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嫁誰?溫殊色怔住。


    對麵大娘子平靜了一個晚上的神色終於有了波動。溫家大爺依舊磕頭不起,看不清神態,但脊背明顯繃緊了。


    大夫人道是老夫人不想給嫁妝,故意弄出這樣的威脅出來,不由心生悲涼,自嘲道,“我看大爺這侍郎,也不見得有多威風,到頭來連兩副嫁妝都讓人為難了,那隔壁明家,同樣書香門第,官途還不如咱們呢,節度家臣無品無階,都能擺出一百二十抬的排麵。怨不著人,是我大娘子命苦,不該攤上這樣的爹娘......”


    就差明罵溫大爺沒用了。


    老夫人不理睬她,讓大爺起來,接著往下說,“謝家老爺子與我溫家定這門親,目的為結朱陳之好,續祖輩們的情誼,並未指名道姓,非要哪個小娘子。當年你夫妻二人呈上大娘子的生辰八字時,你擔任中州縣令,謝家乃中州的副使,你說能借此攀上謝家,是天賜的良機,不求將來多榮華富貴,隻求能在中州有一席之地。”


    “為了這一席之地,我順了你的意願,將親事許給了大娘子。這些年溫家上下都在為你使力,老二一年到頭腳不沾地,想他年輕時何嚐不是個麵如白玉的郎君,再看他當下,那張臉是一年黑上一個色,這趟迴來,怕快趕上了灶灰裏的黑炭了,銀子是賺了不少,都填在了哪兒,你心裏有數。”


    溫大爺剛抬了一半的膝蓋,又軟了下去。


    “你有本事也爭氣,如今坐到了侍郎的位置,當初所願既已成,其餘的便是錦上添花。”


    沒了這門親事,於他大房而言,沒多大損失。


    老夫人先征求他的同意,“就當權了我為人母的苦心吧,這門親事給二娘子,也算是對二房的一點補償,你可有意見?”


    一語如驚雷,屋內落針可聞。


    溫殊色沒功夫去想此時大房是何心情,果斷迴絕,“祖母,婚姻不能兒戲。”


    城外的那處莊子,除了開荒和修建閣樓之外,還有一件事她沒說。


    她特意供奉了一尊菩薩,望能從此消災化劫,順便把對未來郎君的要求也一並說清楚了,怕願望太多,顯得她沒誠意,一狠心,花重金塑了個金身給它。


    她有信心,就算不用搶,自己也能嫁一個如意郎君。


    老夫人當沒聽見,並不搭腔,神色平靜,等著溫大爺的答複。


    大爺的麵色早已千變萬花,老夫人糖裏帶刀,能說出今日這番言論,足以見得,心中對他的不滿已藏許久。


    滅頂的羞愧讓他始終抬不起頭,不敢直視老夫人。


    他一生的榮華,包括性命,都是溫老爺和溫老夫人給予,古有王詳奉上性命向後母朱夫人表達孝心,何況溫老夫人待他無半點可挑可處,不是親生賽過親生。


    大抵也是因這一點,讓他漸漸忘了那道母子之間,兄弟之間應該保持的界限。


    大夫人這才意識到老夫人並非玩笑,麵上露出驚慌,喚了一聲母親,心頭直唿荒唐,轉頭又看向一臉愧疚之色的溫大爺,頓覺不妙,“老爺,大娘子可是你親生閨女啊......”


    溫大爺頭磕在地上,發出一道悶沉沉的“咚”響,“一切都請母親做主,孩兒不孝,讓母親勞心費神了,求母親責罰。”


    —


    大婚前夕突然換了新娘子。


    府上的仆役來迴穿梭在兩個院子之間,一麵往外搬,一麵往裏送,忙得人仰馬翻。


    大娘子穿好的嫁衣,被催著急急忙忙脫下來,頭上鳳冠一取,一身素衣坐在妝台前,臉上還殘餘著妝容。


    大夫人哭得眼睛都腫了,一見到她這副模樣,眼淚又蓄了出來,“我早說過,這養子就是養子,怎能當真同親生的去比,一頂‘不孝’的帽子扣在你父親頭上,別說仕途,能將他逼死......”


    “母親慎言。”溫素凝性子不隨母,像大爺,遇事冷靜,心頭即便有怨言,也不顯於臉上。


    “我說錯了嗎,她以為二娘子上了明兒的花轎就能幸福了?偷梁換柱,謝家要是知道還不知如何......”


