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值房。


    李東陽憤怒地將茶杯摔在了地上。


    “老夫就不明白了,為什麽太後會突然出手,助那個該死的莽夫?”


    劉瑾何許人也,哪能將朱厚照的話真個記在心上啊,一出了乾清宮,立刻就給李東陽傳去了消息。


    這也是為何李東陽會黯然率群臣退去的原因。


    “如果不是這太後娘娘出手相助,那湯昊今日必死無疑!”


    “現在好了,湯昊被打入詔獄,根本不交給三法司,陛下這分明就是在庇護於他,此獠遲早還有起複的機會!”


    坐在李東陽對麵這人,麵容略顯清瘦,但雙目炯炯有神,渾身書卷氣息,卻身材極度高大,再加上此人瘦削,這身高更顯突出,往那裏一坐,堪稱氣度不凡。


    此人正是現任兵部尚書,執掌天下戎政的大司馬,楊一清,字應寧。


    “應寧,你為何還能坐得住啊?”


    這一來二去之間的醃臢事情,當真是難以說清。


    說實話,楊一清實在是不想摻和這些朝堂爭鬥。


    現在更是好得很,不經過他楊一清同意,連聲招唿都不打,直接將他楊一清給弄來了朝堂,做這執掌天下戎政的兵部大司馬!


    至於議什麽事,當然是聯名上書請求陛下召新人入閣了。


    越是如此,楊一清就越是不安。


    “畢竟你楊應寧功勳卓著,而且熟知邊事,這是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的事情,由你繼任兵部尚書一職,天下信服!”


    而楊廷和雖然資曆尚且,但他到底是帝師,再加上國朝不能任二職的慣例,李東陽一做了這內閣首輔,他就不得不將翰林院轉交給其他人執掌,而楊廷和無疑就是最佳人選。


    然後就是蒙古小王子獲悉大明王朝換了一個小皇帝,想要試試這個小皇帝的成色,順便南下劫掠一番打打秋風,卻不料被楊一清迎頭痛擊。


    到了這一步,楊一清就算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朝野上下包括皇帝陛下都會默認為他就是李東陽的黨羽!


    迴到內閣值房,李東陽暴怒到了極點!


    他怎麽都沒有想到,楊一清竟然如此不給自己麵子!


    什麽“公私不分”,輪得到你一個“西南蠻夷”(楊一清祖籍雲南)來教訓老夫嗎?


    倘若不是見你楊一清能力凸出,我等又豈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攜舉薦於你?


    可你楊一清倒好,不思迴饋我等的提攜之恩,現在倒是裝起什麽清高來了!


    真是豈有此理!


    奈何問題在於,他這高升也是實情,饒是楊一清也不可否認,李東陽對他有提攜舉薦之恩。


    這下子,李東陽是真繃不住了。


    那一戰,楊一清親率輕騎自平涼晝夜行軍,抵禦南下北虜入侵並發動奇襲,大破北虜立下軍功,擊退蒙古軍的進犯。


    李東陽和劉大夏這些湖廣鄉黨的所作所為,楊一清雖然遠在邊地但也不是毫不所知。


    原因無他,唯黨爭耳。


    眼見楊一清不為所動,他立刻緊追不放地質問道。


    這官兒是越做越大了,但楊一清這心裏麵卻越來越不安。


    然而楊一清這個兵部尚書,到底是實權大司馬,即便是李東陽也不敢在他麵前擺譜,所以隻能幹笑一聲,然後黑著臉起身離去。


    緊接著朝中的李東陽和劉大夏就開始為他邀功了,朝廷不得不捏著鼻子給了他一個“三邊總製”的實權高位,總製延綏、寧夏、甘肅三鎮軍務(陝甘總督)。


    他喚來一名書吏,想要找楊廷和議事。


    楊一清那是百口莫辯,隻能將滿腔火氣都對準了李東陽。


    “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老夫也是因為那中山侯行事太過暴虐不仁,堪稱酷吏典範,所以才會對其厭惡痛恨,僅此而已。”


    “真是如此嗎?”楊一清毫不客氣地直言道,“公是公,私是私,西涯你現在公私不分,遲早會惹出大禍的!”


