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g市。


    夜色逐漸合攏住全然陌生的城市,路意濃坐在出租車內,搖下車窗,趴在窗沿上,夜風吹進來撥動她額前的發,遠處江畔立著一座燈光輝煌的塔。


    前路堵成一片,茫茫然隻見一路紅色的尾燈。


    司機師傅對著微信群,發語音一直抱怨:“早知唔接單了,依家車都動唔了。”


    蘇慎珍在後座拍拍他的椅背:“先生,我陣間畀你加錢,收聲啦。”


    司機這才發現乘客懂粵語,有些尷尬地將手機屏幕按滅。


    她們提前了半個多小時到了體育場館外,檢票口已經排起長長的隊伍,沿路有人扯著大旗舉燈牌給偶像應援,路意濃驚歎於她們滿滿的元氣,跟蘇慎珍一起在門口小販那裏,買了熒光棒和貓耳形狀能亮燈的發箍。


    黃牛湊過來問她們要不要票,內場前排隻要3500。被她們推拒了。


    進了內場,找到座位,演出已經開始。身姿曼妙的女主持就在咫尺之近的台上做著開場白,路意濃仰著脖子,幾乎能看清她睫毛上的閃粉。


    開場唱跳的是一個新出道的男團,舞台音樂聲、後麵的粉絲歡唿尖叫聲幾乎霎時間震破了耳膜。


    舞台噴起花束形狀的焰火,又緩緩倒流下來,像一條蜿蜒流淌的金色的河。


    難得蘇慎珍也有知識盲區,她用百度查了男團的名字,然後跟路意濃湊在一起,對著舞台上的人勉強辨認著臉。


    如此反複幾次,蘇慎珍也無奈地笑。


    “這麽火都不識得?票給我們算是浪費了。”


    演唱會進行到中場,終於慢慢出現一些她們也能認出來的熟悉麵孔,出了一些音調舒緩的老歌,她們搖著熒光棒,慢慢跟著哼唱著。


    現場的氣氛起起伏伏好像過山車,有時聚眾歡騰鬧得要掀翻頂棚,也有人在換場安靜的間隙跟隨偶像的腳步,表演結束就匆匆退場。


    舞台上不知名的歌手彈著吉他輕聲唱著靜謐的民謠。


    或許在這麽熱鬧的時光裏,這首歌並不是那麽適宜,像是接連波峰間平滑的穀地,做一個平穩的過渡期。


    路意濃聽著清澈幹淨的男音,竟也引起幾絲暌違已久的思念的情緒。


    心思被誰撥動,她也有些說不清。


    歌唱至半程,她猶豫地掏出了手機。


    [謝謝您的票。今天演唱會很精彩,很開心。]


    她反複糾結著,刪刪改改,又恢複原樣。


    想要發出去,又始終缺失了一些勇氣。


    這樣會不會很突兀呢?也不會吧?感謝他,不會很奇怪吧?


    她想了又想,又加了一句[提前祝您元旦快樂]。


    然後點了發送鍵。


    蘇慎珍在她身畔撐著下巴,打了個嗬欠:“馬上就是新一年了。”


    她的情緒莫名有些低沉。


    這次出來,她好像一直有一點,壓著心事的樣子。


    “意濃,”她的手撐在膝上,托著臉,“雖然現在說這個有點敗興,但是我怕以後沒有機會了。”


    她難得不帶口音說這麽標準的普通話。


    “我要退學了。”


    路意濃惴惴不安地不時點開手機,期待著那封不知何時會來的迴信,聞言愕然迴首看向她。


    “什麽?”


    她不能相信這句話,離譜到比愚人節玩笑還沒有說服力。


    “你成績這麽好,現在已經到最後一年,還有五個月就是ib大考,為什麽要退學?”


    蘇慎珍調皮地做出苦瓜臉:“我惹惱我daddy,他讓我返港念書,不然就停家用了。不退學不行啊。”


    “怎麽會?你成績那麽好,大家都那麽喜歡你……”


    她那麽優秀又耀眼,和家裏人關係不好,聽起來就很不可思議。


    “或許是想借口停掉給我和媽咪的撫養費,或許是真的以我為恥吧,”她一臉無所謂地笑,“這麽傳統的家庭,養出了homosexual,也隻能整天怪媽咪教壞我。”


    路意濃一時啞然。


    蘇慎珍與她對視,笑眼彎彎:“怕我嗎?”