    “能如何?”溫素凝輕聲打斷,“進了門才算一家人,日子久了,照樣能舉案齊眉,既然這樁婚事笑著哭著都得讓,母親又何必給自己留個差印象,隻要父親官職在,名聲在,有何可愁,更不值得母親與二房鬧僵關係。”


    溫素凝早冷靜了下來。


    謝副使在中州的權利雖大,也隻是一個番地使職,無法與朝廷的品級相論,且朝廷最近幾次舉動,都有了要收攏各方節度兵權的風向。


    謝家將來能指望的,是謝家大公子。


    憑謝家大公子的才能,她嫁過去,固然是一份保障,可即便沒了謝家,她也不愁,父親乃四品工部侍郎,去京城尋一門親,不定就比謝大公子差。


    親事可以讓,今後的仕途上不能缺銀子。


    二叔這幾年在福州賺得盆滿缽滿,各處都置辦了產業,中州一半的茶樓在他名下,財富隻會越積越多。


    有錢不是萬能,但到了東都那等寸土是金的地方,沒錢萬萬不能。


    奈何大夫人聽不進去。


    之前一直看好謝家大公子的品行,料定了將來會有大出息,如今被搶了,愈發覺得是個香餑餑。


    “咱真活了那句給別人做嫁衣,你父親去東都半年了,要不是等謝家的這門親事,你我早進了東都,這個家我是片刻都不想待了,就留著二房在她跟前盡孝吧,待明兒一過,咱都走......”


    簡直油鹽不進。


    對自己這位母親,溫素凝偶爾感覺很無力,沒心再同她說下去,“我累了,母親先迴吧。”


    —


    大夫人一肚子的憤恨,溫殊色又何嚐不冤。


    迴來的路上,一心盼著瞧新娘子的熱鬧,結果自己卻成了新娘子。


    事情來得太突然,喜服都穿身上了,還沒緩過來。


    之前為給溫素凝做這一套喜服,溫家二爺從各處尋來了幾十顆海珠,大夫人全都讓人鑲在了婚服上,為此胸前的尺寸稍微做大了一些。


    溫殊色和溫素凝同年同月同日生,溫殊色隻小她幾個時辰,但個兒比溫素凝高兩指,胸前那點肉也更豐益。


    喜服如同量身定做,比大娘子還合適,但溫殊色無心欣賞自己的美貌,臨時抱佛腳,想打聽剛‘搶’來的那位郎君。


    謝家大公子,中州縣令,同溫家大娘子一樣,賢名遠播,她還從未見過本人。


    倒是謝家的三公子,她見過。


    一月前,靖王妃周夫人相中了明家的二姑娘明婉柔,托媒上門提親,其子周鄺得知後,瞞著長輩私下給明婉柔遞了信物,約其會麵。


    明家乃世代書香,明婉柔平日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敢私會外男,一時沒了主意,找到了溫殊色。


    溫殊色同她從小玩到大,同為嬌滴滴的世家女郎,性子卻迥異,一個優柔寡斷,一個滿身毅勁兒,聽完明大娘子的話,心頭已有了猜測。


    私下相約還不讓告之家中長輩,怎麽想,都算不上光明磊落。


    礙於對方身份,又擔心這門親事真成了,明婉柔還未嫁過去先得罪了未來夫君,往後他要故意使絆子,日子也不好過。


    折中後,溫殊色想出了個法子。


    對方當真拿出誠意,定親前想要先會一麵也不是不可,隔著簾子大致看個輪廓,再說上幾句話,彼此了解一番,於明婉柔也算好事。若要想行登徒子行徑,那就別怪她不客氣。


    當日明大娘子先到了約會的地兒,溫殊色藏在暗處打探。


    那周鄺生的還真不是好心,來的不僅是他一人,身後還跟著三位外男。


    謝劭、催哖、裴卿。


    謝劭乃謝家二房謝仆射的獨子,五年前謝仆射辭官舉家遷迴了中州,從此不問朝政,閑雲野鶴,其子卻逐漸在中州嶄露頭角,豔名與惡名齊肩,遠播中州,無人不識。


    催哖乃中州富商之子,整日無所事事。


    裴卿的父親為大理寺少卿,據說父子倆關係不和,沒跟去東都,一人留在了中州,在衙門謀了個巡檢的職位。


    四人時常並肩街頭,人前自稱四大才子,人後被稱,“年少輕狂。”


    ——哖劭卿鄺。


    溫殊色聽說過幾人的名頭,自己一個閨中小娘子,本不該惹麻煩,但欺負到自己發小頭上,她不能不管,趴在牆頭看了個清楚,待幾人一到,開門放狗。


    不料平日傳得威風赫赫的四人,一見到狗,竟爬梁上柱。


    盡管事後溫殊色如何同祖母解釋,那幾條大黑狗根本不咬人,周鄺屁股墩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是他自己爬屋頂被瓦片刮下來的,但都無濟於事,先被罰跪,後被趕去城外莊子,一呆便是一月,今日方才迴城。


    一個窩裏出來的,能有多大的差異。


    祥雲看出了她的心思,勸說道,“娘子放心,謝家大公子奴婢見過,品貌皆優,與謝家二房的三公子不同。”


