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池小閑再睜開眼的時,室內依然是昏暗一片,唯有卷簾門最下的縫隙裏漏出來一點明黃色的微光。


    頭還暈著,四肢酸痛,肚內也十分饑餓,但跟疼痛比起來,饑餓反而不太明顯了。


    他深吸一口氣,想要讓自己更清醒一點,唿吸道裏卻像突然湧入大量砂礫一般,嗆得他猛地咳嗽氣來。


    他掏出礦泉水來灌了兩口,這感覺依然沒有任何緩解。


    接著,一陣更加劇烈的頭痛襲來。疼痛從頭側那道傷口蔓延開,長出一張荊棘刺出的網,死死地摁罩在他腦袋上。


    池小閑痛得從躺椅上摔了下來,滿地打滾,第一次有種想把自己腦袋掐下來的欲望。


    不知過了多久,那股尖銳的頭痛終於減緩了一些。


    池小閑睜開眼睛,卻發現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濕透了整張臉。他手忙腳亂地抹了一把,立即去翻包找那麵小化妝鏡。


    隔著眼底一層薄薄的水汽,池小閑努力地眨了眨,終於看清了一點鏡子裏的自己。


    那雙原本漆黑清亮的瞳仁,已然變成了深灰色。


    像是被大霧覆蓋的荒蕪原野,厚重的灰暗,透不出一絲光芒。


    鏡子從手中摔落,池小閑也跌坐在地上,久久緩不過神來——他幾乎要認不出鏡子裏的自己了。


    這個人對他來說陌生無比。


    時間在昏暗的房間裏幾乎停止了流動,心跳遲鈍地跳著。不知又過了多久,池小閑緩緩地坐了起來。


    他意識到無論如何,這都是現在的他自己。想要幾乎苟活下去,他得先接受自己才行。


    他伸手撿起剛才滑掉在地上的鏡子,發現鏡麵已經有了道斜長的裂紋,將他的臉分割成了兩部分,仿佛暗示著讓他跟過去的自己決裂。


    池小閑在房間裏找了半天,摸到一根不到一米長的白色塑料水管,大概是裝修時落下的。他把它當成拐杖,撐著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後門。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一絲曙光透過薄霧般的雲層照射進來,空中星星點點的塵埃在光柱裏輕姿漫舞。


    已經是早上了。


    池小閑望著遠處,意識到自己的視力也有些受影響。


    他看遠處的景物要比以前模糊,但那種模糊和近視的模糊不太一樣,就好像透過一層薄紙向外看似的,不清不爽的感覺。


    不過一夜過去了他還沒有失去理智和意識,也算是天選之子了吧。


    池小閑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剛要伸腿邁下台階,忽地一屁股摔了下去。


    ?


    好像有什麽不對勁?


    他又試圖站起來,還是再度跌坐了下去。


    自己的肢體忽然有些不受自己使喚了——大腦明明發出了站起來的命令,關節和肌肉卻如同隻收到半截信號似的,反應了一下,又沒完全反應到底。


    這一摔,他感覺更疼了,像是連續跑了十天馬拉鬆又去完成了鐵人三項一般,骨骼都要散架了。


    池小閑茫然地在地上坐了會兒,然後意識到,光靠拐杖走路還不行,太吃力了,他得找點別的什麽東西。


    不遠處就是教學樓了,他忽然想到之前逃亡時不少人嫌棄代步器不靈活,半路丟在地上了,或許他可以撿一個。


    他撈起拐杖,用水管頭抵著地,胳膊撐著,艱難緩慢地站了起來,然後跟喝了兩斤白酒似的繼續搖搖晃晃往前走。


    池小閑忽然意識到,這個走路姿勢已經跟喪屍有八成像了。


    真的是太不優雅了……


    他“瘋瘋癲癲”地走了會兒,終於幸運地在路燈底下找到了一個。摁亮一看,竟還剩三分之二的電。


    他本想蹲坐上去,卻發現哪裏的關節都不好使,就連蹲下抱住自己膝蓋這件事情都很難做到。


    好不容易坐好,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去找張文聲。


    張文聲會在哪裏呢?宿舍樓附近沒有,餐廳附近也沒有,他們最常去的地方就隻剩下了……教學樓?


