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倫有些晃神。


    步入這片戰場後,他腳下盡是些傭兵的斷肢、戰車的殘骸和粘稠的血跡,焦糊與鐵鏽的味道充斥他的鼻腔,地獄般殘酷的景象讓他的臉色稍微有點發白。


    他是殺過人,但隻要身處真實的戰場就能明白,以前的那些場麵不過是小打小鬧罷了。


    在這片戰場上,成百上千的人如草芥般死去,沒什麽比這更震撼人心的了。


    “這就是……戰爭。”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眼前荒涼殘酷的一幕刻在腦海裏。


    “諾倫,快過來!”


    老狼在一旁喊道,“這裏有個人還活著,快來救他!”


    諾倫迴過神來,快步趕了過去。


    隻見一位傭兵的下半身被壓在了戰車的殘骸下,老狼用力把戰車支起,一旁的後勤人員將傭兵拉了出來。


    他的臉色慘白,嘴邊不停吐出血沫,下半身已經被壓扁,連膝蓋的森森白骨都露了出來,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了。


    “這等傷勢……”


    諾倫隻看了一眼便下了判斷,緩緩搖頭道,“我恐怕無能為力。”


    除了外傷之外他還受了嚴重的內傷,哪怕是喂給他治療藥劑也不一定能救得迴來,治療藥劑也是要生效時間的。


    “沒有辦法了麽……”


    老狼的臉色極為複雜,老道如他,其實也發現了傭兵的傷勢極重,隻是心裏還存有一絲僥幸,這才下意識把諾倫喊了過來。


    畢竟這位受傷的傭兵,是自己認識多年的朋友。


    “別白費功夫了。”


    傭兵用僅剩的力氣抓住老狼的手,“比起這個,我們打贏了嗎?”


    “當然贏了!不然我怎會過來?”


    老狼歎了口氣,“一路走好……我會把你的遺物帶迴去的。”


    “老狼,照顧好我的弟弟。”


    傭兵的聲音逐漸微弱下去,“他參加了這支商隊的護送委托,估計現在正被關在據點的哪裏,幫我找到他,我已經……過不去了……”


    傭兵的手無力的垂落到地上,老狼深吸了一口氣,他將傭兵脖子上佩戴著的傭兵掛牌扯下來,塞進自己的懷裏。


    “節哀。”諾倫低聲道。


    “哈,不用擔心,這可不是我第一次送走身邊人了,傭兵本來就是這種刀尖舔血的職業。”


    老狼站起身來,環顧四周道,“人都死得差不多了,看來這裏已經不需要你幫忙了——諾倫,正好我有個私人請求,可以聽我說麽?”


    “你說。”


    “剛剛死的那個家夥……他是跟我從小長大的鄰居,就跟親兄弟差不多。他的弟弟同樣是傭兵,在護送商隊的時候失去了消息,如果還活著,現在應該和貨物一起被關押在這個據點裏。”


    老狼快速交待道,“幫我確認一下他是否還活著吧,我欠你一個人情。”


    “沒問題。”諾倫點了點頭,“他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


    “他叫辛恩,長得跟他哥很像,體型五大三粗的,頭發還是自然卷,應該很容易分辨。”


    老狼拍了拍諾倫的肩膀,“我要主持這一片的清掃,暫時過不去那邊,這事就拜托你了。”


    應下老狼的委托,諾倫迴到據點,此時哈裏森正組織人手搬運貨物。


    情報沒有出錯,商隊的物資確實被暫時存放在了這個據點裏。


    “哈裏森!”


    諾倫走過去問道,“押送這批貨物的護衛們有沒有被找到?他們是被俘虜了,還是當場就被殺死了?”


    “大部分都被殺了,還有一部分被俘虜了。”哈裏森迴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裏麵可能有我認識的人。”諾倫撓了撓頭,“他們被關在哪裏了,我去找他們。”


    “在那邊。”


    哈裏森指了一個方向,但突然想起了什麽,又道,“不過那邊的情況有點複雜,你……”


    沒有聽清楚他最後說了什麽,諾倫小跑著走遠了。


    哈裏森所指向的方位貌似是據點裏食堂的位置,沿路可以看到散落的各種獸骨,以及被血跡染成深色的黒褐土地。


    在這類似廚房的露天營地旁邊,則排列著一些肮髒的囚籠,囚籠裏關著一個個俘虜,粗略估計在十幾人左右。


    這就是商隊護衛被關押的地方麽?諾倫走了幾步,突然感覺哪裏不對勁。


    露天營地的中間有張案板,案板上擺著被切割到一半的血淋淋的肉塊,剛開始他還以為這大概是某具獸屍,可仔細一看卻發現根本不對。


    這個顏色、這個形狀……


    這血淋淋的肉塊,不是人類的屍體嗎!