    容貌上大公子雖占了下風,但皮囊這東西,最不可靠,太好了容易招蜂引蝶。


    這話多少起了那麽一點作用。


    就拿她和大娘子比,一個端莊文靜,高瞻遠矚;一個及時行樂,吃了這頓不想下頓。


    人與人的差別,確實挺大。


    溫殊色僵硬的脖子,稍微一軟,立馬被嬤嬤捏住下顎,細純的棉紗線,往她麵上一絞。


    她一聲“痛”唿出來,旁邊祥雲接著寬慰,“再說,老夫人待娘子是疼到了心肝,還能害了娘子不成?定覺得溫家大公子秉性良善,娘子嫁過去,往後一生能受到嗬護......雖說謝家那位三公子風氣不正,可娘子進了門,他也得喚您一聲‘嫂子’。”


    —


    夜色一落,繁燈關進瓦舍內,吵嚷的人聲映著燈光,從闌檻鉤窗內破出,熱鬧絲毫不減。


    一輛馬車停在了茶樓門前,立於門檻青轉石上的書童,已候多時,瞧見馬車忙轉身進屋。不久從裏出來,身後跟著一錦衣玉帶的少年,信步走向馬車,登車掀簾,一頭鑽了進去,抬頭看了一眼車內的人,熱情地喚道,“謝兄。”


    來人正是周鄺,今夜剛迴城。


    謝劭往裏移了移,脊背懶散地靠著車壁,繡祥雲滾邊的寬袖一掃,收迴擱在膝上,一雙黑眸投過去,好整以暇地看著笑話。


    要說這人,無論是長相還是氣度,將來都是達官顯貴的料,隻可惜,和他周鄺一樣,力氣使錯了方向。


    吃著參天大樹的養分,長成了歪脖子,隻顧著旁生枝節去了。


    周鄺每迴見他這副看起來英俊矜貴,實則桀驁不羈的麵孔,腦子裏總會浮出一句,“人模狗樣。”


    療了一個月的傷,周鄺的屁股雖好了,心頭卻留下了陰影,坐下前明顯頓了頓,一落座迫不及待地訴起苦來,“那都是什麽破莊子,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夜裏蚊蟲還多,險些沒把我吸光......”說得滿腹悲切,對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更是痛恨至極。


    被罰去莊子上的不止溫殊色,還有他周鄺。


    周夫人知道後,覺得周家的臉都被他丟光了,不顧他屁股還爛著,當日讓人抬走,也送去了城外。


    溫家二娘子,他聽過,也見過。


    確實美貌天仙。


    但也不能因她長得好看,就能將屁股墩上掉的那塊肉給補迴來,更不能磨滅他受得這場活罪。


    尤其是那日他掛在屋簷上,聽到的那幾聲如同銀鈴般的“咯咯”笑聲,怎麽也揮之不去。


    “我一個大男人去報複小娘子,顯得心胸狹隘,失了風度,這筆賬先且算在她頭上,等她將來出嫁,我找她夫婿去,非得撕下他一層皮不可。”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來明兒的親事,及時住嘴,往後兩家成了親戚,這事兒還真不好辦,但讓他一笑泯恩仇又不甘心,扭捏半天,才勉強道,“要不是看你麵子上,我非得......”


    受傷那日周鄺穿的是淺色衫袍,屁股墩掛了彩後,如潑了朱砂染料,極為醒目。


    想來都疼。


    謝劭並非沒有同情心,“不用給麵子,我謝家娶的是溫大娘子。”


    言下之意,他盡管放心找溫二娘子討債。


    周鄺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迴想起當時吃虧的不隻是自己,倒明白了,湊過去問了一句,“謝兄,你也怕狗?”


    見謝劭落在他臉上目光突然盯住不動,逐漸疏淡,預感不會討到好。


    果然,“原本念你素了一月,連口酒都沒喝上,特意在醉香樓訂了個雅間,如今看來,你是不稀罕了......”


    醉香樓的雅間,一套吹拉彈唱,陳釀佳肴下來,少說也得百兩銀子。


    但跟前這位謝三公子財大氣粗,不僅養了整個謝家,還是中州各商家公認的肥羊。


    前仆射辭官之時,皇帝為犒勞他為朝廷做出的貢獻,賞黃金五萬兩,其母族阮家又乃揚州第一香料大戶。雄厚的家產,比他靖王府還富有。


    有錢可使鬼,而況人乎。


    “掌嘴。”周鄺裝模作樣地拍了一下自己臉頰,及時賠罪,“明日貴府喜事,我保準熱鬧......”


    外麵突然一聲“三公子”傳了進來。


    謝劭轉過頭,推開手邊的直欞窗,頭上的玉冠微偏,謝家老夫人跟前的家仆就差把腦袋擠了進來,一臉慌張,“老夫人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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