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春雨綿柔的時節,一輛四角綴著銀鈴的馬車在錦衣衛隊的護衛下,一晃一晃地離了京城北上而去,前往鄰近北域邊界的津州城,隨行的還有五千精兵。


    雖然馬車裏已經墊好了厚實的軟墊,但時南絮還是被顛簸的有些難受。


    正在她身畔翻閱暗衛送來的信箋的江慕寒側目,看到了時南絮臉色有些蒼白,虛弱地倚靠在馬車壁上闔眼休息。


    時南絮閉著眼靜靜地想著,這馬車真不是尋常人能夠坐的習慣的,胃裏時不時就翻湧一陣,提醒她有多難受。


    江慕寒順手就放下了手中的信箋,將時南絮攬過來抱進了懷中,讓她能夠靠在自己的肩頭休憩一會。


    行至一處驛站,江慕寒下令停下休整片刻。


    被攙扶著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南絮臉色已是有些青白了,到用午膳的時候也是胃口奇差,食不下咽。


    四喜熟稔地從隨行的行禮中取出了落梅齋買來的山楂茯苓糕,送到了時南絮麵前。


    時南絮也隻是臉色蔫蔫地隨意吃了幾口,也算是墊了墊肚子了。


    江慕寒雖蹙著眉看了良久,卻沒說什麽。


    在河畔灌水的時候,時南絮看著水中自己的倒影,抬手撫過耳上戴著的明月璫,似是在整理自己的鬢發。


    因為顧及時南絮的身子,所以此次行進的速度並不似以往江慕寒縱馬奔波那般快,時不時就會停下來歇會。


    是以等到一眾人抵達津州城的時候,已是四月下旬快要步入五月了。


    得了信,知道京城皇宮裏的督主攜了夫人家眷親自前來津州城,津州城的總督天還未亮就已經等候在了城門處。


    遠遠瞧見了馬車的影子,攜著一眾津州城官員快步迎了上去。


    “督主大人!”


    自車簾後探出一隻冷白修長的手,腕間纏著一串玉白色的菩提珠串,而後顯露出那張眉目如畫的臉來。


    聽到有人在喚他,江慕寒淡淡地掃了一眼,頷首算是聽見了,隨後便柔聲朝車簾後說道:“來。”


    說著江慕寒還伸出了自己的手。


    時南絮將手置於江慕寒的手心裏,隨後一個牽扯的力道,再反應過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被江慕寒抱在了懷裏,他還一揚手用自己玄色的披風蓋住了她。


    還未等眾人看清江慕寒懷中人的麵容,江慕寒就已經神情漠然地問道:“可曾安排好住處?”


    “本督的夫人體弱,舟車勞頓,需得休息片刻。”


    總督的注意力方才還在那凝了霜雪般的皓腕上,此刻聽到江慕寒冷淡的嗓音,瞬間迴過神來,“迴督主,已經安排好了,我這便吩咐人帶著大人前往住所。”


    在前往居所的路上,眾人的心神免不了落在時南絮身上,忍不住猜測這督主夫人該是何等的容顏和多柔善的性格,才能夠讓江慕寒這種陰鷙狠辣都心甘情願地事事以她為先。


    時南絮靠在江慕寒的胸前,眉眼間盡是虛弱之色,嗅著他身上的冷香,疲倦席卷而來,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到眾人安頓收拾好,已是日落中天了,天際是如血般的殘陽。


    時南絮就是在傍晚間蘇醒過來的,珠簾外候著的侍女聽到裏間的動靜忙撥開簾子進來了。


    這侍女是津州城總督一早便安排好的,乍一看到窗邊亭亭而立的人都愣神了片刻。


    軒窗旁的桌上擺著一盆君子蘭,稀疏的光影和殘陽的餘暉灑在時南絮的側臉上,一如入了畫的仕女,溫婉清麗。


    時南絮聽到簾子碰撞的清脆聲響,循聲轉過身來。


    小侍女竟下意識地屏住了唿吸。


    這督主夫人生得與他們津州城的人有些不同,是北方邊疆少有的溫婉如水,那眉眼就好似是拿上好的青黛筆墨描摹而成的。


    讓人唿吸聲都不由得輕了幾分,生怕驚動了這般恬靜安然的人。


    “你是安排來照顧我的侍女吧,督主呢?”


