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


    沈青鸞心煩氣躁,偏又無力解決目前的局麵,索性將碗放下站起身。


    “總是困在一方天地裏隻會讓那煩悶越重,還是去外頭園子裏走一走,心境開闊些,人也沒那麽煩。”


    珠珠深以為然,忙從屋子裏拿了把紙傘跟了出去。


    見她出來,黃公公忙跟了過來。


    “太後娘娘說了,這宮裏頭沈姑娘想去哪都使得,聽說今兒個禦花園的姚黃牡丹開了,姑娘可要去看一看?”


    沈青鸞在人前雖沒了方才的鬱氣,不過也沒什麽歡欣雀躍的。


    聞言隻是淺笑道:“禦花園倒不必去了,公公且帶著我在僻靜處走上一走,也好與我說說太後的事。”


    黃公公一聽,臉上堆滿了笑,“太後娘娘的事,奴才哪說得上來,她老人家是天上的雲,咱們沒了根的,不過是腳底的泥。”


    沈青鸞聲音淺淺,似一汪上好的泉,“公公何必妄自菲薄,人生下來便是一張白紙,不過是際遇、運氣、經曆和種種抉擇造就如今的模樣。


    或許公公覺得如今的模樣並不怎麽如人意,可這世上卻再也找不出和公公一模一樣的人了,若從史學家的角度來說,黃公公也是世上獨一份的。”


    黃公公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一時間竟有些怔愣了。


    他下意識想反駁,太監可不罕見,這皇宮裏掉下來一塊石頭,能砸死五個太監。


    可他又不願意反駁。


    他雖在別人麵前自我貶低,可心底深處,他其實是覺得自己很不一般的。


    沉默片刻,他聲音沒了以往刻意的討好和尖利,反而變得有那麽一絲像個正常男人。


    “姑娘說的是,奴才七歲被賣了進宮做了太監,淨身的師傅喝了酒沒下好手,奴才險些沒了命。


    隻吃了一副藥便硬生生扛了過來,漫宮裏再沒有一個太監有奴才這麽大的命。”


    沈青鸞含笑聽著他的話,一邊兒讚歎著。


    就連黃公公自己都沒注意,沈青鸞隻三言兩語就打開他的心房,讓他將一個閨閣女子引為至交。


    等走到一處風景秀美的假山處,黃公公抹著眼淚,“奴才一生雖然苦,可憑著奴才一口心氣兒不散,總算沒白在這世上走一遭。”


    沈青鸞溫和頷首,“世上有人子孫滿堂卻盡是庸碌之輩,有人孑然一身卻不虛此生,公公之豁達若記於書中,必當激勵後人。”


    “姑娘說的是真的?”黃公公眼睛一亮,“奴才一個太監,也能寫進書裏頭?”


    沈青鸞意氣風發地揚眉,“有何不可?前朝《明奇傳》便是太監自述,至今廣為傳閱。”


    黃公公將書名在心裏默念了幾遍,“沈姑娘,您說的這本書,哪裏可以看?


    不怕您笑話,奴才雖沒念過書,可跟在主子身邊伺候,也識得幾個字。”


    沈青鸞適當露出些訝然,“果真?公公如此自強當真令人敬佩,若想看《明奇傳》,我這倒還有一本,公公可以隨時來借閱。”


    “那就謝過了。”


    兩人沿著湖畔走了許久,到得迴程之時,黃公公態度已是大不一樣。


    此前是高高在上中帶著一絲客氣和憐憫,這會卻是熱絡殷勤之餘,還有幾分尊敬和真心的崇敬。


    高位者總以為自己有了權勢便能得到下位者無條件的擁護,殊不知小人物,也有自己的追求和生存之道。


    這些道理太後不放在眼裏,沈青鸞卻是知道。


    她若不想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便得將所有能拉攏的,盡數拉攏。


    眼看風大了些,黃公公便催著沈青鸞迴弦月閣,“若是著涼了難免又要受罪一番。”


    沈青鸞今日的目的已然達到,正要同意,遠處忽然跑來一個小太監。


    “黃公公,太後娘娘正找您呢,您快些隨我迴慈昭殿!”


    “喲,這可不巧了。”黃公公為難地看著沈青鸞。


    沈青鸞忙道:“太後的事要緊,公公快些去吧。我與公公之間,不必講究這些客氣。”


    黃公公心裏頭更感動,也不敢耽擱,忙跟著小太監迴了慈昭殿。


    等他走了,沈青鸞臉上的笑意方才消散。


    珠珠仍舊替她撐著傘,見狀不解地問道:“姑娘方才還好好的,如今怎又不高興了?”


    沈青鸞轉身,尋了塊幹淨平坦的石頭坐下。


    抬頭,自珠珠手中的那柄紙傘下抬頭,看著上頭被傘斜切了一半的天空。


    “我隻是有些累而已。”


    珠珠疑惑地側頭看著她,絞盡腦汁問道:“是和黃公公說話太累了?”


