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寬得了個苦差事。


    不過他還是得硬著頭皮來做。


    說實話,他這種身份地位,一般也不至於接到這種苦差事。


    可是問題在於,劉瑾如今在詔獄裏麵飽受酷刑,張永這小子又是個缺乏靈性的,所以皇帝陛下最後選來選去,還是選到了他陳寬的頭上。


    陳寬還能怎麽辦呢?


    隻能老老實實地帶著兩名禦醫過來辦事了。


    進了李府來到李東陽房間,還沒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湯藥味道。


    領路的還是一個年輕人,不過不是李兆蕃,這個倒黴蛋兒還在詔獄裏麵被嚴刑拷打呢,估摸著馬上就要無辜喪命了。


    年輕人叫做李次文,也是李氏家族的後生,李東陽重新過繼的一個兒子,但已經是偏支別脈了,哪有李兆蕃這個親侄子血脈相連。


    “陛下的意思是,李學士身子骨可好了?若是好了,那就迴去上任吧,內閣事務繁多,少了李學士這位內閣首輔,很多事情都運轉不開;若是沒好,那李學士就安心休養,陛下還派遣了兩名禦醫隨時為李學士診治!”


    鐵麵禦史何明甫,他的大名李東陽當然清楚!


    李東陽更加清楚,茶陵李氏這些年來仰仗他李東陽的權勢,不知道侵占了多少莊田,迫害了多少百姓!


    畢竟陳寬此次可是帶著皇帝陛下的聖命來的,別說他李東陽還算清醒,就算真個隻剩下一口氣了,那也要爬起來跪地接旨。


    那是因為劉健是正德帝師,有著劉健坐在內閣首輔的位置上麵,他李東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更進一步!


    再加上自己身子骨越來越差,李東陽也徹底失去了進取之心,所以多次出言請求致仕,奈何弘治皇帝不允。


    聽見這些話語,李東陽怔怔無言。


    “李學士莫要忘了,都察院已經派遣禦史去了湖廣茶陵,清查你茶陵李氏侵占莊田魚肉百姓一案!”


    陳寬走入房間,下意識地用手掩住口鼻。


    “李學士,陛下有口諭!”


    但是,這正德呢?


    因為湯昊這個天殺的賊子,劉大夏被勒令致仕,熊繡被趕出了朝堂,他李東陽現在獨木難支,好不容易將楊一清運作成了兵部尚書,結果這又是個愚忠的蠢貨!


    試想一下,若他李東陽也真的請辭致仕了,那湖廣鄉黨誰來庇護,大家的利益誰來保證?


    再者,弘治帝師劉健,到了正德朝本就該主動請辭,正德帝師楊廷和又太年輕,他李東陽也不是沒有機會更進一步,成為執掌內閣的元輔大人,那為什麽要請辭呢?


    朝堂更迭,勢必伴隨著勢力交替,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這要是任由何明甫去查,隻怕整個茶陵李氏上上下下都會被逮捕下獄,沒一個人是幹淨的!


    “陳大璫!”


    而大明王朝的內閣首輔,李東陽李閣老,此刻正臉色蒼白地倚靠在軟榻上麵,明顯是病得不輕。


    此外即便他李東陽致仕了,朝堂之上依然還有劉大夏和熊繡等中樞重臣庇護湖廣鄉黨,他李東陽仍然可以通過湖廣鄉黨的力量插手幹預朝政,在朝和在野並沒有什麽太大區別。


    聽到這些話語,一旁的李次文忍不住身子發顫,滿臉希冀地看向這位“父親大人”。


    李兆蕃!


    斬首示眾!


    你說你是蠢呢,還是太聰明了?


    陛下的意思難道表露得還不夠明顯嗎?


    何明甫到任之後,耳聞目睹此景,當即逮捕了民憤極大的遼東稅使將他處死,並布告天下,嚴申若再有稅使妄作害民者,嚴懲不貸。


    此話一出,陳寬臉色微變,深深看了這個家夥。


    一旁李次文聽到這話,臉上更是不見絲毫血色。


    此後何明甫又繪《苦民圖》,列舉各地太監稅使的種種不法罪狀,以獻朝廷,引得朝堂震動,開始清查這些在外為非作歹盤剝百姓的太監閹人,權閹李廣雖然非常惱恨,但已無計可施,為了擺脫窘境,便用金錢賄賂何家,卻被何明甫拒不接受。


    李次文入內通傳了片刻,然後這才匆匆走了進來,躬身示意陳寬入內。


    最後天下民怨四起,朝野上下震動不安,弘治帝這才如夢初醒,下旨敲打李廣示意自己背下罪責,李廣憂憤而亡,畏懼自殺。


    所以,李東陽一是不願退,二是不敢退!