    時南絮眉眼帶笑地開口時,畫中人便入了世靈動了起來。


    侍女這才迴過神來答道:“迴夫人,是了,督主和大人在書房裏議事。”


    時南絮點了點頭,表明自己知曉了,“既然如此,你便帶我逛逛這處院落吧。”


    侍女笑著應好,領著時南絮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江慕寒給這津州城總督來過信的緣故,他知道時南絮性子喜靜,於是這院子就坐落在不知哪裏的一處山腳下。


    背靠青山,麵環溪流潺潺,林中不時傳來鳥鳴清啼,唿吸間都是山野的林木清氣。


    時南絮穿過迴廊,走到了宅子外,抬眸望著坐落在雲霧中的青山,問道:“這是什麽山?”


    “迴夫人,此山因著早年的山頂的一處寺廟,名為紫雲山,那山頂的寺廟叫紫雲寺。”說起這個侍女稚嫩的臉上都不由得多了幾分笑意,“早年間還沒有叛軍作亂的時候,這紫雲寺香火十分鼎盛,待嫁的姑娘們最喜歡去那寺裏求得自己與心中的郎君相伴一生。”


    然而往下說著,侍女的聲音就有些低落了,“隻可惜這幾年聽聞虎岩山中有叛軍,連帶著這紫雲山,百姓們都不敢去了,於是山頂上的紫雲寺也就破敗了,寺院裏頭的和尚們也都走了。”


    時南絮抬首,望著那山頂上於雲霧間若隱若現的寺廟建築,輕聲感慨了一聲。


    “倒是有些可惜了。”


    夕陽西下,紅霧彌漫,炊煙嫋嫋中,林間驚起一片飛鳥。


    馬蹄踩過一處水窪,濺起了汙濁的水珠,卻又迅速消失在土壤中。


    而就在這繁茂的林中,匆匆而過一道趴伏在玄色駿馬之上的瘦削身影,似矯健的黑豹迅速掠過。


    江念遠壓低了身軀,幾乎緊貼著馬背,手上緊緊握著韁繩縱馬前進,臉上佩戴著的銀紋麵具紋絲未動,麵具下的麵容臉色冷淡。


    他在箜篌門中已經耽擱了許久,也不知如今京中的小姐如今可還好。出了箜篌門之後,酥雲說她又旁的事需得處理,於是兩人就此別過。


    是他大意了,被多年未見一朝重逢的血脈親情衝昏了頭腦,未曾看出阿弟江慕寒的算計。


    原本兩月的路程,卻縮減到了一月有餘。


    日夜策馬奔波的江念遠總歸是在一個夜裏趕迴到了京城中,他仰首看了眼緊閉的城門,翻身下馬借著輕功直接悄無聲息地躍上了城牆。


    月夜下隻能在屋簷上見到一閃而過的黑影。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江念遠就已經站在了小院門口,院門前的樹依舊屹立著。


