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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寧實錄&#8226;順宗卷》


    崇明五年十月十二,仁宣太後突報疾病,懿旨下,令欽明殿議政,尹朔主議,皇帝親決,改朱批為藍批;駁按察司彈劾,令謝清複入議政廳,主持一應政務。


    崇明五年十月十七,齊朗歸京,太後旨下,令議政廳裁決政務,報諸兩宮帝後。


    崇明五年十一月初三,仁宣太後病愈,奏章複為朱批。


    順宗一朝的實錄中,這一段是最詭秘的,短短二十天中,成越風雲變幻,任誰都可以從那淡漠的文字中讀出死生一線的緊張,可是,卻沒有人讀得出真相,曆史總是如此,你隻能看到串起的一個個珍珠晶瑩透亮,卻不知那無形的線到底是從何處穿到何處的。


    仁宣太後的病畢竟是好了,即使臉色仍然蒼白,即使仍無法與人長談,她畢竟可以處理政務了,那麽,一切也就迴到了以往的模式。


    “你要去平陽郡?”靠在躺椅上,一手搭在雕刻精美的扶手,一手端著藥盅,紫蘇苦笑著問站在旁邊的齊朗。


    鮮豔的官服也掩不住齊朗眉目間的疲憊,他隻是垂手立在躺椅邊,平靜地迴答:“臣已告假,隻是事態緊急,臣不得不奉召迴京,現下事已畢,臣自然要前往母親身邊盡孝。”


    將藥盅交給一旁伺候的宮女,紫蘇擺手讓宮人退下,隻留下齊朗與趙全在殿內。


    趙全默默地退到盡可能遠的角落,隨即背過身去,低頭侍立。


    “你這麽說,我自然得讓你走,不過,走之前,告訴我,你認為此事應該如何落幕?”紫蘇的聲音中帶著一絲冷酷,但是,顯然不是針對齊朗的,


    齊朗抿了抿嘴唇,心中暗暗歎息,皺著眉道:“這是皇室的家務事,臣不便進言。”


    紫蘇冷笑一聲,迴答:“帝王無私事!他敢做,就要敢擔當!”


    這迴,齊朗反倒鬆開了眉頭,淡淡一笑,道:“太後娘娘,您隻有一個兒子,不是嗎?”


    “而且,您也達到目的了,想來,陛下再不敢違逆您的意思,或者挑戰您的權威了。”沉吟了一下,齊朗又補充了一句。


    “你以為這是我的目的?”紫蘇心中十分失望。


    齊朗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難道不是嗎?”


    “……”紫蘇無言以對,隻是靜靜地盯著齊朗的眼睛,好一會兒,她才轉開目光。


    “我不喜歡流血,這件事就此揭過吧!”紫蘇歎了口氣,“我希望你早點迴來,皇帝的心思已經出現偏差了。”


    “是!”齊朗沒有猶豫,立刻恭敬地迴答了她。


    “你可以退下了。”紫蘇閉上眼睛,轉開頭,淡淡地吩咐。


    齊朗行禮退下。見他離開,趙全才走近紫蘇,不解地詢問:“太後娘娘,您為什麽任齊相誤會?”


    “也許他並沒有誤會!”紫蘇卻笑了。


    “可是,您明明才是……”趙全還是不懂。


    紫蘇搖頭,淡淡地道:“趙全,你離哀家最近,哀家也最信任你!知道為什麽嗎?”隨即也不等他迴答,便道:“因為你無牽無掛,哀家對你好,你自然有心,可是,很多人都有很多很多的顧慮,即使知道哀家對他們的好,他們有時也不得不忽視。”


    “太後娘娘……”聽著紫蘇冷淡的聲音,趙全不禁心驚。


    “皇帝怎麽樣?”紫蘇忽然轉移話題,趙全一愣之後,才迴答:“陛下還是一個人呆在昭信殿內,不讓人隨侍。”


    “準備軟輿,哀家去看看皇帝。”紫蘇歎了口氣,吩咐他。


    “是!”


