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小時前,城主府。


    書房內,伊凡將一份機密文件來迴檢查了好幾遍,最後裝進信封,用蠟封好。


    “咚咚。”


    伊芙琳敲了敲門,推門而入。


    “什麽事?”伊凡瞥了她一眼,從抽屜中取出拜哈特家族的印章,將它蓋在信封的蠟上。


    伊芙琳靠在門口說道:“今天早上城裏有組織一場請戰遊行,你要不要去看看?”


    “遊行?我說怎麽感覺今天外麵格外的吵鬧。”


    伊凡的眉頭頓時擰成了川字型,“我不是吩咐過城衛兵加緊維持城裏的秩序嗎,為什麽他們會允許遊行這種情況發生?”


    “那麽好奇,不如親自去外麵看看?”伊芙琳循循善誘,“說不定聽了他們的遊說,你的想法也會有所改變!”


    “胡鬧!”


    伊凡搖頭,“我已經和碎星城談完了軍事互助協議的所有細節,等他們收到這份信,就會立即向我們派遣援軍。


    “碎星城軍事力量強大,擊退草原人當不在話下,這是解決這場戰爭傷亡最小的選擇。”


    伊芙琳有些不服氣道:“傷亡可能最小,但我們的錢財和物資可要平白給碎星城不少,他們的要價實在太高了,簡直就是趁火打劫!”


    “沒辦法,畢竟是特殊時期,代價昂貴也是難免的。”


    伊凡不為所動,“人比錢重要,消耗資源總比把人拚光了要好。”


    “但沒錢人也活不了啊……”


    伊芙琳嘀咕,“而且碎星城隻說派遣援軍,卻沒保證一定會把草原人全部驅逐出去,怕不是到時候又要坐地起價,大宰我們一筆……”


    “嘭!”


    伊凡突然重重一拍桌子,低吼道:“我意已決,不要再說了!”


    伊芙琳被嚇了一跳,本想下意識的迴嘴,但看到他發怒的樣子,也不好再刺激他,“哼”了一聲就走了。


    伊凡裏喘了口氣,隨後叫來侍從,吩咐道:“叫衛兵遣散遊行隊伍,這種情況我不希望再發生第二次。”


    “是!”


    侍從正準備離開,伊凡又叮囑道,“等等……讓他們的手段溫和些,切記不要發生流血事件。”


    “是!”侍從急匆匆的走了。


    書房裏安靜下來,伊凡靠坐在椅子上,緩緩放鬆了身體。


    開戰要死人流血,求援要耗費錢財,沒有哪個選擇是完美的。


    但他更討厭戰爭。


    並不隻是他保守、害怕戰爭會拚光臨峰城的兵力,他同樣認為,這場戰爭從根本上就毫無意義。


    得以拜哈特家族的遺傳,他擁有成為騎士的天賦,但他卻並不熱衷於修煉和戰鬥,反而從小對曆史與文學情有獨鍾。


    他知道,羅蘭帝國統一人類疆域的輝煌偉業是建立在無數的血和淚之上的,帝國人的驕傲對於其他民族來說,可能就是深沉的悲哀與恥辱。


    仇恨的種子在八十年前埋下,在羅蘭一世死後發芽。


    如今勒布斯人想收複他們的故土,而已經在草原上生活了數十年的臨峰人卻早已把這裏當成了自己的家。


    可臨峰人也很無辜啊,他們的祖先當年是受帝國的征召來這裏開荒的,也不是自願來的,背井離鄉後他們也隻剩下臨峰城這個家了。


    二者都有為了自己的家園而開戰的正義性。


    兩種不可調和的正義碰撞在一起,就成為了雙方悲劇的源頭。


    當不帶有任何立場,單純以曆史的宏大視角去看待這場衝突的時候,伊凡突然就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虛無。


    戰爭會孕育仇恨,仇恨則會孕育新的戰爭。


    如此悲劇的連鎖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糾結到最後,他最終做出了選擇,找到了自己的解決方法:


    那就是避免與草原人的交戰,避免雙方的矛盾激化,同時積極尋找和談的辦法。


    勒布斯草原其實很大,臨峰城向來地廣人稀,哪怕把土地肥沃的一部分分給草原人生活,其實也不會對臨峰城有多大影響。


    他是打算一直拖下去,拖到援軍來臨,拖到草原人冷靜下來,覺得戰爭不是明智的選擇,然後雙方再簽署停戰協議,分地言和。


    和平比什麽都重要。


    但可惜自己的計劃如今卻遭到了各方的阻礙:


    其一,草原人習性野蠻,沿途燒殺搶掠,甚至做出吃人這種暴行,已經對臨峰人民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其二,草原人態度堅決,他曾秘密派遣使者前去和談,最後依然無功而返,據使者猜測,草原人應該是受了二王子羅德裏克的教唆。