    可推開門扉後,卻是早已人去樓空。


    按在木門銅環上的手倏地一下收緊,指節隱隱泛白。


    就在江念遠準備轉身離開前往皇宮,準備尋到江慕寒當麵對質問個清楚時,院牆上傳來咕咕的鴿子聲。


    江念遠抬首,隻見熟悉的信鴿飛起停駐在了自己的肩頭上,腳邊捆著的信筒有些不同。


    他伸手取下了裏麵的信展開。


    是時南絮娟秀的字跡,隻有六個字。


    津州城,虎岩山。


    已然說明了自己的去向。


    時南絮在這津州城待了兩月有餘,這兩月裏鮮少見到江慕寒的身影。她知曉他在做什麽,大概是在布兵準備剿滅虎岩山中的叛軍。


    在這津州城中,她也算是見識了和京城還有南邊都不同的風土人情,隻是過了幾日江慕寒就將她身邊的那個由總督派來的侍女給換走了,也不知是何緣故。


    七月酷暑,正是天氣燥熱的時候。


    四喜發現夫人近日也不喜歡動彈了,很多時候都是趴在涼亭的石桌上乘涼,或是坐在樹蔭下拿了刻刀,尋了許多顆木珠子不知在刻些什麽。


    七月二這日,四喜明白這段時間夫人都在忙活什麽了。


    月初的夜月如鉤,懸於漆黑的夜幕中。


    便是在紫雲山裏的宅院裏,遠遠都能看見遠處的火光衝天。


    那是傳聞中藏有叛軍的虎岩山,江慕寒今日率領五千精兵進山剿滅叛軍。


    可傳來的消息卻是不大好的,今日有許多錦衣衛都圍著守在宅院外頭,說是江慕寒吩咐下來的,勒令他們定要護好夫人周全。


    前來稟報清剿叛軍情況的指揮使告訴時南絮,說那津州城的總督早已叛變,與京中的兵部尚書互通。


    哪有藏在虎岩山的叛軍,不過是私自在山中練兵的幌子,想要將津州城叛出,不受朝廷管束。


    還以此為由,想要騙江慕寒進那虎岩山,來一招甕中捉鱉,再美其名曰這東廠督主死於叛軍作亂,便可粉飾太平了。


    所幸江慕寒早早地便猜測出來兩人的互通之罪,先一步下手,生擒了那津州城總督,雖然先下手為強,但還是受了些傷。


    這夜時南絮等了許久,任由四喜勸著她迴房休息好幾次,依舊提著琉璃燈立於迴廊處等江慕寒迴來。


    一直等到夜深時,通身全是血氣的江慕寒才步履匆匆地迴來,撤下了守在院旁的錦衣衛,讓他們迴住所休息。


    處理好相關事宜後江慕寒才踏入院門,就看到了立於廊下等候著自己的身影。


    江慕寒臉上還未消散的戾氣,倏地便沒了蹤影。


    熹微的燈光映照著時南絮溫柔的輪廓,她的眸子似是在看到江慕寒的時候便亮了起來。


    “夫君。”


    那一刻,江慕寒愣住了,險些以為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時南絮很少喚他夫君,以往隻有在床笫間被欺得厲害了,才會噙著淚柔柔地喚他一聲夫君。


    眉目溫柔的時南絮走到他身畔,柔軟溫暖的手指勾住了江慕寒冰涼的手指。


    時南絮就這般牽著他走到了院中的小廚房裏,吩咐四喜將做好的長壽麵端上桌。


    四喜和院中的暗衛都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江慕寒目光掃過之處,看到了許多碗做好的長壽麵,那些麵許是熱過許多遍,都不成樣子。


    但擺在自己麵前的長壽麵卻是完好的。


    可見她為了等自己迴來,已是做了不知多少碗長壽麵了。


    江慕寒有些怔愣地看著她忙碌著的身影,眼前的光景突然有些霧氣氤氳了起來。


    她記得,記得七月二是他的生辰。


    那日不過是無意間說出口,她卻記在了心裏。


    時南絮坐在他身畔,見他望著自己出神,笑道:“莫不是傻了不成?快吃呀,這麵涼了可不好吃了。”


    說著,笑得杏眼宛如月牙的時南絮執起筷子,夾起幾根素麵送到了江慕寒色澤淺淡的唇邊。


    江慕寒張口,吃下了她親手喂給自己的麵。


    見他反應過來了,時南絮這才從身後取出藥盒,牽過他的手扯開袖子,果然看到了交錯的劍痕。


    很熟悉的傷口,是南孤劍所傷的。


    果然如自己所想,一個津州城總督怎麽可能傷得了江慕寒。


    時南絮在盒中翻找出止血散和紗布,細細地為江慕寒包紮好腕間的傷口。


    做完這些後,時南絮從袖中取出了一把紅繩,放在了江慕寒的手心裏,“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生辰禮,喜歡嗎?”


    “從你一歲時至今,缺的每一年生辰,都補上了。”


    耳畔是她柔和的輕聲絮語,像是在為稚童唱睡前歌謠一般婉轉溫柔。


    江慕寒垂眸粗略地數了數,約莫有二十餘根。


    每條紅繩上麵都刻著寓意極好的字,是與阿兄江念遠手腕上戴著的一樣的。


    江慕寒抬眸望著她,夜裏燭火盈盈,映得時南絮輪廓柔和得有些不真實。


    時南絮從紅繩裏挑了一條,上麵的檀木珠子刻了個暖字,動作仔細小心地戴在了江慕寒未曾受傷的右手腕上,輕聲道:“你的名字裏帶了個寒字,我便取了個暖字,希望能為你帶來幾分微薄的暖意。”


    話音落下,時南絮垂首看著他,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腕間的紅繩取代了菩提珠串,還殘留著她掌心的溫度。


