴世蕃:“那就不談公事了,拍你的馬屁吧。”


    鄢懋卿笑著走到窗邊,開了一線,院內的燈光透了進來,他對外大聲說道:“上些勁,比平時奏響亮些!”


    窗外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檀板,接著小堂鼓敲響了,接著一陣悠揚的曲笛聲傳來了。


    嚴嵩的耳朵這時似乎真不背了,躺著的身子也直了些,側著頭,眼中慢慢閃出了光亮。


    窗外接著傳來了一個坤伶正宗吳語的昆曲:


    臉欺桃,腰怯柳,愁病兩眉鎖。


    不是傷春,因甚閉門臥。


    怕看窗外遊蜂,簷前飛絮,想時候清明初過……


    嚴嵩突然抬起了右手停在空中。


    鄢懋卿在窗邊連忙叫道:“暫停!”


    檀板曲笛歌喉頓時停了。


    嚴嵩手撐著躺椅扶手想坐起來,鄢懋卿和羅龍文一邊一個攙著他坐直了身子。


    嚴嵩眼中閃著光:“這是《浣紗記·捧心》的唱段,不像是原來的昆山腔。什麽人改的曲子?”


    鄢懋卿立刻諂笑著大聲說道:“閣老確是法耳,這是昆山的魏良輔閉門十年調用水磨改出來的新昆腔,江南人叫它水磨腔。眼下也就這個班子能唱,是魏良輔親手調教出來的。兒子花了二十萬兩銀子買了這個班子,特為孝敬你老的。比原來的好聽些嗎?”


    “這個魏良輔了不起!”嚴嵩依然沉醉在餘音中,“虧他十年水磨,竟沒了煙火氣。”


    鄢懋卿大喜,立刻走到窗前:“接著唱!”


    窗外檀板曲笛又響了。


    坤伶那歌喉又婉轉飄了進來:


    東風無奈,又送一春過。


    好事蹉跎,贏得懨懨春病多……


    玉熙宮的殿門緊閉,大殿的四角四個大白玉銅盆的銀炭從裏往外冒出青色的火苗。


    左右兩條紫檀木長案上又擺上了那兩把各一丈長的紫檀算盤!十二名太監正飛快地在那裏左手撥珠、右手揮毫計算著從江南送來的鹽稅賬目。


    大殿中央赫然擺著兩個銅皮鑲邊的大木箱,蓋子掀開著,木箱上剩下一半的封條還清晰地能看見“鹽運使司”幾個大字!


    兩個遞送賬目的太監穿梭般從大殿中央木箱中拿出賬頁送到長案上,又從長案上把已經算過的賬頁拿迴到大殿中央另一個木箱中。


    聲耳之娛,在嘉靖這裏截然不同,鍾磬絲竹檀板歌喉之屬,了無興趣。他最喜歡聽的隻有三種聲音:一為設壇拜醮時的鍾鼓誦咒聲,二為朗讀青詞時的四六平仄聲,第三便是眼下外殿偌大的算盤發出的算珠劈啪聲了。這三種聲音有一種響起他便兩眼放光,心馳神往。


    燈火通明,窗外飄著大雪,窗戶又都打開了。寒夜的雪風吹得嘉靖身上的絲綢大衫往後飄起。他站立的那張禦案上便多了許多條玉石鎮紙,壓著一張張賬單,以免被風吹走。


    今年入冬後的精舍還有了一個改裝,平時用來隔著大殿的紗幔不見了,精舍與大殿之間都裝上了紫檀條幅門,條門上方的隔欞空間且都糊上了皮紙。在這裏當值的太監們說這是萬歲爺今年新的“德政”。往年冬日因皇上耐不了煙火氣,外麵大殿一般都不讓生火盆,當值的人凍得要死。今年讓在這裏裝了這一麵紫檀條幅門,外殿便可以生火了,正好起到了一殿之間冷暖殊異的作用。其實這裏麵還有一層嘉靖不願說與外人的原因,今年以來他突然覺得暴響的算珠聲震得耳朵有些難受,隔了這一麵條門響聲正好合適。


    這時他站在案前一任窗外的雪風吹著,眼望賬單,耳聽算珠,兩眼閃光。


    最苦的依然是呂芳,他是凡人,換季自然要換衣,可他此時穿厚了不行穿薄了也不行隻得穿著一件夾袍,輕輕推開條門一線側身進來,撲麵便是寒風,他立刻將門閉上,一手拽緊了胸襟,一手拿著那張墨跡發亮的賬單擺到禦案上,壓上玉石鎮紙。嘉靖的目光立刻投向了那張賬單。


