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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十四年四月二十九,帝秘諭議政廳稽司部戡兵部。


    議政廳稽司部是個很低調的部門,一般也沒有人願意與之打交道,雖然是議政廳的屬部,但是與六方館一樣,隻有皇帝能調動他們,他們隻負責一件事,清查事實。


    稽司部清查時,從不動用刑罰,但是,從沒有人願意迴想被審查的經曆。不過,一直以來,也從未有人指責過稽司部,因為,動用到稽司部,就意味著事情與通敵叛國有關係,這種情況,再過激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


    陽玄顥的這道諭旨一下,意味著兵部上至正二品的尚書,下至不入流的書吏,全部被稽司部隔離監管,直到確定事實。


    兵部是何等重要的地方,即使各方的報告都說,兵部中有人通敵,陽玄顥也不得不慎,與齊朗等人商量之後,仍然隻能秘密行事,連包圍兵部、隔絕內外都是以邊關事務緊急為由進行的,稽司部是個效率很高的部門,不過三天,就查清了事實。


    齊朗也是到這時才知道稽司部的人居然都是內侍。


    “有什麽人比內侍更清楚折磨人心的伎倆?”紫蘇對他的吃驚反而有些不解,“我以為你應該能想到呢?”


    齊朗的臉色並不好看:“我本以為本朝並無太平閣之設?”


    紫蘇皺眉:“景瀚,你言重了!”


    齊朗不語,等她的解釋:“稽司部隻是一個工具,隻負責審查,而這種審查的困難如何,你也應該清楚,不能在情況未明的時候動刑,更不能傷及性命,你可有更好的辦法?”


    齊朗無言以對,紫蘇明白他的想法:“稽司部沒有任何權力,隻能接受指令清查事實,而且,除了皇帝,沒有人知道,哪些人才是稽司部的人。與太平閣差得太多了!”


    不得不承認,如果陽玄顥沒有下旨,連齊朗自己都不記得議政廳還有這麽一個屬部。


    至於方才的言辭,純粹是朝廷官員對內侍涉政的天然反感。


    其實,正是因為稽司部這種絕對中立客觀的立場,才會讓事情如此順利,換了任何的朝廷官員,都不免因牽涉燕州而猶疑。


    稽司部查出的情況是,朱珍的確外泄的兵部情報,但是,並非通敵,那些情報被送迴了燕州,至於通敵一事,需要在燕州進一步調查。


    陽玄顥的諭旨還沒有發出,夏承正的奏章便接連地到了。


    第一份奏章是說燕州軍大統領守印不善,燕州有通敵之嫌。


    第二份奏章是說風鑠之妻為劉氏女,印記係其擅取,夏承正以鎮北大將軍所領之天子劍斬此女,並查抄劉家。


    這兩份奏章到京的時間相隔沒超過一天。


    第三份奏章則是隔了三天才到,說的是,夏承正已下令燕州戒嚴,並將燕州軍中世族子弟全數羈押,同時呈上了查抄劉家所得的部分文書。


    就像謝清說的,陽玄顥是惱羞成怒了,他對燕州一再的寬容在此時分外顯眼,無異於羞辱。前兩份奏章尚可,夏承正的第三份奏章,幾乎就是在說,燕州世族有半數參與通敵一事,而且,未參與的家族未必不知情,卻無一上報朝廷。


    這是一個諷刺,相較於燕州的榮譽,這就是一個諷刺。


    燕州在用元寧的利益換取自己的利益。


    很聰明的構想——隻要恢複燕州的邊境狀態,燕州的特權自然可以恢複。


    想法沒有錯,但是,很顯然,沒有執行好,或者說,古曼沒有配合燕州。


    雲家正是參與的家族之一。


    得到這消息,雲沐雪受驚之下,流產了。


    陽玄顥在暴怒之中,謝紋歎了一口氣,吩咐:“等陛下平靜些,再請曲總管稟報吧!”