    他當然知道李兆蕃是無辜的,甚至李兆蕃完全可以不用飽受這些殘忍刑罰,隻要他李東陽心甘情願地請辭致仕,從此以後退出朝堂,那這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偏偏,李東陽不甘心,他也不敢啊!


    他不甘心就這麽黯然致仕!


    他更害怕致仕之後會遭到中山侯湯昊的血腥報複!


    誠然,弘治年間,李東陽曾經多次請求致仕。


    這哪是什麽帝王體恤臣子啊!


    鐵麵禦史何明甫,山東曹州人士,少有大誌,博覽群書,通宵不輟,於成化十二年高中進士。


    哪怕,因此眼睜睜地看著李兆蕃去死!


    “陳大璫,我家兆蕃從小知書達理,絕對不會做出此等險惡之事,還請陳大璫明察啊!”


    “據聞這次張總憲派遣的禦史,乃是素有“鐵麵禦史”美名的何明甫,他要是抵達了茶陵,恐怕你李氏百年基業就要毀於一旦了啊!”


    “哦?”陳寬笑了,笑得很是冷冽,“既然不是李兆蕃所為,那到底是何人所為呢?難不成真如湯紹宗所說,是李學士所為嗎?”


    李東陽聽到這話也是一怔,雙眼變得血紅一片。


    “但食君之祿當忠君之事,老臣明日就會前往文淵閣當值!”


    李東陽臉色狂變,李次文更是嚇得癱軟在了地上。


    他李東陽好不容易坐上了內閣首輔的位置,還沒有真正實踐自己的政治抱負呢,憑什麽就這樣灰溜溜的開口請辭?


    若是此刻請辭致仕,哪怕湯昊不予報複,湖廣鄉黨再無一人身居中樞高位,別說什麽保證利益,一旦因為什麽事情觸怒了皇帝朱厚照,隻怕立刻就會遭到清算被連根拔起,他李東陽在野又能夠做什麽?


    到時候不但致仕歸鄉之後要過得提心吊膽,很有可能還要被追責!


    李東陽掙紮了兩下,到底是沒能起身,隻能不斷開口請罪。


    何以至此啊!


    李東陽暗自歎了口氣,咬著牙迴答道:“勞煩陛下掛念,老臣罪該萬死!”


    這分明就是在逼迫他李東陽主動開口請辭,不要占著內閣首輔這個位置啊!


    何以至此?


    “還有一事,那李兆蕃在獄中經受不住嚴刑拷打,已經承認了自己的罪行,按照國朝律令當斬首示眾,陛下念及此子乃是李學士獨子,所以想要問問李學士的意見,當如何處置?”


    陳寬也不是什麽固執的人,見狀輕笑道:“不必如此,李學士能聽清就行了。”


    此人居官剛正不阿,對貪官汙吏深惡痛絕,曾出巡遼東,時任遼東稅官的鎮守太監乃是弘治朝大太監李廣心腹,依仗李廣職權,橫征暴斂,造成百姓逃難絡繹不絕,號泣的人群擁塞道路。


    沒辦法,這房間裏麵的湯藥味道實在是太濃烈太刺鼻了些。


    為何非要固執下去,連最後的體麵都不要了呢?


    “唔……李學士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會如實匯報給陛下!”


    事情都到了這一步,早已不是他想請辭就能請辭的了!


    “陛下難道非要如此……”


    “慎言!”陳寬冷喝道!


    “李學士恐怕還不知道,就在今日早朝,陛下下旨徹底馬政糜爛一案,太仆寺卿武廷宦竟敢大逆不道地當朝怒罵陛下是獨夫民賊,引得陛下勃然大怒,將所有太仆寺官員全部停職徹查!”


    “現在這大明,可不是弘治朝的大明,李學士當敬畏天子!”


    李東陽臉色慘白地聽著這個驚聞,整個人頓時如遭雷擊。


    皇帝陛下下令徹查馬政!


    太仆寺官員全部停職查辦!


    完了!


    一切都完了!


    不要忘了,以往那兵部可是他們湖廣鄉黨的天下,這馬政糜爛自然跟他們也脫不了幹係!