    他也不確定在教學樓能不能碰到張文聲,但他有種奇怪的直覺。他向來很信任自己的直覺,於是摁下代步器的開關,朝著教學樓駛去。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燦爛的夏日陽光灑在教學樓的玻璃窗上,映照出晴朗的天空,呈現出一種令人炫目的湛藍色。


    池小閑感覺自己似乎很久沒見過這麽清澈的藍天了。


    從他有記憶起,陰霾的天空就是迴憶的底色,一切都沉浸在這種令人提不起精神的灰暗陰沉之下。


    池小閑仰頭看了好久,仿佛看久了,那藍色會慢慢浸染他的瞳仁,將那深色的霧霾驅散。


    直到燦陽讓他的眼睛有種灼燒的隱痛,他才挪開視線。


    這樣的藍天給他一種隱綽的熟悉感。


    他忽然想起,在那款“舊世界流浪記”裏麵,他也曾和咕嘰一起去過一片湖泊。他們坐在一截長長的木頭上,仰頭是秋天的晴空,天空是一種攝人心魄的藍色。


    那藍色清豔無比,倒映在湖水裏,卻又變成了另一種無比倫比輕柔的淡藍波紋。咕嘰盯著湖麵,圓溜溜的瞳仁裏也滿是那粼粼的波光。


    池小閑恍惚了一下,從記憶裏迴過神。


    他乘著代步器圍繞著兩棟教學樓轉了一圈,遇到了好幾隻喪屍,但也都不是張文聲。


    難道在樓裏麵嗎?


    池小閑停下代步器,猶豫要不要進去找找。在空地上搜很簡單,但如果到樓裏,考慮到他是一隻行動不便的喪屍,那麽費力程度就完全不一樣了。


    池小閑猶豫了下,還是決定進去。畢竟張文聲是他在學校屈指可數的朋友,他想在所剩不多的清醒時間內,能有朋友陪著自己。


    沒有人不怕孤單。


    疼痛又一陣陣襲來,池小閑感到有些眩暈,恍惚之間,教學樓門口的水泥地上,一道光斑一晃而過。


    嗯?樓裏果真有東西?


    池小閑定了定神,拄著拐杖,吭哧吭哧地爬上了階梯。


    他發現自己得順著這個喪屍的專屬搖擺慣性走,就跟合著調子唱歌一樣;如果硬是要掰正,關節就會很疼。


    沒走幾步,光斑又在他的眼底一晃而過。


    這下池小閑找到了來源——就在一樓樓梯口,光源是一塊腕表。那塊腕表的主人聽到動靜,呆滯地轉過頭朝他這個方向看過來。


    是張文聲!


    然而他的目光裏沒有任何情緒,宛如一灘已經凝固的灰色水泥漿,攪動不起任何波瀾。


    池小閑還是很高興,喊了句“老張”。


    張文聲的身體以極其細小的幅度輕顫了下,卻還是被池小閑覺察道了。


    張文聲被說話聲吸引了注意力,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


    “你個小子可真能跑,爸爸找你找得累得夠嗆!”


    池小閑咧嘴笑了。


    他自顧自道地張開雙臂,輕快道:“我們現在是同類啦,你爸爸還是你爸爸——”


    張文聲神情木然地邁動著腳步,並沒有認出池小閑,但池小閑還是很高興。


    他拄著拐杖歪歪扭扭地跟在張文聲後麵,想看看他到底要去哪。張文聲雖然像無頭蒼蠅一樣地在教學樓裏轉悠,但池小閑還是感覺到他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是在尋找獵物嗎?


    張文聲的腳步比他快,池小閑漸漸有些跟不上,忍不住嘟囔道:“你能不能走慢點?”


    張文聲聽到說話聲,腳步微微一頓。他扭過頭來,用陰霾的、灰蒙蒙的眸子看向池小閑。


    “我可不好吃,我是你的同類。”池小閑笑笑。


    張文聲的眼神依然空洞,裏麵沒有什麽情緒,就好像是一台機器木然地將攝像頭對準池小閑一樣。


    過了很久,張文聲機械地將頭轉了迴去,但這一次,腳步似乎慢了些。


    池小閑看著他繼續朝前走,仍然跟在了他身後。


    他們穿過教學樓的長廊,最後停在了一間教室門口。


    那裏駐足著另一個身影。


    池小閑驚訝地認了出來——那是早已在喪屍爆發第一天就感染了的劉靈。


    她那靈動的雙眼早已汙濁不堪,發辮纏在一起,上麵凝固著深色的血塊,但池小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因為看久了那張手機壁紙。


    驚訝之餘,池小閑隱隱感受到了什麽。


    變成喪屍的人,雖然失去了意識,但似乎還保留著一些思維和行動上的慣性——與進食無關的慣性。


    這間教學樓是池小閑和張文聲大一上課最多的地方,也是張文聲在公選課上認識劉靈的地方。


    冥冥之中,兩隻喪屍都遊蕩到了這裏,張文聲甚至找到了劉靈。


    池小閑沒再跟張文聲說話,隻靜靜地看著它們。


    張文聲依然不遠不近地跟在劉靈身後,兩隻喪屍搖搖擺擺,身影被斜陽拉得長長,時不時在地上交匯又錯開。


    池小閑一直看著它們離開教學樓。


    他的目光微微黯淡了片刻,最終拿起拐杖。


    他決定離開學校。


    趁著還有意識,給學校還活著的人減輕一些生存負擔,順便看看外麵的世界,找一個安靜而漂亮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在危機之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這將是獨屬於他自己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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