    呂芳裹緊了衣襟又向條門走去。


    “過來。”嘉靖的目光從賬單上移向了他。


    呂芳連忙轉身:“主子。”


    嘉靖走到了神壇前揭開了盒蓋從裏麵二指拈出一顆鮮紅的丹丸:“吃了,就不冷了。”


    呂芳連忙趨了過去跪下,雙手朝上接過那顆丹丸:“謝主子隆恩。”說著立刻將丹丸塞進嘴裏,這才站起又退到條門邊開了一線擠了出去,帶上條門。


    出門後,立刻轉過了臉吐出了那顆丹丸,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包了又塞進了衣襟裏,這才向大殿中央走去。


    他的目光望向了貼有“鹽運使司”封條的那個木箱,木箱已經見底,呂芳知道這是最後一輪賬目了,便不再一張一張傳遞,站在那裏等著這一批賬目算完。


    算珠聲慢慢稀疏下來,幾乎同時,兩條長案前十二名太監算完了所有的賬目。


    十二名太監同時拿起各自記下的最後一頁賬目捧到嘴邊細細吹幹。


    兩個遞送賬目的太監一個走到左邊的案前將六張賬頁收攏了來,一個走到右邊的案前將六張賬頁收攏了來,二人同時走向呂芳雙手呈了上去。


    呂芳接過這十二張賬頁:“撤了。”


    左邊六個算賬的太監抬起了左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盤輕聲走了出去。


    右邊六個算賬的太監抬起了右案上那把巨大的算盤跟著輕聲走了出去。


    一個遞送賬目的太監將裝著原賬冊的那個宮中木箱套上銅鎖咣當一聲鎖了,然後將那把偌長的銅鑰匙遞給站在身邊的那個遞送賬目的太監,那個太監雙手捧著鑰匙走到呂芳麵前呈了上去。


    呂芳接過這把鑰匙:“挑了燈把火盆搬出去關好殿門。”


    “是。”兩個太監便趨到牆邊的條幾上各自拿起一個銅盤一把剪刀,一個走到左邊,一個走到右邊,各自將兩盞高燃著明火的巨燭的燭芯剪了放向銅盤內,接著去剪第二盞。


    呂芳這才捧著那疊賬頁和放在賬頁上的長銅鑰匙走向精舍的條門。


    禦案上的賬單嘉靖都已看完,這時已經坐迴在蒲團上。


    呂芳進來走到嘉靖身邊,先將那把銅鑰匙呈了過去,嘉靖接過那把鑰匙掛在內衣的腰帶上。


    呂芳接著將手裏那疊賬單的第一頁呈了過去。


    嘉靖接過,飛快地看完了這頁賬單,呂芳接迴這頁賬單,又呈上第二頁賬單。


    接著是第三頁,接著是第四頁……十二頁賬單片刻間都看完了。


    呂芳這個時候是絕對不去看嘉靖的臉色的,接過第十二頁賬單便走到禦案前去收摞用鎮紙壓著的那些賬單。


    “去年朝廷派的巡鹽禦史去兩淮兩浙收了多少稅銀?”嘉靖問話了。


    呂芳:“迴主子,好像是一百四十多萬兩。”


    嘉靖:“前年呢?”


    呂芳:“是一百七十多萬兩。”


    嘉靖從蒲團上站起了,又開始大袖飄飄踱了起來:“派別人去收稅,是一年比一年少。鄢懋卿去,一次就收迴了三百三十萬兩,比別人兩年還多。你怎麽看?”


    呂芳想了想才答道:“還是嚴閣老的人行哪!”


    嘉靖突然站住了,慢慢盯著呂芳,那眼神似要把他倒過來看:“朕賜你的那顆丹藥為什麽吐了?”


    呂芳愣了一下,接著跪了下來:“主子法眼。奴才是將仙丹藏起了。奴才有私心。”


    嘉靖:“你怕吃了會死?”


    呂芳立刻磕了個頭:“迴主子,仙丹吃了隻會長壽怎會死人?奴才是想起了楊金水。”


    “你想把那顆丹丸送去給楊金水吃?”嘉靖的眼神慢慢橫了過來。


    呂芳:“主子聖明。下晌奴才聽人說,這麽大冷的天,楊金水還穿著一件單衣,夜裏都在院子裏走。”


    嘉靖:“藍神仙那些人就不管他?”