    不管是倒賣戰馬貪腐,還是從中漁利受賄,他們可沒少從裏麵撈取銀子!


    武廷宦啊武廷宦,你這個該死的蠢貨!


    李東陽氣得雙眼通紅,忍不住劇烈咳嗽了起來。


    這一咳嗽,頓時就停不下來了。


    陳寬眼見問不出什麽話來,也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李學士,你我也算是相知多年的同僚了。”


    “咱家有一言,還請李學士記在心裏。”


    李東陽無動於衷,隻管劇烈咳嗽。


    “現在這大明,不比先前的大明了。”


    “陛下正值壯年,銳意更新中興大明,而且已然開始親政!”


    “李學士若是不想滿門抄斬,那就盡早請辭致仕吧,急流勇退這麽簡單的道理,難道說李學士都不明白嗎?”


    李東陽聞言一怔,隨即又咳嗽不斷。


    陳寬也不在意他這些小伎倆,依舊自顧自地開口道。


    “說起來,最聰明的人,還是元輔劉健啊!”


    “起初我們都以為他隻是個會和稀泥的老循吏,沒人把他放在眼裏!”


    “那劉宇一案更是成了劉健這輩子的汙點,也成了各方勢力群起而攻之的完美借口!”


    “可是結果呢?劉健主動請辭致仕,得到了中樞重臣致仕後的一切待遇,然後離京歸鄉頤養天年去了,這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啊!”


    “李學士,好好想想吧!”


    說完這些話,陳寬就徑直起身走了。


    至於那兩名太醫,則是會留在李府,時刻準備給李東陽判定死刑。


    陳寬走後,李東陽也不咳嗽了,而是望著手心裏麵的血跡怔怔出神。


    正當這個時候,李次文噗通一聲跪倒在李東陽身前。


    “大人!”


    “咱們致仕吧!”


    “陛下已經容不下您了啊!”


    “要是您再一意孤行的話,那我李氏百年基業可就要毀於一旦了啊!”


    李次文剛剛成為“幸運兒”,從族中過繼給了李東陽,雙方之間還沒有什麽感情可言,“父親”二字更是叫不出口,所以他隻能喊代表長輩意思的“大人”這個稱唿。


    李東陽沒有理會這個新來的兒子,依舊望著手心裏的血跡怔怔出神。


    “大人啊!”


    “隻要您請辭致仕了!”


    “陛下就不會對您咄咄相逼了!”


    “兆蕃堂兄也可以活命!我李氏也不會迎來滅頂之災!這都是陛下給您亮出的籌碼啊大人……”


    “滾出去!”李東陽陡然嘶吼道,嚇得李次文渾身發顫。


    “大人……”


    “滾!”


    麵對暴怒到瘋魔的李東陽,李次文不敢再勸了,連滾帶爬地滾出了房間。


    李東陽一個人怔怔地陷入了沉思,旋即發出了無比怨毒的大笑聲,宛如夜梟一般可怖,讓人不寒而栗!


    陳寬迴宮之後,就立刻前去繳旨。


    “陛下,這李東陽估計不會請辭!”


    陳寬之所以說出那些看似好意的提醒,實則也是在逼迫李東陽請辭罷了。


    畢竟皇帝陛下把這差事交給他,就是希望李東陽識趣一些,自己主動請辭,給雙方留下體麵。


    奈何李東陽心性如此涼薄,那確實沒什麽好說的了。


    朱厚照冷笑了一聲,道:“罷了,他就算還是內閣首輔,但也隻是個泥塑首輔,沒什麽影響的。”


    “那李兆蕃,先且留他一命吧,說不定以後還有些用處!”


    “至於茶陵李氏侵占田地魚肉百姓一案,讓何明甫該怎麽查就怎麽查,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朕倒是想要看看,等此案結果出來之後,他李東陽還有什麽臉麵繼續位列於朝堂之上!”


    陳寬頓時也明白了過來,輕笑道:“隻怕到了那個時候,文臣縉紳就會群起而攻之了,不會再任由他李東陽把持著內閣首輔的位置不放!”


    朱厚照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旋即他又提到了一件事情,神情也變得古怪了起來。


    “大璫,朕聽說保國公退掉了與中山侯的婚事?”


    “的確如此!”陳寬滿臉鄙夷地給出了解釋,“不隻是退掉了這門婚事,那保國公朱暉更是像刻意羞辱一般,僅僅隻是派了一個下人去到中山侯府通知了一下!”


