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前世,君鴻白對她淡漠涼薄。


    然她一是體貼他對亡妻對情義不願他受人指摘,二是為了維護自己的臉麵,在外每每佯裝夫妻和睦。


    可今生,她已然沒有假裝的意思,君鴻白反倒一改常態,不但在家中對她虛情假意,在外也開始裝腔作勢。


    偏偏,她已經決意要和離。


    這會看著君鴻白的手,她胸口直直一陣反胃。


    若這麽推開,沈府門口街坊鄰居這麽多,定然會被說嘴沈氏女高傲驕矜,在夫家張揚跋扈。


    可恨世人對女子總是枷鎖重重。


    若有朝一日,女子嬉笑怒罵盡可隨心自在該多好。


    沈青鸞又抬眼,去看君鴻白嘴角那抹篤定的笑。


    片刻後,她越過那隻手自馬車上一躍而下。


    飄逸的衣擺從他指縫間劃過,宛如一個蒲扇大的巴掌蓋到他臉上。


    君鴻白瞳孔微縮,視線跟著她轉過去。


    隻見沈青鸞飛奔著跑到門口,滿臉驚喜:“父親,您大好了,如今居然可以下地了?”


    沈舒由小廝攙扶著含笑點頭,“聽說今日你迴來,我特意出來接你。”


    吃了個冷臉,君鴻白卻也不好說什麽。


    畢竟孝之一字大過天,為著父親一時失態,誰也不會揪著這點不放。


    沈舒何等機敏,早就看出夫妻兩個之間風雲暗湧。


    隻他對君鴻白早有不滿,便故意裝作沒看見,反和氣笑道:


    “姑爺到了家門口怎麽不入內,可是嫌我沈家門戶太低?”


    君鴻白臉色瞬間僵硬,連忙上前走到沈青鸞身邊與她並肩而立。


    “嶽父誤會了,我將沈家看作自己家一般親近,不敢有絲毫怠慢。”


    沈舒看著他,目光滿是審視,“原來如此,想來姑爺是太過親近,這才忽略禮數。


    與青鸞成婚三年,連沈家的府門都不曾踏足過一次。今日貴步臨賤地,乃前所未有的榮光,沈某特意親自迎接。”


    這會正是清晨時分,日頭還未升,更是清風徐徐,君鴻白卻被這句話說的汗流浹背,額心更是沁出細汗。


    沈舒麵上表情和藹,姿態更是十成十的謙和,口裏的話卻絲毫臉麵也未給他留。


    沈家門戶低不低,京城人盡皆知。


    範陽第一大族,大周文人之中的領袖,其門戶如何便是三歲小兒也對沈家心向往之。


    君鴻白一介粗莽武將世家娶了沈家女卻如此怠慢,可見他不識好歹,更不知禮數!


    周圍守在門口的街坊鄰居俱都露出輕慢鄙夷的神色。


    君鴻白本以為今日陪沈青鸞迴沈家,沈家雙親定然熱切相迎,沒成想還未進門就吃了這樣一番擠兌。


    他臉頰漲得通紅,支支吾吾道:“過去實在是公務繁忙……”


    沈舒了然點頭,善解人意地接過話:


    “這也是應當的,姑爺如今貴為六品修文郎隸,位高權重更兼事務繁忙,連三朝迴門都無暇出麵。


    今日肯陪青鸞來看我,想來是知道我重病纏身快要死了,才擠著時間來見我最後一麵罷,沈某實在感激不盡。”


    若說方才的話隻是敲打,這句話就是正正掐中君鴻白的痛腳。


    官位低微一直是他心中的痛。


    和沈青鸞成婚之初,他也不是沒想過借沈氏的力登高的心思。


    隻是沈舒一直重病,沈青鸞也不願過多麻煩娘家,他心中的確有些不滿。


    可再如何不滿,成婚三年,連三朝迴門都沒有來沈家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偏偏今天卻忽然來了。


    眾人覷著沈舒雖然單薄瘦弱卻宛如勁草的身軀,眼光滿帶譏嘲。


    不是要替沈舒崩喪,想必是知道沈舒身子大好,沈家要重新發達,這才急不可耐地上門來拉關係吧。


    此舉雖然捧高踩低,卻也是人之常情,畢竟世人都愛挑那熱灶加柴,誰會專門去燒冷灶呢。


    雖是如此,到底惹人不齒。


    街坊們看向沈青鸞的眼神不免帶上幾絲憐憫。


    見微知著,隻看今日君鴻白的舉動便知他往日對沈青鸞有多怠慢苛薄。


    君鴻白被眾人看得滿心羞恥,滿臉的難堪濃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更叫他難堪的是,沈青鸞從始至終靜悄悄地站在一側,半點替他解圍的意思都沒有。


    沈舒見他如此,方才滿意些許,似笑非笑瞧著他:


    “多謝姑爺盛情,沈家不比鎮遠侯府富貴滔天,今日隻是略備薄酒來招待,不知姑爺願不願意紆尊入內喝上一杯。”


