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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寧實錄順宗卷》


    崇明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七,皇四子薨,追封章閔太子。


    陽謹祺隻活了十五個月,卻是陽玄顥冊封的第一個儲君,麵對少年天子近於歇斯底裏的堅持,朝廷上下沒有任何異議——已經死去的人獲得再多的尊榮也無意義,而活人也爭不過死人的。


    皇四子的喪儀放在賢睿宮,陽玄顥被諸臣勸住,留在太政宮,紫蘇也沉默地留在慈和宮,自趙全以降,所有宮人都戰戰兢兢。


    四皇子是忽然離世的,太醫趕到時,年幼的他已經沒有唿吸,太醫隻能向婉妃稟報——四皇子已逝。婉妃當時就暈倒了。


    雲沐雪與皇帝是第一批到的,即使是皇帝的旨意,也隻能太醫徒勞地做些救治的動作,謝紋隨紫蘇到寧泰宮,看到慌亂的情形,兩人同時皺眉。


    紫蘇越過眾人走到搖籃邊,伸手撫過嬰兒的臉,隨即瑟縮地收迴手:“夠了!讓孩子安安靜靜地走好!”


    內外所有人同時停下動作,一片凝重的寂靜向眾人的心頭壓下。


    “不可能!”雲沐雪嘶喊著搶過孩子,“謹祺還活著!你們快救救他!皇上!太後!皇後!謹祺還活著啊!”


    激動的她語無倫次,拉住身邊的每一個人,要他們觸摸嬰兒的身體,堅持那個孩子還活著。


    謝紋的手被雲沐雪強拉著碰觸那個孩子,猶溫的肌膚讓她瑟縮了一下,生命的脆弱與死亡的冰冷令她顫栗。


    在陽玄顥想要說什麽前,紫蘇狠狠地給了雲沐雪一巴掌,打斷了她的嘶喊:“燕貴妃!你能不能讓哀家的孫子走得舒服些?”


    冰冷的聲音透著無情的殘酷,讓雲沐雪失去了支撐的力氣,隻能跪倒在地,絕望地嗚咽。


    紫蘇看了謝紋一眼。謝紋會意地上前,想從雲沐雪的懷裏抱過孩子。雲沐雪卻忽然使勁地推開她,謝紋踉蹌了一下,幸好宮人及時扶住才沒跌倒。


    “讓我再抱抱他!”雲沐雪抱著孩子低低地喃語,令所有人都無語地沉默著。


    “沐雪……”陽玄顥上前環住雲沐雪的身子,想讓她起身。


    “皇上……”雲沐雪下意識地迴應,雙眼茫然地看著懷中的嬰兒。


    尹韞歡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幕令人感歎悲傷的情景,隻不過,連她在內,殿內所有人都感歎悲傷不起來,盡管麵上都是一樣的沉痛。


    尹韞歡沒有出聲,隻是端莊地下拜行禮,隨後在紫蘇與謝紋的示意,緩緩起身,沉默地退到一旁,看著。


    過了一會兒,紫蘇再次看向謝紋,謝紋有些無奈地咬唇,再次走近雲沐雪,卻沒伸手,隻是很輕柔地說:“燕貴妃,將孩子給本宮,讓他走到安心些吧!”


    雲沐雪張嘴想說什麽,就聽紫蘇淡漠地說:“讓人進來給四皇子準備吧!”


    她猛地抬頭看向太後,卻隻見太後站起身,由趙全扶著,緩緩向門口走去,這一晃神,孩子已被謝紋抱過去,交給宮人:“好好準備。”


    她想爭辯什麽,卻見紫蘇轉身對皇帝道:“皇帝也別留這兒了,這孩子福薄,受不起的。”


    陽玄顥抬頭,眼神明亮地看著母親,極認真地道:“這一世受不起了,朕給他來世積福!”


    紫蘇皺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皇帝,母子倆的對視有了僵持的意味,但是,紫蘇似乎沒有堅持的打算,片刻之後便道:“也好!這一世你們父子緣淺,積福來世也是好的!”