    呂芳:“不是不管。藍神仙說,這是他的冤孽,報應完了自然就好了。”


    嘉靖沉默了,目光移向窗外:“楊金水在杭州四年,功勞還是有的。他要是不瘋,今年五十萬匹絲綢就織出來了。朕何必還要靠向人家討錢來過日子?沒有可靠的人了,現在連你也沒有真心了。”


    呂芳抬起頭淒淒地望著嘉靖:“奴才哪些地方不真心,請主子明示。”


    嘉靖:“朕剛才問你鄢懋卿下去怎麽就能收來這麽多銀子,你為什麽不說實話?”


    呂芳:“乾坤都握在主子手裏,主子的心比日月都明亮。”


    嘉靖:“朕明白是朕的事,朕現在要聽你說。”


    呂芳:“是。兩淮兩浙的鹽引,在太祖爺和成祖爺的時候每年都有上千萬的稅收。此後一年比一年減少,其中有些部分確是直接調給南京那邊充做公用了,但怎麽說也不會像前年去年一年隻能收一百多萬兩。今年鄢懋卿一去就收迴了三百三十萬兩,原因隻有一個,那些管鹽的衙門都是嚴閣老、小閣老的人,錢都被他們一層一層貪了。上下其手,鐵板一塊,派人去查那是一兩也查不出來,可隻要鄢懋卿去了,他們都會乖乖地獻出來。說句傷心的話,大明國庫的鑰匙一多半都捏在他們手裏了。朝廷要用錢,這扇門隻有他們才能打開。”


    嘉靖:“你現在明白朕為什麽上迴不追究嚴世蕃他們,反而派鄢懋卿南下巡鹽了吧?”


    呂芳大聲地說道:“主子聖明!奴才還有下情陳奏。”


    嘉靖:“說。”


    呂芳:“朱七他們一直跟著鄢懋卿的船隊,今天也迴來了。天黑前朱七來見過奴才。他說,鄢懋卿在把這些銀子押迴京裏以前,還有三條船。”


    嘉靖:“什麽三條船,幹脆點說還運走了幾百萬兩,是不是?”


    呂芳:“聖明無過主子。南直隸那邊咱們的人也有呈報,說鄢懋卿今年巡鹽至少收了五百多萬兩稅銀。除了報上來的三百三十萬兩,至少還私瞞了兩百萬兩。兩條船去了江西,一條駛往分宜嚴閣老的老家,一條駛往豐城鄢懋卿自己的家。還有一條船在一個月前裝作商船駛迴了北京。”


    嘉靖:“好嘛!兩百萬兩銀子三條船,遊南遊北,我大明朝這條運河倒是為他們修的了。”說到這裏他拿起了禦案那摞賬單上鄢懋卿的奏疏:“鄢懋卿這隻老鼠,居然還在奏疏裏說什麽‘為解君憂敢辭其勞’,又說跟嚴世蕃商量了,專留下一百萬兩給朕修萬壽宮?朕的錢,他們拿兩百萬,分朕一百萬,還要朕感謝他們!”說到這裏他一把抄起了那摞賬單狠狠地往地上摔去,臉色鐵青,氣喘加劇。


    “主子!”呂芳慌忙爬了起來,奔過去一手攙著嘉靖的一條手臂,一手伸掌在他背後慢慢撫著,“主子千萬不要傷了仙體。要不,奴才這就叫東廠和鎮撫司的人把他們的家都圍了!”


    嘉靖畢竟是每天打坐練功的人,很快便調勻了唿吸,甩掉了呂芳的手,又走迴蒲團前坐下:“是該收網了!可還不到抄家的時候。”


    “是。”呂芳又走了過去,“下麵該怎麽幹,請主子示下。”


    嘉靖:“快過年了。讓他們再大撈一把,過個快樂年。”


    呂芳明確了嘉靖的意圖,便不再諱言:“‘多行不義必自斃’。主子的聖意奴才明白,為防打草驚蛇,以免他們轉移贓款,要先穩住他們。可要穩住他們,有些事奴才不太好辦。”


    嘉靖:“什麽事?”


    呂芳:“迴主子,海瑞放的那個齊大柱,朱七今天押迴京了。嚴世蕃那邊揪住這個事,說是通倭大罪,要一查到底。奴才想,他們這是對著裕王爺他們來的。不查,他們便會生疑;查了,又會傷了裕王爺。”


    嘉靖眼中露出了兇光:“他嚴世蕃的意思,朕的兒子也會通倭?”