    昭信殿的周圍是嚴密布防的宮廷侍衛,但防守的對像卻是殿內的皇帝,這一點讓皇宮內的人心神驚悸,不知所措,可是,所有宮廷中有身份的人都被太後嚴令籠閉本殿,不得擅出、交往,而皇宮內的宮人一直就在趙全的掌控下,自然是緘口不言,所有人也隻能耐心等待。


    紫蘇是乘軟輿直接進入昭信殿的,身上蓋著錦被,因為涼風的關係,她的臉上更沒有血色了。


    “太後娘娘駕到!”趙全揚聲通報,聲音在昏暗的殿內格外刺耳。


    “母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陽玄顥終是從內殿走出,行禮迎駕。


    “千歲?哀家這條命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幸運了!”紫蘇輕輕一笑,自嘲似地答了一句。


    “皇帝起來吧!趙全,你帶其他人退下,讓哀家與皇帝好好談談!”她淡然地吩咐。


    紫蘇的神色如常,陽玄顥的眼中卻有驚恐之色一閃而逝。


    “皇帝長大了!”半晌,紫蘇才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陽玄顥默然無語。


    這句話,陽玄顥曾聽母親說過許多次,但是,沒有一次象現在這般充滿無奈與痛苦,他隻能低頭,沒有勇氣抬頭看母親一眼,他猜測母親接下來便會道出對自己的處置了。


    陽玄顥猜錯了。——“哀家隻有你一個兒子,皇帝,你是否因此就有恃無恐了?”紫蘇恨鐵不成鋼。


    陽玄顥心中一凜,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再次失去,他忽然發現自己竟無法迴答母親,更無法迴答自己,那些曾經熱切的想望忽然變得陌生,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因為那些無關緊要的希望而狠心傷害自己的母親!


    “哀家沒有想到,再次中毒竟是哀家唯一的兒子造成的!”紫蘇苦笑,“皇帝,你還不到十歲!告訴哀家,你就這麽急著要權力嗎?”


    “孩兒……孩兒沒有……沒有想到……您……真的會中毒……”陽玄顥迴答得斷斷續續。


    紫蘇不由一怔,她沒想到,自己的兒子竟會給出這麽一個答案,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麽了。


    “……你沒有想到……”她能有什麽表示?她又該有什麽表示?


    “……那麽你可曾想過,你會得到怎樣的懲罰?我的皇帝陛下?”紫蘇歎息著,輕輕搖頭。


    “孩兒想,您也許會廢黜孩兒……”陽玄顥如實迴答。


    “你現在知道了,那是不可能發生的。”紫蘇淡淡地接口。


    “……孩兒不知……”猶豫了一下,陽玄顥不安地迴答。


    “那麽,你聽好了……”紫蘇冷淡地開口,“哀家不會廢黜你,但是,從現在開始,你的一舉一動都要哀家同意!——沒有哀家的允許,你不能離開昭信殿,你不能見任何人,你不能得到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張紙!”


    “哀家希望你記住,哀家是先帝遺詔指定的裁決軍國大事之人,哀家手中的確有廢立之權!”紫蘇冷言,“——你的帝王之學簡直是一無是處!看來哀家有必要為你重新挑選師傅了!”


    陽玄顥心中一緊,眼中閃過一絲不甘。


    “至於其它事情,你就不必管了!”


    “先帝留給你的東西,你可以繼續留著!”


    “待哀家挑選好新的帝師,會派人通知你!在那之前,哀家希望你好好反省,不要怨天尤人!哀家也留給你一句——‘人貴有自知之明。’——單一個‘貴’就足夠你好好想一番了!”


    說完這些,紫蘇便揚聲喚人進來,離開昭信殿了。


    她不想再看著自己的兒子了!


    她隻是想讓陽玄顥直麵權力的殘酷,才會迫著他與自己對立!


    她隻是想讓自己的兒子親身體會一下什麽是帝王之術,才會讓一再地在朝政露破綻!


    她隻是想告訴他,帝王之路絕非坦途,而許多艱難險阻隻有靠他自己的力量才能過去!


    可是,她的兒子卻做了最差的選擇!


    ——以那般坦然的姿態,將下了毒的茶奉到她麵前!