    雲沐雪的情況卻不太好,當天夜裏便出現了大出血的症狀,謝紋不得不讓人立刻通報皇帝,陽玄顥雖然震怒,雖然不悅,但是,還是很快便來了,謝紋與尹韞歡參禮迎接,卻隻得到一句:“免禮!”


    陽玄顥沒有多說一個字,徑自便進了雲沐雪的寢殿。


    失血令雲沐雪的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連雙唇都沒有一絲血色,脆弱得令人心驚,陽玄顥的心仿佛被用力攥了一下,痛得不可言喻。


    “沐雪……”


    雲沐雪沒有任何迴應,事實上,剛剛被灌進救命藥汁的她已經睡著了。


    太醫不敢讓皇帝離開,幸好陽玄顥隻是坐在床榻旁,靜靜地握著雲沐雪的手,並未影響針灸的進行。


    直到天色微蒙,太醫們才收起針具,迴稟情況:“啟稟陛下,燕妃娘娘已無性命之憂。”


    陽玄顥說不出話來,隻是疲憊地點頭,謝紋在一旁吩咐:“那就好,請太醫開方吧!”


    三名太醫行禮之後,退到側殿開方,謝紋也離開了一下,驗方之後命人取藥,陽玄顥守了一夜,但是,也不能再逗留,迴到太政宮,他才想起來問曲微:“怎麽會這樣?”


    曲微小心地稟報:“燕妃流產的事報來時,陛下正在與兵部諸臣商議事情,奴才不敢打擾,後來,情況危險了,奴才……”


    “朕不是問這些!”陽玄顥打斷他的話,“朕是想知道,怎麽流產會這樣危險?”


    曲微低著頭,迴答:“陛下的子嗣少,所以可能不清楚。奴才聽說,女人生孩子便是走一趟鬼門關,流產應該也是危險的,因為流產而送命的事情,奴才沒入宮時就聽過不少。”


    “是這樣嗎?”陽玄顥搖頭,“曲微,這個孩子沒有了也好,不是嗎?”


    這句話將曲微與所有宮人嚇得跪倒在地,不敢應聲。


    陽玄顥此時無心糾纏此事,也無力去查清真相如何,就像他說的,“這孩子沒有了也好。”


    “讓皇後好好照顧燕妃!”陽玄顥按著自己的額頭,語氣十分疲憊。


    宮中的人都是十分敏感的,皇帝流露出的冷淡是個十分清晰的訊息,即使是考慮朝廷上的狀況而不得不如此,也足夠令後宮上下開始小心地察看風向。


    雲沐雪的處境尚可,但是燕州籍的其它妃嬪卻是首當其衝。


    尹韞歡從來不問下麵人如何行事,謝紋要照顧雲沐雪,都沒有理會這樣的事情。


    謝紋與尹韞歡都是極有節製的人,對待順境不會過份得意,對待逆境更不會怨天尤人,但是,很顯然,並非所有人都能如此。即使是生長在戰事不休的燕州,也並非所有人都能擁有堅韌的心性。所以,謝紋聽到宣執廳執事稟報,一名宮女被後宮責打立斃,不由愣了一下。


    “……是說被後宮親手打死了嗎?”謝紋好半天才迴神,看著麵前的執事內官連連點頭,本來就皺起的眉頭就更緊了。


    “按宮法當如何?”謝紋微微側身,詢問身邊的宮人,劉順在宣政廳當過職,比其他人清楚,見沒有人迴答,又見皇後神色茫然,是真的要答案,才上前一步,輕聲地迴答:“迴皇後娘娘,凡宮內諸侍執事有失或處事有過,皆付有司定刑,涉身命者,報中宮決。”


    元寧皇朝不允許擅取人命,即使是奴婢,主人也不能隨意傷害其性命,皇室為天下表率,這一點執行更為嚴格,宮人一旦有過失,都須交內宮執事處置,主子是不能隨意動手的,而且,若是刑罰會傷害到性命,或者導致殘廢,都須由中宮裁決。


    謝紋對他的迴答歎了口氣:“否則呢?”