    呂芳:“那他還不敢。他們是想用這個人先打海瑞,再打裕王爺身邊那幾個人。天下便又都是他們的天下了。”


    嘉靖想了想:“那就讓鎮撫司先審,年前將這個人正法了,安他們的心,也斷了他們的念想。”


    呂芳略一猶豫,答道:“是。奴才給北鎮撫司打招唿。”


    嘉靖對呂芳的慈愛又迴來了:“得罪朕兒子的事,你就不要出麵了。鎮撫司該陳洪管,叫陳洪去辦。”


    呂芳低下了頭:“是。”


    嘉靖:“嚴嵩現在應該在等朕傳旨了。把他還有徐階都叫來。”


    呂芳:“是。”


    昆曲還在窗外唱著,嚴嵩像是突然感應到了什麽,揚了揚手。


    鄢懋卿立刻走到窗前:“停!”


    檀板曲笛歌喉齊紮紮地住了聲。


    嚴嵩望向鄢懋卿:“該戌時了。景修也有幾個月沒迴家了,迴去吧。還有你們,都迴去吧。”


    嚴世蕃:“老爺子也該歇著了,我們今天先散了。明天上午龍文以通政司的名義催促刑部行文北鎮撫司,那個齊大柱通倭的案子要抓緊查。下午我們再來陪老爺子聽昆曲。”


    羅龍文:“一部《浣紗記》都得聽好幾天呢,何況還有那麽多部?快過年了,年前把該辦的事都辦了,正月裏陪著老爺子慢慢聽。”


    “好!”鄢懋卿在窗前立刻向窗外說道,“今天就唱到這裏。各人到暖房去都把澡洗了,吃個消夜,歇了。明天給閣老唱全本的《浣紗記》。”


    窗外應聲繁忙,顯然各自在收拾東西。


    嚴世蕃:“爹,那我們走了。”


    嚴嵩手一揮:“走吧。”


    三個人又向嚴嵩行了禮,羅龍文、鄢懋卿跟在嚴世蕃後麵走了出去,一個隨從領著兩個婢女走了進來把門關上。


    那隨從對兩個婢女吩咐道:“暖床,伺候閣老歇息。”


    “是。”兩個婢女走進了側麵的臥室。


    嚴嵩:“歇不了哇。給我準備一個湯婆子,安排好暖轎。”


    那隨從:“閣老爺,這麽晚了還去哪裏?”


    嚴嵩:“備著吧,或許要進宮。”


    那隨從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傳來了稟報聲:“稟閣老,皇上召閣老進宮。”


    那隨從這才服了,大聲答道:“知道了!”接著又轉對臥房那邊:“快來,伺候閣老進宮!”


    兩個婢女一邊係著衣扣一邊又從臥房匆匆走出來了,伺候嚴嵩更衣。


    玉熙宮沒有生火,還開著窗,寒風襲來,徐階還挺得住,但嚴嵩畢竟老了,盡管身上的衣被加得厚厚的,他仍覺著骨頭都冷得陣陣發疼。


    “把窗戶關了。”嘉靖坐在蒲團上招唿呂芳。


    “是。”呂芳走過去把幾扇窗戶都關上了。


    立刻便沒有那麽冷了,兩個人站著,嚴嵩眼花,徐階卻早已發現平時他們來應該有的兩個繡墩沒有了。


    “端進來吧!”呂芳向隔門外喊道。


    兩個當值太監一人端著一個約一尺半高、一尺見方、上麵鏤空著花紋的紅木凳子進來了,擺在嚴嵩和徐階的身後。


    “坐吧。”嘉靖溫和地說道。


    “謝皇上。”嚴嵩和徐階答著一齊坐了下去。


    屁股一挨著那凳立刻有了反應,那凳裏生了火盆,滾滾燙燙。


    徐階立刻站起了:“皇上的精舍裏不能有煙火氣,臣等不能壞了天規。呂公公,還是搬出去吧。”


    嚴嵩這時也慢慢站起了。


    嚴嵩是江西人,徐階是江蘇人,望著各自坐的所謂凳子空格裏麵都顯出了紅紅的火炭,如何不知皇上賜給他們坐的是南方一帶老人在冬寒才坐的火桶。


    呂芳笑道:“皇上的天恩,這裏麵燒的不是木炭,都是檀香。”


    嚴嵩也不得不說話了:“皇上如此恩寵,臣等實難消受。”


    嘉靖一笑:“八十多了,這麽晚從被窩裏拽出來,朕也不忍心哪。坐吧。”


    二人又一齊向嘉靖一躬,這才又坐下了。


    “徐閣老。”嘉靖望向徐階。


    “臣在。”徐階欠了欠身子。


    嘉靖:“你管著戶部,鄢懋卿那二百三十萬兩銀子收到了嗎?”