    不是不知道那是毒藥,畢竟那是在宮中,畢竟那是自己的兒子,她若連皇帝的舉動都不知道,還如何掌理朝政?


    接過那杯茶,她便決定給兒子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


    對一個帝王來說,殺戮是處理事情的最劣方法!


    那會讓皇帝對暴虐上癮,甚至淪落萬劫不複的深淵!


    ——陽玄顥若學不會在政治消滅敵人,便永遠也無法成為真正的皇帝!


    此時此刻,連紫蘇自己也說不清,她到底是希望兒子成為真正的皇帝呢?還是希望他永遠都無法真正掌握皇權呢?


    這是一個連她自己都無法解釋清楚的矛盾。


    但是,這些都不足以讓她煩惱,真正讓她憂心的是齊朗的態度。


    將半紅散交給夏茵前,她便想到齊朗會生氣,她也希望他生氣,並且迴避自己,畢竟,她的確不想齊朗卷入這場注定無法和解的紛爭中,但是,她沒有想到齊朗會選擇離開京都。


    在這個敏感的時局離開權力中樞?——絕對是最愚蠢的行為!可是齊朗做了!


    初冬的冷風吹在人的臉上,讓人隱隱覺得如刀割般鈍痛,紫蘇不由抬手撫上額頭。


    “太後娘娘……”趙全發覺了她的舉動,不安而猶豫地出聲。


    “什麽事?”紫蘇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同尋常的軟弱無力。


    趙全用身體擋住周遭宮人的視線,悄悄遞上一份折好的素箋,聲音低得隻有紫蘇可以聽見:“齊相留給您的。”


    方才齊朗離開中和殿,並沒有立刻走,而是招過趙全的心腹,吩咐他轉交給趙全。趙全看到那繁複的折疊方式,便知道這不是給自己看的。


    紫蘇漫不經心地接過素箋,收入袖中,並沒有說任何話。


    迴到中和殿,紫蘇示意所有人退下,一個人靠在躺椅上,靜靜地享受從窗口灑落的陽光與空氣中淡淡的蘇合香、茶香。


    取出那份折疊得繁複無比的素箋,紫蘇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拆開了,素箋七折八疊,不清楚的人根本無從下手,想來這就是齊朗放心將此物交給趙全的原因吧?


    搖了搖頭,紫蘇歎了口氣,動手拆開素箋,不是普通的純白紙張,而是印有暗紋的暗紋素箋,這種紙從背麵是看不到字跡的。


    ——“太後鈞鑒,皇帝尚未元服,雖心智已開,頑樂之性未除,此事全在娘娘一念之間,和為上,爭為下,萬望三思。家和方能事興,娘娘切不可意氣為重,逞一時之快,帝為君,亦為子,娘娘尊崇非凡,但亦為人母,兩宮相爭絕非元寧之幸,更非娘娘之幸,戒慎!戒慎!臣忝為帝師,此事難辭其咎,尚有不得不為之事,故先請離,請勿掛心。”齊朗的字依舊行雲流水,卻難掩字裏行間的擔憂與匆忙。


    “既然急著離開,又何必寫這些呢?”紫蘇嘲諷地自語,眉目間卻有一絲溫和的笑意,“景瀚……”


    “景瀚,”謝清擺弄著手中的馬鞭,皺著眉開口:“現在似乎不是離開的時候啊!”


    “不,你說錯了!正是時候!”齊朗微笑。


    “什麽意思?”謝清不滿,“我錯了?我看你才有問題呢!現在正是角力的關鍵時刻,你這一走,我一個人,獨立難撐啊!”


    “我知道你擔心尹相!”齊朗態度依舊不慍不火的,“可是,你想過沒有,現在的太後最忌諱的是什麽?”


    謝清一怔,隨即就明白:“你是說,少做少說,自然也就少錯?”


    “不是嗎?”齊朗笑著反問。


    “再說了,太後與陛下是母子血親,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隨陽,現在絕對不是火上澆油的時候——為宜婕妤著想,你現在更要幫陛下說話!至於官位,你隻要掌握住最關鍵的幾個,其它大可以讓給尹相!”齊朗一邊理著韁繩,一邊勸謝清。


    “你是說,借這件事,讓尹相徹底惹怒太後?”