    劉順不敢隨意地發言,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才道:“奴才不知詳情,但是,視故意與否,處罰不一。”


    謝紋這會兒也迴神了,點點頭表示明白,宮法在對待妃嬪的問題上,處罰的尺度完全由裁決掌握,就這會兒,她已經想起幾例類似的事情,處置的輕重卻判若雲泥,從最輕的訓斥自省到最嚴重的被廢黜,實在是很難找到標準。


    想了想,謝紋還是道:“先收禁吧!”


    執事立刻遵命,行禮退下,帶人將那名後宮關押到宮中的禁獄。


    例行的請安時,謝紋沒有向紫蘇稟報這件事,處罰後宮是皇後的權責,便是問了,紫蘇也不會答。這麽多年下來,她已經足夠了解這位太後了。


    紫蘇果然沒有詢問,隻是問了雲沐雪的病情,最4後輕描淡寫地說:“既然是皇帝交代下來的事情,皇後可是向皇帝親自迴稟的?”


    謝紋一怔,自從上次雲沐雪降位以後,她很有自知之明,盡量不惹陽玄顥的關注,怎麽可能親自迴稟?


    “應該親自迴稟的!”紫蘇輕笑,拍了拍謝紋的肩,起身離開。


    謝紋與後宮行禮恭送,待紫蘇離開了才起身。


    尹韞歡離謝紋最近,自然也就聽到了太後的話,眼中眸光一轉,便低頭掩去所有神色,默默隨皇後離開慈和宮。


    謝紋坐上肩輿,深吸了一口氣,吩咐:“去太政宮!”


    宮人沒有猶豫,躬身答應,一行人往太政宮行去。尹韞歡與其它後宮目送皇後離開後,才各自離開,沒走幾步,就聽一直在旁邊不言語的華妃喚自己:“貴妃娘娘,妾想與您商量件事情。”


    出身王氏的華妃是二月上晉的妃位,素來是不爭不壓的謙和性子,頗有才情,與尹韞歡倒是談得來,因此,尹韞歡便停了步,轉身笑問:“何事讓華妃如此著急?”離開慈和宮自可隨她去啟祥宮商量,何必如此著急,不似她的性子了。


    華妃有些不好意思,卻又不得不說:“是這樣,安慶昨兒見著了一樣東西,十分喜歡,可是……”


    尹韞歡明白地點頭:“是什麽?我的嗎?”


    “是……”華妃那樣的出身,從小就被教育著隻能接受,不能索取,自然心中尷尬,但是,為了女兒的喜歡,又不得不如此,便一口氣說完,“是那隻七瓏熏爐。”


    尹韞歡稍愣了一下,隨即便笑了:“想是覺得那隻熏爐很特別吧?”那隻熏爐內外七層,都是鏤空的雕飾,並且每一層都可任意轉動,最裏麵一層放置熏香,卻是一直保持平衡,決不會將香散出半分,其實原理與普通的被中香爐一樣,隻是一來層數多,二來式樣精巧,可放在袖中。這樣的東西,紫蘇不希罕,謝紋本就不喜歡熏香,最後便被尹韞歡留下了。


    尹韞歡心思靈巧,自然喜歡這般精巧的東西,卻也並非割舍不下的至愛之物,又正巧帶在身上,說笑了一句,便從袖中取出,遞給華妃:“既然安慶公主喜歡,便送給她玩吧,對她說,喜歡什麽,也不必讓你這個做娘為難,直接對我說就是。”


    華妃接過熏爐,施然行禮,連聲道謝。


    用過午膳,尹韞歡正在中庭散步,卻有宮人通報,華妃娘娘與安慶公主求見,尹韞歡皺了皺眉,讓人將她們請到內殿。


    “安慶說要親自向娘娘道謝。”華妃如此解釋,尹韞歡微笑著聽公主說完道謝的話,眉角不著痕跡地跳了一下,卻溫和親切地道:“安慶公主喜歡那樣的玩意兒嗎?本宮這兒還有一些。何尚宮,你領公主去看看。若是公主殿下喜歡,便送給殿下吧!”