    羅德裏克給予了草原人一些物資援助,默許將整個臨峰城送給草原人,並承諾帝國在事後將絕不追責。


    既然收到了援助和承諾,並且有機會收複整個勒布斯草原,草原人自然不願意再與臨峰人共享土地。


    其三,則是碎星城的軍事援助要價比他想象得還要高,金錢、牛羊、馬匹暫且不說,就連靠近臨峰山脈的那一點礦產資源也要拿走。


    即使援軍擊退了草原人,臨峰城沒個五年七年,也別想輕易恢複之前的經濟水平。


    這些日子以來,各方傳來的壞消息已經讓他焦頭爛額,那些腦子裏隻剩下榮譽、仇恨和肌肉的主戰派每天還在他耳邊喋喋不休。


    早上他剛剛把兩城軍事互助的協議確認完畢,正打算放出蒼頭鷹把信箋發出去。


    結果城主府門口卻集結了一批遊行隊伍在聚眾抗議。


    他感覺自己已經快被逼瘋了。


    伊凡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原本以為外麵的嘈雜聲會平息下去,沒想到卻越來越大。


    “城衛兵在幹什麽?府裏的守衛在幹什麽!”


    他有些煩躁的站起身,在書房裏踱來踱去,“難道是場麵無法控製,衛兵與群眾發生了衝突?我還是出去看看吧。”


    他走出府邸,正好看到城主府門口站著伊芙琳。


    “伊芙,現在是什麽情況?”他上前問道。


    “等等……你先不要過來!”


    伊芙琳轉頭,煞白的臉蛋竟然帶著些許惶然無措。


    她這麽一說伊凡更要去看了,他可是城主,一旦出了什麽事,有他在才能把事態控製住。


    他快步上前,站到城主府的門口,隨即卻看到了他終生難忘的一幕——


    就在城主府的大門前,數十名遊行者的屍體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其身下的血紅蔓延開來,塗滿了整片街道。


    那麽多人就這麽死在自己麵前,死在城主府的大門口,伊凡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整個人都懵了。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他抖了抖嘴唇,“我不是說過禁止發生流血衝突嗎?”


    “我、我也不知道啊!”


    衛兵隊長的半個身子都被濺上了鮮血,表情崩潰,“我們真的沒動手,他們是……自殺的!”


    街上的自殺行動已經接近尾聲,伊凡看到還有幾人將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當下不再猶豫,大喝出聲:


    “停下!都給我住手!”


    可他沒有如願以償,他隻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了狂熱與仇恨。


    “殺蠻夷!報血仇!”


    最後一批請願者高唿著口號,“榮耀盡歸羅蘭帝國!”


    在伊凡絕望的注視下,遊行者們毅然決然的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一抹鮮血揮灑在空中,仿佛一麵紅色的旌旗、亦如死者滿腔的怒火。


    “不……”伊凡剩下的話語被卡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口。


    隨著最後一批遊行者的倒下,群眾們將目光望向那位年輕的城主大人。


    全程見證了遊行者們為了保家衛國的大義以死明誌,群眾們的抗戰情緒在此刻已被放大到極致。


    “請城主大人開戰!”


    人群中有人喊了那麽一句話,接著所有人便跟著喊了起來。


    “請城主大人開戰!”


    “請城主大人開戰!”


    “請城主大人開戰!”


    “……”


    伊凡手腳冰涼,一眼望去,隻見昔日所有愛戴自己的民眾如今都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麵,他們組成了密不透風的人牆將自己團團包圍,仿佛是在審判一個怯而不戰的懦夫。


    原來所有人都在反對我嗎?


    原來是我做錯了嗎?


    眼見局勢越發不可控製,為了防止意外發生,伊芙琳一把抓住伊凡的手臂,把他拽迴府裏。


    伊凡隻覺得整個人都麻木了,他呆站在房間裏,那些遊行者們死前狂熱的表情依舊在他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伊芙琳心中亦有很多煩心事,但看到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也不好放著不管直接走人,繼續安慰道:


    “事情已經發生,那就別再想了……你先去休息一下,剩下的交給我們處理吧。”


    她不開口則矣,一開口,伊凡的情緒瞬間就爆發了。


    “少在這裏裝好人了!”


    他歇斯底裏的咆哮,“我明明已經下令要衛兵維護城內的秩序了,結果不僅衛兵背叛了我,連你也背叛了我,居然把這種自殺遊行說成是普通的請願遊行,你就那麽喜歡看我出醜,看到他們血流滿地嗎!”


    伊芙琳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是她在早上讓城主府的守衛不要驅趕遊行隊伍的,她也知道城衛兵會對遊行隊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從結果上來說,確實是她放任、縱容了這場流血事件的發生,也確實是她欺騙了伊凡,把這次事件說成是普通的請戰遊行。


    如果守衛和衛兵早點製止遊行隊伍到達城主府門口,不給遊行隊伍煽動群眾的時間,也不會造成現在伊凡被千夫所指的後果。


    可問題是,她也是被騙了的,她真的以為今天早上就是一場普通的遊行,是普通民眾的一種發聲方式。


    誰能想到這場遊行最後會變成狂熱的自殺現場?