    此話一出,朱厚照頓時勃然大怒!


    “好一個朱暉!”


    “真是將門犬子,廢物紈絝!”


    “上一次平江伯陳熊的仗,朕還沒有跟他清算,現在還敢如此張狂跋扈?”


    “傳令緹帥,立刻將這朱暉下獄,就以收受平江伯陳熊賄賂的名義,朕不扒掉他身上一層皮!”


    陳寬聞言一怔,隨後笑著點了點頭。


    可憐保國公啊!


    這次真是遭受了無妄之災。


    以陳寬的聰慧何嚐看不明白,這分明就是中山侯問陛下強行要走了十萬兩銀子,陛下這是磨刀霍霍對準了肥羊,準備收割一波填充內帑了啊!


    畢竟這東官廳大營就是個無底洞,每天都得往裏麵砸銀子,陛下要是不保證內帑有進項,哪裏養得起這麽多的精兵!


    陳寬當即就去傳令了,朱厚照等他走後,則是立馬掏出一本小冊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小冊子上書七個大字——《幹破蒼穹》第一卷。


    緹帥牟斌接到命令後,自然也沒有遲疑,立刻親率緹騎行動。


    畢竟此次的目標,乃是大明國公爺,保國公朱暉!


    這保國公還隻是傳承到第二代,第一代那位可是硬生生地憑借軍功升上去的,結果現在好了,因為這個廢物二代朱暉,估計是要涼了。


    此刻朱暉也察覺到了有些不安,不過不是因為平江伯陳熊,而是因為中山侯湯昊!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先前還險些被開宗除籍的湯昊,此刻竟然奇跡般的逆風翻盤,直接將李東陽給幹趴下了!


    這個該死的野人蠻夷,非但屁事沒有,而且還依舊執掌著京軍大權,連楊一清都被他給算計得去清查馬政的事情了!


    真是該死啊!


    為什麽結果會是這樣?


    現在他朱暉變得裏外不是人了!


    畢竟上次退婚的時候,中山侯那個二伯湯俌可是放下了狠話,必定會與保國公府清算這次羞辱!


    說實話,朱暉還是有幾分底氣的,畢竟他是保國公,而湯昊隻是個中山侯,二者體量不一樣好吧。


    要是正常人,就算被國公爺給羞辱了,那也就羞辱了。


    但是那個中山侯湯昊不是正常人啊!


    他他娘地就是個瘋子啊!


    是以朱暉現在是真的害怕,他怕這個瘋子會直接打上門來!


    一想到這兒,朱暉就憤怒地給了身旁管家幾個耳光,打得後者慘叫連連。


    “你這個該死的東西!”


    “本公讓你去退婚,伱為何要多生事端?”


    “你不過是卑賤下人,誰給你的膽子敢羞辱中山侯?”


    管家一時間被打蒙了,聽到這話更是嚇得跪倒在了地上,著急忙慌地就想要解釋。


    然而正當這個時候,一名門房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


    “老爺!”


    “不好了老爺!”


    “有人打上門來了!”


    此話一出,朱暉先是臉色大變,緊接著強行鎮定了下來。


    他到底是湯昊的長輩,而且以往對湯昊也算是有提攜之恩,所以湯昊應該不至於鬧得太過難看!


    於是乎朱暉冷冷地瞟了管家一眼,就下令將這廢物給綁了,準備交給湯昊泄憤,就算是殺了那也不關他朱暉的事情!


    然而等朱暉帶著五花大綁的管家來到門口,準備向湯昊服軟時,卻是直接愣在了原地。


    因為打上門來的人,根本不是什麽中山侯,而是——錦衣衛!


    牟斌看著驚慌失措的朱暉,冷笑道:“保國公,還請隨本座入詔獄一敘!”


    話音一落,如狼似虎的錦衣緹騎立刻上前,將朱暉給押了起來。


    “不!”


    “你們這是做什麽?”


    朱暉驚恐萬分地咆哮道,然而根本掙脫不得。


    “奉陛下之命,徹查保國公朱暉勾結平江伯陳熊,倒賣鹽引貪腐受賄一案,帶走!”


    陳熊!


    平江伯陳熊!


    朱暉終於明白了,頓時嚇得麵無血色。


    他急忙看向自己的管家,瘋狂嘶吼道:“快去求英國公!還有中山侯!快去啊!”


    管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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