    “謝娘娘!”安慶公主顯然是真的喜歡那些奇巧物件,高高興興地隨尚宮離開。尹韞歡這才斂了笑容,淡淡地對華妃道:“華妃將公主殿下教養得很好。”


    “謝娘娘誇讚,妾聽說二皇子也極乖巧懂事,想來也是娘娘教養有方。”華妃客套地迴話,卻讓尹韞歡沉默了良久。


    華妃抬頭,卻見尹韞歡滿眼的冷意,顯然很不高興,不由低下頭。


    尹韞歡冷笑了一下:“華妃很關心二皇子嗎?”


    一語中的,華妃不敢答話。


    “看來本宮以後也要好好關心安慶公主才是!”尹韞歡的聲音溫柔,眼神卻是冷的。


    這會兒,她哪裏還不明白華妃的意思?或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王家的意思。


    “……娘娘是否知道陛下的身體如何?”華妃也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問道。


    尹韞歡被這個問題一驚,下意識地看了一下周圍,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已示意何尚宮將宮人都遣離,心中這才稍安定了些。


    陽玄顥的身體如何?這個問題頗有深意,尹韞歡不能不深思。


    “娘娘是可以看到醫案的,何不親自看看?妾縱有私心,也實在有限。”華妃不急不躁地緩緩言道。


    尹韞歡沒有再開口,隻是在安慶公主迴轉,華妃告退時,慢慢點頭,眼中的冷意卻是退了不少。


    尹韞歡稍坐了一會兒,起身對何尚宮道:“出去走走吧!散散心。”


    尹韞歡逛了一下午,路過內醫局時,進去問了一下二皇子的情況,不過片刻而已,卻已知道了想知道的答案,心中無法不惶然。


    皇帝的的確確是天下最苦的差使,縱然是錦衣玉食,若是食不甘味、寢不能寐,也是勞心傷身,不是養生長壽之道。


    尹韞歡是侍過駕的,知道陽玄顥每日的疲憊,但是,從未想過,會有多麽嚴重的後果,她在家中也見兄弟苦讀熬夜,並無大礙啊。


    百般滋味,千樣心思,尹韞歡一時心亂如麻,但是,有一個念頭卻越發地清晰起來——如果皇帝不在了,會如何?


    有太後在,朝廷肯定不會有問題,但是,那不是尹韞歡最關心的問題,她關心的——也許……可能……應該……是——誰會是下一任皇帝……


    這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尤其是在現任皇帝身體不好的情況下。


    尹韞歡思索著。心思不可避免地活絡起來——畢竟,沒有嫡皇子,而皇長子也是身體虛弱的樣子……


    不是沒有希望,不是嗎?


    這樣的情況是很難讓心安定下來的!


    尹韞歡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沒有看到不遠處的水榭中,紫蘇倚在榻上,眼睛半睜著假寐,將她的神色收眼中,卻沒有說話,直到晚間,才隨意地問葉原秋:“慧貴妃今天如何?”


    葉原秋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繼續為紫蘇解開發髻,語氣平淡:“華妃娘娘攜公主去見貴妃娘娘,說到了陛下的身體,貴妃娘娘下午去了內醫局。”


    “哦?”紫蘇輕聲應道,唇邊有一抹淺淡的笑意,“皇後呢?”


    “……皇後娘娘留宿太政宮。”這一次,葉原秋稍頓了一下,才迴答。


    紫蘇點頭:“行了,我自己來,你們都下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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