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鴻冀抬眼看她,有些費力地咀嚼著沈青鸞話中的意思。


    大嫂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樣嗎?


    他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生怕是他誤會,最終結果竹籃打水一場空,他會承受不住這一上一下的打擊。


    沈青鸞朝他走近幾步,聲音更嚴厲幾分,“這隻是第一錯,第二錯,你可知是什麽?”


    什麽?他還有第二錯?


    君鴻冀心中忐忑,眼神更是怯怯。


    “我曾與你說過,隻要你自己願意念,沈氏族學永遠也不會趕你。


    你將我當成背信棄義之人,以為我會因君遠而毀約,難道不是大錯特錯?”


    君鴻冀徹底呆住,半晌才不敢置信地眨眼。


    “大嫂的意思是,我可以留在這裏?”


    沈氏族學其他學子俱都嘻嘻哈哈圍上來,“你當我們沈家人是那麽小氣的嗎?”


    一具具溫熱的軀體圍上來,君鴻冀被擁在中央,將手中的書本敲敲舉高,遮掩著將眼淚都抹在袖子上。


    “多謝大嫂,我定會好生念書,絕不辜負沈家的栽培。諸位兄長讓開些,我要念早課了。”


    即便強裝鎮定,他聲音中仍是露出哽咽。


    沈家人善意地並未揭穿,隻是四下散開。


    沈青鸞也退出教室,在窗外看了許久,留下糕點才離開。


    君遠卻是哭著跑了出去,心中隻覺前所未有的難過。


    沈青鸞他怎麽可以因為君鴻冀而對自己發脾氣!她怎麽可以疼別人而不疼自己!


    眼淚越流越多,他甚至想嚎啕大哭。


    他自幼喪母,自記事起就沒有受過母親的照拂。


    對旁人而言那些熟悉的記憶,在母親懷中撒嬌,讓母親替他擦汗,通通都是沒有過的。


    別人的童年是一塊充滿甜味的糖,他的童年卻是一片虛無。


    杜綿綿偶爾會關心他,拉著他的手問他有沒有長高,他便將那種溫熱親密的感覺記在心裏。


    而後,沈青鸞來了鎮遠侯府,還掛著母親的身份。


    他還記得他激動和希冀的心情。


    這樣漂亮溫柔的女人,是他的母親,日後他和旁的勳貴人家的公子相處,再也不怕別人譏笑他沒娘了。


    而沈青鸞待他,幾乎滿足了他對一個母親所有的想象,他甚至是真心接納、喜歡、甚至是依賴沈青鸞。


    直到君倩告訴他真相,將他的美夢戳破。


    原來沈青鸞對他好,不是因為真心疼愛他,而是為了欺騙父親,好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從那時候起,他對沈青鸞就全然變了。


    他渴望她的好,甚至一次次犯渾、惹怒沈青鸞,隻希望沈青鸞一次又一次寬縱寵溺,好讓他相信這份母愛的真實。


    可同時,他又一次又一次地告誡自己,再如何像真的,也終究是假的。


    沈青鸞裝得越像,越說明她心機深沉。


    這世上真正為他好的,隻有血脈相連的親人。


    譬如為了生他而死的母親,譬如他的手足親姐,譬如一直將他當作親生兒子的姨母。


    沈青鸞,她再溫柔、再關懷親切,也隻是個外來者。


    如今她不願意裝了,露出了醜陋的真麵目,他該慶幸才是。


    可方才,沈青鸞站在君鴻冀身邊,用那溫和、關懷的神情看著君鴻冀,他心中像是撕裂般難受。


    他甚至想求她,裝一會吧,再裝一會吧,他可以不那麽調皮……


    “遠兒,怎麽了?怎麽站在門口哭?”


    身後一道甜膩的聲音響起,君遠怔愣地迴頭,眼淚終於決堤般瀉下,一個猛子紮了過去。


    “姨母!”


    杜綿綿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識想將滿臉鼻涕的君遠推開,眼神瞟到身邊的君鴻白,硬生生止住了動作。


    轉推為摟,“遠兒,誰欺負你了,與姨母說,姨母定會為你討迴公道。”


    君遠委屈至極,“沈青鸞是個壞女人!”


    杜綿綿眼底喜色劃過。


    好嘛,正要瞌睡就來了枕頭,正愁沒有機會將沈青鸞給按住,她卻自己惹了遠兒。


    君鴻白也擰眉上前,聲音冷湛湛,可說出的話卻大出人意料:


    “你又如何招惹你母親了,我早就說過讓你好生受教,不得頑劣調皮!”


    杜綿綿不免驚詫至極地迴頭。


    怎麽了,她沒看錯啊,這個男人是君鴻白啊,不是什麽牛鬼蛇神。


    且一刻鍾前他們還在馬車之中纏綿,絕不可能被什麽鬼上身啊!


    杜綿綿思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隻得試探著道:


    “大爺,遠哥兒如今也快十歲了,不是懵懂不知事的孩童,大爺不妨聽聽他為何這麽說?”


    她安撫地拍著君遠的背,“好孩子,姨母知道你不是隨意使性子的,受了什麽委屈盡管與姨母說。


    不拘是誰欺負你,就算是姨母得罪不了的人,姨母豁出去也要為你討迴公道!”