    刹那間他隻感到全身冰涼,一股寒意直衝腦門,一個令他幾乎無法接受的事實被赤裸裸的擺在眼前。


    這幫草原人……居然在吃人!?


    視線下移,他看到案板邊壘著幾顆頭顱,他強忍著不適走過去辨認起他們的樣貌,很快鎖定了一個目標。


    頭顱方正,長得很像那位戰死的傭兵,頭發是自然卷……


    是他的弟弟沒錯。


    諾倫後退兩步倒吸一口氣,一時渾身都有些發抖。


    以草原人動輒屠村的殘忍作風,無論是他還是老狼,其實都在心裏接受了弟弟可能已經被殺死這件事。


    但被殺死是一迴事,殺死後還被虐待屍體、甚至是當做口糧……那是另外一迴事。


    短暫的震驚之後,席卷全身的憤怒隨之而來。


    這是何等的畜生行徑?


    本來在了解過勒布斯草原的曆史後,他在心裏還隱隱覺得,草原人也不過是被羅蘭帝國驅逐出自己家園的可憐人。


    但現在他已經完全不同情了,甚至還想詰問——為什麽當初羅蘭一世征服草原的時候,不把這幫蠻夷趕盡殺絕呢?


    “很震驚對吧,我親眼見到的時候也很吃震驚,原來流傳在草原上的古老傳聞竟然是真的。”


    不知何時哈裏森來到了他身邊,感慨道,“勒布斯草原不適合生產,臨峰城每年都非常依賴糧食進口。


    “地處草原相對肥沃地帶的臨峰城尚且如此,邊疆的草原人情況更加嚴重,據說在糧食緊缺的時候,他們甚至會啃食同族的屍體。


    “對待同族尚且如此,敵人更不必說。吃下戰敗者的血肉是勒布斯人的傳統,以此代表對敵人的完全征服。


    “對於他們而言,吃人不過是正常的進食渠道,哪怕是在屠戮後留下一些活口,也並非出於人道主義,或許僅僅是他們的一種屯糧手段而已。”


    “正常的進食渠道……?”諾倫深深皺起了眉頭。


    這個世界的文明與前世相比稍微落後了些,擁有現代人思維的他即使能理解這種人吃人的現象,也絕無法接受。


    以他作為臨峰人的立場,有誰能看到自己的同胞在被敵人生吞活剝後還能無動於衷的?


    跟尋常的個人恩怨不同,這已經上升到了民族、文明乃至人性的對立。


    不管你有什麽樣的傳統和苦衷,既然你敢殺我的同胞,啃食他們的血肉,那我也隻能對你施以毀滅。


    既然你奉行弱肉強食的黑暗森林法則,那就讓我來告訴你,誰才是真正的強者,誰才會是被欺負的那一方。


    此時貨物大致被清點完,部隊騰出了人手,他們砍斷囚牢,將僥幸生還的俘虜們從中解救了出來。


    有些俘虜在見到有人靠近時便驚慌的大叫起來,看來是草原人吃人的場景已經將他們嚇得發瘋了。


    “抓緊時間把他們安置好,我們要迴城了!”


    哈裏森看了一眼懷表,大聲發號施令,“全員集合,準備出發!”


    “這些草原人怎麽辦?”一旁有人請示。


    據點裏並非全都是草原人的部隊,也有一些後勤人員,大都是草原人的老弱病殘。


    他們大部分人在負隅頑抗中被殺,剩下的則被俘虜起來,等候哈裏森發落。


    “殺了。”哈裏森冷冷的說。


    就在這時,又有人從旁邊的帳篷裏跑出來,喊道:


    “大人,這裏還關著許多難民,我們該怎麽辦?”


    “還關著其他人?”哈裏森快步走了過去。


    說是帳篷,其實是一間蓋著布的大牢籠,一眼望去竟還有二三十人被關押在這裏,好像一群被圈養起來的牲畜。


    牢籠裏很臭,草原人根本不會在意裏麵的衛生環境。


    “這些應該是無家可歸又法進城避難,最後被草原人部隊抓住的難民。”


    哈裏森沉聲道:“那幫畜生沒有將這些難民趕盡殺絕,而是留了一些在這裏,恐怕……是想充作他們的儲備口糧。”


    “我們得把他們一起帶迴城裏。”諾倫吐出一口氣,“如果放著不管,他們絕對死路一條!”


    “恐怕帶不走。”


    哈裏森眼神閃動,“我們是奇襲作戰,來的時候就沒有預留多餘的位置。”


    諾倫望了一眼四周:“據點裏有草原人的馬車,他們可以坐上這些馬車離開。”


    “籲~——!”