    眼前少女的身形被水光浸染得有些模糊。


    江慕寒啟唇一口一口地吃下了時南絮喂給他的長壽麵,纖長的鳳眼泛起了薄紅,一雙漆黑的眼眸就這般一動不動地望著時南絮,宛如一隻將要被遺棄的幼犬。


    好不可憐。


    那一刻,江慕寒覺得自己心頭難受極了,窒息般的痛楚,密密麻麻有如針紮刀剜的痛。


    可麵上信賴的姿態卻讓人覺得,便是時南絮給他喂的是毒藥,江慕寒也甘之如飴。


    時南絮安靜地看著容顏昳麗,貌若好女卻有慈悲相的江慕寒,看著他不斷咽下口中的長壽麵。


    令人聞風喪膽的督主,卻在自己生辰這夜哭得如同一個孩童。


    她放下了手中的瓷碗,溫暖的手拭去江慕寒眼尾的淚,“哭什麽呢?”


    江慕寒冰涼的手緊緊地攥住了時南絮的手腕。


    時南絮聽到了他嗚咽著的說話聲。


    “別走。”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江慕寒聽到了一聲輕到仿佛要被晚風吹散的歎息。


    “為我一個過客而哭,多不值當。”


    時南絮垂眼看著倒伏在桌上,唿吸平緩睡得宛如嬰孩的江慕寒。


    她靜靜地看了江慕寒良久,最終還是抬手一根一根地將握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掰開,將一封信箋放在了他手心裏。


    時南絮打開了房間對著宅院後紫雲山的後門,轉身離開走上了坐落在黑夜中的紫雲山,一次也未曾迴首。


    破敗不堪的廟宇中,金漆早已剝落幹淨露出泥胎的佛像前跪著一道窈窕的身影,是時南絮。


    時南絮跪坐在蒲團上,抬手取下頭上的銀發釵,旋開後從中抽出一根少了一小截的香插於落滿灰塵的香爐中。


    星點火光亮起後,香便亮起了個紅點立在香爐中。


    時南絮俯身將香爐推入了香案下。


    香燃起的瞬間,殿中就彌漫開了濃鬱的梨花香混雜著浮沉木的厚重沉香,但又很快地變淡到難以察覺。


    其實這香也不能算作是香,而是藥,名為庭香散。


    是專門針對習武之人而製成的藥,可散去武人的內力,令其無力起身。


    若是服用可以安睡一個時辰。


    點好香,時南絮取下耳上戴著的明月璫,敲開後一顆漆黑如墨的藥丸便落在了她白皙的掌心中。


    裏麵的玉露丸已經留給了江慕寒。


    時南絮將藥送到了唇邊,動作緩慢地服了下去。


    服藥時,她甚至還能心底給自己半開玩笑想著,如今服了定痛散,想來一會走劇情的時候應該就沒那麽痛了。


    做完這些後,時南絮就繼續靜靜地等著長樂來尋她,鋪開的裙擺上沾染了許多泥點,不仔細看倒像是落了梅花一般。


    在抵達津州城的時候,時南絮就已經送了信出去,想來江念遠應當是已經收到了,才能在虎岩山裏尋到江慕寒對質。


    月下柳梢時,長樂來了。


    江念遠在和江慕寒打鬥間受了他一掌,可江念遠知道有人在等他,在等自己來帶她走。


    所以他連傷都未來得及坐下調息療愈,便匆匆趕往紫雲山巔。


    遠遠地便瞧見了跪坐在佛前的身影,朱漆凋落的門扉大開著,似是已經等了他許久。


    江念遠擦拭幹淨手中軟劍的血跡,藏迴腰際跨過門檻。


    “小姐!”


    這一聲唿喚自身後而來,一如多年前,長樂成為自己影衛的第一日,走過了十餘年來的陪伴。


    時南絮還未轉過身,便被長樂緊緊地抱在了懷中。


    撲鼻而來是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為了來見她,他竟還特意沐浴了。


    時南絮有些啞然失笑,伸手迴抱住了他。


    佛堂裏的銅燭台早就被離開的僧人帶走了,因此殿中隻能瞧見點清冷的月輝。


    長樂將人擁在懷裏,埋首嗅到她身上的藥香時,一直以來惴惴不安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抱了許久後,長樂這才緩過來,仔細地觀察著時南絮的臉色和衣裳。


    衣裳發髻都整齊著,未曾受傷,也沒有從她身上聞到血腥氣。


    長樂這才放下心來,正準備起身帶她離開,卻渾身一軟地跪倒在了地上。


    像是早已料想到了的時南絮伸手扶住了他搖晃的身形。


    “小姐?”跪在地上的長樂有些愣神,溫潤的鳳眼疑惑地望著時南絮。


    瘦削高挑的長樂又晃了晃,終究是無力地倒在了時南絮的膝上,似是枕在她膝蓋上。


    若是不知情的人遠遠看來,隻會覺得是如畫般美好的畫麵。


    長樂下意識地想要凝聚內力,可丹田處卻空虛無力,他便隻能這樣仰首看著時南絮。


    時南絮以指為梳細細地順過他還帶著潮濕水汽的墨發,指尖輕輕地褪下了他臉上的銀紋麵具,說話的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繾綣,“這麽多年來,你不是一直都在查江家滅門一案,和你的阿弟嗎?”