    君鴻白念了多年詩書,本不是笨口拙舌之人。


    今日實在因為滿心的羞恥未能成言,而沈舒也沒有聽他迴答的意思,不等他開口就扶著下人率先進了大門。


    沈母和沈新月也跟在他身後,沈青鸞便也麵露黯然,失望地看了君鴻白一眼,一家人兀自進了沈府。


    君鴻白一個人留在原地,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鋒利的薄唇緊抿,雙目死死盯著沈家人的背影恨不得立刻甩袖就走。


    更叫他憤怒抓狂的是,他若敢這麽做,下一刻他嫌貧愛富苛待嶽家的名聲就會傳遍整個京城。


    以沈氏為首的文官團隊再也不會有他的一席之地。


    所以哪怕明明已經被滅頂的羞恥和憤怒淹沒,他也隻能用盡全身力氣提腿,咬牙往沈府內走去。


    院子裏,沈母挽著沈青鸞的手臂,輕聲在她耳邊說了上次那人又送了一大車藥草的事。


    沈青鸞自己也是驚詫。


    那人到底是什麽來頭,瞧這不過是個普通的武將,出手卻如此大方。


    她被沈舒教養多年,對朝堂格局和朝中大臣如數家珍。


    心知這等名貴的草藥,若是朝中新貴定然是拿不出的。


    哪怕是鎮遠侯府二房,在軍中屢立奇功多次受賞,也要傾盡全力才能拿出這麽些東西。


    而能夠隨意拿出來送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人家,其家底有多厚,她簡直不敢深思。


    沈青鸞哪知薛隱是將君呈鬆庫房裏的好東西盡數都搜刮了一遍才有這般豐厚的景象,還以為隻是冰山一角而已。


    是而這會心中暗自思量,將朝中或許符合條件的人對號入座猜想了個遍,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哪個武將會有這般厚的家底。


    罷了,想不出就不想,沈青鸞拍著沈母的手:


    “母親先給父親養好身子,那人也並非無事獻殷勤,而是有事相求之故。我既得了他的好處,便不會讓他吃虧。”


    這般想著,沈青鸞給沈舒請安之後便急不可耐地去了書房,將厚厚的一包信紙攤開。


    入目,沈青鸞眉心又狠狠一跳。


    平心而論,男人的字跡進步了許多,筆鋒和收尾處的筆鉤還隱隱看得出字帖上的痕跡。


    隻是男人似是因為有心追求字跡工整,刻意將粗粗肥肥的字費勁地擠在一張紙上。


    又因筆力控製得不好,那些字跡繁多的字便筆畫交織在一塊。


    這疊信紙在沈母這也放了些時日,墨跡氤氳在一塊,沈青鸞隻看了片刻便覺得天旋地轉,眼前像是有十數隻螞蟻在爬。


    沈青鸞按著眉心,將信紙丟給翠翠:


    “你跟在我身邊多年,讀書識字不在話下,今日便考考你,將這封信給我讀一遍。”


    翠翠傻眼,攤開信紙結結巴巴念了起來。


    “……生而喪母,父親扶正妾室,繼母幼時每每對我不聞不問,在父親麵前卻扮著慈母,父親死後連做戲也不肯。


    冬日缺衣少食,夏日稱病命我去莊子上替她獵鹿補身,雄鹿健壯,雌鹿敏捷,我年幼體弱,連著一個月沒能摸到鹿的尾巴,便在密林裏過了整整一個月……”


    沈青鸞一邊端著茶杯啜飲,一邊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麵,暗暗算著那時男子的年紀。


    單看相貌,男人年約二十六,信中說他在軍隊廝殺十數年,十幾年前,他應當隻是十三四歲的少年而已。


    生而喪母。


    生而喪母,何嚐不是連著父親的牽掛一同失去!


    懵懂單純的少年人被繼母刁難苛責、被生父無視漠然以待,一個人在叢林之中廝殺成長的畫麵在沈青鸞大腦之中緩緩鋪開。


    難怪初見時他因著些許冒犯便敢打上羅府的大門,蓋因無人教導他如何為人、處事、立身、正名。


    他便隻能學著野獸的模樣,高昂著頭顱來武裝自己,以倔強和兇狠來掩蓋自己心中的彷徨和脆弱。


    沈青鸞不禁心中生憐。


    又聽翠翠念道:“先生仁義,教授華放覆折之典,學生受益匪淺。今日冒昧再問,繼母見我如今功成位高,讓我迴府居住。


    不瞞先生,我恨她,更怕她,不知先生可有良方?”


    信中從頭至尾都未曾提及藥草一事,更未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對沈青鸞挾恩以報。


    男人雖然無人教導,卻也正是因此,才知他一舉一動皆未被世俗和所謂的規矩沾染,而是全然出自本心,是難得的赤忱知恩之人。


    沈青鸞想起方才沈舒精神大好地端著嶽父的架子毫不留情地斥責君鴻白,心中大爽。


    再聽男人可愛又可憐的哀求,當即不再藏私,提筆娓娓道來:


    【郎君安:


    寥寥數言,愧不敢當先生二字。


    時人孝義為先,為官者更是不能於孝道之上名聲有損,郎君顧念繼母並非杞人憂天。


    然孝之一字,當真破無可破?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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