    突然哨塔上傳來警戒的哨聲,哈裏森臉色一緊,快速道:“遊騎兵已經發現異常了,沒時間再做其他事,我們必須立刻撤離!”


    他走了兩步,看到諾倫還站在原地不知道往懷裏掏著什麽東西,聲音不由得嚴厲起來:


    “諾倫,現在不是優柔寡斷的時候!


    “遊騎兵是草原人的精銳,每支部隊都編入了不止一位高階騎士。現在裏歐德暫時無法出戰,我們目前人手不足,決不能再和他們發生正麵衝突了!”


    話音未落,就見諾倫點燃了一枚煙花。


    煙花升起,化作點點火星在空中炸開,哈裏森驚疑不定的看著他:“你、你這是在幹什麽?”


    “這是信號彈,我在唿喚我的援軍。”


    諾倫緩緩道,“這裏的所有人,我都要把他們活著帶迴去。”


    哈裏森為了策劃這起突襲作戰做了那麽多準備,他又豈會什麽都不考慮,單憑一腔熱血就愣愣的一頭紮進戰場?


    為了給此次作戰留下一道保險,早上他往城主府寄去了一封信。


    收信人是城主府的大小姐伊芙琳·拜哈特。


    信中其實寫了很多,從保衛家園到臨峰城的解放,最後又是大書特書戰鬥的必要性。


    不過他生怕這些大道理不夠有說服力,又在最後圖窮匕見,威脅道:


    “——桀桀,無論如何,今晚尤娜也會參與這場戰鬥,如果不想她遭遇意外,就趕緊過來幫我們!”


    雖然與這位大小姐僅有一麵之交,但他能感受得到,伊芙琳對尤娜的執念很深,感情也很複雜。


    她對尤娜抱有愧疚,認為自己沒能幫到朋友,臨峰城愧對了它的子民。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城主府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主張,是站在他們這邊的主戰派。


    這也是為什麽他認為伊芙琳能夠幫上這次作戰的忙,以她的性格,若是見到朋友因為自己的不作為而再次遭遇不測,一定會抱憾終身的。


    然後在下午出發前,他收到了城主府發來的迴信。


    伊芙琳隻在信上寫了五個字:


    “你給我等著!!!”


    後麵書上三個大大的感歎號,以發泄她心中激烈的情緒。


    當看到這封迴信的時候諾倫便知道,他賭對了。


    “你是認真的麽,諾倫!”


    哈裏森驚疑不定的看著他,“你從哪找來的援軍?這事可開不得玩笑!”


    仿佛是在迴應他的疑問,下一刻在據點的另一側,同樣升起了一支煙花。


    “東邊有另一支部隊快速接近!”


    哨塔上發出警告,“是一支所屬不明的部隊,人數大概在十數人左右!”


    諾倫朝哈裏森微微點了點頭,哈裏森深吸一口氣,最終做出了決定,高聲迴應道:“不要慌張,那是我們的援軍!


    “把牢籠裏的人救出來,為他們備好馬車,剩餘的人做好準備,我們要突圍了!”


    遊騎兵部隊的迴防速度比他預計得快上很多,哪怕現在撤離,可能也會在半路被追上。


    既然如此,不如先跟援軍匯合,勝算反而會大上一些。


    “諾倫!”


    另一邊,尤娜快步趕了過來,擔心問道,“現在是什麽情況?”


    她並不知道諾倫和伊芙琳私底下達成了合作,隻知道遊騎兵部隊似乎迴來得太快了些,這邊還未完全做好撤離的準備。


    諾倫不想在這座吃人的露天營地裏多待,擔心這裏的環境會刺激到她,便拉著她的手往據點外煙花升起的方向走去,說道:


    “援軍要到了,我們過去接應她吧。”


    “援軍?”尤娜訝然,“是哈裏森喊來的援軍嗎?”


    “不,是我們的援軍。”


    諾倫指正,“你應該認識她,準確來說,這支援軍因你而來。”


    “因我而來?”尤娜一時有些摸不著腦袋。


    就在這時,她看到一支部隊從夜幕中奔騰而出,向著她疾馳而來。


    她臉色一緊,下意識的握住腰間的劍柄,可當她看清這支部隊為首的那位少女的麵容時,整個人頓時愣住了。


    秀逸的栗色長發,神采飛揚的碧色眼瞳、明豔動人的鮮紅嘴唇……種種特征拚湊起少女那張熟悉而陌生的麵孔。


    “伊芙……?”尤娜張了張嘴,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伊芙琳身著貼身皮甲,披著白色鬥篷,她驅使駿馬來到尤娜麵前,高高的勒起韁繩,宛若一名從天而降的白馬王子,朝尤娜伸出手去。


    迴到臨峰城後,這是她在心裏無數次想對她說的話,而現在她終於能說出口了——


    “尤娜,我來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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