    徐階:“迴皇上,臣剛從戶部來,都清點了,入了庫。”


    嘉靖:“還是嚴閣老調教出來的人能幹哪。有了這筆錢,今年過年你也不會向朕哭窮了。”


    徐階:“還是皇上廟籌有方,八月派了鄢懋卿南下巡鹽。要不臣真不知道今年這個年怎麽過了。”


    嚴嵩耳背,但正如鄢懋卿在他書房所言,喜歡聽的和該聽的時候耳朵就不那麽背了,這時他一直凝神細聽著,那一君一臣幾句問答大致都聽清了,卻依然裝作沒有聽清的樣子,安靜地坐在那裏,繼續聽著。


    “朕的廟籌也不是都靈。”嘉靖提高了聲音,“抓了楊金水,派了個趙貞吉去兼管江南織造局,快年底了,五十萬匹絲綢還沒有織出一半。徐閣老,朕看你這個學生本事也平常。”


    徐階隻得又站起了:“是臣督促不力。臣明日就發廷寄嚴催趙貞吉。”


    嘉靖:“絲綢是織出來的,不是催出來的。朕問你,江南織造局現在還掛在五個徽商的名下是怎麽迴事?聽說這幾個徽商還是胡宗憲的本家是怎麽迴事?”


    徐階:“迴皇上,當時沈一石死了,是鄭泌昌、何茂才找來的這幾個人……”


    “鄭泌昌、何茂才都死了,賬總不能記在死人頭上吧!”嘉靖打斷了他。


    徐階跪了下去:“是。這件事明天臣一並在廷寄裏追問,叫趙貞吉明白迴話。”


    “胡宗憲的病養得怎麽樣了?”嘉靖問這句話時沒有看徐階,似是在問嚴嵩。


    君臣奏對,聲音傳向何方,語氣是在問誰,像徐階這般老臣都已能聞風知向,這句話便沒有迴答,在等著讓嚴嵩迴話。


    嚴嵩自從耳背以後,每次召對都倍感艱難,如果句句奏對都聽不清楚,那便是該致仕了,這時便望向嘉靖:“請問皇上,可是問臣?”


    嘉靖:“胡宗憲是你的學生,應該有信給你。”


    嚴嵩:“迴皇上,胡宗憲自從告病前上了個奏疏,一直並未給臣寫信。可他的病況臣知道,南直隸巡撫最近去看過他一次,說是積勞成疾,隻怕一年半載還養不過來。”


    嘉靖有些黯然:“胡宗憲是有大功勞的人。寫個信給他,叫他一是好好養病,二是管管自己的本家,不要摻和江南織造局的事。弄出事來,麵子上不好看。”


    嚴嵩:“臣明天就給他寫信。”


    嘉靖提高了聲調:“朕上次就跟你們說過,各人的兒子各人的弟子各人管好。比方淳安那個知縣海瑞,這一次又給朕出了個難題,要朕將淳安百姓今年借織造局的糧債全免了,還要朕免去淳安全縣三年的賦稅。他愛民,叫朝廷出錢,朕也隻得認了。現在有人出來替他說話了,還要升他為知州。可他自己卻提出來願意到江西分宜去當知縣,趙貞吉還準了他的請,請朕準他去分宜。分宜是嚴閣老的老家,他們這樣做是什麽意思?徐閣老你知道是什麽意思嗎?”


    嚴嵩一驚。徐階跪在那裏也是一驚,這時不得不抬起了頭:“迴皇上,這件事臣並不知道。”


    嘉靖便望向了嚴嵩:“嚴閣老,把這個人調到你的老家去你有何看法?”