    “我也被騙了……”


    她艱難的解釋,“我以為……不會變成這樣……”


    “哈哈哈,可現在事情就他媽的變成了這樣!”


    伊凡發出崩潰的笑聲,“這種事一定是有人在暗地裏指使的,你敢說你不知情?


    “擺出一副難過的樣子,你心裏一定在暗自竊喜吧?真好啊,所有人都在逼著我開戰,現在你們終於要如願以償了。


    “一個個都想要戰爭,既然你們喜歡戰爭的話,那我就給你們戰爭吧!你們就去盡情的廝殺吧,我什麽也不管了,你們要死那就都去死吧!”


    被身邊人背叛、親眼看著人民為了反抗自己而在自己眼前自盡,這讓他的情緒幾乎失控。


    伊芙琳咬了咬牙,轉身便走。


    她要去找諾倫問個明白。


    ……


    酒館的包廂裏,諾倫站起身來。


    這場自殺遊行已經驚動了騎士團的人,越來越多的軍隊聚集過來,開始強製疏散圍觀民眾。


    請戰遊行結束,但它的效果已經達到了。


    用難民悲慘的遭遇與愛國情懷激發群眾的抗戰鬥誌,在城主府門口遊行演說,並以死明誌。


    此等遊行,並不隻是在遊說城主,也是在遊說群眾。


    此等死亡,並非是作為反動勢力被城衛兵鎮壓而死,而是集體自刎,血濺城主府,為了明誌而死。


    這等震撼的場景,在整個羅蘭帝國史上也不曾有過。


    這場遊行過後,城內的輿論風向將徹底倒向開戰的一方,城主府將被迫逼上梁山——


    當所有人都想戰鬥,甚至有人為了抗戰以死明誌,那堅持不戰的城主府將失去所有民心,作為怯戰的懦夫被永遠的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如果伊凡不想身敗名裂、遺臭萬年,就必須得站出來與草原人正麵開戰。


    這就是他與哈裏森在那晚商議出來的陽謀。


    “這場遊行很成功。”


    哈裏森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跟著站起身來,“今天過後,城主府將不得不與我們站在同一條陣線上。”


    如果說臨峰城誰最希望城主府向草原人開戰,哈裏森絕對是其中之一。


    他手下的傭兵團及其商業資產極度依賴城外的生存空間和貿易通道,草原人一旦封鎖臨峰城,對他的勢力打擊是最為嚴重的。


    他需要城主府勢力加入戰鬥,讓軍隊幫忙確保貿易通道的暢通。


    因此剝去表麵保家衛國、救助難民的外殼,他亦是利益相關的堅定主戰派。


    如今為了促成開戰一事,他以大義為名,不惜犧牲一百名死士,策劃了這起自殺遊行。


    這些死士,大多是本身就因草原人的侵略而家破人亡、內心絕望、身懷死誌的難民。


    哈裏森利用了他們對草原人的仇恨進行遊說,讓他們相信隻要能在城主府麵前自盡而死,就能迫使城主出兵為自己報仇。


    還有那些窮困潦倒、而又拖家帶口的難民,他們本來就在生存的邊緣線上掙紮著。


    哈裏森承諾會照顧他們的親人,並許以適當的補償金,最終也說服了一些人為自己的計劃赴死。


    誠如伊芙琳曾經提醒的,他確實是位善於煽動人心、個人利益至上的商人。


    不過,即使哈裏森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策劃了這場自殺遊行,可這場自殺遊行又確實能讓臨峰城團結起來,逼迫伊凡開戰。


    一旦城主府加入戰鬥,他幫尤娜複仇也會更加輕鬆,至少他們將不再孤軍奮戰了。


    兩人雖然立場不同,但目的一致。


    這也是他最終願意協助哈裏森的原因。


    雖然這場遊行會有人犧牲,但若是不用如此激進的手段迫使伊凡開戰,時間拖下去隻會死更多的難民。


    而他們的死將會更加痛苦,並且毫無意義。


    孰輕孰重,那天晚上,他隻思考了一瞬間就做出了抉擇。


    倘若參與謀劃這起自殺遊行是罪惡的,那他也選擇接受這份罪惡。


    他所能做的,唯有不辜負已故者的期待,幫助臨峰城打贏這場戰爭,讓這些犧牲的人們得以瞑目。


    這就是他的決心,也是他的覺悟。


    離開酒館,乘上迴去的馬車,一路無話。


    直到來到煉金工房門口,他與尤娜一起下了馬車,便看到伊芙琳正在外麵堵他的門。


    伊芙琳會過來興師問罪,諾倫並不驚訝,畢竟是他欺騙了伊芙琳,讓她把他們的計劃當成是普通的請願遊行。


    在她走過來即將發飆之前,諾倫給她使了眼色,低聲道:“我們進去說。”


    伊芙琳也不願當著尤娜的麵發脾氣,她跟著諾倫往房間裏走去,表情憤恨:“你騙了我,最好給我個讓我滿意的解釋,不然我今天跟你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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