    沈青鸞無意識笑了起來,側頭拉著她坐到自己身邊。


    肢體相接處傳來的熱度讓她心緒平和了些許,語氣也鬆泛了起來。


    “若每日讓你繡十幅帕子,或是寫二十頁大字,你累不累?”


    珠珠瞪大了眼,“那累死奴婢,奴婢也是做不完的。”


    沈青鸞莞爾一笑,“這便是了,寫字繡花本是不難,隻不過非你擅長而已。我亦如此,我本不擅應酬,更不擅收攏人心。”


    前世她強撐心思為君鴻白打點,嘔心瀝血最後卻是為人做嫁衣。


    今生本以為可以過截然不同的生活,卻還是不得不陷於此。


    珠珠似懂非懂,“可身為女子,這些都是在所難免,若是不想這樣做,便隻有像清風道長那樣雲遊四方——”


    “不可不可!”


    一個焦急的聲音自假山後響起,主仆兩人嚇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珠珠反應過來,一個猛子站起身,將沈青鸞遮得嚴嚴實實,“是誰!”


    假山後大步走出一個人影,頭懸玉冠身著繡銀邊錦袍,腰束玉帶腳踏白靴,瞧著格外的腰身挺拔肩寬腿長。


    不是別人,卻是那人模狗樣的君呈鬆。


    今日他不做武將打扮,卻是個清雋書生的樣貌,走到沈青鸞麵前,半是害臊半是心急。


    支支吾吾道:“你這丫鬟胡亂說些什麽昏話,你家姑娘哪能像什麽道長,她可是要嫁人的。”


    語畢,臉頰生出些許紅暈直蔓到耳尖,很是羞澀並嬌羞的模樣。


    沈青鸞臉色卻早已沉了下來。


    這幾日生出的憋屈和怒火,混合著沒來由的委屈襲上心頭,神色越發冷若冰霜。


    “侯爺若要戲耍也該注意場合,深宮重地侯爺擔待得起,我卻沒那個膽子陪侯爺胡鬧。珠珠,我們走。”


    “等等!”


    君呈鬆哪料到她前一刻還溫和柔緩地同丫鬟說著話,下一刻就變了個冷冰冰的模樣,一時亂了手腳。


    橫跨著步子越過珠珠,擋住要從另一側離開的沈青鸞。


    沈青鸞一時未料被一個硬邦邦的胸膛撞到了鼻子,一股酸脹生疼蔓延上來,逼得她眼眶都有些濕。


    “君呈鬆!”她捂著鼻子揚聲喝了一句,唬得君呈鬆如臨大敵。


    似是砸了花瓶的小孩一樣,抄著手背在身後,大氣不敢出地盯著沈青鸞。


    “對不住,我方才有些急了,是不是撞疼你了。”


    見沈青鸞隻是低著頭也不說話,他越發心虛,手足無措將手臂舉到沈青鸞麵前,


    “要不你打我還迴來,我保證不還手。”


    沈青鸞抬頭,眸光濕漉漉地看著他,沒好氣道:“你還想還手?”


    君呈鬆無言以對,臉燒得通紅,支支吾吾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生得高大俊朗,偏生又做出一副憨態可掬的模樣,沈青鸞便是有氣也發不出來。


    活似她是個欺淩弱小的惡霸一般。


    半晌將手放了下來,冷臉道:“你是什麽意思不必與我說,我沒興趣知道。


    也不必讓我打迴來,你手臂那麽硬,沒得傷了我自己,日後離我遠些便是。”


    說著便要繞開他。


    君呈鬆這會不敢再亂動,隻張開手臂似一隻大老鷹一般攔在她身前。


    “你別生我的氣。”


    他塊頭太大,這樣直愣愣地杵著,硬生生讓沈青鸞無處下腳,隻得沒好氣地停了步子。


    卻還是側過臉去不肯看他。


    君呈鬆心裏頭更慌了,心裏頭打起鼓來,七上八下。


    “昨日你與我說若是想娶你,就光明正大來提親,這話不是哄我玩吧?”


    沈青鸞將臉側得更偏,掩飾住臉上攀爬上來的熱意。


    見她如此,君呈鬆心裏頭卻是涼得徹底。


    他昨夜翻來覆去一整夜睡不著,閉上眼便是沈青鸞的臉和她說的那句話在自己麵前迴蕩。


    次數多了,他險要以為這件事是他的幻覺,是他一廂情願做出來的夢。


    這才急不可耐半夜去找沈青鸞求證,卻是撲了個空。


    好容易這會見到了人,她卻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樣子,對他絲毫沒什麽不同。


    難道,真的是假的?


    他單相思相出病來了?


    不能夠吧……


    “是不是方才撞疼你了,你還生氣,所以不肯與我說話呢?”


    君呈鬆語氣裏頗有些低聲下氣的意味,素日瀲灩的桃花眼這會委屈巴巴地下垂著,像條沮喪的小狗。


    沈青鸞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君呈鬆咬牙,下定決心閃到一邊,找了塊趁手的石頭。


    將左手放到假山上尖屈嶙峋的石塊上,“方才是我錯了,我自個砸自個一下,與你扯平,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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