    至略人對輪迴之類的說法並不看重,但是,總是安慰人心的說辭,沒有人會刻意地反駁,紫蘇說了這話便離開了,但是扶著她的趙全卻分明在那一瞬間感覺到,太後輕微的顫抖與眼底一閃而逝的怒意。


    ——當著這麽後宮的麵,陽玄顥反駁太後的的建議!前所未有!


    紫蘇很平靜,迴到慈和宮同樣平靜,這樣的平靜令趙全與葉原秋不得不小心以對,兩人不想讓無辜宮人受遷怒,便親自隨身服侍,直到紫蘇忍不住發話:“行了,不用小心翼翼的,哀家不會發火的!”


    紫蘇是笑著說這話的,但是,趙全與葉原秋同樣不敢確定這話的真偽,因為,她的手上正拿著皇帝追封四皇子為皇太子的詔書。


    紫蘇將明黃色的詔書折起放好,淡笑著道:“怎麽?不相信?不就是追封為皇太子嗎?年幼的皇子追贈為太子本也是成例!”


    趙全與葉原秋不敢答話,卻也相信,紫蘇不會動怒了。


    皇子早夭,治喪時的儀製很難辦。至略的傳統習俗是不為年幼的孩子辦喪事,認為早夭的孩子福緣淺薄,不辦喪事能讓孩子早得解脫,若想治喪,就必須有官職爵位才行。皇室也遵循這個習俗。若是皇子早夭,一般並不治喪,隻有生母等親近之人為之素服三日,隻有獲得追封的皇子才能有正式的喪儀。


    紫蘇說追贈為太子是成例,卻是誇張了,鄭天子時,沒有追贈的說法,聖清才開始有這種製度,皇子追贈為王是慣例,追贈為太子的則是生前已被默認為儲君的皇子,以嫡皇子居多。


    趙全與葉原秋對這些並不清楚,也就沒有多想,若是尹韞歡聽到,心裏就會冷笑:“哪有這樣的成例?”


    元寧立國以來,追封為太子的都是嫡皇子,隻聖清皇朝才有非嫡出的皇子追封為太子。


    不過,她也隻會在心裏如此說,紫蘇那麽淡漠地說出這樣的話,她是白癡才會去爭辯!


    其實,宮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是認定四皇子並非正常死亡的,盡管太醫們一再說——四皇子是早產,先天不良,太年幼又不能用藥,但是,陽玄顥不反駁,隻是問:“永寧貞王是同樣的情況,也沒這麽早過世吧?”


    這個問題誰能答?四皇子隻是看上去瘦弱,但是,並沒有嚴重的病症,而永寧貞王卻是實實在在的三天一場小病,十天一場大病,仿佛隨時會沒命,卻就是沒死。


    太醫們不敢答話,更不敢把這話往外傳——那不是證實了四皇子的死因可疑嗎?而他們是真的找不出死因有什麽特殊的。


    紫蘇不是動怒,而是出離憤怒了——陽玄顥根本是確定四皇子就是她殺的了!


    不!不隻是皇帝,後宮中又有幾個相信四皇子的死與太後沒有關係呢?隻不過相信是一迴事,確定是另一迴事!沒有證據,誰能指證皇太後呢?


    氣過頭,紫蘇反而想笑了,揮手讓趙全等人都退下,她坐在榻上,認認真真地堆棋子。


    陽玄顥將詔書送來本也不是詢問的意思,紫蘇連想都懶得去想。


    雲沐雪傷心欲絕,後宮中婉妃同樣是傷心不已,還病倒了。


    謝紋特地去看婉妃,知道她的心結在何處,特別寬了她的心:“誰都知道你疼四皇子,但是,你也需保重自己,否則不是折四皇子的福嗎?”這話已表明,四皇子的死不會與她有關。


    婉妃無力地搖頭:“皇後娘娘,妾哪裏是為那些話?妾是想到四皇子便難過……不能自已……謹祺那孩子……真的很可憐……”


    謝紋半晌無話,好不容易才道:“命數如此……”


    “是啊!命數如此!從哪兒來,便哪兒失!他本不該來這世上走一遭!”婉妃低聲地苦笑。


    謝紋低斥了一聲:“婉妃!”隨即便揮手讓宮退下,“這話不要再說了!連想都別去想!”