    “不好嗎?”齊朗再次反問。


    “再好不過了!”謝清誌得意滿地笑了,隨即又道:“即便如此,你也不必離開吧!”他可不會被齊朗輕易地轉移注意力。


    齊朗的臉色數變,終是淡淡一笑,對他說:“我要靜一靜!”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謝清雙眉緊皺,“你急急忙忙地把姨娘與妻子送走,我就知道肯定有什麽事發生了!”


    齊朗搖頭,笑道:“你多慮了,沒什麽事!我隻是心裏有些亂!”


    謝清眼中閃過疑惑,但是,沒有再追問,隻是歎了口氣,關切地勸道:“景瀚,我也不問了,想也知道,能讓你心亂的不外就是一樁事,我隻勸你一句——難得糊塗啊!君君臣臣,我們作臣子,向來都是進亦過退亦過!”


    “你不用說了!我知道,她總是護著我的!可是,我……唉……我是真的怕……”齊朗是真的心亂,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何會如此,不是生氣,不是難過,不是無奈,隻是心口縈著一股說不出的情緒,讓他難以平靜。


    也許是因為,這次將要求說出口的是自己的母親吧!


    他可以為了她負盡天下人,卻無法麵對母親的失望。


    送走齊朗,謝清打道迴府,還沒到城門口就見到一個宮中內侍站在城門前,一看到他立刻上前行禮,乖巧地開口:“奴才見過謝相,太後娘娘有旨,請尹相、謝相立刻入宮見駕!奴才方才去了謝府,謝夫人道您出城送齊相了,奴才便趕來這裏候著,剛到便見著了。”


    “你是不是頭一次出宮辦差?”謝清一聽他的長篇大論便笑了,手下卻是一揚鞭,直奔皇宮而去。


    謝清到中和殿時,尹朔已經到了,紫蘇似乎沒有看到兩人,正在服藥,旁邊的宮女手中捧著托盤,躺椅邊的矮幾上擱著三本藍色封皮的普通奏章。


    “給兩位大人看座。”紫蘇飲盡藥,一邊放下藥碗,一邊吩咐宮人。


    “謝太後娘娘。”尹朔與謝清一同答話。


    “哀家病倒這幾天,政務上多虧你們了。”紫蘇微笑著開口,“剛才看了你們這幾天批複的奏章,都解決得很好。”


    一個“病”便表示一切就此揭過不提,兩人自然都不會再多說。


    “臣等隻是盡心盡力而已,太後謬讚了。”尹朔欠身迴答,在紫蘇擺手示意下,又重新坐好。


    謝清也低頭表示附和。


    “皇帝也操心了,哀家很欣慰,隻是皇帝畢竟還小,若說現在便親政,兩位大人認為呢?”紫蘇閉上眼,平靜地詢問,似乎很疲憊。


    尹朔與謝清不由皺眉,相互看了一眼,又迅速各自移開目光,謝清仍是不吭聲,於情於理,於公於私,尹朔都隻能開口,他硬著頭皮道:“臣以為陛下尚不便親政,按舊例,皇帝親政須在立後或是皇子出生之後,現在似乎尚早了些。”


    紫蘇輕輕地點頭,睜開眼睛,看了兩人一眼,目光不著痕跡地在謝清身上停了一會兒,方開口:“哀家也不是戀棧這個攝政的位子,隻是,先帝既然托負了軍國大事,哀家便不能輕率行事,總想著將皇帝培養成一代明君,畢竟這天下,哀家也替他管這麽久,至少,在哀家看得見的時候,元寧能是個太平盛世,哀家也就能瞑目了。”


    平淡的話語充滿著滄桑與無奈,元寧的攝政太後在此時,看上去竟是那麽蒼老,平時總是神采奕奕的眼睛,此時也黯淡了許多。


    “這三份奏章,你們看一下,哀家也不駁迴,留中不發罷了,你們是議政大臣,私下裏處理一下吧!哀家不想再看到這類奏章。”歎了口氣,紫蘇指著旁邊的奏章,用無力的聲音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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