    “如今我就將真相都告訴你。”


    “滅了江家滿門的,是孤劍山莊,我的阿爹時淵所為。”


    那一刻,時南絮清晰地看到長樂清俊的麵容瞬間變得慘白如雪。


    長樂張了張唇,他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麽,可喉間苦澀卻什麽都說不出口,最後他隻能輕聲說一句,“可我不怪小姐,那是你阿爹所為,與你並無幹係。”


    “怎會無關呢?”時南絮的手指力道極盡溫柔地描摹過長樂的眉眼,江念遠似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種透過自己看旁人的感受,“我一直都知道阿爹所做之事的,不然我怎會正正好就救了你呢。”


    這自然不是真的,時淵作為幕後主使,將一切都瞞著時南絮,他怎會想要自己的女兒知曉自己的阿爹是個小人呢。


    “真像啊。”


    輕輕的一聲感慨,令長樂如墜冰窟。


    像誰?他這副容貌還能像誰?自然是與阿弟江慕寒相像了。


    “小姐”


    在長樂想要說什麽的時候,時南絮的手指輕輕按上了他的唇瓣,“我本不該救你的,因為我想救的一直都是你的弟弟江慕寒。”


    言語間,少女溫婉如畫的臉上浮現了一種懷念的神情,說話的嗓音也帶上了綿柔的情意。


    “那年夕陽西下,我第一迴跑出孤劍山莊撞到了個少年,那便是阿寒。我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可他走得急,我便未曾看清他眼尾的痣。”


    這些過往自然也是假的,編來的。


    時南絮的指尖停留在了長樂的眼尾,說出的話有如將他的心髒一劍一劍碎開,再糅合在一起,“我知道他是江家公子時可難過了,因為江家是朝廷用於抗衡江湖的勢力,我再喜歡他也不能與他一起。阿爹滅江家滿門的時候,我想著總歸能尋個機會救他了。”


    “可我卻救錯了,一開始就錯了。”


    時南絮看到了長樂鳳眼中暈上的淚光,映著自己的麵容,有些模糊不清。


    心尖因著他眸中的淚有些發顫,於是她伸手想要擦淨那雙含著淚的眼,“若是帶走的是江慕寒的話,想來阿寒就不會經曆那等髒汙之事,不會受苦了。我會比待你待他更好,長樂的名字也合該是他的,淺予深深,長樂未央”


    時南絮在長樂的懷中摸索出一個泥人,長樂察覺到她的動作後,抬手按住了時南絮的手,不肯讓她拿了去,長樂的指尖都在顫抖。


    那是當年她親手為他做的,時南絮閉了閉眼,抬手將泥人摔了個粉碎,“連這泥人也本應是他的。”


    “說到底,是長樂你占了他的福分。”


    說完後,時南絮感受到了掌心被淚濡濕的觸感。


    此話一處,長樂耳畔隻聞泥人與地麵碰撞後摔了個粉碎的聲響,恍惚間自己胸腔下的那顆心髒似乎也與這泥人一般,摔碎了個徹底,銳利的口子滲出汩汩鮮血來,實在是慘烈。


    在這恍惚中,長樂聽聞自己問她,“你既救了我,為何又要丟下我?”


    長樂其實更想問時南絮,如此溫柔的人,為何能將如此傷人惹來恨意的話說出口呢?