    婉妃苦笑:“我是當您的麵才說的。別人?我說了得被當成瘋子!”


    “你知道便好。”謝紋歎息。


    宮廷內外,從皇帝開始,都認為皇四子的死與太後有關,謝紋隻能沉默,也隻有沉默,所有人都隻能沉默。——那是辯不得的話題!


    ——其實,太後為保護那個孩子所做的真的夠多了!謝紋看得清楚,連尹韞歡也明白過來了,卻也正是因此,才更令太後難過沉默吧!


    想起陽玄顥的反應,謝紋無奈地歎了口氣,為婉妃將被子拉上一些,口中隻是淡淡地道:“好好休養,我們隻是後宮。”


    婉妃卻抓住她的手:“皇後娘娘,太後與皇上……你打算如何?”


    謝紋的臉色一白,半晌才道:“你怎麽知道……”


    “我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即使病倒,也不是!”婉妃答得坦白,“我隻要知道應該知道的,自然也就能知道。”


    謝紋明白她的意思,陽玄顥這一次若是對太後發火,甚至責問,太後再憤怒也隻是憤怒而已,可是,皇帝陛下沒有對太後有任何不滿、惱怒的表示,隻是避而不見,側麵詢問了許多人,這意味著什麽,她們都清楚。


    “你多慮了,陛下是太後的親子……”謝紋仍然安慰她,婉妃卻笑得冷漠:“皇後娘娘,不說我們的皇帝陛下是否還記得這一點,便是他記得,太後娘娘又是會將一切交給別人決定的人嗎?”


    問得尖銳,謝紋再無可逃避,隻能沉默,婉妃也沉默著。


    陽玄顥不再信任母親,這是一個多麽危險的信號,所有人都清楚。


    倩儀對此十分憤怒:“他根本不知道他是怎麽出生的!”


    謝清隻能安慰憤怒的妻子:“陛下的確不知道。即使是知道了,他也不可能不懷疑四皇子的死因。”


    倩儀冷笑:“太後真要除掉一個周歲的皇子,有必要弄到這種程度嗎?永寧王府有多少種手段讓人走得不知不沉?暴斃?!”


    “正因為是沒原因的暴斃,陛下才懷疑啊!”這一次開口的不是謝清,而倩容。


    他們三人與夏承正此時在永寧王府的暖閣裏,圍著薰籠而坐,身邊的侍女捧著各色器具,在聽到王妃冷淡的嘲諷之辭時,盡管都是忠誠的王府老人,也不由地變了臉色。


    倩容的話令謝清伸手湊向薰籠的動作頓了一下,詢問地看向表妹,卻見倩容正看著自己的夫君,不禁詫異地問道:“陛下懷疑什麽?”


    夏承正抿了抿唇,替妻子迴答:“陛下調宮門典衛詢問宗族女眷入宮的情況。”


    夏承正是永寧王的獨子,少年入仕,領的第一個官職便是宮衛統領,宿衛皇宮,三年後,領禁軍大統領,整座皇城的安全都由其一手掌握。紫蘇攝政期間,內宮外朝,宮衛、禁軍的將領全部是夏承正指定的親信之人,陽玄顥親政後,幾次用兵,調換過一些將領,但是,夏承正的親信還是掌握著宮廷的兵權。


    這種不合常理的事情,夏承正當然會知道,知道之後,甚至不必發揮想象力,就可以明白皇帝在猜疑什麽。


    謝清臉色稍變,跟著就聽永寧王淡淡地道:“陛下今天降敕,再次調換宮衛。”


    陽玄顥的不信任已經延及舅家,或者說,隻是單純不想再由一人掌握最親近的宮衛與禁軍。


    謝清不知該如何評價這樣的舉動,下意識地轉動掌中的茶杯。


    “我準備迴北疆了。”夏承正說得冷靜,仿佛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卻讓謝清的眼角一跳,直直看向他。


    夏承正負手而起:“陛下要換人,就給他一個合適的人選,景瀚那邊的人不合適,麻煩隨陽費心了。”


    景瀚也是掌過宮廷兵權的,但是,以皇帝此時的戒心,那些人的確不合適。


    “殿下與……景瀚議過?”謝清試探地詢問,音在弦外。


    夏承正聽得懂,唇角現出一抹極淺的笑容:“……沒有!”