    李東陽身子骨本來就弱,這一氣之下更是咳嗽不止。


    當年楊一清升任山西按察使司僉事,改陝西副使督學,在陝西任職八年,平時空閑時考察邊疆戰事,印證自己所學,因此積攢下了邊略經驗,此後入朝,任太常寺少卿,後進南京太常寺卿。


    李東陽怒罵一陣,又劇烈咳嗽了起來。


    此話一出,氣氛頓時變得尷尬了起來。


    按照正常流程,楊一清本來不會如此青雲直上的,奈何即便他不願意,身在官場卻難以獨善其身,時任兵部尚書的劉大夏一再舉薦,楊一清因此升任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擔任陝西巡撫,負責督理陝西馬政,期間平定邊疆進犯、彈劾貪庸總兵武安侯鄭宏,並裁減鎮守中官費用,使得軍紀嚴明。


    “西涯,你一直都了解我這個人,我隻想精忠報國,不願參與朝堂爭鬥。”


    “應寧這是說的什麽話?”


    隨著劉健和謝遷致仕,內閣裏麵現在就剩下了他李東陽和楊廷和二人。


    “罷了罷了,老夫也知道這並非你本意,但如今朝堂局勢不明,時雍(劉大夏字)又被那中山侯給逼迫得主動致仕,老夫這也是沒有辦法,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楊一清聽出了這些話語中的恭維之意,到底還是忍不住鬆了口。


    李東陽愣愣地看了楊一清半晌,隨後用咳嗽掩飾自己的尷尬。


    楊一清聞言一陣無奈,默默地將茶水遞了過去。


    事實上,他太了解自己這兩位同窗好友了,其人什麽德行,楊一清再了解不過。


    “若是你想借助我這兵部尚書的權勢,助伱黨同伐異謀取私利,恕我楊一清做不到!”


    畢竟他李東陽現在是內閣首輔,楊廷和隻是一個文淵閣大學士,上下關係還是得弄清楚的。


    哪怕他本人並未因此做過任何結黨營私的事情,但是陛下會怎麽看,朝廷又會怎麽看呢?


    因為他這平步青雲步步高升,皆是來自於李東陽和劉大夏,皆是來自於湖廣鄉黨。


    李東陽注意到了楊一清的臉色,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頓時出言安撫道:“應寧,莫非你還在怪老夫強行將你調來中樞不成?”


    但問題在於,李東陽不想這麽做,翰林院是進士養望之地,更是士林清貴之所,誰執掌了翰林院,誰就是文壇領袖。


    早就體驗過這文壇領袖益處的李東陽,哪裏甘心就這麽將翰林院白白交給楊廷和,更何況這楊廷和還是帝師!


    那麽,為今之計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立刻舉薦一個自己人入閣,讓他製衡這楊廷和,從而將翰林院繼續掌控在自己手中。


    然而李東陽卻從書吏口中得知,楊廷和麵聖去了,一聽到這話,李東陽臉色瞬間就難看到了極點!


    此刻乾清宮內。


    李東陽羨慕嫉妒恨的楊廷和,正跪倒在朱厚照麵前。


    “陛下,許久不見,陛下可還安好?”


    楊廷和一句話,直接把朱厚照給問懵了。


    “楊師此話何意?朕好著呢!”


    “既然如此,那請陛下恩準,臣請辭!”


    楊廷和麵無表情地從懷裏取出了辭呈,然後遞給了一旁的陳寬。


    見此情形,朱厚照心中的怒火再次攀升。


    剛剛陳寬請辭,他好不容易才安撫了下來,這突然間楊廷和為什麽要請辭?


    楊廷和可是他朱厚照的帝師,更是他這位正德皇帝插手內閣的關鍵人物,哪裏可以輕易離去?


    所以朱厚照立刻就拒絕道:“先前立下過規矩,無故不得請辭,否則……”


    “那陛下革除臣功名即可!”熟料楊廷和竟然直接插嘴,而且還主動請求革除功名。


    這下子,朱厚照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暴脾氣了。


    “楊廷和!”


    “你這又是抽的什麽瘋?”


    楊廷和悍然抬頭,直視著朱厚照。


    他是正兒八經的正德帝師,可以做出一些不算過分的僭越之舉,比如直視帝王。


    畢竟天地君親師,如果君是學生,那麽師長為先。


    “敢問陛下,可還記得先帝爺臨終前的教誨?”