    她下意識搖頭。她認識的是眼前的人,跟家庭、跟性向,跟一切的其他因素都沒有關係。


    這是她的朋友。


    蘇慎珍笑得更開朗了一些:“你不用怕的,就像異性戀不是喜歡每個異性,我隻拿你當朋友而已。”


    “我有喜歡的人。”


    又有新晉頂流登台獻唱,周圍燈光璀璨輝煌,人聲鼎沸,喧囂漫天。人生可能難得有幾個堪比現在熱鬧的時刻,但是路意濃卻覺得此刻是安靜的。


    安靜到,她能聽清蘇慎珍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能看清她每一秒細微的表情。


    “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異性戀和同性戀同樣,雙向奔赴本就是一個很看運氣的小概率事件。”


    “從認識到自己性向的第一天起,我就開始學會接受。接受自己的感情可能永遠都沒有迴應,接受所有的單向付出和迴報不成正比,以及接受可能這輩子永遠都不會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的事情。這是我作為少數派的自覺。”


    路意濃共情到眉眼都落下來:“可是我覺得你現在很難過。”


    “一點點。”蘇慎珍喝著飲料,看向台上,燈光照得她的眼睛晶瑩。


    “本來直接就退學了,也沒打算跟誰說。但是小朋友你還請我看演唱會,實在是,不道別就不禮貌了。”


    她看著路意濃眼中霎時掉落的淚滾在潔白的臉上,伸出手指,輕輕地替她擦拭掉了。


    “作為朋友,我也說不出特別好的話跟你告別了。人總要學會放過,讓自己舒服一些。‘誰能憑愛意任富士山私有呢?’是這個道理。”


    飛機從g市起飛時,天上落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舷窗,蜿蜒出透明的水痕。


    口袋裏的手機黑著屏,昨夜發給章榕會的消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地沒有得到任何迴應。黯然沮喪的情緒,在當下沒敵過好朋友離開的傷心。


    原本兩人的出行,迴來卻隻有一個人。


    真是沒有更糟糕的事情了。


    路意濃在飛機上,無力地用毛毯遮住眼睛。


    元旦假期,北城迎來又一場暴雪,路意濃沒再出門,縮在家裏,蔫答答地像要進入冬化期的守宮。


    她在被消極情緒包裹的時候,把脾氣更溫順的simons從寵物箱裏偷偷拿出來,手指點上它涼涼的鼻子。


    她開始跟守宮說話,自言自語的。


    “simons你從哪裏來?外國嗎?你的主人從哪裏把你買來的?他也不太關心你們哦,一兩個月才來看一次。”


    “不過他還是喜歡你的吧,一個月一次,也還不錯了。起碼是認真探望你。讓他那樣的人,有點費心、有點留心。已經很不容易了。”


    她的語氣裏,帶著些自己都難以察覺的豔羨。


    她又摸了摸simons柔軟的腹部,幫它檢查上次蛻皮是否幹淨。


    “你會不會也有煩惱?比如室友總是脾氣不太好,”她的肩膀不自覺地塌下來,“其實還是你們好,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想吃蟋蟀搶不到罷了。”


    玻璃花房門口,高老師輕輕地咳了一聲。


    路意濃的精神一震,掀開寵物箱,把simons放了迴去,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


    高老師為她拙劣的演技有點想笑,還是忍住了。


    他當作什麽都沒有看見的樣子,對路意濃說道:“章太太剛剛還在找你呢。”


    姑姑最近總是出去玩,或者約著牌搭子來家裏摸麻將,每天都熱熱鬧鬧的,偶爾也喊路意濃出來幫忙加點茶葉、添個水,也在各家太太麵前露露臉。


    路意濃料想今天又是讓她去打個招唿,就往客廳去了。


    走到客廳門口,聽到姑姑說話聲:“來了就好好住一段時間,家裏什麽都有,不足的喊阿姨出門采買就可以。”


    她有些疑惑,是章家有親屬要來住嗎?怎麽沒聽姑姑說過。


    下一秒,傳來的聲音讓她立在了原地。


    路勇因為吸煙而渾濁的嗓子很有辨識性:“曉得了。培明幹得真不錯,家裏住這麽大的房子。”


    “是呀,”一個略微尖細的女聲輕輕附和著他,“小青,還是你有福氣、有眼光的。讀過書就是不一樣。”


    若是以前,路青或許會迴懟她:當初不是你說女孩遲早出嫁,讀書無用,鼓動我父母不讓我繼續讀研麽?


    現在她隻淡淡瞥了一眼於佩因為孕期浮腫而又諂媚的臉,不屑於自降身價同她翻起陳年舊賬。


    “行了,培明一般不在家,也沒什麽規矩。就好好住下待產吧,平日裏注意些衛生習慣,別給阿姨添麻煩。還有,”她特別強調了一下,“這是在我家裏,意濃是我在養著,你們不要像之前在垣城似的隨意對她喊打喊罵,知道了?”


    路勇嗬嗬笑:“你這個姑姑當的可比當媽的更上心。”


    路青皮笑肉不笑道:“但凡她父親上點心,是不至於讓我這個姑姑操心的。她來北城這麽久了,你打過一個電話給她沒有?”


    路勇不說話了。


    路青神情淡漠又嚴肅:“意濃以後是有出息的。好好的親閨女,別養成了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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