    謝清有些意外,卻沒有表示,夏承正側頭,很輕地問道:“本王就不能拜托謝相嗎?”


    謝清眨眼,隨即輕笑著點頭——是否為紫蘇的意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麵對這種情況,他們應該如此做。


    “我會找個合適的人選出來。”謝清答應,隨即又笑了,“其實,陛下的選擇並不多。”想在軍中找出與永寧王沒什麽關係,能力又尚可的將領出來,難度頗大。


    夏承正點頭,不再說話,顯然,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倩容的聲音插入:“殿下準備迴北疆,謝家是否該正式行聘才好?”


    夏承正準備迴北疆並非意氣用事,而是被一份急報迫的——成佑皇帝平定內亂。


    這個時候,北疆必須加強戰備,鎮北大將軍的確不宜離開。


    十二月二十一,永寧王陛辭離京。


    十二月二十五,皇帝下詔,令五大營都督輪調。


    輪調的詔令,紫蘇隔了一天才知道。趙全稟報此事時,齊朗也在,對紫蘇此時才知道這份詔命,他稍稍驚訝了一下。


    紫蘇落下棋子,輕笑:“景瀚認為我應該知道?”


    齊朗搖頭,看了一下棋局,落子離手後,才沉吟著道:“陛下是刻意避開你下詔的嗎?”


    詔命不是紫蘇應該知道的,但是,他以皇帝的舉動應該瞞不過她才是。


    紫蘇冷笑了一下,迴答他的問題:“不是。隻不過我讓趙全他們隔一天再稟報事情。”


    齊朗愣了一下,趙全趁機行禮告退。他能做的事情不多,而且,他也沒有選擇,隻能跟著紫蘇走。


    齊朗看了趙全一眼,隨即又看向紫蘇,半晌才道:“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不再挽迴?想好了放棄那人?想好了最後決定?


    紫蘇放任陽玄顥決定一切,也就是放任他們母子間的裂痕擴大……直到再無挽迴的可能!


    那時,她便能做出更多有利的決定,卻未必是最好的。


    紫蘇扔了棋子,放棄對弈,起身走了兩步,背對著齊朗道:“我做得還不夠嗎?母子間的情份,我成全得還不夠?現在呢?懷疑也就罷了,他連永寧王府都扯上,你要我如何?”


    殿內一片寂靜,齊朗無法迴答她的問題,好一會兒,紫蘇自己笑了:“景瀚,老人們說得對——子女是前世欠的債!”


    齊朗依舊沒有說話,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為陽玄顥解釋?似乎他自己都為之憤怒;為紫蘇說話?他是陽玄顥的臣下!


    紫蘇也不需要他說話,齊朗有他自己的想法,她不能勉強,也不想勉強,終究,這是她自己的事情,別人插手了,史筆汗青之上必然是萬劫不複的罵名。


    “其實,我也沒有想好!”紫蘇歎息,“也許,我隻是想看看,皇帝最真實的想法是如何?他是否已……”最後的話終是未出口,紫蘇隻覺得滿心都是苦澀,令她再無法說出一個字。


    ——他是否已不將她當作母親!


    這樣的話如何出口?僅是如此的想法已令她心痛得無法言語!


    她舍了性命生下的兒子,到今天,竟將她視為殺子的兇手!他已忘了,那個孩子同樣是她的孫子,身上一樣有她的血!


    或許,他隻是想起了雲沐雪之前的話,認為她的權勢已經威脅到他?


    或許……


    無論是什麽樣的猜測,於她,都已沒有區別。


    ——結果都是相同的。


    ——她的兒子,元寧的皇帝,已認為她是對手!或者更殘酷一點……是敵人!


    身處權力的中心,親情便是如此脆弱不堪,少許的懷疑便足以毀滅她辛苦十多年的努力!


    齊朗從身後擁住她,靜靜地陪她盯著窗前花架上擺著的吊蘭,沉默良久,雙臂漸漸用力,紫蘇抬手覆上他交握的雙手,目光仍有些茫然。


    “我陪你……看下去!走下去!……一直到最後!”反手握住她的手,齊朗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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