    “敢問陛下,這一年多的時間可曾去過一次經筵日講?”


    “敢問陛下,當日上千名朝臣被閹人置於烈日下暴曬了兩個時辰,陛下究竟在做什麽?”


    朱厚照聞言一怔,臉色逐漸變得蒼白了起來。


    他終於意識到,先前母後和湯昊所說的這場禦道遺書案,到底有多麽嚴重了!


    楊廷和可是他的帝師啊!


    沒錯,正因為楊廷和是他朱厚照的帝師,所以楊廷和此刻才要請辭!


    “陛下,臣身為左春坊大學士兼詹事府少詹事(帝師),卻不能教導陛下進學修德勵精圖治,反而親佞遠賢殘害忠良……此皆臣之罪也!”


    “還請陛下降罪,罷免臣的一切官職,革除臣的一切功名,以正視聽,以安人心!”


    話音一落,楊廷和取下了自己的官帽,雙手捧著放在了一旁,然後以手扶額觸地,不再說出一句話來。


    朱厚照怔怔地看著眼前這位帝師,沒來由地心生慌亂。


    他下意識地想要尋找依靠,然而這才陡然想起來,自己把野人給打入詔獄了,現在自己的帝師竟然也要請辭,那他朱厚照不是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了嗎?


    朱厚照看向陳寬,後者微微搖了搖頭,態度很明顯。


    楊廷和絕不能致仕!


    尤其是就眼下朝堂局勢而言,楊廷和一走,那內閣就成了李東陽的一言堂!


    萬般無奈之下,朱厚照隻能放下自己身為帝王的驕傲,走上前去親自將楊廷和給扶了起來。


    “楊師,何至於此啊?”


    “朕知道先前是胡作非為了些,朕已經知道錯了!”


    帝王主動開口承認錯誤,這已經十分難得了。


    說實話,要不是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要不是湯昊指著朱厚照的鼻子將他怒罵了一頓,朱厚照可能還不能醒悟過來,就算楊廷和以致仕逼迫,他可能也壓根就不會理會。


    直到經曆了這一係列的事情,朱厚照這才終於反應了過來,他先前錯的到底有多麽離譜!


    楊廷和看著這個眼眶通紅的小皇帝,迴想起這麽多年的東宮師徒之情,也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陛下,朝野非議,臣民寒心,這絕不是帝王所為啊!”


    “還請陛下以此為鑒,日後千萬不能再做出類似之舉了!”


    楊廷和這個人,骨子裏有著士大夫的傲氣,但並不是什麽激進之人。


    事實上,他要是如謝遷那般激進,早就掛印而去了,懶得理會你這種扶不起的阿鬥!


    也正是因為今日湯昊入宮一事,楊廷和得知之後,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麵聖勸諫的機會,所以這才會馬不停蹄地趕來。


    好在,陛下似乎已經被湯侯罵過了,已經有了悔改之心,如此才是最好的。


    勸諫歸勸諫,眼下這個爛攤子還是要處理。


    楊廷和畢竟是正德帝師,所以他是天然的帝黨,一切都要從小皇帝的利益角度出發,至少眼下是如此。


    “陛下,關於內閣,還請陛下立刻召謝遷迴內閣。”


    聽到這話,朱厚照頓時一愣,隨即就反應了過來。


    現在召謝遷迴內閣,看似沒什麽用處,因為李東陽已經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就算謝遷此刻複入內閣,也改變不了什麽。


    但問題在於,謝遷這個人嫉惡如仇,一直對李東陽的作為頗有微詞,所以一旦謝遷入閣再加上小皇帝的支持,那麽未嚐不可以製衡這個李東陽!


    醒悟過來後,朱厚照立刻下令。


    “來人擬旨,召謝遷入閣,加授為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


    “朕先前立下過規矩,不得無故致仕請辭,謝遷一時糊塗朕可以既往不咎,但若他拒不奉詔那就是抗旨,朕廢了他的功名!”