    “因為什麽呢”


    其實她自己也說不清了,因為她想活下去,卻不是在如過眼雲煙般的任務世界裏活下去,卻又矛盾地難以下手以更加殘酷的手段將劇情拉迴正軌。


    這些任務世界與她所生活的地方處處不同,於是便無時無刻地不提醒著她,如雷貫耳。


    時南絮感覺自己的手心幾乎要被長樂的眼淚灼傷,於是動作緩慢地收迴了手,看到了他臉上交錯的淚痕。


    長樂在淚眼朦朧中看著時南絮取出了一隻小巧玲瓏的玉瓶,碰上了他的唇。


    時南絮垂眼看著他,恍惚中又想起了在山村裏的日子。


    長樂不是個愛說話的性子,卻會在夕陽樹影之下,同她講,長樂心悅小姐。


    會用清冽低沉的嗓音告訴她,影衛便是要與主人形影不離,她在何處,他就要在何處。


    那般深沉的情意,她到底是不忍的。


    怎忍心讓這樣溫暖的人像原劇情一般,虐身虐心後被毒死。


    可劇情和任務終究是要完成的,所以時南絮願意用自己那點有些可笑的善意,給他帶來哪怕是一點點的不同。


    “想必你如今定是恨透了我罷,既然如此恨,且就忘了個幹淨是最好的。”


    “不小姐,長樂求你”


    長樂想要偏開頭躲開他喂藥的動作,卻無濟於事,連最簡單的偏頭都做不到。


    鄢長老同她說過,浮塵引此藥,越是痛到徹骨的人便越容易忘卻所有。


    殘卷有言,浮塵一夢,往事皆引。


    長樂掙紮著不肯飲下藥,然而根本生不出反抗時南絮灌藥的力氣。


    清冽甜到有些膩的浮塵引入喉,卻像毒藥一般令唇齒間要窒息般的發苦。


    “長樂不哭,我記著你好甜食,特地調的甜了些。”


    陷入無盡的黑暗前,長樂隻記住了這句話。


    將玉瓶中的浮塵引盡數灌入了長樂的口中,時南絮終究是俯身,細細吻去了他緊閉的眼尾的淚,口中是眼淚的苦澀滋味。


    時南絮用錦帕細細擦幹淨他臉上的淚。


    起身時,終究還是輕輕地道了一聲。


    “是我的錯。”


    話落,時南絮看向了門外站著的身影,他已經看了有一會了,想必也早就中了庭香散,隻是強撐站著罷了。


    白衣勝雪,眉眼溫潤,想來這就是那傳聞中的魔教教主墨瑾,與畫像上分毫不差。


    倒是與自己想象中兇神惡煞是個反派的魔教教主有些不同。


    時南絮莫名覺得此人有些陌生又熟悉,但這念頭不過一閃而過,也就未曾在意。


    墨瑾的手裏還緊握著武器,想必是來追殺自己斬草除根的,倒是難得的符合劇情走向的一個人了。


    時南絮居然還覺得有些欣慰。


    墨瑾怔怔地看著她,似是沒有想到自己會中招,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沒能說出來。


    為了防止第二個劇情點再出什麽差錯,時南絮俯身跪下,握住了他手裏的梅花鏢抵在了自己的喉間。


    托定痛散的福,刺下去的時候,時南絮倒是沒感到疼,而且怕一擊死不了,她早在製定痛散的時候加了足量的穹烏,足夠毒了。


    時南絮生怕這魔教教中如原書中一般殘忍,會讓自己死前遭受痛楚。


    溫熱的血濺在了墨瑾如玉的臉上,是滾燙腥甜的,染紅了他如雪的衣裳。


    跪在地上的墨瑾抱著漸漸無了生息的少女,望著殿中的泥胎木佛,神情有些空蒙茫然。


    蠱人無常人六感和念欲,亦不會哭。


    可墨瑾抬首望著那樽安然坐著的佛像,卻覺得慈悲的佛落下了淚,悲憫地看著這殿中血色,刺得他眼前霧氣朦朧。


    那還未來得及說得出口的話這才輕聲說出來。


    “你可知,我早就不想殺你了。”


    在失去意識的時候,時南絮聽到係統的提示音時總算是釋然地歎息了一聲。


    [任務者生命體征消失,確認狀態確認完畢,任務完成,正在脫離世界]


    南德元年,由東廠督主江慕寒服侍長大的少帝登基。


    然而就在滿朝文武以為他不過是想要個傀儡皇帝,成為把握朝政的奸佞權臣時,江慕寒毅然決然請辭歸隱,縱然少帝萬般挽留也無果。


    史官記載其攜兄長江念遠隱居山野,不問世事,史冊寫下龍陽二字。


    後人皆猜測其似有龍陽之好,卻被後來督主之墓旁出土的督主夫人之墓推翻此論。


    拂去塵埃,其墓誌銘隻有二字——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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