    君遠一時委屈與感動交織,哇哇著哭道:


    “沈青鸞她將我趕出學堂,不許我去念書,他們還笑我身上流著商人的血,是個蠢貨!”


    他埋頭到杜綿綿懷中,從衣服縫隙裏偷瞄著君鴻白的臉色。


    他雖然單純,卻也遺傳了杜家的狡黠,天生便知道該如何拿捏君鴻白。


    將方才的事半遮半掩地說出來,果見君鴻白臉上雖然還是淡然,眸光中卻滿是羞惱。


    “沈青鸞她真的趕你?”君鴻白嗓音壓抑著怒氣。


    “嗚嗚,”君遠委屈更甚,將皺巴巴的書袋攤開,露出空蕩蕩的內裏:


    “不單趕我出來,還將我的書本都搶了迴去,說我不配學沈家的書本!”


    君鴻白猛地攥緊拳頭,“沈青鸞,她居然無信無義至此,如此對一個孩子,枉我還對她百般容忍!”


    君遠暗暗鬆了一口氣。


    卻聽君鴻白又道:“我定得找他她問個清楚明白,我君家到底哪裏對不起她,她要如此背信棄義、出爾反爾!”


    君遠鬆掉的那口氣,猛地又提起來,“爹!你別去找她!”


    “怎麽了?”君鴻白視線狐疑,“可是你還有什麽瞞著我的?”


    君遠又帶著哭腔道:“沈青鸞說了,杜家這樣的身份在沈家門口磕破了頭都敲不開沈家的門。


    甚至連站的那塊地都要衝上幾天幾夜,爹爹何必去受這個屈辱!”


    杜綿綿本是看好戲的心思,沒料到隔空都被沈青鸞羞辱了一通,臉瞬間耷拉下來:


    “大爺,不過是一個學堂而已,難道整個京城就這一家?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何必大爺委曲求全。”


    君鴻白擰眉,耐著性子道:“別說這些孩子氣的話,沈家族學的夫子非比尋常,不是尋常學堂可比,為了遠兒的前程忍一時之氣也沒什麽。”


    杜綿綿整張臉都拉了下來。


    聽君鴻白的意思,是還要在沈青鸞麵前服輸?


    那自己豈不是還要忍氣吞聲!


    好不容易杜家替自己爭氣,杜綿綿哪還肯在沈青鸞麵前矮一頭,當下將君遠摟得緊緊的:


    “按理說我不該與大爺爭辯,可事關遠兒,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是肯做的。”


    君鴻白本是臉上漲怒,聽了杜綿綿這對君遠全心維護的話,麵色稍霽,眼神猶帶讚賞:


    “你說吧,我知你是好意,不會怪你。”


    “大爺隻知沈家族學教書教得好,卻不知他們會不會悉心教導遠哥兒。”


    聞言,君鴻白不以為意。


    他對沈家、對沈青鸞的人品道德有著極高的信任。


    隻他並未反駁,畢竟要杜家這樣的商人來理解一個百年世家的傳世之道有些太難了。


    杜綿綿卻將他的沉默看作鼓勵,昂首道:“再說,沈家族學再厲害,難道每一個學子都考上的進士嗎?不盡然吧。


    依我看,遠哥兒天資不差,可在沈氏族學卻硬生生耽誤許久,可見沈氏族學不過徒具盛名。


    大爺若真有心,不如為遠兒請別的名師,獨獨教他一個,如此才不辜負遠兒的前程。”


    君鴻白沉默,一言難盡地看著杜綿綿。


    單獨請一個老師,難道他不想嗎?


    君遠五歲之後,他就一直在往外奔走,可那些名氣略大的每每閉門不見,有那脾氣大的連君家的帖子都不肯接。


    願意來的,卻都獅子大開口,動輒便要成百上千的束脩。


    君鴻白早就受夠了那些文人的氣,所以才在沈青鸞入門後,如釋重負地將君遠教養相幹的事宜盡數交到沈青鸞手中。


    杜綿綿這話,簡直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杜綿綿覷著他的臉色,又道:“大爺若不相信,不如將這件事交給我。我定然為遠兒請一個好老師,將遠兒栽培成才。”


    君鴻白遲疑。


    若是沈青鸞說這話,他定然相信。


    可杜綿綿這樣說……


    杜綿綿暗暗伸手,往君遠悲傷捏了一把。


    君遠猛地一叫,“爹!我不要去沈家念書,他們都看不起我!我要姨母幫我請老師!”


    君鴻白張了張嘴,“你還小,不知道其中厲害。”


    君遠梗著脖子,“我不小了,我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這世上姨母對我最好,我就聽姨母的。


    父親要是去找沈青鸞,我就再也不念書了!”


    君鴻白無奈撫額。


    杜綿綿又趁熱打鐵道:“大爺不如就信我一迴,我將遠兒視如己出,一定全心為他打算。


    且如今杜家也算是深得聖心,請個把老師雖然難,卻也並非不可能。”


    君遠亦是滿臉哀求。


    如此幾番,君鴻白終於應下。


    可沈青鸞那張臉不經意出現在他腦海,君鴻白竟難得生出一絲歉疚和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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