    嚴嵩一時片刻哪裏知道嘉靖此時突然拿起這把雙刃劍是何用意!好在二十年來這樣的應對也不知多少次了,便隻得依然以不變應萬變,順著嘉靖的話答道:“‘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上認為誰該到哪裏任職就到哪裏任職。這個海瑞真要是個清官,能到臣的老家去,也是臣老家百姓之福。”


    嘉靖手一揮:“真是清官倒也罷了。就怕有些人打著清官的名頭,到處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朱七叫來了沒有?”


    呂芳:“迴皇上,已經在殿外候旨。”


    嘉靖:“叫他進來。”


    呂芳走到那一麵條門邊向外麵當值的太監:“傳朱七。”


    “是。”外麵應答著。


    呂芳剛走迴原位站好,朱七那高大的身影便在開著的條門外出現了,視線剛好能看著坐在蒲團上的嘉靖,他跪倒了,像一座山,“砰”地在門外磕了個頭:“奴才朱七叩見皇上萬歲爺!”


    “那個通倭的人押迴來了?”嘉靖問道。


    朱七:“迴萬歲爺,押迴來了,關在詔獄。”


    嘉靖:“朕這裏有人上本,說這個人是海瑞放的。明知是通倭的人,海瑞為什麽要放他?”


    朱七:“迴萬歲爺,據奴才等查問,海瑞當時認為這個人通倭沒有證據,因此放了他。”


    嘉靖:“那個倭賊頭子井上什麽郎的都招認了,這還不是證據?”


    朱七:“迴萬歲爺,那個倭賊頭子叫井上十四郎,確與奴才抓的這個齊大柱在新安江船上拿糧食換生絲,因此被官兵拿了。海瑞認為這件事不足以證明齊大柱通倭。”


    嘉靖:“那你們呢?你們查了嗎?”


    朱七:“迴萬歲爺,奴才也曾去查過,但那個井上十四郎被何茂才臬司衙門的人帶走後便不知去向,奴才們因此也查不下去了。”


    嘉靖:“那你認為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通倭情事?海瑞和這件事到底有沒有關節?”


    朱七沉默了。


    嘉靖:“啞了喉了?”


    呂芳接言了:“該怎麽說就怎麽說,明白迴話。”


    “是。”朱七應了一聲,提高了聲調,“迴萬歲爺,以奴才多年辦案的閱曆,這個齊大柱不像通倭的人。還有海瑞,他是今年六月初三從福建到的杭州,六月初六到的淳安,從不認識齊大柱。縱算齊大柱有通倭情事,海瑞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敢放人?”嘉靖逼問道。


    朱七無法迴答,沉默地趴跪在那裏。


    精舍內外都沉默了。


    這一段時間雖是嘉靖和朱七在一問一答,嚴嵩和徐階都一直緊張地聽著,心裏也一直在揣摩,等著嘉靖最後亮出底牌。


    “呂芳。”嘉靖打破了沉默。


    “奴才在。”呂芳連忙答道。


    嘉靖:“朕看鎮撫司這個衙門你們也該好好整治整治了。這個朱七,人稱七爺,你們一直在朕麵前誇他何等了得,現在都看到了?一個這樣的案子都弄不明白,還幫著通倭的人說情。”說到這裏他盯向朱七聲轉嚴厲:“錦衣衛是拿人的,案子審都沒審,你憑什麽倒先把案子定了?誰在你那裏說了情了!”


    朱七一下子懵了,抬著頭茫然望著嘉靖怔在那裏。


    嚴嵩和徐階這時雖然頭都微低著,但一切似乎都明白了,皇上這一次是準了嚴氏父子的本。


    “迴話!”呂芳見朱七懵了,一聲大喝。


    “奴才該死!”朱七迴了這一句,猛地把頭磕向門外的磚地,銅頭鐵骨的人,一時情急失了分寸,這一頭碰下去,立時便見磚地上有無數碎片迸濺起來!


    呂芳大驚,連忙閃身擋到嘉靖麵前,以防迸起的碎片濺到嘉靖。


    嚴嵩和徐階也驚了,一齊望向門外。


    好在有門扇和門檻隔著,朱七那個頭磕下去砸碎的磚片並沒有一塊飛進精舍。隻是地上那塊磚已經砸得破碎不堪,凹進一個大洞。


    呂芳的臉煞白,知道這個禍闖大了,說話便都急促了:“反、反了天了!來人!”


    兩個當值的太監很快出現在門外。


    呂芳指著朱七:“把他押到陳洪陳公公那裏去,等候發落!”