    這一刻,智商在線的正德皇帝重新迴來了。


    楊廷和見狀很是欣慰,一顆心也終於放迴了肚子裏。


    劉健和謝遷不同,謝遷可以還朝,劉健卻不能。


    因為劉健是正兒八經遞交了辭呈,並且皇帝陛下同意了的,連他致仕後的殊榮都給安排上了,哪裏還有迴旋的餘地。


    而謝遷卻不一樣,謝遷是直接掛印離去,這本身就壞了皇帝陛下立下的規矩,所以他必須得老老實實地迴來治理政務。


    不過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中山侯湯昊。


    楊廷和畢竟是日後的一代賢相,哪怕現在還稍顯青澀稚嫩,不過該有的智計並不缺少。


    他並未直接出言為湯昊求情什麽的,因為這樣會犯忌諱,文武之間交情過深可不是什麽好事,再者他楊廷和與那位中山侯本來也沒有什麽交情。


    是以楊廷和沉聲道:“陛下,先前您讓臣主持複刻刊印一事,已經有了些許眉目,敢問陛下那本《帝鑒圖說》原稿如何何在?”


    聽到這話,朱厚照愣住了,環顧左右,最後默默地從地上撿起了那本《帝鑒圖說》。


    先前湯昊剛剛離京的時候,朱厚照從楊廷和手中得到了這本書,起初愛不釋手唯恐損壞了一二,所以讓楊廷和準備將此書複刻刊印,原版朱厚照準備自己保存,作為皇室教育專用典籍。


    楊廷和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直接就讓朱厚照陷入了迴憶之中,頓時羞愧萬分!


    接過《帝鑒圖說》後,楊廷和徑直躬身離去。


    朱厚照目送著他的背影,久久沒有言語,直到楊廷和快走沒影了,朱厚照陡然著急忙慌地高喊道:“楊師,不可損壞那書分毫啊!”


    聽到這話,陳寬和楊廷和不約而同地笑了笑。


    這一劫,中山侯總算是避過去了。


    劉健府邸。


    當劉健和謝遷得知,中山侯擅闖宮禁被打入詔獄後,二人立刻急得團團轉,甚至劉健都準備厚著老臉,想要入宮麵聖了。


    沒辦法,事到如今他哪裏還不明白,自己這是被那劉瑾和李東陽給算計了,平白成了陷害中山侯的推手!


    “木齋!”


    “老夫必須要去!”


    劉健神情恍惚地開口道:“若老夫迴不來了,那請你護送我發妻幼子返迴鄉梓,有勞了!”


    聽到這話,謝遷眼眶頓時就紅了,他好幾次張了張嘴,想要陪同劉健一起去,可是問題在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去了劉健的家人當如何?


    然而正當劉健走出房門的時候,意外卻發生了。


    “東閣大學士謝遷接旨!”


    前來宣旨的宦官高聲喝道,直接念出了加授謝遷為少傅兼太子太傅、謹身殿大學士的旨意。


    謝遷掛印而去,卻直接加官進爵,並且重迴內閣!


    這下子,劉健和謝遷全都傻眼了。


    末了宦官還不忘提醒了一句,道:“謝學士,國朝有規矩,官員不得無故請辭,否則革除功名!”


    “還請謝學士以國事為重,否則你這功名肯定是要廢除的!”


    謝遷還有些發懵,劉健卻是迴過了神來,扯了扯他的衣袖催促道。


    “木齋,愣著作甚?快接旨啊!”


    在劉健的催促之下,謝遷稀裏糊塗地接下了旨意。


    等到宣旨欽差走後,謝遷這才滿臉茫然地看向了劉健。


    “這是……什麽情況?”


    “哈哈哈……”劉健難得大笑出聲,“陛下這是終於醒悟了啊!”


    “你這個謹身殿大學士,再加上少傅兼太子太傅,就是為製衡那李東陽而去的!”


    “木齋,記住這一點,不要讓李東陽獨霸內閣!”


    聽到這話,謝遷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劉健卻是目露精光,微微頷首。


    內閣大位大學士,除了一個首輔李東陽,就還剩下謝遷和楊廷和!


    謝遷嫉惡如仇,楊廷和老成持重,他二人配合之下,那李東陽就算再如何野心勃勃,也難以獨霸內閣大權!


    隻是可惜了中山侯啊!


    經此一事,他估計再難起複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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