    “是。”兩個當值太監便去拿朱七。


    “用不著。”嘉靖一句話把兩個太監的手定在半空中,“無非是把朕這座金鑾殿拆了嘛。”


    這話一出,呂芳急忙跪下了。門外兩個當值太監也在朱七的身邊跪下了。


    既緊張又尷尬的是嚴嵩和徐階,這時想跟著跪下又不幹自己的事,不跪下嘉靖這時已然是龍顏震怒,二人都僵在那裏。


    嘉靖眼睛瞟向了他們:“就拆了金鑾殿,你們各人也分不了幾片瓦去。”


    這就不得不跪下了,嚴嵩和徐階都跟著跪了下去。


    這時反而是朱七抬起了頭挺直了身子望著嘉靖:“奴才無狀,犯了天大的罪,奴才這就自行去提刑司聽候處死!”


    那五個人都趴著,這時隻有嘉靖的目光接著朱七的目光。朱七立刻感到萬歲爺的目光中並無怒意。嘉靖這時又把目光移望向他的額頭,見那額頭渾然無事,嘴角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砸碎一塊磚,與天什麽相幹?朕也不要你死,這塊磚朕也不換。朕還讓你去審那個齊大柱,與海瑞有關就辦海瑞,與別人有關就辦別人。要是與任何人無關,就除了這個禍根,讓他過了小年,臘月二十三朕等著你頂著塊磚來把地補上。”


    朱七似乎從嘉靖深邃的目光中看到了什麽,這時心亂如麻,這個頭隻好磕在門檻上:“奴才謝萬歲爺隆恩!”接著站了起來向殿外走去。


    嘉靖的目光望著朱七山一般的背影欣賞到消失以後,才轉望向跪在地上的嚴嵩、徐階和呂芳:“朕都不驚,你們驚什麽?都起來吧。”


    嚴嵩、徐階和呂芳都站起了,兩個當值太監反而還跪在門外,呂芳:“朱七都走了,你們還待在那裏等著過年哪?”


    兩個當值太監慌忙爬起,躬著身子退了出去。


    呂芳的這句話使嘉靖破顏一笑,望向已然坐下的嚴嵩和徐階:“你們家裏的人是不是也這樣淘氣?”


    嚴嵩和徐階同時又欠了欠身子,幾乎同時胡亂答道:“是。”


    嘉靖:“浙江那個人通倭的事你們都聽到了。讓鎮撫司去審,牽涉到任何人朕都絕不姑息。徐階。”


    又直唿其名了,徐階連忙站起:“臣在。”


    嘉靖:“奏請朕調海瑞去嚴閣老家鄉的本章就是你的學生趙貞吉上的。你說,這個海瑞還能夠用嗎?”


    徐階:“至少在審清通倭情事之前,此人要革職待查。”


    “嗯。”嘉靖應了一聲,又望向嚴嵩,“嚴閣老,這樣辦這個案子,嚴世蕃滿意否?”


    嚴嵩也站了起來:“臣以為通倭這件事絕對與海瑞無關。臣同意趙貞吉的提議,讓海瑞去江西分宜任知縣。”


    嘉靖:“嚴閣老這是給朕的麵子啊。呂芳。”


    呂芳:“奴才在。”


    嘉靖:“海瑞是朕的兒子向吏部推薦的。你向裕王傳朕的口諭,嚴閣老給他麵子,這個海瑞朕也就不追究了,叫他往後不要再向吏部胡亂薦人。”


    呂芳:“是。”


    嘉靖:“江浙是朝廷賦稅重地,海瑞不能再待在浙江。調江西,但也不要去嚴閣老的老家,離嚴閣老老家二百裏有個興國縣,那裏的百姓苦,就讓他去那裏。徐閣老,你明天就把這個廷寄寄給趙貞吉。”


    徐階:“是。”


    “悶。朕也要打開窗戶透透氣了。”嘉靖也從蒲團上站了起來。


    呂芳走到窗前將窗戶一扇一扇又打開了,寒風立刻襲了進來。


    嘉靖的絲綢袍子也立刻飄起來了,望著嚴嵩和徐階:“這裏冷,你們還是都迴自己的熱窩裏去吧。快過年了,別的事過了年再說。”


    嚴嵩和徐階慢慢跪下了,磕了個頭:“是。”


    徐階自己站起了,呂芳攙了嚴嵩一把也站起了,二人慢慢退了出去。


    嘉靖用餘光望向退出隔門的二人。


    嚴嵩一臉茫然。


    徐階一臉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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